次日早膳時,小馮氏看起來似乎比昨日好些了,正在用藥。


    飯前用藥,隻怕於腸胃不宜。


    賈元春看向齊嬤嬤,見她垂著眼皮,便沒開口,坐下來用膳。


    又是一桌素菜。


    賈元春簡直要歎氣,進了宮倒像是進了尼姑庵,頓頓吃素了。


    玉棗立在桌邊幫忙布膳,笑道:“貴嬪這幾日沒什麽胃口,好清淡的。女史若是吃不慣,奴婢等下去膳房給您加膳——”她瞧了一眼小馮氏,“——這也是貴嬪的意思。”


    小馮氏隻一勺一勺得喝藥。一大海碗的黑汁子,看著就苦透了。她卻沒什麽表情,仿佛失去了味覺。


    賈元春笑道:“倒也不用麻煩。”夾了一個嵌玫瑰甜絲的花卷吃。


    小馮氏仍舊是小口小口得抿著藥湯喝,直到賈元春住了筷子才將藥喝完。她喝完將藥碗一推起身又往內室走。


    齊嬤嬤攔著她,“貴嬪還沒未用早膳。”


    小馮氏用絲帕揩了下嘴角,淡淡道:“喝藥就飽了,哪裏還用吃飯。”


    齊嬤嬤道:“昨兒皇上下得死令,您瞧在老奴麵上也稍進點兒吧。”這話一出,她便跪了下去,登時一屋子人都跪了。


    隻賈元春坐在原位,喝粥。


    小馮氏不理睬齊嬤嬤,繞開她去了內室。不一刻已是換了一套新衣裳,極漂亮的鵝黃色。她不言不語往外走。


    齊嬤嬤有些急了,“貴嬪這是要去哪兒?”


    小馮氏低頭整衣袖,輕輕道:“不是該去見皇後娘娘嗎?”


    昨夜皇帝過來,她今早的確是該去給皇後請安的。


    “多少先用個點心,墊墊餓。”玉棗端了一疊奶餑餑。


    “去的遲了不恭敬。”小馮氏不等玉棗近身,就推門出去了。


    玉棗與齊嬤嬤麵麵相覷,一個端著點心站著,一個一把年紀跪著。室內靜了一瞬。


    賈元春剛好喝完了粥,提點道:“快去個人跟著,難道讓貴嬪一個人去不成?”


    玉棗如夢方醒,忙放下點心,扯上另一個大宮女玉桔一溜小跑追了出去。


    就這麽著過了三日。


    第四日午膳,小馮氏在齊嬤嬤再三勸告下多吃了一盞甜湯,自己按著桌麵借力站起來,不等站直,甜湯就嘔了上來。


    齊嬤嬤一驚,又有些喜,忙請太醫來看。


    卻不是喜脈。


    小馮氏趴在床頭,隻是止不住得吐。


    先還是吐得吃下去之物,接著到了無物可嘔之境,便成了酸水。酸水沒了,便成了綠色的膽汁。


    將一個嬌花似的美人兒,直吐得麵色蠟黃,一絲兒力氣也無,趴在床頭,臉埋在被子裏,好半響沒了動靜。


    玉棗指揮小宮女將穢物清掃,回頭一看小馮氏趴在床頭動也不動,登時駭了一大跳,忙上前用力將她翻轉過來,卻見小馮氏正閉著眼,嘴角卻掛了一絲笑。


    “貴嬪,您覺得如何?這裏氣味不好,不如先去西間歇歇?”


    小馮氏緩緩搖頭。


    太醫診斷了,卻也沒有立竿見影的辦法,依舊還是開藥。


    這消息自然也是馬上就傳入了乾清宮。


    下午時分,皇帝又來了。


    從第五日開始,賈元春一想到要吃飯就有些頭疼。


    小馮氏如今一聞到食物氣味,就作嘔。


    然而齊嬤嬤與玉棗奉了皇帝的嚴令,一個接一個的勸著小馮氏進膳。


    於是小馮氏就吃了吐,吐了吃。她自己仿佛是對身體沒有了感知。


    賈元春在旁邊看著卻也難受,便索性告了病,自個兒在西跨院用膳,隻早晚去小馮氏處看看,心裏計算著火候到了幾分。


    小馮氏怕牽連家人,不能自縊,便想絕食。隻是這絕食也有講頭,不能讓人看出是故意的,心存怨尤是不行的。


    因此皇帝過來,小馮氏也強顏歡笑;皇帝走了,她也按照禮節去給皇後請安;每餐也不是不用,隻是吃的極少,用藥的時候才不吃——喝了藥吃不下飯也是常事。就這麽,自己一點點殺死自己。


    女子一旦狠絕起來,尋常男子是比不及的。


    賈元春告病以後,謝鯉處倒是托小宮女來問了問,言道是如今實在脫不開身,若有什麽不方便之處找人傳話給她。謝鯉如今乃是太後跟前第一紅人,太後每日起來看不到謝鯉,便要發脾氣的。


    太後跟前的第一紅人,那也就是後宮第一紅人了。這樣子謝鯉還能想到她,賈元春不禁也有幾分歡喜,卻到底沒讓人傳話——她的不方便之處是不能告人的。


    再有就是從告病後,第三日早晨起來,推門就能看到門檻外放著一個精致的小壇子。打開來,裏麵是各色甜食、蜜漬果子。來曆不明之物,賈元春斷不敢用,她皺著眉頭打量了壇子一番,雖覺得送來之人未必是惡意,卻也不得不小心。便命如梅拎到牆邊,砸碎埋了。


    又過了三日,門外又放了一個小壇子,賈元春隔著帕子拎起來打量,這次壇子底卻貼了一張字條,隻三個字“莫砸我”。


    賈元春不禁一樂,旋即又覺身冷,她如今一舉一動竟都落在別人眼中的不成?她將那字條揭下來,凝目看了半響,不認識這字跡。


    又看了一眼字條上的“莫砸我”三字,賈元春果然沒砸,隻吩咐如梅將壇子埋在牆根下。又叮囑如蘭細細看著進出院子的都有誰。


    到了晚上,如蘭一一道來,“掃院子的太監叫秦二,送水的宮女過來了兩個,再有就是花房的小太監來擺了兩盆早秋菊花。”


    賈元春聽了,不得要領。便將這事兒暫且擱下了。


    又過了三日,卻沒有壇子出現了。


    倒是太後那邊來人傳話,說是太後病體初愈,今兒精神頭好,想見見賈女史。


    來傳話的是個小宮女,膚色略黃,然而雙眼靈動,看著挺討人喜歡的。


    “謝女史說她在太後娘娘跟前兒誇過賈女史才貌不凡的,還望賈女史稍加裝扮,雖是病中也看著喜慶些。”小宮女如芬一點磕巴不打得將一串話說了,又一咬嘴唇望著賈元春羞澀笑道:“賈女史當真生得美。”


    賈元春微微訝然,素日往來的女兒家雖也稱讚她美貌,卻鮮少有這樣直白的,這小宮女的直率不禁讓她莞爾一笑。


    既承謝鯉之情,賈元春便精心裝扮了一番。然而如今太子被廢,太孫被囚,無論如何不該是喜慶之時,掂量再三,賈元春從帶來的一玫紅一水藍兩件衣裳中選了水藍色的那件。將一頭長發規規矩矩盤好,隻簪了阿音寄身的玉簪,雙耳戴了珊瑚耳環——極細的銀絲勾著末端一點紅珊瑚,好顯得這一身不那麽素淨。


    她這便帶了如梅,由小宮女如芬向慈安宮去,隻留如蘭守著院子。


    此刻的慈安宮內氛圍,與賈元春半月前初來時已是截然不同。來往宮女太監臉上都帶著笑模樣,廊下還掛了兩隻鳥籠子,迎麵一對宮女相攜而來小聲笑語著,見了賈元春行了半禮又笑著去了。可見太後這幾日心情的確是不錯。


    如芬帶著賈元春走到右側長廊拐角,正遇上謝鯉走過來。


    如芬顯得與謝鯉極熟絡。


    “謝姊姊,你隻說要我去請賈女史,卻沒告訴我賈女史原來生得這樣美。”如芬鼓著腮,扯著謝鯉袖子晃來晃去。


    謝鯉也逗她,“告訴你便如何,不告訴你又如何?”


    如芬哼了一聲,“早告訴我,我也好多敷些粉再去。如今我站在賈女史身邊,倒像是個貼爐子的黃泥捏成的人了。”


    一句話說得幾人都忍俊不禁。謝鯉笑著去捏如芬的腮,“偏你這小丫頭見了賈女史嘴滑,天天兒站我邊上怎麽不想著多敷些粉?”


    如芬忙抱住謝鯉胳膊討饒。


    賈元春隻立在一旁看她倆逗趣,忍不住也笑,笑了半響忽然心中一動,轉眸往左一看,登時愣住。


    卻見正對麵的左側長廊上,永瀝正凝目望著她。他長身玉立,碧空晴日便都淪為了背景。


    兩人遙遙對視了一瞬。


    永瀝的目光如有實質,隱約似有情愫。


    賈元春隻覺得心頭狂跳,忙轉過臉去,轉得急了,耳墜上垂著的珊瑚珠撞在耳根上,涼涼的疼。


    不知謝鯉與如芬又說了些什麽,謝鯉伸手來拉她。


    賈元春忍不住又向左看去,卻見長廊幽長,那人卻已不見蹤影,不覺心頭一黯。


    謝鯉在她旁邊道:“你臉怎得這樣紅?”


    賈元春用手輕輕貼了貼兩頰,果然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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