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從後門走進教會的拉撒祿後,歐布萊恩牧師露骨地露出嫌惡的表情。


    「嗨,老師。」


    「怎麽?若是想來告解自己的罪,我倒是隨時歡迎。」


    歐布萊恩牧師的弦外之音是「你應該知道自己的人生犯下了不少需要告解的罪行吧?」,對於牧師一如往常的態度,拉撒祿露出了苦笑。說起來,他正是因為自己不是那種會受到教會歡迎的人種,所以才刻意從後門造訪。


    不過,拉撒祿在沒事先告知的狀況下逕自從後門造訪已是家常便飯,因此這隻是無傷大雅的調侃之語罷了。


    「遺憾的是,我不是來懺悔的,更加遺憾的是,我最近的手頭還沒闊綽到能捐獻教會。抱歉啊。」


    「我不會因為有人捐獻而感到高興,同樣也不會因為有人不捐獻而出言斥責。唉,算了,進來吧。一直站在門口也礙事。」


    歐布萊恩牧師年過六旬,他所經曆過的白雲蒼狗就這麽化為皺紋烙印在他的臉上。不過,若是除去那些皺紋來看,年輕時的他或許相當受到女性歡迎。但說起來,如今皺紋已經占了他的臉孔約莫八成的麵積,若真的除掉皺紋的話,就等於是變成另一個人了。


    雪白的長胡子不僅遮住了嘴巴,他在說話時也幾乎不怎麽動嘴。歐布萊恩牧師在說話時音量不大,卻意外地不會讓人覺得聽不清楚。


    就像拉撒祿擅長讀懂他人的情感那般,歐布萊恩牧師也在他的人生路上練就了這番說話的功夫吧。那是在眾多信徒麵前宣揚神之愛的人生。雖然妻子早他一步離世,他膝下也無子,但許多信徒和後進牧師都敬他為信仰的先賢。


    「就是這樣啦,莉拉。是說,你信的是什麽教?踏進教會沒關係嗎?」


    「…………」


    在拉撒祿身後亦步亦趨地進門的莉拉,沒辦法回話。雖說迄今都隻能靠著點頭或搖頭來表達意思,但從今天開始就不同了。


    莉拉伸手指向吊在脖子上的木板。


    她所指的地方寫了「是」。


    正確來說,上頭寫了「是」、「不是」、「不知道」等日常生活裏常用的單字,而她指的是其中的「是」。


    「那就好。」


    「…………唔嗯。」


    對歐布萊恩來說,要掌握進門的莉拉的來曆想必易如反掌。他雖然皺起了眉頭,但幸好什麽都沒說。


    與其說他相信拉撒祿不是個會刻意買下奴隸加以淩虐的惡人,不如說他更像是不願在當事人麵前開口數落拉撒祿的不是。


    三人來到靠近教會後門的生活空間,在感覺從拉撒祿出生前就使用至今,看起來幾乎要腐朽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這椅子對拉撒祿來說有點太矮,但對於莉拉來說則是有些構不著地,可說是相當古怪的尺寸。


    「所以,你來這裏有什麽事?」


    這話雖是對著拉撒祿說,但歐布萊恩的眼神盯著莉拉看。


    被藏在長長眉毛和皺紋之間的淡色眼珠這麽緊盯,莉拉隨即低下了頭。那樣的眼神簡直讓人聯想到有森林賢者之稱的貓頭鷹。


    就算慢慢開始能表達想法,膽小的個性似乎還是改不掉,莉拉微微縮著身子,靠向了拉撒祿的方向。


    「賣我一本這裏的教科書吧。」


    「?」


    大概是聯想不到教會和教科書之間的關係吧,莉拉伸手指向木板上的問號符號。拉撒祿聳了聳肩。


    「雖然有國家建造的垃圾孤兒院,但教會也努力在打造孤兒院喔。這位循道宗的老爺爺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在經曆前幾天夜裏的那個事件後,拉撒祿察覺莉拉願意對自己略為敞開心房了。她感到害怕的頻率比以前少上許多,變得會積極做事,而且也會展露一點點情緒給拉撒祿看。


    然而,就算莉拉變得再積極主動,她還是處於表達意思的手段幾乎全被剝奪的狀態。關於喉嚨被燒爛無法發聲這點,拉撒祿也是無力回天。


    不過,他在今天突然想到——「如果要學習文字的話,從現在開始教不就可以了嗎?」


    「我記得這裏有在辦周日學校,而且有不少教材對吧?隻要是基礎教材就可以了,賣我一本吧。」


    「…………!」


    莉拉慌慌張張地搖起了頭。她被帶來這裏的時候並沒聽說過來意,因此聽到要買書才會嚇一大跳吧。


    實際上,雖然在造紙技術和印刷技術的進步下,書本已經成了相當普及的存在,但依然還算是價格高昂的商品。對於表明「沒有為我花錢買那種昂貴物品的必要」的莉拉,拉撒祿選擇了無視。


    「哎,若隻要一本的話,要送你也行啊。」


    「別送我啦,老師,賣我吧。孤兒院的財務狀況也滿吃緊的吧?」


    「輪不到你來操心。」


    「…………!」


    「莉拉,你打算搖頭到什麽時候啊?那我就收下了,作為回報,我就隨便捐獻一些錢吧。」


    「這不是該說出口的話。況且,若是以獲得捐獻為前提而讓渡物品,是有違教義的。」


    他應該是認真在說教吧。由於歐布萊恩牧師的眼神變得銳利,拉撒祿索性聳了聳肩帶過這個話題。


    這時傳來了「咚咚」的細碎腳步聲。在敲門聲響起後,門扉被開了一條縫,隻見一名嬌小的女孩正透過門縫向內窺探。


    「啊,拉撒祿先生!歡迎你來!」


    少女名為安,住在這裏的孤兒院。她手中拿著拖盤,上頭乘著幾個倒了低濃度葡萄酒的杯子,看來是察覺有客人造訪後端了飲料過來的樣子。


    「好久不見啦,安。你看起來挺好的。」


    「真是的——老師!您該提醒我來的是拉撒祿先生呀!這樣的話,我就會端再好一點的酒過來了!」


    「用這種方式區分訪客的貴賤可不行啊。」


    「是~對不起~啊,拉撒祿先生居然會帶朋友來,真是稀奇呢!你好!」


    安的臉上展露出毫不怕生的笑容,毫不猶豫地走到莉拉身邊握住她的雙手。莉拉看著自己被上下揮動的雙手,臉上滿是困惑。


    「啊,你來得可真巧,我記得教材應該有很多種對吧?莉拉,你跟著安走,去挑本自己喜歡的書吧。抱歉,安,麻煩你幫她一把。」


    「我知道了!」


    「…………!」


    對於安所展現的親密接觸感到一頭霧水的莉拉,就這麽被拉著起身,消失在門扉後方了。莉拉雖然投來求救的視線,但拉撒祿裝作沒看到。


    安是名會顧慮人的少女,要改善怕生的個性,接觸年紀相仿的對象應該是最快的吧。


    兩名少女離去後,房裏隻餘下一片靜默。拉撒祿以為歐布萊恩會率先開口,因此啜了一陣子的葡萄酒,但由於一直等不到對方開口,最後拉撒祿索性主動掏出了一筆金額——以購買一本書來說,那樣的金額實在顯得相當過剩。


    歐布萊恩看著堆在桌麵上的硬幣沒有動手,皺起了眉頭。


    「這些錢是什麽意思?」


    「是書的費用呀。」


    歐布萊恩伸出手,隻拿走了堆在最上頭的兩枚硬幣。他像是不打算多收似的,再次出言問道:


    「這些錢是什麽意思?」


    「我突然萌生了虔誠的信仰之心,打算遵從老師教誨過的『莫大地獲得、莫大地節約、莫大地奉獻』————」


    他才把循道宗提倡的思想說到一半,對方就無言地把硬幣山推了回來。


    拉撒祿無奈地歎了口氣,接著凝神傾聽。遠處傳來了「啪噠啪噠」的腳步聲,不管是莉拉還是安,應該都還要再花上一些時間才會回來吧。


    「我隻是覺得,應該要有個藏身之處才對。」


    「你出事的話,應該會有不少人幫你吧?」


    「你的嗜好難道是明知故問嗎?要藏身的不是我,是莉拉啦。」


    拉撒祿明白自己的態度懦弱了下來,但就像羅尼走得突然、其他賭博師也不時傳出訃報那般,拉撒祿總有一天也會加入他們成為入殮的一員。


    夜裏感受到的恐懼也許是被白天的氣溫融化了吧,如今已經離自己相當遙遠了。


    「對於自己遲早會死一事,我雖然已經放棄掙紮的念頭,但莉拉的狀況就如你所見,而且她也幾乎沒有朋友。為了預防哪天遭逢不測,我希望能先告訴她有個地方可以藏身。」


    瓊恩是個住在道場裏的漂泊浪子,奇斯是個職業情夫,至於庫麗那種把優先順序劃得分明的個性,真的到了緊要關頭,也很難保證她能幫上忙。


    拉撒祿檢視過自己的人脈,認為在發生狀況時,


    感覺最為可靠的就是這裏。


    「要是擔心到那種地步,不如就讓她在這裏住下吧。」


    「所以我才要你別明知故問啊。這裏已經收容了太多的孤兒,要是再多一個人,真的有辦法好好供餐嗎?」


    要扶養一名人類的金額絕對不低。這座教會的孤兒院所收容的街童數量已經達到上限,若是魯莽地再多收一人,說不定連教會本身都會撐不下去。


    話雖如此,拉撒祿就算打算定時捐獻援助孤兒院,以他的職業來說也實在是難以照辦。


    「在我死掉的時候,我希望讓莉拉有地方能逃,若是她跑到了這裏,就希望你能給她一點照顧。哎,但在那之後就隻能讓她自求多福了,況且我也沒有尋死的念頭。」


    設置窗戶是要課稅的。由於存在著依照窗戶數量比例收稅的窗稅存在,近年來的建築物全都是沒多少窗戶的狹窄設計,這座教會似乎也為了減少課稅,而拆掉了好幾扇窗。


    明明還是大白天,教會裏卻一片昏暗,本來就被皺紋和胡須遮住臉龐的歐布萊恩,此時更像是整張臉都融入了陰影之中。陰影使他的臉孔看起來變得比平時還要嚴厲幾分,讓拉撒祿懷疑剛才的那番話會不會激怒了他。


    豈料,開口說話的歐布萊恩,話聲裏帶的並非怒氣,而是納悶。


    「你有點變了呢。」


    「是說我長高了嗎?這代表我還在成長期啊。」


    「若是以前的你,應該會說『如果死了,那之後一切都無所謂了』才對。」


    拉撒祿的玩笑話被歐布萊恩徹底忽視了。


    「是你多心了吧,老師?我從以前就是個溫柔的人喔。」


    「以前的你是消極的溫柔,但現在變得積極多了。若是借用你的話來說——現在的你看起來就不像無所謂的樣子。」


    「…………無所謂啦。」


    拉撒祿知道自己回嘴的口吻就像個輸不起的孩子,而這份心情也確實傳達給歐布萊恩知道了。


    歐布萊恩露出苦笑,將桌上的硬幣收了下來。就現實層麵來說,教會就算收到再多錢恐怕還是不夠用。雖說隻是買個保險,但光是能買一份心安,就讓拉撒祿覺得這筆錢花得十分劃算。


    不過,那股不服輸的心情卻在這時侵蝕起自己的心靈。


    「別擁有太多東西」。


    就像是養父在他耳邊這麽低喃似的。他雖然說了「無所謂」,但隻靠這句話是不夠的。一想到自己不知是否重視起莉拉,他就覺得有必要采取行動,證明自己不僅沒把她當成一回事,而且也覺得無所謂。


    拉撒祿知道這反而會讓自己看起來顯得更加孩子氣,但還是將手探入了口袋。


    「好吧,仔細想想,的確把她留在這個教會,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隻要贏了賭博多捐些錢的話,應該就暫時不用煩惱夥食費了吧。」


    「…………喂?」


    「要是正麵朝上,就讓她繼續留在我家,若是反麵朝上,那我就讓她留在老師這兒然後回家。」


    在歐布萊恩製止之前,拉撒祿便彈起了索維林金幣,「叮」的一聲清響傳遍了室內空間——但卻在掉落之前戛然而止。


    原來是歐布萊恩伸出了手,在金幣下墜到一半時出手接住。以一名老者來說,他的動作堪稱是相當敏捷。


    「…………你啊,我真的會生氣喔。」


    「無所謂啦。」


    原本語氣中帶有怒意的歐布萊恩,在看到手中的金幣後,卻仿若感到困惑似的皺了一下眉頭。他似乎為該怎麽開口而煩惱了一下,最後歎了口像是感到焦慮的氣。


    「不可試探你的神。你這種胡來的生活態度真讓人不敢領教。」


    「是是是。」


    金幣朝著聳了聳肩的拉撒祿扔了過來。在看過伊莉莎白女王的臉孔後,他再次收回了口袋之中。


    「比起你的生活態度,買奴隸一事也教人不敢恭維啊。」


    「你什麽時候改信貴格派note了?」


    注:十七世紀英國創立的教派,以堅決反對蓄奴出名


    「這和教派宗旨無關,你應該也知道,蓄奴這種風潮本就不是值得稱讚的行為吧。」


    「我是有苦衷的,而且就算我不買,奴隸也不會就此消失吧。」


    「這和你的品行是兩回事。」


    「…………我是不是該做個懺悔然後走人了?」


    拉撒祿以歎氣似的口吻這麽說道。


    (不過,刻意不把最正確的論點說出口這點,就是老師的優點。)


    說到底,事情之所以會變得如此複雜,主要還是因為拉撒祿身為賭博師,加上他還打算繼續走這一行的關係所致。


    隻要隨意地賺些小錢,並以此為資本,做些正當的買賣,就不用為自己倉促喪命時的後事如此煩惱了。


    不過,歐布萊恩絕對不會叫拉撒祿辭去賭博師的身分。正因如此,拉撒祿才會不時造訪這座教會,偶爾也會為了援助孤兒院而慷慨解囊。


    畢竟所謂堅忍不拔的信念有如削尖的金屬,就算被他人觸碰,也隻會產生傷害而已。


    「…………是說,好吵啊。」


    幾道重疊在一起的「啪噠啪噠」腳步聲傳了過來。每一道腳步聲都不大,但由於數量不少,聽起來就像是雷陣雨打在屋頂上的聲響似的。


    其中一道腳步聲迅速接近這裏,接著有人用力地把門一把推開。


    「…………!」


    隻見莉拉衝了進來。她頭一次展露如此迅捷的身手,加上纖細的身材,使她看起來就像隻貓兒。


    若將莉拉比喻作貓,那肯定是隻全身毛發倒豎的貓吧。她的臉頰泛紅,臉上滲汗,以驚慌的神情快步疾奔,繞到拉撒祿的身後。莉拉顫抖的手指揪住了他肩膀一帶的布料,緊緊抓著不肯鬆手。


    怎麽回事——他雖然冒出了些許疑問,但還沒來得及思考,答案就已經呼之欲出。


    「姊姊,別跑——!」「她跑掉了——!」「快追——!」「為什麽要逃啦!」「抓住她!」


    「等等,欸,別這樣!快住手!」


    這是因為孤兒院的小孩子們七嘴八舌地這麽叫嚷著,在後頭追了過來的關係。安雖然追在後方試圖阻止他們,但這些興致高昂的小魔頭絕非少女能憑一己之力攔下的陣仗。


    不過,在兩名大人投來視線的瞬間,他們登時全數僵住了動作。


    「糟了……」


    這大概是所有孩子們的共同感想,其中有幾人脫口說了出來。拉撒祿和歐布萊恩的表情雖然都沒有變動,但光是視線就把想說的話悉數傳達了過去。


    「…………今天的作業量就多一倍吧。」


    歐布萊恩以斬釘截鐵的語氣這麽一說,孩子們便一齊發出了哀號。雖然語氣並不激動,但這反而讓他們知道牧師是認真的。


    就在牧師和孩子們你來我往地喧鬧之際,拉撒祿將視線投向了困擾地不知所挫的安。她的手裏拿著一本教科書。


    「抱歉啊,安,讓你陪她去選書。」


    「啊,不,我才要代我們家的孩子說聲抱歉呢!能和莉拉妹妹和睦相處,我很開心喔!」


    由於這番話聽起來不像是在說謊,加上就算安靠了過來,莉拉也沒露出害怕的反應,看來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兩人已經相處得相當融洽了。


    「來,大家快點道歉!然後回樓上繼續上課!」


    在麵對拉撒祿時,安就像個和年齡相仿的少女,但對孩子們發號施令的模樣卻讓人覺得莫名成熟。在她拍了拍手後,孩子們便一邊抱怨一邊離開了。


    拉撒祿以前也有過這段時期,所以很了解他們的心態,但毋寧說基於這樣的經驗,反而讓他對於孩童成群的環境感到疲憊。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後——


    「我說莉拉,你要抓到什麽時候啊?」


    「…………!」


    在指出這點的瞬間,莉拉真的如字麵所示地跳了起來。


    過了短短的一瞬間後,冷漠的表情再次籠罩在她的臉上,並對拉撒祿連連低頭。不過,方才衝上臉頰的血液看來是沒那麽容易消退的樣子。


    「不,我並沒有生氣,隻是有點在意而已啦。」


    「…………」


    做了幾次深呼吸後,莉拉總算恢複了冷靜。拉撒祿將桌上的葡萄酒喝幹,並站起了身子。


    「那,我們回去吧。」


    「好的,拉撒祿先生,期待你下次再來!莉拉妹妹,我們下次一起念書吧?」


    「會打從心底這麽歡迎我的,大概也就隻有安了。」


    「…………」


    不置可否地對安點了點頭的莉拉跟在拉撒祿的身旁


    ,就在拉撒祿的手搭上後門的時候,有人從後方向他搭話。


    「拉撒祿。」


    「老師,又怎麽了?」


    「下次可要好好從正門進來啊。要耍弄孤僻是你的事,但別讓小孩子學習從後門鬼鬼祟祟地造訪住處的作法啊。」


    拉撒祿看了一眼身旁的莉拉,原本想回上一句「無所謂」,但卻又覺得會惹牧師生氣,於是他聳了聳肩。


    「我會考慮。」


    木炭刮擦著木板的喀喀聲不斷響起。


    這是在歐布萊恩牧師的教會買完書的隔天。昨日在返家後,拉撒祿便簡單地教了莉拉英文字母的寫法,而她現在似乎正在反覆練習。


    和往常一樣靠坐在沙發上讀書的拉撒祿,這時抬起了視線。


    莉拉正坐在桌子上,默默地與木板看對眼。從聲響的節奏來看,她應該是在按照順序寫著英文字母吧。


    拉撒祿在昨天隻教了她英文字母的寫法,並沒有下達要反覆練習的指示,當然也沒要她待在客廳裏。


    即使如此,莉拉還是自然而然地待在這個客廳,一語不發地持續用功著。


    「你口不渴嗎?」


    『不是。』


    「這樣啊。」


    他這麽一問,莉拉隨即有些得意地寫出了回答。她看來已經學會了「是」和「不是」的拚法,以有些用力的筆跡寫下了尚不習慣的歪斜大字。


    做出這種動作的莉拉,看起來就像隻鳥兒一般,從肌膚的顏色來看,應該是隻烏鶇吧。


    他邊思考邊露出苦笑。烏鶇明明是歌聲好聽的鳥,卻與無法說話的少女聯想在一起,這未免太過諷刺。


    況且,若要將莉拉比喻成烏鶇,那肯定是隻死掉的烏鶇吧。她這隻烏鶇會被隨心所欲的人類殺掉,並被塞進派中烘烤做成料理。


    (雖說靠著鬥雞賺了一筆,也被庫麗雇用過,但差不多該去賭場露個臉了吧。)


    拉撒祿翻著雜誌的書頁這麽想著。


    (這既是攸關收入,也攸關習慣。說起來,賭博的技術隻能靠著賭博來磨練啊。雖然懶散度日也沒什麽不好,但近期內總是得去一趟。)


    他畢竟隻靠著賭博的手法糊口,加上也沒有改變這種生活方式的念頭,因此一旦技術生疏,就有可能攸關性命。


    那可不行,必須再走上一段長路,才是拉撒祿迎接死期的時候。


    他再次朝著莉拉的方向側耳傾聽。她寫字的聲響以相同的頻率不斷重複,感覺上不是在書寫英文字母,而是在寫某個短短的單字吧。他記得昨天自己確實是和莉拉說過「為了能傳達意思,最好快點把生活中必要的單字記起來」。


    莉拉不斷寫著相同的單字,在寫滿木板後就以硬麵包擦去,然後再次寫上同樣的單字。


    雖是記下單字的必經作業,但她重複繕寫的頻率之高,甚至讓人感受到些許執著心,拉撒祿忍不住好奇起她在寫什麽單字,將視線瞥了過去。


    『對不起。』


    像是以活字版印刷出來的字體登時映入了他的視野。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也許是一直在練習寫這個單字的關係,莉拉的動作顯得機械化而毫無窒礙,就隻有這個單字格外端正。


    莉拉的表情相當從容,看起來不像有什麽特別的想法。換句話說,她是經過理性的思考後,認定使用頻率最高、最需要多加練習的單字就是「對不起」吧。


    拉撒祿原本想出聲製止,但綜觀她至今的人生,會有這樣的想法也無可厚非,因此他搖了搖頭說道:


    「要不要教你一些更實用的詞匯啊?」


    他稍稍換了個說法這麽開口。


    等莉拉聽到這句話抬起臉後,拉撒祿粗魯地將目前正在看的雜誌頁麵撕了下來。他側目瞥了一眼嚇了一跳的莉拉後,將手伸向放在桌上的筆。


    「我想想啊……就使用的頻率來說,就是叫牌、加注、投降、換牌、下注、封牌、看牌、停牌。隻要能會這些,在賭場就不會感到頭痛了。」


    拉撒祿在內心咕噥:「老實說,若會些更加低俗的詞匯就更方便了。」並將手中的筆在撕下的雜誌頁上遊走。他以像是要用筆尖戳破紙張的筆法,寫下了好幾個單字。


    『?』


    「啊,我忘了重要的詞匯。跟注。跟注是最重要的。」


    『做、不會、嗯——』


    拉撒祿看了看莉拉勉強用單字拚湊出來的模糊字句。


    『我不賭博,所以不需要。』


    「我不賭博,所以不需要——是這個意思吧。」


    他讀出其意後,寫下簡單易懂的句子。莉拉點了一次頭後,像是在確認似的循看著拉撒祿的筆跡。雖然她大概還不能流暢地閱讀,但若是將拉撒祿念過一遍後寫下的句子當成知識硬塞進腦子裏麵,應該也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待莉拉當作練習的一環「喀喀」地複寫過一次後,拉撒祿忽然冒出了一個問題。


    「是說,要學會日常生活所需最底限的單字,可以找個主題優先記住相關字匯啊。就算想擴充自己的詞庫,有個方向也會輕鬆許多。」


    『知道、沒有、不是。』


    「『我不知道』啊。突然被這麽一說,應該也一時想不到吧。就沒有什麽想學的嗎?比方說——雖然你才來這裏沒幾天,但若是對我或是工作有哪些需求或不滿,也可以提出來讓我回答喔。」


    『有、沒有、呢。』


    「『沒有呢』。嗯——謙讓和敬虔雖是美德,但你應該也不是基督教徒吧?來吧,我不會生氣的,所以想說什麽就隨便說吧。」


    莉拉翻著教科書,以拙劣的動作寫下文字,拉撒祿則是在看過那些連文法都有些奇怪的字句後解讀其意,重新修改成句。之後莉拉便會複寫過一次,挑戰下一段句子——這種對話方式的效率之低落,簡直讓人瞠目結舌,對話的內容也沒什麽起伏可言。不過,對於沒什麽事情要忙的拉撒祿而言,倒是意外地樂在其中。


    被拉撒祿這麽一問,莉拉先是傷腦筋了好一陣子,視線四下遊移。這樣的動作已經變得相當明顯,和剛來時相比,那種像是硬湊出來的人偶般的臉色已不複見——不過眼睛以外的部分還是和原本一樣就是了。


    她畫出了幾條像是蚯蚓般的彎曲線條,複又擦去,以像是感到困擾的視線看向拉撒祿。


    不過在看到拉撒祿擺出悠閑的姿勢,露出賊兮兮的笑容後,莉拉似乎明白拉撒祿沒有撤回前言的意思,於是認命地寫下短短的一句話。


    『主人、您、溫柔、為何?』


    「…………」


    他忍不住像莉拉那樣靜默下來。第一個想問的居然是這個,這確實是超出了拉撒祿的預料。


    他動起了僵住一瞬間的手指,努力地擠出文字。


    「『主人,您好溫柔,為什麽要這麽對我?』…………該怎麽說,明明隻是在修改你的話語,卻像是在往自己臉上貼金一樣,還真是奇怪的感覺。」


    拉撒祿唰唰地寫下文字,並趁機爭取時間。感受到自己臉上露出了些許動搖神情的他,將被墨水染黑大半的書頁塞向莉拉,不讓她看見自己的模樣。


    被她點出自己很溫柔後,從內心湧出的情緒分別是少量的忐忑、約莫等量的喜悅,以及對感到喜悅的自己產生的失望。不管表現出哪一樣情緒,總覺得都會招致莉拉不必要的誤解,因此他再次展露出和往常一樣的平板表情。


    「溫柔這個詞應該用錯了吧。」


    『?』


    「所謂的溫柔,指的是為了體貼對方而願意分擔負擔的行為。我所做的,不過是給你一間沒在用的房間,然後花點沒地方花的小錢,僅此而已罷了。這種行為稱不上是溫柔,而是該稱作無所謂。」


    他原本還打算糾正莉拉「把這點小事視作『溫柔』,代表你的感性出問題了」,但最後還是作罷。


    「無所謂。要寫寫看『無所謂』嗎?」


    雖說狀況有輕有重,但所謂的賭博師都抱持著這樣的價值觀——至少在拉撒祿的認知範圍內,每個人皆是如此。


    畢竟他們生活在黑社會中,而且仰仗的隻有自己的運氣,過著不曉得能不能看到明天太陽的日子。這樣的生活過得久了,就會把世界看作輕飄飄的薄紙,對所有的一切放下執著。會像拉撒祿這樣把「無所謂」掛在嘴邊的人雖然不多,但就算如此,每個賭博師應該都抱持著相似的感慨吧。


    靠著猜硬幣來決定是否要收養他的養父也是如此。


    「……


    ……」


    看到莉拉無力地垂下右手,拉撒祿擔心自己說得有些太過火,於是搖了搖頭說:


    「算了,別在意啦。不管你是怎麽看待我的,我都無所謂。別提這個了,我來教你更好用的詞匯吧。」


    那個詞匯對拉撒祿來說極為陌生,說不定他在迄今的人生從來不曾說過,因此在腦中回憶起拚法時,甚至湧現出像是生鏽的金屬相互刮擦般的感覺。


    明明就隻有四個字母,寫起來卻倍感沉重。


    「這是一句好話喔。這大概是帝都最常被拿來使用的一句話,而且我認為這話永遠不會退流行,隻要記起來,不管到哪裏都能用上。」


    拉撒祿看著著手複寫的莉拉臉孔,內心想像起她未來的生活。像這樣安逸平穩的時間,肯定不會持續太久吧。


    拉撒祿是賭博師,而莉拉則是來自國外的奴隸,他們倆都像是在濁流裏載浮載沉的一片落葉,就算在下一秒遭到吞沒也不足為奇。


    因此,她應該會需要祈禱的話語吧。


    在舔了一次嘴唇後,拉撒祿以有些笨拙的口吻說出了那句話:


    「這叫『誠心所願amen』。」


    買下莉拉一事雖然讓拉撒祿的錢包消瘦了不少,但要挽回財務並不是太困難的事。


    說起來,拉撒祿本來就是經常光顧賭場的常客。這是因為他刻意壓抑著每次在賭博中賺取的金額,加上他在花錢時往往不知節製的關係。


    參加賭博的次數愈是頻繁,同時也代表了每次賭博輸錢時的風險就愈小。由於他不以大贏為目標,因此本金並不多,若隻是一兩次在賭場輸個精光,也不會對拉撒祿的財務狀況產生致命性的損失。


    雖然大筆的金錢因為買下莉拉不翼而飛,但拉撒祿並沒有特別感到可惜,而是抱持著淡然處之的心態前往賭場,賺取平實的收入。在第三次支付莉拉周薪的時候,他已經完全回歸到原本的生活了。


    就在某一天,拉撒祿之所以會閃過外出購衣的念頭,是因為這天下雨的關係。


    帝都的氣候多雨,天空終年都覆蓋著一層厚雲,泰晤士河也經常泛濫,將貧民窟毀於一旦。


    這天也是一早就下起了雨。毛毛細雨宛如從天上垂下的絲線般,筆直地降了下來。在這種天氣裏,帝都就像是被包上了一團棉花似的,聽不見平時的喧囂聲,這同時也是適合放下工作、悠哉讀書的日子。


    拉撒祿就和平時一樣,隨便挑了本書躺臥在沙發上閱讀著。


    「…………呃。」


    忽然間,他聽見了強行壓抑下來的呼氣音,那就像是被毛球哽住喉嚨的貓咪叫聲。


    「…………呃、呃!」


    他探頭一看,隻見原本在打掃房間的莉拉,此時正弓著背蹲下身子。每當呼氣一次,她的背部就會為之一顫,並伸手按住嘴角。


    拉撒祿之所以會立刻站起身子,是因為莉拉的模樣就像是在強忍疼痛一般。對於人口擁擠、衛生條件又差的帝都來說,就算染上流行病也不是什麽希罕事。


    不過,在拉撒祿開口詢問之前,莉拉已經一鼓作氣地站直了身子。


    『我、沒事。』


    她瞥了拉撒祿一眼,在木板上寫下了簡短的單字。


    在拿到教科書後,至今已過了將近兩周。由於還不習慣書寫的關係,寫出來詞匯量極其有限,但莉拉記下的基礎單字量已經愈來愈多了。這應該要歸功於無法說話卻能聽懂英文的能力,以及本人的努力吧。


    拉撒祿又花了幾秒鍾,才明白那奇怪的聲音似乎是莉拉的噴嚏聲。


    「…………這樣啊。」


    察覺自己是慌慌張張地起身後,拉撒祿輕輕咂了一聲。他在感到難為情的同時,換上了一張若無其事的臉孔坐回沙發。


    『對不起。』


    看到她隨後寫下的話語,拉撒祿忍不住微微側首——這是因為他實在想不到打噴嚏和道歉這兩個動作到底有什麽關連。


    不過,在莉拉再次打了個噴嚏後,他隨即有所察覺。


    乍看之下,莉拉打噴嚏的動作顯得相當不好看,實際上,她似乎是拚了命地將打噴嚏的音量壓低的樣子。由於特意去壓抑正常的生理現象,才會讓打噴嚏變成難過的呼吸聲。


    而每當打一次噴嚏,她就會抽著身子,露出害怕的模樣。


    (對了,這丫頭原本是奴隸嘛。)


    拉撒祿想起了這個他一直不怎麽在乎的事實。


    (若真的被調教成「絕對不會哭叫」的話,那打噴嚏當然也被含括在哭叫的分野裏頭吧。)


    想必過去每當打噴嚏或是咳嗽,她就會挨一頓打吧。那戒慎恐懼的視線,此時正捎向拉撒祿的手邊。


    「說是無所謂的話,的確也是無所謂啦……」


    帝都即將迎來冬季,氣溫隻會逐漸變得更冷。到了年底的時候,泰晤士河會徹底凍結,甚至還會在河麵召開冰上市集。而這間在倫敦大火發生後搭建、和古董沒兩樣的住宅裏,根本找不到一間完全不透風的房間。


    一想到莉拉在氣溫漸低的日子裏也會是這個樣子,他自然說出了這麽一句話:


    「去買衣服吧。」


    「…………?」


    莉拉稍稍動了一下視線。她看向的是拉撒祿的房間,並精確地在收納拉撒祿衣物的衣櫃上頭定位。


    『已經、很多了。』


    她之所以會這麽寫,是因為包含養父的舊衣在內,拉撒祿的衣物已經相當多的關係。在莉拉到來之前,衣服就已經多到塞不進衣櫃,甚至還在衣櫥裏爆發了坍塌的慘劇,讓衣櫃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功用。


    「為什麽你這樣聽下來,會覺得是我要買衣服啊?要買的是你的衣服啦,你的。」


    「…………?」


    「如果打算靠身上那片薄布熬過帝都的冬天,我是不會阻止你啦。」


    「…………呃!」


    莉拉一如文字所述地彈跳起來。由於平時她臉上的表情依舊冷漠,加上動作也偏向緩慢,由此可見她是真的嚇了一大跳。


    「…………呃!…………呃!」


    她似乎是驚嚇過了頭,連文字都忘記怎麽寫了。隻見她拚了命地想傳達意思,卻隻是在慌張地比手畫腳而已。


    不管怎麽看,她看起來都不像是感到開心,而是感到畏縮、害怕、客氣。從她的動作,似乎可以看出她要表示「我隻要有這一件衣服就夠了,完全沒有添購的必要」。但拉撒祿刻意忽略,甚至還裝作一副看懂的樣子隨口說道:


    「是嗎是嗎,原來你這麽開心啊。好,那就立刻動身去買吧。」


    「…………!」


    「哎呀,但我對女人的衣服不怎麽了解啊。要是隨便找間店家,搞不好會被騙得買到贓物,最後惹來一身腥啊。」


    莉拉還在拉撒祿的視線角落處做著壓抑的抗議,他一邊為此感到有趣,一邊有了想法。


    「話說回來,我最近好像對擅長此道的家夥賣了個人情啊。」


    要查出賭博師奇斯的所在處相當簡單。


    隻要找間就近的酒館,向外場的女侍搭話,並露出「他欠我錢但一直沒還,真傷腦筋」的表情就行了。


    這一帶的酒館沒有一間是奇斯沒去過的,而身在酒館的奇斯也不曾不向女性搭訕。姑且不論身為賭博師的功夫,若是就知名程度來看,奇斯可是遠遠在拉撒祿之上。


    愛八卦的酒館女子總是會喜孜孜地說出奇斯最近在哪處酒館出沒,或是和誰陷入了情網。拉撒祿花在尋找奇斯身上的金錢和時間,充其量不過是喝掉幾杯葡萄酒的程度罷了。


    「買衣服嗎!的確,上次見麵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明明這麽可愛,卻穿著一身土氣的衣服呢。」


    原本在咖啡廳與女性共席的奇斯,聽完找上門來的拉撒祿的要求後這麽說道。


    「她的膚色和這邊的居民不太一樣,因此我建議穿些能映襯膚色的服裝比較好呢。一般來說,亮色係的禮服會讓身材顯得臃腫,穿起來很吃身材,但換做是莉拉妹妹穿上的話,一定能漂亮地和肌膚的顏色形成對比!我保證!」


    「你接受得這麽爽快確實是省事,但展現出這麽興致勃勃的態度,反而讓人覺得惡心啊。」


    「拉撒祿大哥的嘴還是一樣狠毒耶————啊,就是這麽一回事,我得先失陪了。我度過了很愉快的時光,下次再見麵吧。」


    奇斯從座位上起身,向坐在對側的女子揮手致意。兩人的麵前明明各放了一個咖啡杯,而且奇斯一點都沒有要掏錢的意思,但女子看起來一


    點也不介意。他們的關係似乎就是這種感覺。


    「容我做個確認,買二手服飾應該就可以了吧?還是要訂製?」


    「天氣冷成這樣,誰能忍到服裝訂作完畢啊。要是能在今天之內買完回家的話就好了。」


    「若是這樣的話,我剛好知道一間不錯的店,而且離這邊也不遠。莉拉妹妹,能買新衣服真是太好了呢。話說回來,頭發不幫她盤起來嗎?雖然放下來也很好看就是了。」


    看來光是見過一次麵,還是沒辦法讓莉拉解除心防的樣子,她對奇斯露骨地表達出緊張的氛圍。這時她看著露出討人喜歡的笑容的奇斯,以有些僵硬的動作乖乖地搖了搖頭。


    「…………」


    「我就不用說了,而她好像也沒學過綁頭發的方法,暫時就先這樣吧。」


    「就算是男生,若是懂得編出好看的發型也很吃得開喔!也可以當作觸摸女生頭發的藉口。」


    「無所謂啦。」


    這個時期的傘,主要是指女性所使用的陽傘,雨傘則不被認為是紳士的佩帶品。


    一直到這個世紀的下半葉,才開始產生在下雨的日子打傘的習慣。


    不過到了最近,帶著雨傘外出的男士也漸漸多了起來。毋寧說,纏得緊緊的細長雨傘已經逐漸取代手杖,頗有躍升為新時代紳士階級的象征之勢。當然,在重視舊有文化的人們眼裏,這些人自然顯得不倫不類。


    拉撒祿和奇斯之所以沒帶傘,並不是因為他們有注重傳統文化的個性。


    說穿了,他們都隻是嫌麻煩,所以沒在出門前觀察天氣狀況。


    拉撒祿等人都算是收入小康,因此也可以搭乘馬車作為交通手段,但帝都的每一條街道都塞得滯礙難行。加上在車道被雨水打濕的狀況下,心情不好的馬兒們常常會讓馬車陷入泥地,若移動距離不長的話,走路反而比搭馬車來得快多了。


    既然聽奇斯說過目的地不遠,拉撒祿等人選擇的當然是淋著雨徒步前進。


    陳舊的石板路處處是龜裂,到處都形成了水窪。對於水深超乎想像的水窪,拉撒祿一邊小心別失足踩進去,一邊開口說道:


    「不過,你居然什麽都沒說啊。」


    「什麽意思呢?」


    「聽到有人特地幫奴隸買衣服,不是通常會把對方當成怪人看待嗎?」


    「是這樣嗎?」


    奇斯一臉愣怔,似乎從來沒這麽想過。


    「看到美麗的東西就會想打扮得漂漂亮亮——這不是再正常不過的心態嗎?」


    「…………我有時候還真羨慕你在這方麵的想法。」


    就在拉撒祿發自內心地歎了口氣的時候,奇斯停下了腳步。看來是抵達預計前往的店鋪了。


    「是這裏嗎……?」


    乍看之下,這裏連個標示是店家的擺設都沒有。


    不僅沒有架設招牌,大門也是緊緊閉著的。看起來就是擁擠雜亂的東區街道上隨處可見的舊街住宅。不過,這間房子和拉撒祿的住家不同,似乎有受到良好的保養,可以看出房屋主人注重清潔的認真個性。


    拉撒祿正在為是否走錯地方而感到納悶,不過走在前麵的奇斯倒是爽快地打開了店門。出於無奈,拉撒祿隻好跟上腳步,並對站在原地猶豫不決的莉拉招了招手。


    「打擾了——妲裏亞小姐在嗎?」


    室內不僅昏暗,還相當狹隘。整間屋子的空間理應相當寬敞,但隨處都堆起了木箱或是布匹。由於這些東西都堆得和拉撒祿差不多高,就連屋內的照明都被遮蔽,比下雨的戶外還顯得陰暗。


    雖勉強找出了一條能讓人通行的路,但因為布匹和毛線向旁突出的關係,是以這條路也不是那麽好走。


    「這些全都是衣服嗎?」


    在眼睛習慣屋內的陰暗後,拉撒祿不禁為之疑惑。


    不管是打開的木箱裝的,還是疊在箱子上麵的布,似乎全部都是衣物。從看似貴族人家會穿上的豪華禮服、適合女仆穿上的樸素洋裝、施以刺繡的男用外套,到適合工地人員使用的耐用長褲都有。這些衣服既非是依照男女老幼分類,也不是照著價格高低排序,而是以拉撒祿無法理解的某種分類法則堆疊起來。


    除了衣服之外,這裏還混雜著各式各樣的東西。他在某個木箱裏看到了梳子和懷表一類的小配件塞成了一團。


    「來了來了。聽這聲音,來的是奇斯弟弟嗎?」


    回應聲是從店裏的深處傳來。


    由於被堆積如山的衣服阻礙聽覺,拉撒錄根本聽不出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但奇斯卻踩著毫無迷惘的步伐前進。走沒幾步,拉撒祿便看到了一處和木箱區隔開來的開闊處。


    眼前的女子大概就是妲裏亞吧。隻見一張桌子倚牆而放,一名女子就坐在桌前的安樂椅上。


    歲月讓她的背彎了起來,皮膚上也刻下了許多皺紋。她的頭發已變成了純白色,而從她回頭張望的動作,可以看出她的視力已經出了問題。


    她的肌肉似乎也變得衰弱,隻見她以略顯吃力的動作站起身,但點頭的動作卻顯得高雅有禮。


    「哎呀,原來是客人嗎?歡迎光臨。」


    「上次是找你縫補夾克的鈕扣,所以差不多一個月沒見了吧?你看起來很健康,真是教人開心。」


    「奇斯弟弟,你今天也是來買送給女孩子的禮物嗎?」


    「不,我今天手頭不怎麽闊綽啊。是這位拉撒祿大哥想幫莉拉妹妹買點衣服,我才會代為引薦。」


    「就是這麽一回事。」


    拉撒祿將想若無其事地躲到他身後的莉拉推了出去。妲裏亞壓低眼鏡眯起眼睛,打量起表現得有些緊張的莉拉。


    看到少女的異國膚色似乎讓妲裏亞有點吃驚,但她隨即露出了和藹的笑容。


    「哎呀呀,這可真是位可愛的客人。她這身打扮恐怕會受寒,是否該幫她挑選整套的衣服呢?」


    「有勞了。」


    「我知道了。來,別這麽害怕。讓我們一起尋找合身的衣服吧。」


    在被拉撒祿推了一下後,莉拉便跟著妲裏亞從衣服山之間的縫隙走了出去。接著拉撒祿皺起眉頭,在奇斯的耳邊悄聲說道:


    「我說,這裏是怎麽回事?」


    「是服飾店呀。」


    「看起來不像是什麽正經的店家,若是贓物的話我可不收。」


    服飾是相當高價的物品,一般庶民頂多就隻有兩三套衣物,終年穿著同一套的人也不算罕見。


    能網羅這麽多種類的衣服堆積成山,加上看起來沒有在好好營業的態度,怎麽看都不像是正經的商家。


    「你真是多疑呢。妲裏亞小姐在貴族的家庭長年任職家庭教師,是當時的人脈造福了她呀。」


    「為什麽家庭教師會開服飾店啊?」


    「因為二手衣物是會從上方流向下方的呀。我指的不是物理上的現象,而是社會階級之間的流向。」


    這點知識拉撒祿還是有的。帝都的路邊有不少二手服飾店,而那些商品大多是來自上流階級的出售,或是竊自上流階級的贓物。


    「在二手服飾的流動之中,『傭人接受了主人饋贈』的案例也相當多喔。比方說,家裏的女仆若是穿得窮酸,也會影響到這個家庭的聲譽對吧?因此就會把家裏的千金或其他人的舊衣服轉讓給傭人使用喔。」


    收下了華服的女仆,因為外型太過亮眼而被誤認為女主人的案例層出不窮,也因為這樣的原因,間接促使了黑色洋裝和圍裙的搭配——也就是所謂女仆裝的誕生,但這暫且不提。


    「妲裏亞小姐似乎從以前手就很巧,因此經常接到為那些女仆小姐修改衣服的委托。然後呢,那些修改過衣服的女仆小姐們就算另覓職場,也會在新的落腳處談起妲裏亞小姐的手藝,而她便會接到來自這方麵的委托。就算辭去了家庭教師的身分,她也還是留著這方麵的工作,而結果就如你所見。」


    「難道說,這都是她修改過的衣服?」


    「真的就是如此喔。有時委托人會贈與其中幾件服裝充作修改的報酬,有時也會將穿不下的衣服送到她的手中,而這就是她經年累月下來的成果喔。」


    難怪這樣的店鋪會擺出一副不接客的態度。拉撒祿總算是理出了頭緒。


    這不是那種接待上門的客人做生意的店鋪,而是屬於光靠關係委托就足以支撐業績的類別。此外,從辭去家庭教師後持續做著這份工作來推斷,這或許也是她消磨老年時光的活動吧。


    他同時也明白不需擔心是贓物的原因。既然妲裏亞


    多是接到來自傭人的委托,又知道這些服飾的來曆,那就算發生了竊案,也很快就會傳到妲裏亞的耳裏。


    「就算是這樣,這數量也還真是驚人。」


    「畢竟從我上了年紀之後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不知不覺間就累積這麽多了呢。」


    聽到妲裏亞的說話聲,拉撒祿著實吃驚了一瞬。原本以為消失在店內深處的她,似乎已經回來了。


    「…………你聽到了啊。」


    「我的視力雖然有些退化,但耳朵還沒變得不靈光喔。」


    妲裏亞嗬嗬一笑。那張像是揉過紙張般的皺巴巴笑容,帶著一股讓人感受不到實際年齡的親切氣息。


    「是說,我還真想不到貴族的家庭教師怎麽會和奇斯扯上關係。」


    「那還用說,是我主動搭訕的呀。我看她在咖啡廳讀書的模樣實在太過迷人,便忍不住搭話了。」


    拉撒祿一瞬間還以為奇斯是在說笑,但妲裏亞隨即像個少女似的羞紅了臉。


    「…………該怎麽說,你在這方麵還真是教人肅然起敬啊。」


    感到害羞的妲裏亞幹咳了一聲,像是要改變話題似的說道:


    「咳哼。我找到兩件好像還算合適的服裝嘍。請幫她挑一件吧。」


    妲裏亞這麽說完,莉拉便戰戰兢兢地從身後探出身子。


    莉拉的雙手各拿了一件衣服,一件是很適合孩童穿的洋裝,裙擺上繡著荷葉邊,腰上則有一個大大的蝴蝶結作為裝飾。這件衣服以奶油色作為基調,和莉拉的肌膚呈明顯的對比。


    另一件則是略顯成熟的款式,顏色是讓人聯想到深海的深紫色,胸口繡有蕾絲,裙子的內側采襯裙設計,但為了方便活動而帶有蓬度。


    拉撒祿打量了這兩件衣服好一會兒後——


    「我分不出好壞啊。」


    「嗚哇,拉撒祿大哥,你真是差勁透了。」


    「吵死了。」


    對自己的穿著都不在乎的人,當然也不會具備評判他人穿著的眼光。他雖然看得出顏色和設計的不同,但在合不合適和好不好看這方麵,拉撒祿會給出的答覆就隻有一種而已。


    「我無所謂。莉拉,挑個喜歡的吧。」


    莉拉以讓人擔心會不會把腦袋搖掉的氣勢連連搖頭。很明顯地,莉拉似乎不希望拉撒祿為她買衣服。


    拉撒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點了點頭,接著——


    「原來如此…………妲裏亞小姐,她說她討厭隻能挑一樣,所以兩件都賣我吧。」


    「…………!」


    「我是做生意的,當然願意賣您,但這樣好嗎?莉拉妹妹搖頭搖得好用力呢。」


    「什麽啊,還想多買一點是吧?那總之先加購適合這兩件衣服的馬甲、內衣和靴子吧,還有什麽能買的?算了,就幫我隨便挑點配件或飾品吧。」


    「拉撒祿大哥在這方麵還真是善解人意呢!啊,這條緊身褲肯定會很搭。」


    善解人意的部分似乎是彼此彼此,奇斯也順著話頭將衣服堆在莉拉的眼前。


    莉拉既沒辦法放下手中衣物,也沒辦法透過書寫表達意思,隻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看著她的反應固然有趣,但若是逼得太緊隻怕會適得其反。拉撒祿將她手中的衣服拿了起來,聳了聳肩說:


    「反正衣服我是買定了,你就乖乖死心挑個喜歡的東西吧。我想想啊……去拿個喜歡的小飾品過來吧。我已經決定今天沒買齊這些東西不走人了。」


    「…………呃。」


    大概是從拉撒祿粗魯地放下衣服的動作察覺到他是認真的吧,隻見莉拉彈起身子衝了出去。


    她這趟意外地去得很快,過大約十秒左右就回來了。大概是原本就想好要拿哪一樣東西吧。


    莉拉氣勢十足地將某個東西放下後,隨即像是完成了任務般,麵無表情地盯著拉撒祿看。


    「嗯,就先買這些吧。總共多少錢?」


    「我有好好訂價的商品並不多……但畢竟是二手衣物,就全部算您十鎊如何?」


    聽到這個價格,莉拉露出了快昏過去的表情。那相當於尋常人家半年份的生活費。


    「這麽便宜啊,真不錯。這裏收紙幣嗎?」


    拉撒祿從錢包裏掏出了兩張紙。那是在有著黑白兩色的透光紙上印了守護女神不列顛的東西,就第一印象來說,應該不會讓人聯想到金子吧。莉拉側起了頭。


    拉撒祿將寫有「可兌換五鎊」說明文的那一麵給她看,並簡單地做起說明:


    「這是紙幣——正式名稱是英格蘭銀行券。隻要把這張紙帶去銀行,就能換到五鎊。也就是說,隻要有一張這樣的紙,就可以省去攜帶既重又占空間的硬幣的麻煩。」


    整個歐洲最先使用紙幣的國家,是一六六一年的瑞典帝國。


    在結束三十年戰爭後,消耗了大量金銀的瑞典,在絕大部分的交易中,都不得不改以銅幣作為通貨。然而,銅幣本身的價值太低,在進行高額的交易時多有不便。為了取代銅幣,便發行了斯德哥爾摩銀行券——這也是歐洲首次使用的紙幣。


    而在那之後又過了一個世紀多,受到銀行或國家擔保價值所發行的兌換紙幣,也逐漸擴大了能使用的地域。


    莉拉的詞匯能力似乎還無法讀懂這種近似證書的古板文體,她在以沒什麽把握的視線掃過紙幣表麵後,歪起了脖子。


    「…………?」


    「你一副想問『既然如此方便,那為何大家都沒有在使用?』的模樣。這很簡單啊。這個英格蘭銀行券,現在發行的隻有麵額一鎊以上的紙幣。由於麵額過大,市井小民很難在生活中用到。況且,也有不少人討厭紙幣,不相信這種紙片可以拿去換錢。」


    「我沒什麽這類堅持,付紙幣也沒問題喔。」


    原本要攜帶十枚金幣的狀況,這下子隻需遞出兩張紙幣就能輕鬆完事。拉撒祿認為,雖然庶民幾乎不會有用上的機會,但紙幣的便利性確實可以掛保證。


    為了進行打包,妲裏亞捧起了大量的衣物,再次消失在店鋪的深處。在目送她踩著幾乎要被衣服重量壓垮的蹣跚步伐離去後,拉撒祿察覺莉拉的手上似乎正握著某種物品。


    「話說回來,你剛才去拿了什麽回來?」


    在聽到可以拿一個喜歡的東西後,莉拉就慌慌張張地拿了東西回來,拉撒祿並沒有加以確認。


    受到關注的莉拉先是緩緩地眨了一次眼睛,接著拿起吊在脖子上的木板寫了些字,然後露出有些猶豫的反應後,將手中握著的東西放在木板上頭,遞給了拉撒祿。


    「懷表…………?」


    放在木板上頭的是一個小小的懷表。在銀製的表蓋上刻著一隻做工精致的雄鹿,就隻有鹿角的部分塗成了金色。


    「這懷表雖然小,但看起來是男用的……」


    話說到一半,他察覺了木板上的文字。


    『請收下。』


    上頭隻寫著短短的一行字。


    莉拉將手探入身穿的洋裝口袋,拿出了另一個懷表。那是她來到家的首日,從拉撒祿那兒獲得的物品。她將這個懷表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並將木板和上頭的雄鹿懷表一並推給了拉撒祿。


    「…………啊——」


    拉撒祿先是張開嘴巴,隨即又闔了起來。在這種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情況下,他很難得地沒有說出自己的口頭禪「無所謂」。


    拉撒祿說過,要她挑一個喜歡的東西。


    她似乎是特地為拉撒祿選了一個懷表。雖然不知道她是懷著何種情感挑上這個東西,但如今望向自己的莉拉的雙眼,已經看不到首日所充斥的疑惑和恐懼了。


    「…………啊——嗯,該怎麽說。多謝了。」


    他拿起了木板上的懷表。


    莉拉正觀察著自己的反應。雖然拉撒祿沒有明說「要挑給你自己用的東西」,但莉拉擔心自己擅自采取的行動會惹得他生氣。


    的確,拉撒祿沒猜到她會拿懷表給自己,這確實出乎意料。不過,絕對不是讓人不快的心情。


    想不出該說什麽話的他,就這麽陷入了笨拙的沉默之中。


    「…………」


    「…………」


    「…………噗嗬,噗哈哈!」


    打破這陣尷尬沉默的,是奇斯爆出的笑聲。他看起來像是按捺不住似的捧腹大笑。


    「啊哈哈哈哈!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拉撒祿大哥頭痛成這個樣子!啊哈哈哈!拉撒祿大哥,你臉好怪!還說什麽『多謝了』!哈哈!」


    「吵死了。」


    「居然能讓拉撒祿大哥露出這種表情!莉拉妹妹,你將來肯定會是個大人物


    !」


    在察覺莉拉正直盯著自己看後,拉撒祿將懷表收進了口袋,然後對依然笑個不停的奇斯再次咕噥道:


    「你吵死了。」


    透過奇斯介紹買完衣服的隔天,在太陽完全西沉之後,拉撒祿帶著莉拉外出上街。


    「會吃壞肚子的。」


    拉撒祿對走在身旁的莉拉這麽說道。


    「…………?」


    莉拉抬起了臉側起頭,她身上的裝扮已經和昨天之前大不相同。


    由於綁了馬甲,她的背脊打直了起來,而包覆她身子的是奶油色的洋裝。對於後腰的大蝴蝶結,拉撒祿原本覺得風格太過嬌媚可愛,但穿在本來臉孔就端正得有如人偶的莉拉身上,卻又奇妙地感受不到突兀感。


    穿上有跟的靴子,讓她的視線高度也比原本高了一點點。


    不管是不想讓收到的衣服弄髒而蹦蹦跳跳的飄忽腳步,還是因著好奇而張望著街上各處的動作,莉拉肯定都毫無自覺吧。她以每天都在進步的工整字跡寫下了文字問道:


    『您、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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