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這座城鎮的曆史,最早可以追溯至西元前九世紀。


    當時還是王子的布拉杜德因為患了重病,最後遭到了宮廷的放逐。據說布拉杜德王子在浪跡天涯後所抵達的終點,就是這片巴斯之地。他看見罹患了同樣疾病的豬隻在浸泡溫泉隨即痊愈的模樣後,便如法炮製地泡入溫泉。最後,戰勝了病魔的王子重返宮廷,並在這片土地上搭建都市。


    這便是巴斯這座城鎮的起源。


    為此,隻要瀏覽城鎮,就能窺見其曆史的淵流。一直到剛才都還在敲打歡迎鍾聲的僧院教會建於八世紀,並持續擴建至今,對於造訪巴斯的人們來說,首先映入眼底的,便是它宏偉壯觀的容貌。


    「───我也是這家鵜鶘亭的第八代旅館老板了。談起巴斯的曆史,就算是翻遍了巷弄的老店,也找不到比咱們家更知之甚詳的───」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我的旅伴來了,我就先失陪了。」


    拉撒祿沒讓嫌煩的表情顯露在臉上,以動作製止了旅館老板的話題。


    (我確實是抱著殺時間兼討好老板的心情,要他聊聊這座城鎮引以為傲的特色啦…………)


    但他萬萬沒想到老板竟會如此熱情地滔滔不絕。光是在等待莉拉等人著裝打扮的這段期間裏,拉撒祿就差不多能將這座城鎮的曆史倒背如流了。


    他將視線向後投去,隻見莉拉、愛蒂絲和菲莉正從階梯上走下。自覺走運的拉撒祿就此結束了這個話題。


    旅館老板雖然一副說得還不夠盡興的模樣,但似乎也不至於失禮到會把客人的話語當耳邊風。在向愛蒂絲等人行過一禮後,他便回去打掃旅館門口了。


    「久等了。你剛剛好像聊得很愉快嘛,怎麽突然不聊了?」


    「吵死了,妳們未免也讓我等太久了吧?」


    聽到愛蒂絲一臉困惑地詢問,拉撒祿對著她的額頭就是一戳。


    『讓您久等了。』


    莉拉也舉起了木板。至於拉撒祿則是一視同仁地戳了她的額頭一下。


    「…………呃。」


    雖然莉拉像是覺得很癢似的縮起脖子,還誇張地露出害怕的神情,但沒有更進一步的反應。隻要看看她的表情,就能明白她害怕的情緒其實是裝出來的。


    在確認過她的神情後,拉撒祿輕輕抬起肩膀,複又垮下。和會為主人的一舉一動害怕不已的時期相比,現在這樣的表現似乎顯得過於親昵,但相較之下仍是健康許多。


    根據旅館老板的說法,這座鎮上的交通手段似乎以轎子為主。實際上,拉撒祿等人一站到旅館的玄關處,就有一群轎夫湊了上來。


    拉撒祿聽他們吹噓著自己的收費有多麽低廉,稍稍地皺起了臉。


    (以觀光勝地來說是不太意外,但還是有點貴啊。帝都的物價雖然也是相當誇張,但若是照著這種步調頻頻支出的話,說不定會有縮衣節食的必要啊。)


    不過,愛蒂絲在稍事思考之後,隨即攆走了轎夫們。有那麽一瞬間,拉撒祿還以為自己對於轎子的收費感到不合理的心思曝了光,但隻見愛蒂絲一臉開心地眺望著街景──


    「難得來了一趟,還是用自己的雙腳走上一遭吧。」


    「…………該怎麽說,妳還真像個十足十的土包子。尤其是雙腿毫無意義的有力這點。」


    「怎樣啦,你有意見嗎?菲莉,拿傘給我。」


    自行撐傘的愛蒂絲大剌剌地邁步而出。拉撒祿則是遵照著自己在帝都的生活習慣,以一副不在乎雨水的態度跟了上去。


    豈料,他才沒走上幾步路,淋在拉撒祿身上的雨水就被擋住了。


    「哦?」


    是因為有人跟在他身後高舉雨傘的關係。


    「…………」


    莉拉正用力打直了背脊,為他撐著傘。


    拉撒祿記得行李之中應該沒有包含雨傘才是。他思索著雨傘的來曆轉頭望去,隻見走在最後方的菲莉稍稍動起了嘴。她想傳達的意思大概是──


    『是菲莉借她的喲。』


    應該是這樣沒錯吧。菲莉喜孜孜地撐起雨傘,還靈巧地抱起了泡溫泉所需的大包物品。


    但話又說回來,莉拉的腳步顯得相當蹣跚。


    這是因為她不僅身高和拉撒祿相去甚遠,還加上她為了不讓拉撒祿的身體淋到雨,而仰望著上方行走的關係。


    (就算叫她把傘放下,她也不會照辦吧。是說,我上個月實在太放縱了,這下子還真沒立場講話。)


    在無主地發生的那場騷動之中,拉撒祿被人下了毒,有好一陣子隻能在床鋪上生活。在毒素帶來的後遺症減緩後,他也還是基於樂得輕鬆的心態,持續著賴在床上的生活方式。


    不可否認的是,就結果來說,他確實是有些過度地在莉拉麵前顯露出虛弱的一麵。就算他主張自己已無大礙,莉拉也肯定聽不進去吧。


    話雖如此,讓她用這種方式行走也未免太過危險。石板路各處都積了水,踩起來很是滑溜,莉拉會摔倒恐怕隻是時間上的問題。


    最後拉撒祿歎了口氣,從莉拉的手中接過雨傘。他將雨傘握好,讓莉拉進了傘下的空間。


    「…………幹嘛啦。」


    菲莉正瞧著自己露出壞笑。


    「菲莉什麽話都沒有說喲。」


    「吵死了。」


    到了這個時候,莉拉似乎才對兩人共撐同一把傘的距離感到困惑,隻見她低下了頭僵住臉龐。行經道路的轎子或行人們雖然接連投來了像是略感稀罕的視線,但對拉撒祿來說,這些人的反應用「無所謂」一句打發就夠了。


    「是說,為什麽要這麽早起來啊?讓我再多睡一點啦。」


    「因為這鎮上有規定啊,能泡溫泉的時段就隻有早上六點到九點而已。既然難得都來了,不好好泡個過癮豈不吃虧?」


    拉撒祿轉動脖子四下打量。雖然像他們一樣徒步前往的行人不多,但從鎮上各處出發的轎子,確實都是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的。順著那個方向走下去,肯定就會抵達溫泉區了吧。


    「…………真難以置信。這些上流階級不都在帝都過著睡到中午的生活嗎?為什麽偏偏到了休假的時候才要特意早起啊?一般來說不是應該反過來嗎?」


    「…………?…………」


    莉拉先是歪起頭,接著望向拉撒路後,才像是讚同似的點了點頭。仔細想想,拉撒祿自己也是過著和上流階級類似的生活。


    「所以說,我們也是要去泡溫泉的其中一員嗎?」


    「在泡溫泉之前,先去皇後廣場(queens square)走一走吧!」


    「…………皇後廣場?」


    剛剛在聽旅館老板聊天的時候,應該沒提到過這個地名才對。


    愛蒂絲走在最前方帶路。她應該也是第一次造訪巴斯才對,但看她熟門熟路的模樣,想必是對這趟旅行充滿期待,並在事前收集了大量資訊吧。


    「不過,這城鎮明明這麽光鮮亮麗,卻看不到遊民的身影啊。」


    拉撒祿環顧四下這麽低喃。在帝都,遊民可說是隨處可見的街道居民,但在這座城鎮上卻連一個影子也見不到。


    這樣的狀況顯得有一點吊詭。社會上必然會出現遭到淘汰的人們,而看不見這些人的身影,就代表有某人刻意地排除了這些遭受淘汰之人。


    「聽說是儀典長一類的官職的權力喔。」


    「趕跑遊民的權力嗎?」


    「畢竟這裏是觀光勝地嘛。據說被市長賦予了可以拘留或驅趕遊民的特殊許可喔。」


    哦──拉撒祿應了一聲。之所以會覺得這座城鎮缺乏些許生活感,原來是這項權力的緣故。正常呼吸的土地總是會產生汙垢,但這些汙垢卻似乎被人以強勢的態度抹去了。


    過不久,一行人抵達了皇後廣場,正如其名square所示,這裏是一處四方形的小型廣場。


    在打量過這座廣場後,拉撒祿旋即明白了愛蒂絲說什麽都要走上一遭的理由。因為這裏的光景就像是富裕家庭的小孩會收到的娃娃屋玩具一樣,被打理得井井有條。


    無論是腹地的麵積、廣場的形狀、種植在外圍的樹木,以及環繞著廣場而建、以陌生建材打造的住宅,全都散發著一股精心設計過的洗練氣息。這裏甚至給人一股錯覺,像是全世界的各種元素都被網羅至此,好用來妝點這座廣場似的。


    (不對,不隻是這座廣場而已。)


    整個巴斯都是這麽一回事。這座城鎮之所以會給人舞台一般的印象,都是由於某人有計劃地打


    點了城鎮的每一個角落。這裏與人們恣意胡鬧的帝都不同,是一座受到控製的都市。


    (也不曉得是那個儀典長家夥親為,還是出於他的手下,抑或者是受到全權委任的建築家之手……無論如何,對這類人士來說,能隨心所欲地打理這麽大一座都市,想必是樂在其中吧。)


    是否像拉撒祿這樣化為言語姑且不論,踏入這座廣場的人們,想必都產生了類似的感慨吧。畢竟他們踩上草皮的動作都顯得有些裝模作樣。


    「那一帶的住宅好像全都是用石灰岩搭建的喔。」


    「石灰岩?」


    「是呀。這附近有個叫『庫姆高地』的地方,那裏好像可以采掘大量的石灰岩。最近好像還冠上了『巴斯石』的名字向外輸出呢。」


    「哦──我還真不知道石灰岩可以拿來蓋房子。」


    拉撒祿瞥了一眼站在身旁的莉拉。這優美如畫的廣場風光似乎也讓她看得神魂顛倒,隻見她無意識地拖著虛浮的腳步往前走去。


    為了不讓她走出雨傘遮蔽的範圍,拉撒祿放慢腳步跟在她的身後。


    不過,拉撒祿此時的思考已經從廣場的美景之中跳脫出來了。他現在思考的,是先前從旅館三樓眺望過、如今親眼見識到的巴斯街景。


    由於沒聽過其他地方有用石灰岩蓋房子的習慣,想必這是巴斯最近獨自開創的文化吧。這樣的建築手法似乎蔚為風潮,就連來到這裏的這段路上,也看得到好幾間由石灰岩搭建的建築物。


    (…………不過,旅館老板卻沒提過這一點,這是為什麽呢?)


    他回想起圓臉的旅館老板,皺起了眉頭。


    提到值得吹噓的在地元素,過去的曆史固然是固定班底,但如今正在蓬勃發展的產業也該大書特書才是。


    然而,無論是皇後廣場的美麗之處,又或者是用來搭建房子的石灰岩,都沒從旅館老板的口中提及過隻字片語。


    「…………感覺有點詭異啊。」


    「…………?」


    「沒事。無所謂啦。比起我的事,妳的身子都變冷了,還是快去泡溫泉吧。」


    對於一臉困惑地抬頭窺探的莉拉,拉撒祿胡亂地搔了搔她的頭作為回應。


    到了真的要去泡溫泉的時候,需要麵對的問題就變成「該去泡哪一家的溫泉」了。


    巴斯一共有五間較大的溫泉浴場。其中兩間是以上流階級為客層,其中兩間則是適合庶民使用,最後一間則是給病人療養用的。


    愛蒂絲?唐寧這名少女雖然態度有些粗野,基本上仍是紳士階級的女兒。她雖然不具備繼承家產的立場,但依然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


    雖說就收入的淒涼程度來看,她應該隻能算是「中產階級裏的富裕人士」,但若是要主張自己是上流階級,倒也不至於說不通。


    至於莉拉,則是光是從外觀就能看出她是一名典型的異鄉人。雖說在巴斯這種觀光勝地,歧視外國人的狀況比較不那麽嚴重,但若是稍有不慎,還是有可能會引發糾紛。


    與其讓莉拉以一般客人的身分進入庶民取向的溫泉浴場,還不如前往以上流階級為客層的浴場,並讓她以傭人的身分隨行,這樣引發糾紛的機率也會小上許多。況且,若是真的爆發了糾紛,莉拉的身旁卻隻有愛蒂絲在場的話,要好好擺平狀況也顯得不太容易。


    莉拉雖然一副不打算麻煩眾人帶她泡溫泉的樣子,但她的意見被徹底地遭到忽視。就結果來說,「該去泡哪一家溫泉」這個問題的答案,就隻有一個選擇而已。


    「國王浴池──可以混浴的溫泉是吧。」


    兩座以上流階級為客層的溫泉之中,國王浴池是唯一接受混浴的溫泉。


    而此時的拉撒祿正待在男性的更衣室裏。


    他的身旁站著一名這座浴池的男性工作人員。他以隨行侍者的身分為拉撒祿更衣,目前手上正拿著浴袍。這浴袍采用的是亞麻材質,並設計成寬鬆多布的款式,上門的客人似乎都會穿著這件浴泡去泡溫泉。


    「您剛剛說了什麽嗎?」


    「沒事。哦,幫我換完衣服就夠了,不用跟進浴池沒關係。」


    聽到拉撒祿這麽說,男子雖然皺起了臉龐,但在收到略多的小費後,他隨即破顏而笑。在拉撒祿揮揮手將他趕走後,男子隨即轉而物色起下一個客人。


    (不過,這還真是一座什麽都要錢的城鎮啊…………)


    巴斯這處觀光勝地,備妥了向觀光客收取外地現金的種種手段。無論是搭乘轎子還是剛才那般協助入浴,都是其中的一環,甚至聽說在早上敲完迎賓鍾聲後,也向各方人士收取了十先令之多的實行費。不管踏入了哪間建築物,又或是踏上了哪座街道,人們都得吐出身上的現金。要是不打算花上一毛錢的話,恐怕根本沒辦法從旅館裏走出去吧。


    拉撒祿不認為自己用錢吝嗇,但一想到金錢流失的速度之快,他心頭就隱隱一沉。


    在打開通往浴池的門扉的瞬間,吹拂而來的冷風讓拉撒祿的身子顫抖起來。如今已進入十一月,就季節來說算是完全入冬了。寒風冷得讓肌膚感到紮痛,踏上石板地的腳跟也反射性地抬了起來。


    「嗚──……好冷啊──……」


    雖說以溫泉為名,但就第一印象所見,巴斯的大浴池更像是一座遊泳池。


    會有這樣的印象,大概是出於客人們在池子裏遊泳以舒活筋骨的景象吧。像是在證明這麽做並沒有違反規矩似的,客人們的身旁都跟著浴池的服務人員,為眾人指點遊泳的技巧。


    這樣的光景固然養眼,但聚集在這裏的全都是些上流階級的人士,想到這是一群買肉時會對品質講究到不惜花上百來鎊的尊貴階級,拉撒祿就忍不住搖搖頭撇開目光。


    浴場周遭都受到建築物包圍,但由於打通了天井,不會讓人感到壅塞。雖然天公不作美,細雨一滴滴地打在肌膚上頭,但隻要能泡入熱水之中,應該就不用多去在意了吧。


    這座溫泉之所以顯得格外吵鬧,是因為搭建在旁的幫浦室的關係。那座宛如社交場地一般的建築物圍繞了這座溫泉,其距離之近甚至能讓雙方進行對話。由於幫浦室頻頻傳來說話聲,和浴池裏的實際人數相比,室內的人聲和嘈雜程度給人格外喧鬧的印象。


    他踩著階梯泡入溫泉,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嗚啊──…………」


    毫無意義的話聲不自覺地從嘴裏遛了出來。


    幾乎要讓人喊燙的熱水將手腳末端刺得發麻。原先收縮的血管在此時舒張,總覺得體溫一口氣上升了許多。熱水比他想像得還要幹淨許多,看起來相當清澈。


    池底的地板沿著邊緣造了一階平台,讓客人能在池邊坐下。而在拉撒祿坐在溫泉池內茫然地仰望天空好一陣子後,莉拉等人才姍姍來遲。


    聽到踩著地板的腳步聲傳來後,拉撒祿將視線向下挪去。


    然而,在他還沒把視線降得夠低前,一道尖銳喊聲就飛了過來。


    「別、別看這邊!」


    「啊?」


    拉撒祿沒理會這句話,朝著聲音來源望去。


    隻見愛蒂絲紅著一張臉,正惡狠狠地瞪著自己。平時總是盤起的頭發如今放了下來,讓她的臉孔看起來比平時還要年幼幾許。


    理所當然地,她脫去了那件感覺相當沉重的禮服,身上就隻罩著一件浴袍。


    話雖如此,但因為浴袍是布料偏多的款式,沒裸露出多少肌膚。反倒是因為愛蒂絲拚了命抓著布料,企圖遮住那對沒什麽看頭的胸部,反而使下?提起,讓雙腿露了出來。


    拉撒祿以毫不顧忌的眼光上下打量一番後,冷冷地哼了一聲。


    「起碼等妳有腰身之後再來害臊吧。」


    「我有啊!腰身!我有腰身的!」


    「哦,在哪裏呀?」


    「就在這…………才不會給你看呢!笨蛋!」


    這麽喊著的愛蒂絲沒踩階梯,而是一鼓作氣地跳到了池子裏頭。她按著被浮力撐起的浴袍,像是在躲避拉撒祿的視線似的,將脖子以下全都泡在溫泉之中。


    拉撒祿嘻嘻笑了幾聲,並扔了幾枚硬幣給同樣身著浴袍的菲莉。這不是給她的錢,而是給協助愛蒂絲等人換衣服的女服務生的小費。


    一邊是看似上流階級出身的愛蒂絲,另一邊則是既像傭人、亦似跟班的拉撒祿──然而,負責出錢的居然是拉撒祿,這奇妙的光景讓女服務生露出了側首不解的反應。不過,或許有這麽點反常的


    客人在這鎮上隨處可見吧,最後女服務生仍是沒有多問,就這麽離去了。


    「不好意思呀,一直讓你請客。」


    「別放在心上啦,畢竟是我借用妳的身分在先。」


    除了朋友的立場之外,拉撒祿和愛蒂絲之所以會一同踏上旅途,為的就是這層關係。


    愛蒂絲雖然有著不低的社會地位,但能自由運用的金錢卻是寥寥可數,至於拉撒祿雖然隻是一介賭博師,但隻要能用上這門技術,就能賺取到不愁吃穿的金額。


    為了確保旅途一路順暢,愛蒂絲提供了自己的地位,拉撒祿則是提供了資金,可說是相輔相成的關係。


    (不過,差不多該去賭場晃晃了吧?我手頭的金錢也不是取之不竭的啊。)


    他一邊估量著錢包的消瘦程度,一邊思索著對策,接著他看向池邊,挑起了眉頭。


    「是說,妳是不想泡嗎?」


    「…………」


    被這麽一搭話,莉拉的肩膀登時嚇得一顫。


    她之所以在原地踏了好幾步,大概是為了躲避拉撒祿朝她的身子投來的視線吧。不過,這裏可是毫無遮蔽物的溫泉池畔,就算想遮也無處可躲。


    由於她的個子不高,因此下?顯得有些過長,但胸口卻恰成對比地缺乏遮蔽。受到拉撒祿視線集中打量的她,明明還沒泡入溫泉,臉蛋卻徹底變得通紅。看到她因害羞而微微顫抖的手腳,拉撒祿隨即聳了聳肩。


    「不過,妳是不是有點變胖了?」


    「…………!」


    「像是手和腳啦。喏,不是比之前有肉多了嗎?」


    莉拉現在的體態當然稱不上胖,不過和拉撒祿剛買下她時相比,那股稍碰即碎的脆弱氛圍已不複見。如今她的手腳正散發出健康的氣息,想必從今而後會變得更具女性魅力吧。


    也許是耐不住拉撒祿的視線吧,莉拉索性就地蹲下,企圖藏起身子。


    她平時帶在身邊的木板並沒有帶入浴池,她現在能表達個人意見的方式,就隻有抬起頭仰望拉撒祿的動作而已。拉撒祿邪笑了一下,對她的抗議不以為意。


    「妳讓身子前屈的話,會把胸部露出來喔。」


    「…………呃。」


    「還有,既然都打算瞪我的話,就別用淚眼汪汪的表情啦。拜托來個更鄙視的眼神…………哇噗!」


    背後突然被人狠狠潑了熱水。原來是一臉傻眼的愛蒂絲出手了。


    「別拿言語非禮他人取樂啦。喏,莉拉小姐也快點進來泡吧。」


    「…………!」


    被愛蒂絲拉著手的莉拉,這才戰戰兢兢地將身子沉到肩膀的高度。她隔著愛蒂絲,向拉撒祿投以像是在鬧別扭般的眼神。


    拉撒祿露出了苦笑,將濕透的頭發向上撩起。


    「哦,雨停了啊。要是能一直下到傍晚就好了。」


    「那樣會比較好嗎?」


    「因為一旦放晴,會出門的人也會隨之增加啊。既然都要去賭場了,肥羊自然是愈多愈好。」


    有錢又有閑,而且還被雨勢困住抽不得身的人們,應該能算是相當好宰的肥羊吧。即使是初次造訪此地的拉撒祿,也對這樣的估算相當有自信。


    進入浴池的女子們大多都會帶著一個像是臉盆般的物品,愛蒂絲也不例外。盆子裏會置放如手帕或是鼻煙一類的東西,愛蒂絲在以手帕擦過手後,一邊打開鼻煙盒的蓋子,一邊看向拉撒祿。


    「行程……說到行程,我說,拉撒祿呀,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什麽打算是什麽意思?」


    「就是接下來的計劃呀。像是要在這鎮上待幾天,之後有什麽待辦事項之類的。我畢竟總有一天得回家,要是能先知道行程的話,安排起來也會方便許多。」


    他抬頭看向顏色宛如累積了大量塵埃般的灰色陰空。


    「總之就喝些小酒,上些賭場,賺些小錢,然侯再拿賺來的錢喝些小酒吧。」


    「認真點回答我啦。我好歹也是你的旅伴耶。」


    「我已經回答得很認真啦。像我這種人哪會有什麽行程表啊。」


    拉撒祿的人生行程表中,唯一記載的事項就隻有「當一名賭博師」而已。就像是深深烙入書頁的墨水一般,他也沒有將之變更的打算。


    「我暫時會在這鎮上好好玩樂,待風頭冷卻下來後就會折回帝都,然後繼續在那邊的賭場討生活吧。旅行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挺好玩的,等有心情的時候,我大概會再找個地方出遠門吧。」


    「真是教人傻眼。一般來說,你這根本算不上是行程表呀。」


    「妳不知道啊?在賭博師的圈子裏,我已經算是很認真在為未來著想的人士了。」


    愛蒂絲潑了一把熱水過來。這大概是在罵他油嘴滑舌的意思吧。


    「不過未來……未來是吧……」


    他窺探起莉拉的神色。


    她明明頂著一張和平時無異的撲克臉,卻還能露出帶著斥責之色的視線,可謂技術高超。


    雖然剛被拉撒祿開了下流的玩笑,但她的眼裏並沒有顯露出懼色。她很清楚拉撒祿剛剛的那席話隻是在開玩笑,也知道自己該配合著氣氛露出鬧別扭的神情──換言之,她正逐漸脫離著身為奴隸的立場。


    既然如此,有些話就該先說清楚才是。


    「也是啊。話說回來……莉拉,過來這裏一下。」


    「…………」


    「我是要說嚴肅的話題啦。」


    「…………?」


    也許是從話聲之中聽出拉撒祿是認真的吧,莉拉和愛蒂絲交換了位置,扭著身子與拉撒祿相對。不過,她似乎不明白接下來要談的是何種話題,因而歪了歪頭。


    汗水滑過她纖細的脖頸,接著在鎖骨匯集,緩緩地滴向胸口。拉撒祿試著以視線追尋著汗水的行蹤,卻被莉拉以看似自然的動作遮住了該處。真可惜──他一邊這麽想著,一邊為不知該從何說起感到困擾。


    畢竟這說起來確實是個太晚提起的話題,而且細說起來會變成長篇大論,不太適合在溫泉池裏談論。拉撒祿摸了摸自己後腦杓的發尾後,這麽開啟了話題:


    「說起來,『這個國家不存在奴隸』。」


    「…………。…………?」


    莉拉先是將頭朝著反方向歪了過去,接著以濕濡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臉孔。


    反而是愛蒂絲對這段話明顯有了反應。隻見她撥開池水站起身子──


    「對呀!這麽說來確實是這麽回事!這個國家才沒有奴隸這種東西的存在呢!」


    「愛蒂絲,妳還是坐下吧。衣服都要透光了。」


    「呀啊!」


    雖然實際上沒透出多少部分,但這一句話就讓愛蒂絲沉回了池子裏去。


    「該怎麽說明才好啊。首先就大前提來說,在這個國家裏,所謂的奴隸基本上都是指外國人。有心人士會在其他的大陸拐取異鄉人,並將他們安上奴隸的立場,再帶回英國這個國家。」


    「…………呃。」


    這對莉拉來說也是個切身的話題吧。她似乎回想起某些回憶,不僅用力地抿緊雙唇,還以雙手環住了自己的身子。愛蒂絲一臉擔心地伸手搭上她的背部。


    拉撒祿依舊以淡然的口吻繼續說道:


    「所以就實際上來說,關於這個國家的奴隸在法律上的定位,已經打了很多年的迷糊仗了。然後呢,在我還是個小鬼的時候,有個叫詹姆士?尚墨森的奴隸從主人的家裏逃跑了。雖然他一下子就被主人逮住,卻因此上了法庭,理由則是『在英國國內,奴隸乃是違法的身分』。」


    那是發生在一七七二年六月的事。他之所以連年月分都能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這起奴隸事件在當時真的鬧得沸沸揚揚,還隻是個孩子的拉撒祿就算百般不願,相關消息也是不絕於耳。


    判決的結果極為明快。


    「『奴隸製度的主張於法無據。英國從未施行過奴隸製度,法律也不予承認。為此,當庭將釋放詹姆士?尚墨森』。記得當時的判決好像就是這樣吧。」


    「…………」


    「妳應該懂了吧?說老實話,這個國家不存在奴隸這樣的身分,甚至還有『即使原本身為奴隸,在踏入英國領土的瞬間就得以重獲自由』這樣的原則呢。」


    「也是呢。我記得確實是這樣沒錯。這起事件真的很有名,就連我也聽說過呢。」


    愛蒂絲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點了點頭。


    莉拉再次抬起手指,這回依然指向了自己。雖然原因有所不同,但她想問的問題還是一樣──也就是「那我呢?」。


    愛蒂絲似乎也想到了同樣


    的問題,她先是凝視了莉拉的臉孔,接著轉而望向拉撒祿。


    「咦,那莉拉小姐的狀況又該怎麽說?」


    拉撒祿苦笑著搖了搖頭。


    「製度層麵的廢止和讓奴隸徹底消失,終究還是兩碼子事。說起來,剛剛提到的尚墨森事件的判決,其效力僅限於國內,對於殖民地的蓄奴行為並沒有任何提及。」


    「呃……所以是在國外蓄奴並不犯法的意思嘍?」


    「老實說,就連對於在國內蓄奴的家夥,當局也是無法可罰啊。」


    實際上,帝都裏流竄著許多逃出家門的奴隸。若是在入夜的帝都散步,隻要循著一間間酒館探頭打量,就能輕易看到逃亡奴隸們開著酒宴的光景。


    不過,在逃亡之後依然能保住一命的奴隸,確實也是極為幸運的存在。


    拉撒祿以下顎朝著莉拉一努。


    「打個比方來說,如果把這丫頭一個人扔在帝都的街頭,妳覺得她能找到一份正經的工作嗎?」


    「…………應該是……很困難吧?」


    「…………」


    莉拉也用力地點了點頭。


    「一旦以奴隸的身分被帶進這個國家,若是不仰賴奴隸的這層身分,就隻有餓死一途──這樣的例子可以說是俯拾皆是。換句話說,從製度上遭到廢止的奴隸們,依舊還是滯留在這個國家裏頭。但反過來說,就算奴隸逃離了主人家,也沒辦法透過任何一項法條去辦理他們。」


    他感覺到喉嚨有點幹,也許是泡在池子裏講了太多話的緣故吧。


    莉拉自認是一名奴隸,也對於非常善待自己的拉撒祿相當感激。但就拉撒祿來說,這樣的態度隻能以表錯情來形容,而且就連大前提都有問題。


    「簡單來說,妳現在雖然被視為奴隸,但隻要妳有那個心──甚至隻要有那個念頭,就能輕易地擺脫奴隸的身分。」


    「…………」


    「雖然還是會遇到被當成奴隸對待的狀況,但妳至少可以決定自己究竟是不是一名奴隸。」


    拉撒祿歎了一口氣。


    突然接受到如此大量的訊息,讓莉拉垂下了臉龐。她用力掐著浴袍的衣?,甚至連指尖都失去了血色。


    拉撒祿看了看莉拉的臉色後,隨即發現愛蒂絲伸長了脖子看了過來。


    「我說,拉撒祿,我是覺得有點奇怪啦,你為什麽到現在才提這件事?」


    「這的確不是適合邊泡溫泉邊聊的話題啊。」


    「我指的不是這一點。為什麽你不是在買下莉拉小姐,或是要出門旅行的時候提及,而是現在才說?」


    「老實說,我原本打算在買下她的那天就解釋清楚,如此一來,我就可以把她扔出屋外一了百了了。」


    莉拉若是帝都常見的人種,那隻要把她這個奴隸扔出屋外,之後就可以劃清界線了。拉撒祿頂多隻需找個逃亡奴隸集團請他們收留莉拉,再留給莉拉一些盤纏,這件事就能圓滿收場。畢竟拉撒祿當初的目的在於「將贏得太多的賞金借由購買高價物品還給賭場」,這麽做確實就能完成目的。


    然而,莉拉卻是在帝都裏相當罕見的人種,而且還有著聲帶遭到燒毀的背景。


    若是在未受到任何保護的狀態下將她扔到帝都之中,便與殺害她無異,而拉撒祿最討厭的便是攸關他人生死的麻煩事。將她棄之不顧的做法幾乎不存在於拉撒祿的選項之中,所以他也省略了這方麵的說明。


    還有另一件事──拉撒祿這麽思索著,將手伸向莉拉。


    「把手這麽握得用力,會被指甲刮出血喔。」


    他輕輕拉了一下莉拉的手。


    被拉撒祿觸碰後,莉拉登時愣愣地眨了眨眼。她似乎現在才發現自己用上了這麽大的力道,緩緩地張開僵硬的拳頭。


    說得極端點,莉拉的精神狀況並不穩定。


    毋寧說,想想她至今的際遇,光是還能維持在「不穩定」的狀態,就可以說是精神力異於常人了。不過,如今的莉拉已經展露出了依賴他人的態度,這同樣也是不爭的事實。


    拉撒祿稍稍彎起身子,窺探莉拉的臉孔。深藍色的眸子雖然動搖著,但她很快就斂起臉龐,直直地看向拉撒祿。


    「我剛剛所說的話語並沒有其他的意思。換言之───」


    「…………」


    在他開口之前,莉拉就用力地點了點頭。話隻說到一半的拉撒祿先是露出苦笑,接著才把話說完:


    「這不代表我不要妳了,也不代表我想把妳轟出去,就單純隻是要向妳傳達正確的現況而已。這妳應該懂吧?」


    「現在的妳應該能明白」──這句話被拉撒祿吞回了肚子裏。


    想必無論是在帝都或是在無主地,他都沒辦法提起這個話題。就算隻是想傳遞單純的事實,也可能會衍生出不必要的誤會,莉拉肯定也不會以如此堅毅的神情點頭回應吧。


    「我並沒有要妳立刻做出決定的意思,但現在差不多是時候了,妳也可以去思考像是未來的事、接下來的行程,還有妳自己的事情了。」


    「…………」


    莉拉凝視著溫泉的水麵,像是在尋覓答案似的。在這個話題上,拉撒祿應該已經再無置喙的餘地了。關於她自己的事,得由她親自做出決定才行。


    身為一個賭博師,他不該在這時給予建言。


    由於耐不住沉默的氣氛,拉撒祿改以開玩笑的心態望向愛蒂絲。


    「還有,愛蒂絲,妳也該好好考慮啊。」


    「咦?考慮什麽?」


    「要是莉拉不當奴隸的話,妳家應該就是最適合的就職去處了吧。」


    「咦,啊,這樣啊。」


    雖說愛蒂絲的父母雙亡,家產也決定交由堂兄弟來繼承,但若隻是雇用一名女仆這點小事,應該還是有辦法張羅才是。


    她很清楚莉拉喉嚨的問題,也對於人種沒什麽偏見,加上收入也安定。對於莉拉來說,以女仆的身分在愛蒂絲家工作,應該會是相當理想的就職去處吧。


    話說回來,他也是因為能和愛蒂絲牽個線的關係,才會像這樣趁機說給莉拉聽。


    「哎,無論如何,待在巴斯的這段期間裏,倒也還不需要去煩惱這些事。妳也沒必要這麽嚴肅地去思考───」


    他對著垂著臉龐的莉拉說到一半,忽然就說不下去了。


    隻見莉拉的頭正毫無規律地搖來晃去,而她的臉色之所以會泛紅,應該不是單純為混浴一事感到害羞吧。仔細一看,才發現她的雙眼已然失焦,正渾渾噩噩地看著水麵漣漪的波動。


    拉撒祿伸手觸摸她的肩頭,結果莉拉就這麽頹倚在他的身上。


    兩人的身體緊貼在一起。拉撒祿的腦子裏先是冒出了諸如「怎麽回事?」和「好軟啊」一類的想法,隨即才察覺她的體溫熱得發燙,明顯不是泡在池水裏該有的溫度。


    「───糟糕,這丫頭快泡昏頭了。」


    看來她泡得太久了。也許意識已經有點模糊了吧,她對於浴袍鬆脫的狀況也是一無所覺。


    愛蒂絲一臉驚惶地大喊:


    「欸,菲莉!菲莉!」


    「菲莉在此。」


    「嗚哇,妳從哪裏冒出來的?是說妳剛才去哪兒了?」


    「菲莉遊泳去了。」


    「妳也太隨性了吧…………」


    總之,他將身子熱得發燙的莉拉交到了菲莉手中。雖然有些讓人放心不下,但隻要讓身體冷卻下來,應該就不會有事吧。


    在目送菲莉一把抱起莉拉走出浴池的背影後,拉撒祿歎了口氣仰望天空。這時忽然吹來一陣強風,讓他打了個噴嚏。


    「…………所以說,妳有想說的話嗎?」


    「嗯,算有啦。」


    一語不發地凝視著自己的愛蒂絲,在這時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她來回看著拉撒祿的臉孔和莉拉離去的方向,像是在填補不知如何開口而產生的空白似的吸著鼻煙,緩緩地呼吸。


    「我有個可能有點雞婆的問題,可以問嗎?」


    「什麽啊,我們不是朋友嗎,想說就說啊?」


    「為什麽你講話總是像這樣隱隱帶刺呢。不過,也是呢。如果莉拉小姐有那個意願的話,要我們家雇用她也是十拿九穩的事。」


    那對蜂蜜色的眸子小心翼翼地注視著拉撒祿。


    「但你覺得這樣真的好嗎?」


    「…………」


    「這代表莉拉小姐將會離你而去,你真的願意嗎?」


    拉撒祿試著在腦海裏描繪自己在帝都的家園。


    雖說莉拉來到他家的時日尚短,但腦海中的帝都家園裏確實存在著莉拉的身影。一想像起她離去的樣子,家裏就突


    然變得極為空蕩,像是欠缺了應有的元素。


    明明溫泉溫暖了身子,內心卻隱隱透出了一股寒意。


    (哎,不過,我個人的不安說起來也是無所謂的東西。)


    隨心所欲地操控臉上表情,乃是賭博師的必備技能之一。


    拉撒祿果斷地斬斷了內心的想法,露出了瀟灑的笑容。


    「要做決定的不是我,而是那個丫頭啊。」


    傳來的回應是朝著他臉潑來的水。


    「沒必要在這種時候連表情都一並逞強啦。」


    愛蒂絲像是在鬧別扭似的說著:


    「我這下豈不是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嗎……」


    在巴斯的早晨,人們在泡過溫泉後,總是會湧入幫浦室吃早餐。


    而在吃早餐時厲行男女分席,也是這座城鎮的習俗之一。


    愛蒂絲以關心莉拉的狀況為由,早早離開了浴池。而拉撒祿也在悠閑地泡了一陣子溫泉後,打算先去幫浦室吃個早餐──但他很快就從裏頭逃了出來。


    至於理由則是相當單純──因為他怕麻煩。


    與國王浴池相接的幫浦室,僅開放給有一定身分地位的人們用餐,但這些上流人士的生態圈總是充斥著算計、脅迫與拍馬屁。看到在幫浦室用餐的光景,拉撒祿覺得像是掀開了濕滑的石頭般感到一陣噁心,他會帶著拿得了的食物速速離開,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拉撒祿如今正待在雅芳河的河畔。


    「不過這裏的餐點真好吃啊──」


    他以沒說給任何人聽的口吻喃喃自語。話聲化為了混濁的霧氣,被徐風隨之吹散。


    過了上午九點,溫泉就不再開放給客人使用。巴斯的溫泉之所以能常保幹淨清澈,似乎是因為每天都會好好清潔的關係。在拉撒祿的視線所向,可見溫泉水正大量地排向雅芳河,與冰冷的河水和空氣產生反應。白色的水蒸氣大量揚起,甚至淹沒了他的腳底。看來浴場是放掉了池水,正要開始打掃吧。


    他將塞滿雞肉的三明治送到嘴裏,粗暴地咀嚼著。以早餐來說,表麵烤得酥脆的法國麵包顯得有些重口味,但入浴這檔事意外地耗費體力,對於泡了好些時間的身體來說倒是相當合適。


    在把三明治吃了約一半的時候,拉撒祿驀然皺起了眉頭。


    「糟糕……忘記拿飲料了。」


    由於他急著逃出幫浦室,手裏隻拿了這點食物。嘴裏的水分幾乎都被抽幹了,害得他隻能對著還剩下大半的三明治幹瞪眼。


    「───喔,原來你在這裏啊。」


    這時,有人叫住了正在吃東西的拉撒祿。


    他回頭看去,隻見站在不遠處的,是一名似乎有些眼熟的男子。他與此人的交情還沒有深厚到能立刻憶起姓名。但確實曾在某處結識過此人──有著這般勾起記憶深處之感。


    那是一名身材高大,且看似肥胖的男子。他的肚子大大地突出,甚至卡在了褲頭上方。不過男子的動作相當輕巧,看他忙碌地動著短短手腳移動的模樣,著實讓人感到滑稽。雖說男子的衣著看似是花了大筆金錢訂製的上等質料,但仍是顯得稍嫌粗鄙,還不足以稱為上流階級。


    發線有些後縮,但看起來還不至於童山濯濯。男子突出的額頭自然而然地散發著他強烈的意誌。


    (是同行或是相關業者嗎…………總之,他肯定是黑社會的居民吧。)


    拉撒祿從他的眼裏瞧出了在陰影裏討生活的人們特有的混濁感。接著,他想起了自己是在何處與男子見麵。


    是在原本打算從帝都直接搭往巴斯的車站馬車上。


    當時的乘客之中,有個談論起巴斯現況的男子。拉撒祿還記得當時自己就隱約覺得,男子正是為了巴斯的風波而踏上旅程。


    「嗨,差不多兩個星期沒見了吧,拉撒祿?凱因德。」


    肥胖男子一臉開心地笑著。


    他的右手握著一根手杖。那與上流人士用來證明自己不需動手工作的裝飾品不同,是毫無裝飾的純黑設計。握在他手裏的那根手杖甚至給人一股「實用取向」的印象。


    「是啊,呃──」


    「溫斯頓。」


    「溫斯頓的前後沒有其他名字嗎?」


    「雖然不是沒有,但還是隻叫我溫斯頓就好。別幫我加上大人或是先生一類的稱謂,當然,也別叫我長官。」


    「這樣啊,溫斯頓,你也是剛從幫浦室逃出來的嗎?」


    「我看起來像個上流人士嗎?我隻是專程過來找你的。喏,要來杯飲料嗎?」


    溫斯頓的身後站著一名男子,似乎是被他雇用的傭人。傭人以靈巧的手法讓雙手握著四隻玻璃杯。這時,傭人將其中一個裝了透明液體的玻璃杯遞過來。


    拉撒祿不疑有他地喝了一口──接著猛烈地嗆咳起來。


    「你說找我是有什麽──咕,咳啊!呃嘎!」


    擴散在舌尖上的是強烈的嗆味和苦澀,而且還加上了宛如海水般的鹹味,拉撒祿差點就握不住玻璃杯。


    之所以會閃過「有毒」的這個念頭,都要拜上個月的經驗所賜。不過,他不記得自己有做過什麽招惹男子──溫斯頓的事。


    他雙眼帶淚地抬起頭,隻見溫斯頓露出了一抹邪笑。


    「怎麽樣,巴斯的名產還好喝嗎?」


    「啥?這鎮上居民的舌頭是都爛光了嗎?是不是溫泉把他們的腦漿都一並蒸熟了,才會把這種玩意兒當成飲料猛灌啊?」


    「別這麽生氣啦,聽說這東西對身體有益。這是溫泉水啦。」


    浸泡巴斯的溫泉固然對身體有益,但據說喝下溫泉水也可以帶來同等──甚至是更好的療效。幫浦室甚至還為了飲用溫泉水,而設置了專用的管線。


    傭人遞出的第二個玻璃杯裏裝的是葡萄酒,拉撒祿一鼓作氣地將帶了甜味的液體灌入口中,等待摧殘了口腔的不適感褪去。


    「騙來到這座城鎮的訪客把這東西喝下去,已經是這裏特有的整人手法了。順帶一提,我也在初來乍到的時候上過這東西的當。」


    「把這些家夥統統扔進鹽堆裏溺死他們吧。」


    拉撒祿咒罵著吐出一口唾沫。


    第三隻玻璃杯同樣裝著葡萄酒,這回拉撒祿總算有充裕的心思去好好品味杯中物。至於第四個杯子似乎是為溫斯頓自己準備的。溫斯頓踩著自然而然的腳步,站到了重新咀嚼起三明治的拉撒祿身旁。


    拉撒祿以帶著恨意的視線瞪了過去,並將疑問問出了口:


    「所以說,你找我到底有何貴幹?」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啊。我明明聽說你已經抵達了,但跑了幫浦室一趟也沒看到你,害我到處徘徊了一陣子。也不曉得你能不能體諒我適應不了那處空間的心情。」


    溫斯頓雖然把話講得理所當然,但問題並不是出在這裏。


    「原來今天早上的迎賓鍾聲是為我敲響的啊,這還真是長見識了。」


    拉撒祿是昨天晚上抵達這座城鎮的,而他很快就進了旅館就寢,今天甚至起了個大早去泡溫泉。他雖然不覺得自己的行動鬼鬼祟祟,卻也沒有大肆宣揚自己的存在過。


    隻在一次的旅途中結識的男子,竟然會在如此寒冷的天氣中四處徘徊,隻為了和拉撒祿見上一麵,這個溫斯頓的目的實在是難以理解。


    (算了,總之姑且沒什麽危險的氣息。)


    他看著溫斯頓,忍不住聯想起轉個不停的陀螺。


    陀螺這種東西轉得愈快,就愈能維持穩定,而這名男子的內在肯定也有一股劇烈的速度不停旋轉。雖說伸手觸碰會吃不完兜著走,但對方並不是會主動招惹他人的存在。


    一如拉撒祿的預料,溫斯頓爽快地坦承了緣由:


    「你不知道啊。在這座城鎮,所有的訪客都會登記在冊,而有幾名人士具備著瀏覽這些名冊的權限。」


    「比方說你嗎?」


    「主要是儀典長坎卜登?威布斯塔和副儀典長理察?納許,其他還有像是建築家約翰?伍德等等,我隻是分到了一點點蠅頭小利罷了。」


    「…………你今天難道是來對我發出警告的?」


    巴斯目前似乎正陷入一場風波之中──告知他這件事的,就是眼前的男子。


    儀典長是有著「巴斯之王」別稱的職業。這座城鎮的儀典長擁有極大的權力,就連王室成員都不得不對他們的話語言計聽從。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君臨這座城鎮的都是名為坎卜登?威布斯塔這名老練狡詐的賭博師,不過,在前往巴斯途中的馬車上,溫斯頓曾提及副儀典長納許有竄位


    之心。


    (說是這麽說,但我一直隻把這項消息當成上流社會的流言蜚語……)


    看來這座城鎮的國王們已經盯上了拉撒祿?凱因德這個名字,甚至不惜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派出了名為溫斯頓的男子找上門來。雖然不明白這麽做有何用意,拉撒祿仍是努力地推敲著對方的意圖。


    溫斯頓聳了聳肩。由於他粗大的脖子幾乎都陷入了肉裏,因此正確來說更像是「層層肥肉微微蠢動,形成了看起來像是在聳肩的錯覺」。


    「我不屬於任何一方。毋寧說,正是因為不屬於任何一方,我才會被叫到此地。」


    拉撒祿皺起了眉頭。現在還不是做出判斷的時候,不過,他的雙眼看出了男子並沒有說謊。


    「無論如何,拉撒祿?凱因德啊,深海魚應該無法理解海的存在吧?但鳥兒若是一無所知地栽入海中溺死,那就太可憐了吧?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樣的。」


    「你行行好,這種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會讓我食不下咽的。」


    「你是在一無所知的狀況下踏入巴斯的。而對於現在的巴斯來說,讓一個一無所知的人四處晃蕩,是一件相當有風險的事。如果單純隻是輕輕踏入也就罷了,但任誰都不想讓胡亂踐踏的事情發生。我就是基於這樣的理由,才會過來和你打個照麵。」


    轟──雅芳河的流水聲傳了過來。那道能衝刷掉一切的激流,似乎離拉撒祿的腳邊又更接近了一些。


    溫斯頓以手杖對地麵敲了兩下──這似乎是代表談話結束的意思,隻見他轉過身子,背對著拉撒祿搖了搖肥胖的手指。


    「好啦,話就聊到這裏吧。我可是很希望這世界能運行得很順利喔。」


    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後,拉撒祿發出了一聲歎息。


    坎卜登?威布斯塔、理察?納許以及溫斯頓,然後還有據說正於巴斯發生的儀典長寶座之爭。


    目前還無法掌握出具體的樣貌,不過,拉撒祿沒忘記要在內心的行程表添上「注意背後」這四個字。


    巴斯發生了紛亂,而拉撒祿在這時踏入此地。


    就一般來說,拉撒祿?凱因德這個名字應該隻是個不值一提的存在。他雖然是個奉怪異理念為圭臬的賭博師,但也就僅此而已了。住在帝都時的拉撒祿隻是個活得久、膽子小的卑微賭博師之一而已。


    但現在,這個名字被冠上了些許威望。知曉帝都騷動的人們相當多,而對於小道消息特別敏感的少數人,恐怕連無主地發生過的事情都有所耳聞吧。


    (總之,首要之務是了解現況,接著是做好準備。在火災現場要逃生的時候,也得先確認起火點和風向才行。)


    在與溫斯頓道別後,拉撒祿便先一步返回旅館,至於莉拉等人應該還在幫浦室的女性用餐區吃早餐才對。這是因為他認為在一無所知的狀況下隨意行動並非上策,眼下有著思考行動方針的必要。


    在從旅館老板手中接過溫葡萄酒後,拉撒祿小口地啜著踏上階梯。地毯底下的階梯發出綿延不絕的吱嘎聲,但在抵達房間之前便戛然而止。


    拉撒祿在自己就寢的房門前,感覺到房裏有人的氣息。


    為了控製預算,拉撒祿一行人隻在這裏要了兩間房,至於房間的分法則是單純的男女分房,換句話說,投宿在這間房裏的就隻有拉撒祿一人而已。


    而房裏目前有人。


    如果那人不是有著擅闖他人房間跳舞的嗜好,就是有著極其粗暴的個性吧。傳入拉撒祿耳裏的,是房間擺設品被隨意毀壞的聲響,以及──


    (…………某人遭受毆打所產生的聲響,是吧。)


    硬物敲打人體的聲響不斷響起,那震蕩耳膜的聲響足以感受得到下手者的狠勁。


    拉撒祿站在房間門口思考了幾秒。他目前拿在手上的就隻有幾枚硬幣,以及斟了葡萄酒的玻璃杯而已。最後,拉撒祿在將玻璃杯放在腳邊後敲了敲門。


    咚咚──輕快的聲響傳入了房內。


    (…………動作停了。)


    原本從房裏傳出來的噪音驀然收住。戶外再次下起的小雨,在這時聽起來格外惱人。


    接下來響起的是窗戶被粗暴地推開的聲響,以及某人的呼吸聲。拉撒祿隱約感受到原本存在於房裏的氣息離去,讓房間恢複為原有的寂靜。


    「不對,並沒有完全恢複原樣啊。」


    他拿起放在腳邊的玻璃杯,打開了房門。


    室內的狀況相當慘烈。床墊被割了開來,塞在裏頭的茅草散落在房間各處,入侵者似乎有著看到整理好的箱子就想踹飛的怪癖,因此拉撒祿的行囊都一股腦兒地改躺在地板上頭了。


    雖然舉止粗暴,但對方似乎對掠奪物品不感興趣。就這麽一眼望去,包含裝飾扣和戒指等收在行囊裏的貴金屬,其數量似乎都沒有減少的樣子。


    應該說,房裏的東西是不減反增,而那個多出來的東西在不久前掉到了床上。


    一個遍體鱗傷的不明人士,此時正睡在床鋪上頭。


    「………………」


    拉撒祿讓上身倚在門邊,將溫葡萄酒送入嘴裏。他讓液體緩緩地在舌頭上翻攪,品嚐著其中的香料味。


    一眼望去,從體格判斷的話,這是一名十歲上下的少女。從身上的衣服質料來看,少女的家境相當不錯──但能判讀的也就到此為止了。


    畢竟想在少女的全身上下找到沒沾到血的部位,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


    到底要被揍多少下,才會傷得如此嚴重?就連少女的頭發都染上了血色,而她正虛弱地呼吸著。總覺得她無力地從床鋪邊緣伸出的手腳輪廓有些奇怪,看來不是骨折,就是腫得太過厲害的關係吧。


    雨水從敞開的窗戶吹入,在混入少女的血液後形成大理石般的紋樣。入侵者就是從那扇窗逃出去的吧。


    他原本想探頭看看窗戶下方的狀況,但還是搖了搖頭。對方之所以能毫不猶豫地跳窗離開,肯定是因為安排好逃亡路線的關係。就算現在出去追人,也隻會落得著涼的下場。


    拉撒祿將喝空的玻璃杯放在勉強沒倒的櫥櫃上頭。


    「好啦,這下子該怎麽辦呢?」


    造訪巴斯的人們都會被登記在冊,而儀典長和副儀典長有閱覽的權限。換句話說,拉撒祿投宿在此的訊息,對某些人來說就像是刊登在早報上頭一樣透明公開。


    (不過,在我的房間施暴,到底是有什麽意義?說起來,這小女孩是誰啊?)


    少女沉默著沒有開口。簡直安靜得像個屍體──在冒出這般想法後,他隨即為這種有些冒犯的形容法露出苦笑。


    首先能想到的,是某人打算在這間房裏引發命案,並栽贓到拉撒祿的頭上。雖然不曉得要殺的人是誰,也不曉得這能為誰帶來益處,但總之是最有可能的情境。


    接下來想到的,則是某人刻意將受傷的少女扔在拉撒祿的房間,並期待他能收留這名少女。這部分也是難以分析利益得失,但就弄傷少女的並非手槍或是匕首,而是鈍器這點來看,別有用意的可能性相當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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