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場無夢的好眠後,他醒了過來。


    「…………」


    拉撒祿?凱因德緩緩坐起身子。即使把頭從頹靠的馬車牆上挪開,腦袋裏還是殘留著不規則的震動。


    他的意識很快就憶起了入睡前──以及自己何以睡在馬車之中的前因後果。


    路羅伊?費爾汀──這名被人盯上性命,隻能繭居在家的男子,其實扛起了這座帝都的一部分治安,還率領著名為鮑爾街警探的警察組織。


    小喬納森?懷爾德──這名女子是過去的帝都黑社會霸主的孫女,目前正伺機支配著這座帝都的一部分,她的手底下則是掌握著懷爾德商店。


    這兩個組織正在進行台麵下的爭鬥,拉撒祿則被卷進其中,並一度戰敗了。在曆經落魄不堪的敗逃、失去了擁有的一切後,他最終得到了一個極不起眼的小小答案。而在受到許多人直接或間接的幫助下,他總算是跨過了這道難關。


    拉撒祿精確地憶起了這幾天的事──那是濃稠得宛如刹那的驚濤駭浪。


    身子被打得遍體鱗傷,還因為勉強自己活動的關係,讓他有種骨頭都要散掉的感覺。但留在腦海中的記憶卻是無比鮮明,所以拉撒祿將視線掃向了身旁。


    對於芙蘭雪?布萊多克坐在身旁的理由,他也能輕輕鬆鬆地回想起來。


    她也和拉撒祿一樣坐在馬車之中。她打直了背脊,臉上表情還是和往常一樣冰冷而伶俐。雖然她看來像「從坐上馬車後就不曾入睡」,但臉頰上殘留著紅色的印痕。她想必是先前小睡了一會兒,並在察覺拉撒祿轉醒的時候連忙端正坐姿吧。芙蘭雪?布萊多克的作風便是如此。


    說起來,或許現在用「芙蘭雪?凱因德」來稱呼她才較為合適。


    為了營救身陷險境的芙蘭雪,拉撒祿有和她結婚的必要。拉撒祿將結婚證書塞給芙蘭雪,和她齊心協力地擊潰賭場,就發生在短短的一個小時之前而已。


    「………………哎,但說起來這個險境還是芙蘭雪自己一腳踩進去的,真是笑死人了。」


    「你說了什麽嗎?」


    「我是在說『親愛的大小姐,您早』啦。」


    「這樣啊。早安。」


    芙蘭雪語氣平淡地這麽回應,將視線瞥向窗外。雖說隻是徒具形式的婚姻,但她的態度還是連一丁點兒都沒變。拉撒祿也發現,自己正為她這樣的態度稍稍鬆了一口氣。


    馬車在距離拉撒祿家有段距離的馬路上緩緩停下。為兩人打開車門的,是鮑爾街警探的成員之一──派翠克?皮爾。


    「拉撒祿先生,我們到了。」


    「哦,謝啦。」


    拉撒祿和芙蘭雪聯手摧毀了一間喬納森經營的賭場。若是在完事後大搖大擺地在路上閑晃,恐怕會有人身安全之虞,因此鮑爾街警探才會用馬車接送兩人。


    由於拉撒祿的家已經遭到燒毀,因此他們抵達的是一間旅館。


    在一連串的風波之中,喬納森親自縱火燒掉了拉撒祿的家,而拉撒祿雇用的女仆莉拉,以及他的朋友──愛蒂絲和菲莉似乎都逃進了這間旅館。


    他茫然地打量著被朝陽照亮的旅館。


    「關於對付喬納森的方案,我們這邊有許多事想與您商量……」


    「明天再說吧。總之,我在地獄門口走了一遭,累得想一覺墮入地獄啊。」


    說著,拉撒祿露出了苦澀的神情──這是他在苦惱了一陣子之後所決定露出的表情。


    他已有好幾天沒見到莉拉了。拉撒祿像平時那般離家前往賭場,卻沒辦法像平時那樣回家。雖說勉強避開了「莉拉被挾為人質」這種最糟糕的情況,仍不能否認當時的狀況相當嚴峻。


    等會兒與莉拉碰麵時,究竟該用什麽話作為開頭?他愈是深入思考,腦海中的詞匯就愈顯模糊,唯有眉頭皺得愈來愈深。


    如果此時的拉撒祿是孤身一人,他說不定會什麽也不做地站在房門口,靜待時間流逝。但這樣的狀況實際上並沒有發生──因為芙蘭雪粗魯地推了他一下。


    「還不走快點,我困了。」


    「………………」


    「我很清楚你在想些什麽,但就算想破頭也沒用。畢竟你這人隻有在事到臨頭時才吐得出話來啊。」


    「………………哎,妳說得也對。」


    他點頭回應後,芙蘭雪的眼角卻不知為何眯得更為銳利了。雖然在曆經昨晚的賭博後,拉撒祿覺得自己對她的理解更上層樓,但她露出這類反應的時候,拉撒祿還是無法看出芙蘭雪的心境為何。


    總而言之,拉撒祿就這麽懶洋洋地打開房門──


    『主人,歡迎您回來。』


    隻見露出笑容的莉拉站在他的麵前。


    在看到她身影的瞬間,拉撒祿的呼吸登時停了一拍,接著則是呼出了一道長長的氣息。


    他早已聽說莉拉平安逃出家門,並受到愛蒂絲藏匿的消息,但看到莉拉一如往常地對著自己遞出木板的身影後,自離開那棟被燒毀的家時就一直懸在半空的心,才終於在這時放了下來。


    就像上演過無數次的互動那般,他對著莉拉自然展露的笑容開口招呼:


    「嗨,我回來啦。」


    『我看到馬車停在旅館門口了。』


    這似乎是在說明她現在醒著的理由。仔細一瞧,莉拉現在身穿睡衣,而這個時段的溫度相當寒冷。拉撒祿朝著莉拉走近,再次低聲說道:


    「…………我回來了。」


    將兩人送到這裏的派翠克,似乎沒有要踏入旅館的意思。踏進旅館的就隻有拉撒祿和芙蘭雪而已。看到跟在拉撒祿身後進房的芙蘭雪後,莉拉不知為何稍稍睜大了雙眼。


    就她的反應來看,除了「拉撒祿帶了陌生女子回來」之外,似乎還有其他訝異的因素。


    「………………!」


    拉撒祿轉頭一看,隻見芙蘭雪也連連眨了幾下眼睛。她淘氣地豎起細長的食指抵在唇邊,眼裏顯露出明顯的調侃之色。


    「嗬嗬,這可真有意思,但現在就先不管了,畢竟我很困呢。」


    「喂?」


    「欸,我說,妳們租了哪幾間房呀?該不會把整棟旅館都包下來了吧?我的眼皮可是重得要命呢。」


    『是走上二樓的右手邊第一間,以及第二間房。』


    「這樣啊。謝謝。妳果然很溫柔呢。」


    芙蘭雪沒理會拉撒祿困惑的喊聲,很快便走上階梯。在抵達二樓的時候,她回過了身子。


    看到她彎起了眼角,拉撒祿閃過了不祥的預感。但就在他有所反應之前,芙蘭雪已經用了清亮的嗓聲開了口:


    「那就晚安嘍,達令。今後也要以夫妻的身分一同努力喲。」


    回蕩在寂靜晨間的這道嗓音傳入了拉撒祿的耳裏,莉拉當然也是聽得一清二楚。


    「………………」


    「………………」


    趁著兩人基於各自的理由沉默的空檔,芙蘭雪步履輕快地消失在第二間房裏。拉撒祿也確實聽見了她喉頭發出的低聲輕笑。


    「………………」


    莉拉先是看著她的背影,隨即朝拉撒祿望了過來。盡管她擺出了和平時一樣的撲克臉,但拉撒祿卻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心虛感,會是這種狀況的關係嗎?


    『那位女士是哪位?』


    「啊──…………」


    『是哪位?』


    看到她伸手劃過木板上的文字,拉撒祿連忙開口辯解:


    「說來話長,那女人叫芙蘭雪?布萊多克,以前曾是我的房客,也是老交情了。她在這次的風波之中站在喬納森那邊…………哎,就是個壞蛋啦。雖然站在我們的對立麵,但因為很多原因的關係,她陷入了相當麻煩的處境之中……應該說,那女人根本就是在自找麻煩啊。」


    拉撒祿在開口的同時,腦袋裏冷靜的部分也對這樣的狀況感到有些好笑。


    說起來,拉撒祿和莉拉就隻是雇主和女仆之間的關係,不管他和芙蘭雪有什麽樣的交情,都和莉拉毫無瓜葛。更何況,他之所以會和芙蘭雪成為名義上的夫妻,是為了拉攏芙蘭雪加入己方陣營,自己也隻需要冷靜地這麽解釋即可。


    然而,他愈是深入思考,腦袋就愈是趨於空轉。


    「啊──總之所謂的結婚隻是徒具形式,我和她之間沒做過什麽事……但也不是什麽關係也沒有啦。隻是和妳想的不大一樣────」


    拉撒祿之所以闔上嘴巴,是因為他聽見了一聲聲輕笑傳來。


    隻見莉拉輕掩嘴角,發出了純真的笑聲。她在察覺到拉撒祿默不做聲後,隨即端正了姿勢,短短


    地寫上一句:


    『請放心,我明白的。』


    她對這次的風波幾乎可說是一無所知。她冷不防地被逼著逃離家園,又冷不防地看到拉撒祿帶了芙蘭雪回來──對莉拉來說,她所能掌握到的資訊應該就隻有這兩點而已吧。


    然而,這對她來說似乎一點也不構成問題。


    『請放心,我明白的。』


    她以一手拿著木板,並伸出另一隻手,觸碰拉撒祿的手掌。那暖和的溫度,緩緩地沁入了體溫因疲憊和負傷而下降的拉撒祿的身心。


    她應該看透了真相吧。就算不曉得拉撒祿在這幾天去了哪裏、做了些什麽,她肯定也明白拉撒祿是出於某種正確的目的,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戰鬥吧。


    對於拉撒祿來說,這是隻能用「信任」來形容的態度──


    「………………………………唉──」


    但這從心底冉冉而升的思緒,卻被拉撒祿用一聲歎息掩飾過去了。雖然家園已經化成了灰燼,但他有了重歸住所的踏實感。


    拉撒祿看著笑吟吟的莉拉,拉撒祿輕聲說了一句──照理來說,他應該表現得更加老神在在,甚至拿結婚一事調侃莉拉才是。


    「該怎麽說,總覺得和我想像得不太一樣啊。」


    這種出乎意料的情境,對他來說是相當不壞的感受。


    由於莉拉打算去看看芙蘭雪的狀況,於是拉撒祿便在旅館的房門口和她分開了。接著拉撒祿踩上階梯,走進了芙蘭雪沒入住的另一間客房。


    也許是放鬆下來的關係吧,總覺得湧上了一股強烈的睡意,正猛烈搖撼著自己的意識。


    「哎,不過,她看起來沒我想像中的那麽擔心,真是太好────好痛!」


    一道犀利的踢擊踹中了拉撒祿的膝蓋一帶。吃痛的拉撒祿彈起身子,隨即看到了愛蒂絲待在房門口附近的牆邊,而菲莉也在她的身旁待命。


    「是妳們啊。聽說是妳們在莉拉逃跑時幫了她一把,謝謝啦。真是受了妳們不少照顧。」


    「不用謝啦,這點小事不算什麽。我雖然擔心了好一陣子,但你似乎是平安無事地回來了呢。」


    愛蒂絲?唐寧是拉撒祿的朋友,同時也是鄉下地主的女兒。不過,地主──也就是愛蒂絲的雙親早已去世,村莊也已過繼給她的親戚。


    莉拉在察覺拉撒祿被卷進風波後,隨即找上愛蒂絲求助。正因為莉拉迅速逃出家門,並低調地藏身在此處,拉撒祿才終於掌握了一絲勝機。


    而這個大恩人愛蒂絲,此時卻不知為何噘起了嘴,還散發著一股不似在開玩笑的嚴肅氛圍。


    「怎、怎麽搞的?要是有什麽金錢那類的支出,我晚點會付妳錢啦。如果打亂了妳的觀光計劃,我也會賠償妳的。」


    「我才不要呢,這是我基於自身的意誌做出的行為呀。雖然你的太太剛剛跑進了我房間,還把我從被窩裏轟了出來,但我才沒在為那種小事生氣呢。」


    那女人居然幹了這種事啊──拉撒祿想像著芙蘭雪在隔壁房裏睡覺的模樣,頭微微地疼了起來。


    「既然如此,妳幹嘛這樣瞪我?」


    「老實說,這並不是我該插手的事,但那孩子感覺就不是會主動開口的個性,她要是沒說出口的話,你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察覺吧?」


    愛蒂絲嘟嚷著,將身子從牆邊挪開,朝著床鋪走近,接著以手掌輕輕拍了拍床麵。


    看到床鋪後,拉撒祿突然覺得有一絲不對勁。


    「………………」


    苦思了幾秒後,他得出了答案。


    這張床看起來太過平整了。


    就算旅館會派人前來打理,現在也還不是他們上門清掃的時間,他們這時段還在忙其他的雜事。但眼前的床鋪平整得就像是剛被整理過似的,實在不像是莉拉睡過一晚後該有的樣子。


    「那孩子都沒睡喔。不隻是這天晚上而已,你不在的這段期間,她一直都沒闔眼過。」


    「………………這樣啊。」


    「才不是什麽『她看起來沒我想像中的那麽擔心』呢。你最好知道她曾擔心你到這種地步──這是你應有的認知。」


    「………………也是。」


    拉撒祿原本打算沉重地點點頭──但他說出口的話語卻顯得結結巴巴,連語尾都飄忽不定。


    他已經知道莉拉替他操心的程度遠超乎原本的想像,也知道有許多事情得好好思考──包括和莉拉、和芙蘭雪、和愛蒂絲,以及和這整座城市有關的各種事項。


    但拉撒祿現在的身子已經撐不住了。沒好好休息過的他不僅一直在逃跑,還跑去大賭了一場,這些積累下來的疲勞,在此時超過了他所能承受的範圍。


    拉撒祿大剌剌地躺到了床鋪上頭。在床鋪的吱嘎傳進耳裏的時候,他的雙眼早已閉上。


    「唉,該怎麽說…………難搞的事就交給明天的我去思考吧…………」


    雖然時間再怎麽多也不夠用,但還是期待睡飽的自己能順利擺平這一切吧。布料清潔過的味道鑽進了拉撒祿的鼻腔,讓他不自覺咕噥了幾句。


    就在意識被染成一片黑暗之前,他聽見了愛蒂絲傻眼的說話聲:


    「你就是這點要改啦!拉撒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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