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進耳裏的聲音,讓拉撒祿在轉醒的同時明白時間已經來到了午後。


    他打著嗬欠,從躺臥的床鋪上起身,蓋在身上的被子也隨之滑落下來。他記得自己昨晚入睡的時候沒有蓋被子,八成是某人為他蓋上的吧。


    想到這裏,他不禁為這份思緒所蘊含的幸福之情展露輕笑。


    某人在自己睡覺的期間蓋上了被子──這個「某人」的候補對象之多,甚至無法讓他挑出特定的對象,這肯定代表自己極為幸福。


    接著,他察覺到了樓下的嘈雜聲。那是為數眾多的人類來回走動的聲響,但其中並不帶有一絲惡意。那像是在大掃除或是搬家一類的聲響,顯得勤奮而健全。


    「……………………呼啊。」


    他又打了一次嗬欠。感覺喉嚨深處似乎幹涸到裂開似的。拉撒路頂著和昨晚昏睡前相同的打扮,將腳伸進了鞋子之中,連鞋帶都沒係就邁步跨出。


    一如事前的預料,在下到一樓後,他看到了許多穿梭徘徊的男子。從服裝和麵相判斷,他們應該都是鮑爾街警探的成員吧。其中一名男子看到下樓的拉撒祿後,立刻湊了上來。拉撒祿隱約覺得這名男子有些眼熟,隨即想起是幾天前敲過他腦袋的人。


    「嗨,『便士』凱因德,身體還好嗎?」


    「還不壞啦。你對我沒其他的話要說嗎?」


    「我可真沒看走眼,你果然是能辦成大事的人呢!」


    「………………」


    看到男子爽朗的笑容,拉撒祿不禁歎了口氣。就算追究下去也隻是自討沒趣。


    男子很有技巧地用雙手抱著四張椅子。


    「我是大致能猜到發生什麽事了,但還是問問這場騷動是怎麽回事吧。」


    「因為你的家被燒成廢墟了,所以你暫時會待在這間旅館裏吧?所以說,要是沒派人保護這間旅館的話,你的人身安全就會有危險,所以我們把這間旅館包下來,正在處理相關事宜啊。」


    拉撒祿抬起頭,凝神感受樓上的聲息。昨晚原本還在的其他住宿客,確實已經離開旅館了。


    由於無法隱瞞拉撒祿等人搭馬車來到此地的事實,所以他們才會做起防範,避免拉撒祿等人遭到買凶殺害吧。之所以會這麽吵鬧,似乎是因為他們正在整頓家具的關係。


    (雖然是我自己做出的選擇,但這下可真是鬧大了啊…………)


    不管是借宿還是動員人力,都不是免錢的。換句話說,在曆經昨晚的騷動後,鮑爾街警探已然認定拉撒祿有值得他們出錢出力的價值。


    「…………哎,也罷,反正我也求之不得。」


    拉撒祿?凱因德已經打定主意,要和小喬納森?懷爾德開戰了。


    『有緣再會。』


    拉撒祿的朋友們曾經住在這座城鎮裏。他們身陷危機時,拉撒祿選擇了袖手旁觀。而他們所留下來的約定,如今依然寄宿在拉撒祿的指尖上頭。


    對於這段一度遭到舍棄的情誼,拉撒祿如今打算再次拾起。朋友們和他約好了「有緣」再會,若是對他們抱持著情誼,拉撒祿就得付出最大限度的努力,為他們整頓好有緣──或說是隨時都能歸來的環境。


    換句話說,重點就在於「大掃除」。喬納森打算執行的這項行動,是現在的拉撒祿所不樂見的。朋友們經營的那家龍蛇混雜的小酒館,肯定不會殘留在喬納森的未來藍圖之中。


    就算沒欠鮑爾街警探人情,喬納森也可能會對拉撒祿的生活造成威脅。拉撒祿是基於純粹的信條和信念,才會選擇與喬納森開戰。


    既然如此,能用上的手牌自然是愈多愈好。就算匯聚了再多的力量,對上懷爾德商店恐怕也難以說是穩占上風。


    拉撒祿走向旅館的餐廳。一穿過餐廳的大門,莉拉就湊了過來。兩手拿滿東西的她點了點頭,作為早晨的問候。


    「…………」


    「哦,早啊。」


    他接過莉拉遞來的玻璃杯,將葡萄酒一飲而盡。也許是預測到拉撒祿有續杯的心思吧,莉拉的兩隻手各拿著一隻玻璃杯。


    在拉撒祿喝起第二杯酒的時候,莉拉將第一隻玻璃杯放到了桌上,一板一眼地再次用文字道早。


    『早安。』


    這回拉撒祿隻用視線示意,緩緩地啜飲著葡萄酒,並以這樣的姿勢環顧了餐廳一圈。


    「是說現在的狀況到底…………不,算了,我大概懂了。」


    隻見在餐廳的中央處,芙蘭雪和派翠克正隔著桌子互瞪。正確來說,應該是派翠克鼓起了勇氣瞪著芙蘭雪,但芙蘭雪一副把他當成路邊小石的態度,完全沒有要搭理的意思。


    「我雖然說了很多次,還是希望您能幫忙。若要擊敗那家夥,您的力量不可或缺。」


    「我才不要。」


    這段對話想必已經重複上演了無數次了吧。隻見莉拉露出了困窘的笑容。


    既然鮑爾街警探有心保護這間旅館,那自然也會想要尋求芙蘭雪的助力。照芙蘭雪?布萊多克這名女子的個性來看,她會拒絕協助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我們現在可是撥出了人手,跑來駐守這間旅館啊!您應該多少要有點知恩圖報的────」


    「你們愛保護旅館是你們的事,和我又沒關係。」


    「您不擔心和我們劃清界線的話,我們就會棄您於不顧了嗎?」


    「才不會呢。因為我會住在這間旅館裏,拉撒祿也待在這裏呀。」


    兩人的互動相當幹澀,讓拉撒祿簡簡單單地就能想像迄今的對話流程。


    拉撒祿吊起嘴角,將玻璃杯「咚」地放到了桌上。


    「派翠克,你就放棄吧。這女人隻要做過一次決定,就極少有反悔的時候,用這種方式去說服她,隻會落得白費力氣的下場。」


    聽到他這麽說,反而是芙蘭雪皺起了眉頭。


    「聽你的口氣,似乎知道該怎麽讓我心服口服嘍。」


    這是當然──拉撒祿點了點頭。


    拉撒祿和芙蘭雪是各自為戰的賭博師,兩人雖然嚐試過共築羈絆,但最後仍是以失敗告終。然而,這份糾結也隻延續到昨晚為止,如今的兩人已然建立起正式的名分。就算隻是徒有其表的虛假關係,但兩人還是首次為共處時的那份情感賦予了名號。


    拉撒祿信心十足地開了口:


    「我需要妳的力量。幫幫我吧,我的甜心。」


    「我才不要呢,達令。」


    結果被冷冰冰的絕情之語甩了滿臉。


    「………………」


    拉撒祿掏了掏耳朵,懷疑是自己聽錯了。接著,他勉強自己再次露出笑容──


    「幫幫我嘛,我的甜心。」


    「達令,我就說不要了呀。」


    在這麽回答後,芙蘭雪的視線挪動了一個瞬間──她瞥向待在拉撒祿身旁的莉拉,並像是打從心底感到掃興似的哼了一聲。


    「我昨天確實是和你結了婚,也幫了你的忙,但那都隻是為了活著離開賭場的手段罷了。我們確實也順利逃出生天了。」


    正是如此。在拉撒祿和芙蘭雪的通力合作下,他們杠上了白巧克力坊,並搞垮了那間賭場。如今,那間店鋪應該再次回到了布魯斯?誇特的手裏吧。


    「盡管已經告一段落,你似乎還是想繼續抗戰的樣子。但相較於你,我又有什麽出手幫忙的理由?」


    「────有緣──」


    「啊?」


    「沒事。」


    拉撒祿用右手的食指輕輕敲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回憶起手指挨擦過的那段文字。


    『有緣再會。』


    那是拉撒祿曾住在這座鎮上的朋友們所留下的──最初也是最後的約定。光是這短短一行字,就足以讓拉撒祿下定決心與喬納森一戰。


    (然而……誰知道她還記不記得那樣的約定啊。說起來,她甚至可能連有這回事都不曉得。)


    那項約定是拉撒祿在偶然之中發現的。現在的拉撒祿已能明白,芙蘭雪不見得有和他尋覓到同樣的東西。她雖然是與自己相似的存在,也具備著和自己相近的實力與知識,但芙蘭雪和拉撒祿確確實實是不同的兩人──他到了現在才終於醒悟這一點。


    他張開了嘴,卻欲言又止。


    若是說出那項約定,芙蘭雪肯定就會出手協助拉撒祿吧。光是還有一絲回到那段過往的希望,就足以說動她協助自己。


    然而,這也等於變相指責芙蘭雪迄今都過著不曉得那項約定的日子。被拉撒祿無意間捏在手裏的那項約定,卻沒有讓芙蘭雪一同承擔──現在的拉撒祿也明白,若是告知了這樣的事實,就會傷


    了芙蘭雪的心。


    那一天,拉撒祿做了不告知芙蘭雪的決定,就算在此時反悔,也頂多會被她責備冷漠無情。畢竟他確實是有會被責備的理由,也認為自己責無旁貸。


    然而,他總覺得翻出老友的約定來說服芙蘭雪出手幫忙,是相當不誠實的做法。


    「…………沒事啊。嗯,我沒話說了。」


    「…………這樣啊。那我要回去睡了。」


    芙蘭雪盛氣淩人地搖搖頭,就這麽離開了餐廳。由於腳步聲是朝著樓上遠去的,她大概又要躺回客房的床鋪上了吧。


    拉撒祿甩了甩頭,拉了把椅子坐下。


    派翠克則是在他的對側坐了下來。也不曉得他是怎麽看待兩人之間的這段對話,但他的臉上還是浮現出了年輕人特有的憨傻神情。


    「您明明表現得那麽胸有成竹,結果還是被甩了呢。」


    「你少囉唆。」


    「說來,我今天跑來這裏,原本也是期待您的人脈能派上用場呢。」


    語氣中寄予厚望的派翠克環顧四下。


    待在客廳裏的除了鮑爾街警探之外,就隻剩下拉撒祿和莉拉而已。


    「昨天的那些人都沒留下呢。」


    「這也理所當然吧。」


    布魯斯?誇特原本就隻是為了奪回賭場提供拉撒祿資金,因此根本不算數。


    瓊恩和奇斯姑且也都有一份屬於自己的工作。瓊恩今天似乎也有拳賽要參加,而奇斯八成正在某處勾搭女子吧。無論拉撒祿是為了何種信念而戰,他們都沒有天天奉陪的義務。


    「………………哎,不過愛蒂絲不在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她沒待在旅館裏吧?上哪兒去了?」


    「啊,她剛才說要去參加受邀的午餐會,所以出門去了。雖說她直接被盯上的機率不高,我還是安排了一些人手作為護衛。」


    對地主之女愛蒂絲來說,參加社交場合乃是相當重要的工作。在先前藏身的那段期間,她應該無暇參與這類活動,為了補回先前落後的進度,她肯定正忙得不可開交。


    話雖如此,看到空蕩蕩的大廳,還是讓拉撒祿忍不住搖搖頭。


    「真意外,您沒什麽人望可言呢。」


    「你真的很囉唆耶──」


    若要說拉撒祿完全不期待他們到場相助,那就是在說謊了。


    「………………!」


    在視野邊緣處,莉拉在胸前握緊了雙拳,似乎是在表示「還有我在」的意思。但這份貼心對現在的拉撒祿來說反而尖銳如刺,因此他就當作沒看見了。


    拉撒祿稍稍端正坐姿,派翠克的表情也變得嚴肅。


    「所以說,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阻止小喬納森?懷爾德就任治安法官────我可以當成拉撒祿先生願意協助此事吧?」


    「算是啦。」


    由於近期即將通過密德薩斯法官法,這座帝都將增設七座在規模和職權上與鮑爾街警探相仿的治安法庭。


    其中一名治安法官,便是內定由小喬納森?懷爾德出任。


    「我們說什麽都不能讓喬納森當上治安法官。他可以說是已經支配了帝都的黑社會,要是再讓他的手伸進表層社會,那喬納森就會成為這座帝都的國王了。」


    「…………是啊。」


    拉撒祿回想起那名隻有數麵之緣的女子臉孔。


    支配和國王都是淺顯易懂的詞匯。為的是爭權,為的是奪利──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他們都深信小喬納森?懷爾德是為了這樣的目的展開行動。


    除了拉撒祿以外。


    但無論如何,要是讓懷爾德商店這種巨型犯罪組織的首腦──喬納森當上能裁定部分地區判決的治安法官,那這座帝都的治安肯定會麵臨前所未有的危機。


    (但我之所以會和喬納森對立,為的完全不是這項原因就是了。)


    拉撒祿在內心這麽咕噥。無論喬納森會不會當上治安法官,這座帝都的治安會不會搖搖欲墜,都不是拉撒祿會浪費心思去擔憂的事。


    不過,他也不打算向鮑爾街警探全盤托出。


    「話說,你說是要阻止是吧?『阻止』這兩字還真是模糊又難以達成的目標呢。說起來,到底要怎麽做,才能讓小喬納森?懷爾德當不上治安法官?」


    昨天,拉撒祿搞垮了她所經營的其中一間賭場。雖然這應該對她的財務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打擊,但就算故技重施,想必也無法阻止她就任治安法官吧。這種做法太過曠日費時了。


    派翠克應該也預期到拉撒祿會這麽問了吧。他一開口,便呈現出像是在照本宣科般的口氣。拉撒祿能從他的身後感覺到無法到場的鮑爾街警探領袖──路羅伊?費爾汀的身影。


    「第一種辦法,是化解喬納森施壓的力道。隻要能讓他失去足以當上治安法官的助力,就能一勞永逸了。」


    「辦得到嗎?」


    「辦不到。這太不切實際了。要是做得到的話,事情也不會變得如此棘手了。」


    握有權勢之人,不見得都會歡迎鮑爾街警探這樣的存在。其中肯定也不乏喜聞樂見地推舉喬納森當上治安法官的人物吧。


    想一筆勾消「喬納森成為內定治安法官」的事實,終究還是不可能的任務。


    「至於第二種辦法,則是摧毀懷爾德商店,也就是讓他所掌握的強大武力徹底失效。」


    拉撒祿吊起了嘴角。


    「我已經猜到你的下一句話了。『這太不切實際了』對吧?」


    「是呀。不僅首腦喬納森巧妙地明哲保身,他手底下的成員人數也實在太多,隻靠我們是應付不來的。」


    第一任喬納森?懷爾德建立了以贓物回收業為名的係統,將犯罪轉化為產業。即使助長了犯罪的風氣,但喬納森本人仍是規避了法律責任,維持著清白的立場。就算傳到了第三代的小喬納森?懷爾德,這樣的方針也依舊未變。


    即使想逆轉思路,逮捕所有行竊的小偷,就執行麵來說也是難如登天。畢竟贓物回收業的行竊員總數,可以說和這城鎮上的小偷數量一樣多。對於人手有限的鮑爾街警探來說,他們打不起這場人海戰爭。


    為此,懷爾德商店才得以延續至今,讓喬納森成為他們的威脅。


    「……………………所以說……」


    到這裏為止的對話,其實隻是在確認現況罷了。這隻是為了不讓雙方的認知出現落差,接下來才要公布重要的結論。畢竟鮑爾街警探想必也沒有閑到會特地跑來這裏,卻隻是為了確認事實而已。


    「你們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一如預期,派翠克毫無窒礙地開了口:


    「我們要拿出小喬納森?懷爾德犯罪的鐵證。」


    拉撒祿一時之間想不出該透過什麽樣的手法達成這樣的目的。


    「贓物回收這一行,不是無法證明犯罪的事實嗎?」


    「我們不需要這麽做,而且無關乎罪行的輕重,就算隻是一點雞毛蒜皮的小小犯罪,我們都要證明喬納森曾犯下過某種罪行。這就是我們現在的勝利條件了。」


    既然都說得如此拐彎抹角,就代表他們沒有上門逮捕的打算吧。拉撒祿稍稍思考後,隨即理解了其中的奧妙。


    「原來如此,治安法官是榮譽職位啊。」


    「正是。」


    治安法官被劃分為榮譽職業。換句話說,這份職業本身不能帶來收入,而是由社會地位較高的成功人士兼任,借以證明其高潔的名譽。


    反過來說,隻要是任職治安法官之人,就必須維持配得上治安法官之名的聲譽。


    喬納森身為大規模商行的老板,加上表麵上沒犯過任何罪嫌,符合就任治安法官的條件。然而,她若是因為犯罪遭到起訴,並能證明她確實有罪的話,那狀況就大不相同了。


    無論犯下的罪行為何,隻要頂著罪犯的頭銜,喬納森的治安法官之路就會遭到截斷。


    「和前兩個方法相比,可行度確實是高了不少。畢竟在這座城鎮,沒有哪個人能真的做到和犯罪兩字毫無瓜葛的。」


    若不論是否真能證明並告發罪狀,這座帝都確實充斥著犯罪的風氣,就連日常瑣事都是與各種犯罪息息相關。或許罪狀會有輕重之分,但不管是誰,都沒辦法在這鎮上以不染指任何犯罪的心態存活下去。


    喬納森也不例外。就算證明不了贓物回收業的罪行,她肯定也犯下了其他的罪狀。


    「當然,我們認為喬納森也在這方麵多有提防,所以沒那麽容易逮到他的狐狸尾巴。」


    「說起來,那家夥幾乎沒在台麵上活動過啊。」


    「不過


    ,拉撒祿先生昨天才剛搞垮了他旗下的一間賭場,肯定會有所行動。加上他現在的資金周轉出了問題,更是提升了他計劃犯罪的可能性。」


    接下來隻要掌握證據,並想辦法成案即可。雖然光是如此就足以讓人大費周章,但拉撒祿認為這確實是值得挑戰的難關。


    「具體來說還剩多久時間?法令正式生效還得等上一段時間,但也不代表可以等到生效日當天再成案吧?」


    「期限是四月之前。路羅伊先生說,我們得在這段期限內為這段延續已久的過節做個了斷。」


    「四月啊。欸──今天是二月幾日來著…………」


    拉撒祿這麽一嘟嚷,就聽到了莉拉的輕笑聲。隻見她輕巧地遞出了木板展露文字。


    『今天已經是三月一日嘍。』


    「…………這樣啊。也就是說,還有整整一個月是吧?」


    「是的。若是不能在這一個月內分出高下的話,就是我們輸了。」


    大概是察覺到話題已經告了個段落吧,莉拉端著餐盤,為兩人送茶過來。派翠克接過紅茶,也不管茶杯還冒著白煙,就這麽一飲而盡。


    「謝謝妳,這茶很好喝!那麽,我得回去工作了!若有什麽狀況,還麻煩您聯絡一聲!」


    「啊,等等,我還有個問題要問。」


    拉撒祿喊住了將手搭上門把的派翠克。


    「既然所謂的勝利條件,是要證明喬納森的罪狀,那你們應該能先下手為強吧?」


    派翠克大概也預期拉撒祿會這麽問了吧,隻見他麵無表情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們是警察組織。隻要你們想,不是就能為喬納森安上各式各樣的罪名嗎?」


    鮑爾街警探既是搜查犯罪的組織,同時也能針對罪行做出判決。隻要他們有那個心,就能在眨眼間結束這一場對決。


    「關於這個問題,路羅伊?費爾汀有預先給出明確的答案。」


    「哦?」


    「『正因為是惡人,所以才該給予正當的裁決』。」


    派翠克舔了一下嘴唇,繼續說道:


    「『我們組織的存在意義,在於給予惡人應得的製裁,就算對象是小喬納森?懷爾德也不例外』──他是這麽說的。」


    說完,派翠克對莉拉揮了揮手,就這麽走出旅館。鮑爾街警探派來的人手似乎也完成了交辦的任務,已經先一步離開旅館。他們應該有安排少量的成員充作護衛,但都相當低調,讓旅館內恢複為一片寂靜。


    (總而言之,鮑爾街警探似乎不打算采取栽贓罪行的手段。)


    餐廳隻剩下自己人後,莉拉端著自己的茶杯,在派翠克先前的位子上坐下。這把椅子對她來說有些過高,讓她的雙腿垂掛在空中。


    莉拉先是表現得有些猶豫,最後還是怯生生地遞出了木板。


    『……要、爭執了嗎?』


    木板上之所以會有不自然的留白,是因為她不曉得該不該寫上「又」這個字。


    「妳放心啦,我不會再把事情鬧得像前陣子那樣誇張了。」


    「………………」


    聽到拉撒祿這麽說的莉拉點了點頭,但沒有掩飾臉上的不安之情。


    那看起來不像是擔心自己被卷入危險之中,而是不想見到拉撒祿深入龍潭虎穴。即使看出了她的思緒,拉撒祿也沒有多說些什麽。他沒打算從這場對決之中抽身,因此,他也不想對莉拉說些徒有其表的安慰之語。


    他將茶杯遞到嘴邊,啜了一口紅茶。


    (不過…………)


    拉撒祿回想起小喬納森?懷爾德這名女子的來曆。


    接下來,拉撒祿就要基於個人的理由阻止她的野心了。她擁有孩子氣的笑容,同時具有與惡人兩字可說是相當符合的異常精神。在目的受挫之際,她究竟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呢?


    無論如何,那都會感受到痛楚,也會感到哀傷吧。


    「…………好燙。」


    啜著紅茶的拉撒祿皺起眉頭。


    「妳今天很閑吧?一起去吃個飯吧。」


    聽到拉撒祿這麽開口,愛蒂絲登時擺出一張臭臉。


    這是鮑爾街警探包下了旅館的第二天。看到愛蒂絲今天似乎沒有要參加餐會一類的活動後,拉撒祿便這麽搭話,想不到反應卻是如此傷人。


    「總覺得被你這樣坦率地邀約,隻讓我湧上非常不好的預感呀。」


    「別這麽說嘛。我是真的覺得給妳添了麻煩,也感到很抱歉啊。」


    「我不是說過,我沒打算和你收回禮嗎?」


    「我沒有要送妳回禮,隻是因為今天有空,才想邀妳吃個飯啦。」


    有那麽一瞬間,愛蒂絲將視線瞥向了身側,隨即又拉回視線。拉撒祿知道,這是她在衡量利益得失時特有的小動作。


    「哎,好吧,那就去吃飯吧。我去叫菲莉過來,你在這裏等一下。」


    「不,今天就我們兩個去吧。我打算用其他的方式答謝她。」


    「…………這樣呀。你既然這麽決定的話,那就聽你的吧。」


    在這種時候,愛蒂絲與上流階級不符的爽快個性實在是教人安心。


    拉撒祿帶著愛蒂絲離開了旅館。


    即使台麵下持續進行著見不得光的鬥爭,帝都的日常光景仍是照常輪轉。在這巨大洪流的衝刷下,一切登時都化為無關輕重的小事。沐浴著白晝陽光的拉撒祿,不禁覺得自己參與的隻是一場小家子氣的爭鬥。


    「…………但老實說,我參與的理由確實是很小家子氣。」


    「你在說什麽呀?」


    「沒事。」


    「話說回來──」


    說著,愛蒂絲先是空了一拍,然後像是在窺探拉撒祿的反應似的挪動視線。


    她肯定是為了問這件事,才會跟著拉撒祿走出旅館。那肯定是難以在旅館內啟齒的話題。


    「你喜歡莉拉小姐嗎?」


    愛蒂絲的這個問題在拉撒祿的預料範疇之內。但就像她之前在各種場合所表現過的那般,這句話語一針見血的程度,還是出乎了拉撒祿的意料。


    他不禁為愛蒂絲的心直口快露出苦笑。


    「真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哪有什麽難的,不過就是表達喜歡或是討厭,就連還沒給家庭教師教過的小孩子都會呀。」


    「所以才困難啊。」


    若是有人認為隻要長大就能解決所有的難題,那肯定是大錯特錯。


    隨著年紀增長,人們所擁有的會愈來愈多,也會被責任和義務所縛,使得肩上的擔子逐漸沉重,變得無法像年輕氣盛時那樣衝動。這種被來自四麵八方的壓力壓得站不直身子的模樣,恐怕就是人們口中的「大人」應有的樣貌。


    若這樣的理論能夠成立,那拉撒祿肯定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人了。


    拉撒祿邊走邊用掌心摩擦著自己的後頸。


    「真不好說啊。打個比方吧,如果有人像之前的妳那樣跑來向我告白的話,那不管來者是誰,我都會千篇一律地拒絕吧。不管狀況和條件再怎麽迫切,我都不會改變心意。」


    他一邊回答,一邊思考起愛蒂絲詢問這個問題的原因。


    在拉撒祿徘徊巷弄的這段期間,她們是否曾談論過這樣的話題?還是說,聰明的愛蒂絲早已透過莉拉的態度和舉止,看透了她隱藏的真心?


    「這不就代表你喜歡她嗎?」


    「如果拿這個例子作為喜歡與否的標準,那我大概喜歡她很久了吧。」


    「畢竟你那時候也拒絕了我的告白呢。」


    「不過,如果那丫頭哪天跑來和我告白的話,那我────啊──嗯……」


    拉撒祿聳了聳肩。


    「我喜歡她。」


    「欸,你的回應會不會太隨便了?」


    「出於無奈,我沒辦法細細解說我的想法啊。明明就是一群罪犯,想不到還挺勤快的。」


    聽到拉撒祿的回應,愛蒂絲用力蹙起了眉頭。


    「這是什麽意思……等等,我們這是要去哪裏?你打算在哪吃午餐──」


    「天曉得。能做決定的不是我────」


    兩人的話聲都被打斷了。這是因為一輛馬車發出轟隆巨響,在他們身旁停駛的關係。


    下一瞬間,兩人就被拉入了馬車之中。大概是被綁架了吧──他模糊地這麽想像著。畢竟對方的動作粗暴而迅速,在感受到強烈力道傳遍身子的同時,拉撒祿就已經倒在搖晃的車廂地板上頭了。對方的手法極為洗練,比起綁架的行為本身,他們更像是借由熟練的手法為受害者烙下恐懼的心理。


    隻過了幾秒鍾的時間,拉撒祿的雙手就遭到反綁,並以不太好受的姿勢勉強起身。


    他環顧周遭,發現愛蒂絲也待在馬車之中。一名戴著麵具遮掩臉孔的女子,正從身後架著愛蒂絲的身子。由於傳來了像是頭發遭到拉扯的一股衝勁,讓他明白馬車開始加速了。


    「嗨,好久不見。」


    隻見小喬納森?懷爾德現身於拉撒祿的眼前。


    「能再次看到你的臉孔真是教人開心呀,拉撒祿?凱因德。但如果狀況並非如此的話,老子就會更加開心了。」


    她身穿男女服飾混搭的詭異打扮,嘴上意興闌珊,但兩側唇角卻看似開心地向上揚起。有名男子曾在這鎮上的黑社會轟動一世,他的孫女此時正傲然地蹺著雙腿。


    拉撒祿隻和她見過兩次麵。第一次是拉撒祿被叫去她的商會,並邀拉撒祿加入麾下,但他拒絕了。第二次則是拉撒祿試圖去她的賭場鬧事未果,事後遭到她的報複──縱火燒了拉撒祿的家。對雙方來說,這兩次的碰麵都實在不能算是一場幸福的邂逅。


    「…………」


    看到她的身影,拉撒祿原本想開口搭話,卻未能如願。被拽進馬車時的衝擊讓他的重心不穩,使他隻能發出古怪的咕噥聲。


    見狀,喬納森輕輕一笑,隨即以流暢的動作掏出手槍。一看就能知道她平時就有槍不離身的習慣。


    「……………………嗚!」


    看到她右手握持的手槍,愛蒂絲似乎想喊些什麽,但她身後的女子迅速塞住了愛蒂絲的嘴巴,讓她隻能喊出模糊的聲音。


    「好啦、好啦、好啦。前幾天真是受你關照了。你似乎很懂該怎麽做才能惹毛我,既然如此,那你也該知道我今天會怎麽幹吧?」


    喬納森隨興地將槍口對準拉撒祿。


    拉撒祿窺伺著黑漆漆的槍口。隻要槍口噴出小小的金屬片,就能奪走拉撒祿的性命。他看過很多人這麽成為槍下亡魂。


    「………………」


    他呼吸著,但說不出話語。


    愛蒂絲正放聲呐喊,但她的聲音傳不進耳裏。


    喬納森的手指施力,這一幕被拉撒祿精確地看在眼裏。她流暢地動著手指,以均等的力道扣下扳機。


    擊錘隨之落下。


    「────開玩笑的啦。」


    擊錘確實是敲下去了。


    然而子彈並沒有發射出來。


    看來,這把手槍根本沒有裝子彈。喬納森先是轉著手槍把玩了一會兒,隨即便隨手一拋。一名手下探出身子,接住了險些落地的手槍。


    衝擊帶來的後遺症總算是消退了。拉撒祿勉強穩住了左搖右晃的腦袋。


    「哎,我想也是。以這個時間點來看,這麽搞實在是太過刻意了。」


    「要是宰了你,那鮑爾街警探馬上就會找上門來吧。應該說,這種近似綁票的行為差不多就算踩在線上了。」


    搞垮喬納森麾下一座賭場的賭博師,要是被人發現曝屍在外,肯定會招致警方的懷疑。隻要涉有罪嫌,那之後就隻能任鮑爾街警探宰割了。


    她的勝利條件乃是當上治安法官,而不是殺死拉撒祿。就現況來看,拉撒祿會被殺的機率可以說是極低。


    「那邊那丫頭也是你的保命符吧?就穿著打扮來看,她的社會地位似乎不低,要是殺了恐怕會出大事啊。」


    喬納森拄著臉點出了這件事。就算拉撒祿是孤身一人,他被殺害的機率也不高。但若是有完全置身事外,並擁有較高地位的愛蒂絲作陪,就能更進一步地降低被殺害的機率。


    「我想說隻要出門走走,應該就會碰上你們了啊。」


    「看來,我們似乎有必要再好好談談啊。」


    「沒錯。若是想好好對話,果然還是得一起吃個飯對吧?」


    「喂,結果你隻是想吃霸王餐啊。」


    聽到喬納森白著眼這麽說,拉撒祿隻是聳了聳肩。隻要在這一兩天出門走走,喬納森八成就會安排對話的場合,同時也會提供飲食吧。拉撒祿的預測確實成真,而喬納森肯定也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才會出手逮人。


    「算了,好吧。老子差不多也餓了,就找個地方吃飯吧。」


    「很好很好。免錢的餐點吃起來最過癮了。」


    拉撒祿隨口結束這個話題後,才想到愛蒂絲表現得太過安靜了。他將視線投了過去,便看到愛蒂絲被身後的女子放開,正咳嗽連連的模樣。


    她淚眼汪汪地朝著拉撒祿看了過來。


    「所以!我就講過有不好的預感了呀!」


    「不,妳看,又沒出什麽亂子嘛…………而且還吃到免錢的一餐…………」


    「就算是這樣,你也該事先知會我一聲吧!我就知道!你是抱著那種『就趁這個機會嚇嚇她吧』的心態,才會在沒有事先知會的狀況下帶我出來吧!」


    「………………」


    看到拉撒祿緊閉雙唇的反應,愛蒂絲不禁大吼:


    「你也找個借口呀!大白癡!」


    「我就說覺得很抱歉啦。畢竟我也沒料到他們會用這麽粗暴的手法抓人,也沒想到妳會怕成這樣…………」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把那種幼稚的嬉鬧心態收好啦!就是因為你每次都做些會間接引發騷動的麻煩事,才會在各方麵惹人嫌棄吧!」


    「要吵架的話就先吵到這裏吧。總之,這裏就是目的地了。」


    喬納森輕輕拍了拍手,中斷了拉撒祿等人的對話。同時,馬車也停了下來。


    他們抵達的似乎是一間小小的咖啡廳。這間咖啡廳連招牌都沒掛,看不出是否有在正常營業。喬納森毫不猶豫地推開了店門,朝著昏暗的店內走去。喬納森做了個手勢後,她的手下們似乎就都在店門口待命了。


    這應該不是出乎預料的狀況──也就是為了無後顧之憂地處理掉兩人,才會將他們帶到這種店鋪裏吧?兩人抱持著這樣的疑念,跟在喬納森身後上了二樓。


    咖啡廳二樓的其中一間隔間,似乎被打造成具樂部的樣子。隨著咖啡廳的社交活動日漸普及,熟麵孔們也變得會定期在這裏舉辦聚會──這就是俗稱的具樂部。而在咖啡廳裏租借場地開設具樂部,時至今日也不是什麽罕見的事了。


    門扉上掛著金屬製的門牌,但上頭已經爬滿了綠鏽,辨識不出文字為何。


    喬納森無聲地開啟門扉。


    「歡迎光臨沙朗牛排具樂部。」


    踏進室內後,隨即能發現裏頭意外地明亮。雖然窗邊掛著薄薄的窗簾,但大概是因為窗戶本身夠大的關係,室內充斥著足夠的光線。


    地上鋪著一整層絨毛偏長的地毯,寬敞的大廳內,就隻擺了一張巨大的圓桌。


    喬納森在最底側的位子坐下,並示意兩人入座。拉撒祿端詳著喬納森的座位,在能將圓桌三等分的距離處坐下,愛蒂絲則是與拉撒祿隔著一格座位入座,使得圓桌被切成了奇形怪狀的三角形。


    「這裏是?」


    「我不是說了嗎?這裏叫沙朗牛排具樂部,是每個星期都能讓客人享用牛排的具樂部。」


    喬納森嘴上說明著,一邊不知從哪裏掏出了一隻茶杯,放到了桌麵上。


    拉撒祿對這隻茶杯有印象。首次與她會麵的時候,她也將這隻茶杯帶在身邊。沒錯,記得她將那隻茶杯稱作「老爺爺」。喬納森像是在撫弄似的,以指尖輕輕擦過茶杯的杯緣。


    「說是具樂部,但感覺還挺乏人問津的啊。」


    「剛開張的時候還有挺多人來的,但客人們逐漸不再感到新鮮,就算熱忱不減,任誰都會逐漸變老,不僅胃口變小,也會染上疾病。即使是曆史悠久的具樂部,參加者也會逐年變少。但那些賓客們也沒吝嗇到不願意出錢維護這間廳房的地步。」


    說著,喬納森攤開雙臂。


    「明明無人參加,卻一路維護至今,殘留下來的就隻有持續空轉的係統。當然,為客人端上牛排的送餐規矩,也就這麽完好地保存下來。」


    就在喬納森說到這裏的同時,房門被推了開來。走進室內的,是一名駝背得極為嚴重的老人。


    老人有著疏於修剪的白色長眉,甚至讓拉撒祿懷疑他到底看不看得見前方。但與給人的第一印象相反,老人以極為洗練的動作推著餐車前行。他以看似粗魯,實則一絲不茍的動作,為眾人送上了牛排。


    與其說是「一片」,牛排的厚度更像是「一塊」。牛排僅被煎至一分熟,能從斷麵看到滴落的鮮血,但沒有一絲血腥味。看到牛肉表麵散發的鮮美光澤,讓拉撒祿不禁吞了口口水。


    接著,老人將茶杯端上了桌麵。來到喬納森身旁的時候,老人有


    那麽一瞬間動了動視線,像是在窺探什麽。而在看到喬納森伸手蓋住「老爺爺」的杯麵後,他隨即在喬納森的麵前遞上另一隻茶杯,並倒滿了紅茶。


    喬納森目送著沉默地為眾人上菜的老人離去,並將手伸向餐刀。


    「很有意思吧?那位老爺爺,已經在這裏烤了好幾十年的牛排了。明明已經很久沒有會員上門了,但他還是堅守職責,在這裏待了好久好久。」


    「所以說,妳是來搶這塊地盤,好享受他烤的牛排?」


    「才不是咧,老子可是貨真價實的正式會員。不過,其實會員是老子的爸爸,老子隻是繼承了他的頭銜罷了。但要是沒人來的話,這裏不就太過冷清了嗎?」


    拉撒祿點點頭應了一聲,拿起餐刀切下牛排。雖然下刀時略有阻力,但烤得柔嫩適中。他切下一小片送入口中,隨即為之歎息。既然烤牛排的技術如此出神入化,理應會被各家餐廳搶著網羅才是,但那名老人為何願意久居於此──這片牛排的滋味之佳,甚至讓拉撒祿不自覺地為那名老人感到操心。


    由於太過美味,拉撒祿險些就放下了心防。他原本懷疑喬納森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帶自己過來,但朝著喬納森望去,才發現她完全沒有將牛排送入口中。


    喬納森以機械般的動作將牛排切塊,並緊盯著拉撒祿的臉孔。


    「好啦,那麽拉撒祿?凱因德啊,說老實話,老子並不想和你開戰。要是有旁人在場的話,老子實在說不出這種話啊。」


    「真教人意外,對妳這種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來說,我應該隻是一個不起眼的賭博師而已吧?」


    「布魯斯?誇特想必也是這麽想,威廉?雷克威爾也是,坎卜登?威布斯塔、理察?納許、溫斯頓和芙蘭雪?布萊多克肯定也都是這麽認為的。你卻將他們的思維全數顛覆了。」


    在將牛排全數切成長條狀後,喬納森將盤子轉了個方向,繼續將牛排切成骰子狀。


    「不想開戰,老子真的不想和你開戰啊。為什麽你會冒出與老子敵對的想法啊?老子有妨礙到你的利益嗎?啊,把你家燒掉是不是太過火了?抱歉啦。」


    喬納森像是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人似的,用輕挑的口吻道歉。若是換個人這麽說的話,拉撒祿說不會被惹出火氣,但她的舉止實在太過自然,讓拉撒祿明白到──無論是心不在焉的道歉還是「縱火燒家」這樣的行徑,對她來說都是無足輕重的行為。換做是她的家被人縱火燒掉,她大概也會接受如此輕率的道歉吧。


    由於連氣也生不起來,拉撒祿索性將牛排塞入嘴裏,代替險些脫口而出的歎息。


    「我對妳既沒有抱持怒意,也沒有恨妳,但我還是打算與妳一戰。」


    「就真的沒有不開打的選項嗎?」


    「就像世上絕大多數的爭鬥那樣,隻靠著衡量利益,沒辦法避開所有的戰鬥。」


    聽到拉撒祿的這番話,反而是在一旁靜靜聆聽的愛蒂絲瞪大了雙眼。


    自從她被卷入那起因自己而起的風波後,愛蒂絲就很清楚拉撒祿的信條為何,所以才格外清楚拉撒祿剛才所說的這一番話,與他原本的信念有多麽背道而馳。她謹慎地將視線挪到拉撒祿的身上,像是在確認身旁的男子是否真為拉撒祿?凱因德本人。


    「…………」


    喬納森動起刀叉,靈巧地將切成骰子狀的牛排堆疊成塔。她像個堆砌沙丘的孩子般,以隨性的動作玩弄著肉塊。


    「所以呢?你和老子敵對的理由到底是什麽?」


    「隻是基於一個無聊的約定。」


    過去,將拉撒祿視為友人的一對夫婦曾住在這裏。雖說時至今日才願意坦承──但拉撒祿確實很喜歡他們。他們所開設的小酒館,對拉撒祿來說就像是另一個家。


    他們如今已不在帝都。由於當時的拉撒祿選擇袖手旁觀,因此他們離開了這裏。


    『有緣再會。』


    他的指尖憶起了這段約定。


    能證明拉撒祿的朋友們──那對夫妻存在的,就隻有這項約定而已。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既不曉得對方是否記得,也不知道是否還能算數。就是這麽一項無聊的約定。」


    「你要為了那項約定和老子開戰?」


    「是啊。因為我看妳那個『大掃除』很不順眼啊。」


    說著,拉撒祿在內心深處苦笑。即使嘴上把話說得這麽絕,他自己也不明白是否真有一戰的必要。


    就實際狀況來說,他說不定真的沒必要與喬納森開戰。無論帝都有沒有經曆過大掃除,隻要那對朋友還在,說不定就能讓小酒館恢複既有的氛圍。對於從未思考過那間小酒館的氛圍是從何而來、渾渾噩噩地度過那段日子的拉撒祿來說,他實在無法做出精確的判斷。


    但正因如此──拉撒祿思索著。若是無從判斷的話,就非得一戰不可。為了延續那項約定,也為了證明自己還記得那項約定,拉撒祿必須否定喬納森。這連贖罪都稱不上的任性行為,支撐著拉撒祿的內心。


    這樣的行為沒有任何的正當性。就隻是世上隨處可見的──擁有信念之人的碰撞與對立。


    喬納森沉思了好一陣子。她將視線固定在拉撒祿身上,想必是在評估拉撒祿與自己敵對的意誌堅定到何種地步吧。拉撒祿也沒有別開視線。既然說什麽都免不了一戰,那別開視線就變得沒有意義。


    她將散落的肉塊堆疊起來,並以謹慎的動作將最後一塊牛排堆至頂端。在堆完牛排塔後,她便以指尖轉起了餐刀。


    「這可真頭痛。假設你是要老子『別當上治安法官』的話,老子大概還會考慮看看。老子就是把你當成這麽有價值的人物。」


    「…………」


    「然而,你若是要老子『別幹大掃除』,那狀況就不一樣了。這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


    大掃除。


    這是小喬納森?懷爾德高揭的標語。她打算介入充斥著這座帝都的賭場、小酒館和咖啡廳,依據開設的目的將這些店鋪分門別類。


    拉撒祿不明白這樣的行為有何意義,但喬納森渾身散發著堅定不移的氣息,足以說明她不會為這樣的標語做出任何退讓。


    喬納森以手指輕敲茶杯。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看來隻能與你一戰了。啊啊,隻能這麽辦了呢。」


    「這樣的對話有意義可言嗎?在我看來,就隻是在確認一項已經決定好的事而已啊。」


    「這可重要了。老子也不想鐵了心去和感覺意氣相投的對象廝殺啊。遇到這種狀況,老子都會設想『要是相遇的情境不同,是不是就還有其他的可能』。所以決裂的原因若出是出在動機上頭,那還是知道得詳細一點比較好。畢竟若是到了非下手不可的階段,那還是在理解動機的情況下宰掉對方會比較好受。」


    雖然內容說得殺氣騰騰,但在講這些話的同時,喬納森顯露出來的卻是與她年齡相符的反應。這讓拉撒祿不禁將視線從她的身上挪開,並叉著牛排往嘴裏塞。


    看似為這間具樂部掌廚的老人在這時走了進來。他像是在重複著既定程序般,悄然無聲地依序為拉撒祿等人進行服務。


    接著──大概是忙中有錯的關係吧,老人不小心將手伸向了喬納森的「老爺爺」。


    「──────別碰!」


    瞬間,老人的身子飛了出去。原來是喬納森反射性地做出反應,踹了他一腳。


    先前浮現的嬌媚形象登時消失無蹤。呈現在拉撒祿麵前的,是雙眼閃爍著猛獸般的精光,與「小喬納森?懷爾德」這個頭銜十足相稱的身影。


    「別碰那東西。聽懂了沒?」


    「…………遵命。」


    老人頹著身子,好不容易才爬了起來。在拉撒祿等人為她歇斯底裏的反應一頭霧水的同時,老人則是猛喘著氣,正確地為另一隻茶杯加滿了茶,隨即走出廳房。


    喬納森以優雅的動作拿起茶杯,用雙手捧著。同時,她發泄似的對著圓桌用力一踢,疊好的牛排塔因為震動而垮落。


    「…………」


    拉撒祿抿著唇,凝視著她的身影。


    她表現出來的形象缺乏一致性,感覺就像是在窺探城府深不見底的對手一般。她理應是以某種目的為基幹,並采取一以貫之的行動才對,但拉撒祿卻看不出其中的一致性。她就連個性都會隨著當下的情境不斷改變,讓拉撒祿感到很是詭異。


    這樣的人物,似乎不太適合作為共進午餐的


    對象。抱持著這種感想的拉撒祿機械式地將牛肉塞進嘴裏,喬納森則是用餐刀戳起了肉片。就在拉撒祿打算快快吃完,好從這裏抽身的時候──


    「────好啦!」


    聽到「啪」的拍手聲傳來時,拉撒祿不禁嗆到了。


    「啊,對不起。喝點茶吧,來。」


    愛蒂絲慌慌張張地遞上茶杯。在兩人對話的期間,愛蒂絲都沒有打擾雙方,一貫地保持沉默,但在察覺拉撒祿放鬆許多後,她便立即開了口。


    「我雖然不太明白,但兩位並不是討厭彼此,隻是仍然決定要吵架了對吧?」


    「用吵架來形容雖然有些溫吞,但基本上就是這麽回事。」


    「那你們現在就該好好地吃上一頓飯呀。雖說沒打算在這邊動粗,但隻要離開這裏就成了敵人──如此一來,這說不定就是你們最後一次共處一席的機會呢。」


    「話是這樣說沒錯啦…………」


    這時,反而是喬納森看似尷尬地別開了視線。看到她抱有這樣的心思,再次讓拉撒祿稍稍吃了一驚。


    拉撒祿知道愛蒂絲正大力地呼吸。她大概也是鼓起了十足的勇氣吧。


    她是鄉下地主的女兒,按理來說是不會和這種腥風血雨扯上關係的身分。在不確定喬納森是否會做出激烈反應的情況下開口,肯定讓她相當害怕。


    盡管如此,愛蒂絲仍是毅然決然地開了口。畢竟她的個性便是如此。


    「既然已經明白了非對立不可的理由,接下來就該好好了解其他的資訊了。在打算傷害他人的前提下,劃清界線才是常見的做法,但還是有必要多多了解那位要傷害的對象喔。」


    「…………這是老子理解不來的價值觀啊。」


    「還有,喬納森小姐,不可以拿食物來玩喔。」


    被愛蒂絲用高高在上的口吻這麽指責後,喬納森先是眨了眨眼,接著在嘴角綻放了苦笑。她像是迫於無奈似的,將切成碎塊的牛排送進口中。


    「…………就算被切成這樣,好吃的肉果然還是很美味呢。是說,現在又該聊什麽話題才好啊?」


    「聊什麽都行呀。要聊今天的天氣也行,要聊將來的夢想也可以,聊些和生意有關的話題也不錯,談談喜歡的作品亦可。」


    這確實是無論對象為何都能小聊幾句的話題啊──拉撒祿這麽想著。不過,愛蒂絲的目的,就是要他們好好閑聊幾句吧。


    拉撒祿和喬納森都被沉重的價值觀壓得喘不過氣來,所以才會連如此單純的事實都忘了個精光。


    「我一直想趁著來帝都旅行的期間去看場歌劇,你們兩位有喜歡的作品嗎?」


    聽到愛蒂絲毫無心機的提問,兩人不約而同地回答了:


    「馬克白是垃圾。」


    「馬克白是垃圾。」


    聽到異口同聲的話語,拉撒祿不禁和喬納森麵麵相覷。


    那是一種帶著幾分尷尬,以及幾分喜悅的古怪心情。連這種鬧別扭的幼稚反應都如出一轍,讓拉撒祿不太自在。然而,能碰上與自己喜好相同的人類,總是會帶來開心的情緒。


    愛蒂絲凝視著麵麵相覷的兩人,像是感到傻眼似的開口道:


    「你們兩個還真是很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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