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望著杜充華,席蘭薇覺得心裏發空,雖知是出了變數,卻不知這變數出在哪裏、對自己有害無害。


    整場宮宴都在觥籌交錯中沉吟著,將兩世交疊著前思後想,隻想趕緊想出個因果來。隻是含章殿中目下太嘈雜,思緒被擾得混亂不堪,除卻心煩根本想不出任何事。


    於是隻剩了對於未知變故蔓延出來的幾分心慌。


    好在也沒有什麽人多理她,蘭薇自己靜靜坐著,俄而抿一口盞中美酒,在帶著些許苦意的清甜中緩著神思。


    她時不時地看杜充華一眼,杜充華卻從來沒有看她,好像一切都很正常。


    更奇怪的,是對於杜充華的出現,連皇帝也沒有多問半句。


    宮宴在將近子時的時候才散了,席蘭薇略有醉意,搭著宮娥的手往祺玉宮走。在踏進宮門之前,杜充華的步輦卻擋了她的路。


    席蘭薇怔了一怔,頜首福身見禮。餘光瞥見兩旁的宮人皆退了開來,知是杜充華的意思。


    抬起頭,杜充華正步下步輦、向她走來。


    “令儀。”杜充華笑意淡淡,停在她身前睇了睇她,“本宮知道你必定奇怪,本宮為什麽會在宮宴上。”


    席蘭薇一點頭,沒有否認。


    “你不必在意這些。”杜充華的笑容添了兩分,在夜色中帶起這份妖嬈,“想來你那天是瞧出本宮的局且故意攪了,可見你不是個愛被人擺布的——本宮也不是。但應下你的事已應下了,你想圖清淨,本宮成全你。今日隻提醒你一句,你應了本宮的事,你也莫要忘了。”


    .


    回到雲宜閣歇下,席蘭薇在幽幽燭火中,神思愈發清明。


    照杜充華方才的意思,皇帝確還不知她有孕,且她並不打算現在公諸於眾——否則就不必提醒席蘭薇繼續瞞著。


    這就說不通了,禁足的旨意是皇帝下的,她是用什麽法子讓皇帝解的禁?


    要知這其中原因,最簡單的法子自是去問皇帝,自己卻又不為皇帝所喜,還是不要去找這不快為好。席蘭薇思慮再三,下了榻,往秋白清和房裏去。


    二人本就是皮肉傷,這幾日養下來,雖未痊愈也無大礙。本就是告假歇著不必早起,又逢中秋佳節,此時便也未睡,坐在廊下賞著天邊玉輪,麵前小幾上還擱著兩碟子宮餅、手邊的小爐上暖著桂花酒。


    寧靜中聽得腳步聲,二人側首望去,見是席蘭薇快步行來,相視一怔,一並起身見禮。


    席蘭薇把事先寫就的紙箋往秋白手中一塞,仍是眉頭淺蹙,分明有心事。


    秋白疑惑著打開,清和也湊過去看,邊看邊讀出聲來:“去宣室殿,問袁大人今日生何變故……致解杜氏禁足?!”


    清和讀罷訝然,問席蘭薇:“杜充華……解了禁足?”


    蘭薇點頭,秋白將紙箋折了一折丟進那溫酒的小爐裏焚了,躊躇道:“奴婢這般去問,袁大人……也不會說吧?”


    於是蘭薇從袖中又取了一張紙遞過去,上麵寫著:“無妨,隻問緣由無傷大雅,袁敘曉得輕重,定不會瞞。”


    倒又是把她要問的提前猜著了。秋白遂一笑,覺得自己真是過慮,朝蘭薇一福,便往宣室殿去。


    蘭薇回到房中靜等,半點睡意都沒有。等了一盞茶的工夫,聽得珠簾相碰微響,抬眼便見秋白回來了,揮了揮手命旁人退出去,秋白垂眸一福,輕輕稟道:“說是今日徐氏入宮先見了陛下,陛下便許杜充華見徐氏了——後來,杜充華是隨徐氏參的宴。”


    徐氏?蘭薇一時沒想起是誰,皺了皺眉頭,秋白在旁又解釋道:“哦……是張徐氏,景妃的母親。袁大人說,是杜氏兒時曾在張府寄住過些日子,此番張徐氏想念得緊、又是中秋,陛下便允了。禁足……許是張徐氏求了情,也就解了。”


    腦中靈光一閃,席蘭薇驀地聯係起來一些事情,細一想,又覺得還差些什麽。


    示意秋白退下、也再未讓別的宮人入內,徑自坐到案前,一點一點回憶著興許有關的事情。


    杜氏……正殷三十二年采選入宮的家人子,先帝賜給當今陛下為妾的人。在宮中好像沒有什麽特別交好的嬪妃,至於交惡的、容不下她這孩子的……


    席蘭薇長沉了口氣,似乎也沒有。


    之前看杜氏那般害怕,席蘭薇曾疑過景妃,但今日若是景妃的母親許她去參了宮宴,就斷不會是景妃了——此舉甚至可說是像那背後之人炫耀和告誡,她是有景妃做靠山的,讓對方不要妄動。


    那這人……還能是誰?


    席蘭薇苦苦思索毫無結果,輕一喟歎,自己上一世泰半的時間遠在越遼,對宮中之事實在知之甚少……


    想及此,腦海中倒突然閃過一個身影。


    輕一拍案,席蘭薇笑怪自己早該想到她。當即提筆寫信,寫了寥寥數字便封了信封,又在信封上書下五字:沈夫人親啟。


    .


    有了進展便是一夜好眠。翌日如常去舒顏宮向執掌鳳印的景妃問安,秋晨涼意陣陣,席蘭薇緩步走著,宮道安寂,耳邊僅餘宦官灑掃的聲響。


    舒顏宮離祺玉宮並不算遠,這算是個好處,不必起得太早、也不必擔心到得晚了失了禮數。


    跨入舒顏宮宮門,那通往靜莊殿的寬闊宮道上,宮女宦官幾步一個,垂首侍立,皆是麵容謹肅。


    這個時候的舒顏宮總是這一派莊嚴樣子,加之本就華貴氣派,恰到好處地彰顯著景妃執掌鳳印的威儀。


    剛到宮門口時,席蘭薇看了一看,門前步輦不多,起碼是主位宮嬪尚還沒到幾個。現下宮門之內也很安靜,席蘭薇維持著儀態,一步步穩穩地向靜莊殿行去。


    “前頭可是鳶令儀?”笑語輕柔,席蘭薇回過頭去,見一佳人正迤邐而來。她鮮少與宮嬪多作接觸,這一位也不過是往日晨省昏定時見過幾麵,知其位是寧瀾宮主位、秩正四品姬,因聲音曼妙、歌喉動聽,賜了“泠”字為封號。


    待其走近了,席蘭薇屈膝施了個萬福,泠姬頜了頜首算是回禮。端詳她片刻,麵上堆起笑容:“聽聞昨晚宮宴前,陛下又召見了令儀,恭喜,想來晉封之日不遠矣。”


    聽似客套的道喜,出現在這個時候卻難免讓席蘭薇設防——她正經被召去侍寢的時候,這位泠姬都沒來賀她、回家省親時亦是不曾多說半個字,如今不過隨便召去一見……她反倒來道賀?


    小退了半步,席蘭薇垂首靜立,麵色卻冷意分明,有意讓對方瞧出她的防心似的。泠姬麵色微滯,遂又笑語嫣然:“令儀別在意,本宮隨口說說罷了。”說著又瞧了瞧十餘步外的殿門,“快進去吧,別耽擱了。”


    到底是一宮之主,再者不過一同進殿罷了,席蘭薇總不好去駁她。便一路隨著她同行,又隻是小心地隨在身後,始終與她隔著一丈的距離,既顯恭敬、又免有什麽說不清的誤會。


    宮娥前去通稟,片刻後來請二人入內,方一同進去了,行至景妃身前一福,泠姬的聲音當真清泠如泉水悅耳:“景妃娘娘安。”


    席蘭薇猶是隻能緘默一福,退去旁邊落座。


    才剛坐定,杜充華就入了殿,席蘭薇一看她便是一怔:隻見杜充華麵色鐵青著,似乎很是惱怒,又礙於是在靜莊殿不好發作一般。


    心裏莫名一緊,恰好宮娥奉了茶來,頜首接過飲了一口。


    再抬眼,杜充華正也向景妃施完禮落座,一個眼風掃過來,眸中冷意讓席蘭薇打了個寒噤。


    與昨晚的態度截然不同……


    杜充華神色如此明顯,不少嬪妃都看出了不對,但她不說、也就沒人敢問,晨省照舊相安無事。


    退出舒顏宮,席蘭薇望了一望乘上步輦離去的杜充華,就她那個連話都不知忍一忍的性子……


    回過身攔住了身旁的宮娥。


    “怕是要出事,先不回去,你回去找清和來。”席蘭薇動著口型,盡量作得明顯,那宮娥卻仍是怔怔的,看著她的口型不明就裏。


    “清和,清和。”席蘭薇一連重複了幾次,那宮女才倏爾明白了,問了一聲:“娘子要奴婢去找清和?”


    席蘭薇點了頭,她倒是再沒多問,立刻趕回去了。


    席蘭薇放慢了腳步往回走,知道這條道是清和前來的必經之路,也不怕走岔了。


    大約是她晨省後突然去叫人有些蹊蹺,清和不放心,一路疾走,來時已經氣喘籲籲,連禮也顧不上行,見了她就急著問:“娘子怎麽了?”


    “沒事。”席蘭薇淺笑著搖了搖頭讓她放心,檀口輕啟,讓清和一字字看得清楚明白,“去宣室殿稟袁大人,祺玉宮要出事。”


    尚不知緣由,隻是那次杜充華來動刑時,並沒有方才那麽惱怒。今日惱成這般……


    席蘭薇長沉下一口氣,笑意漫開:這後宮裏頭,兵來水來,到底還是得宣室殿那邊來擋、來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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