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蘭薇與杜氏聞言均有一凜,皇帝複又掃了二人一眼,薄唇輕啟道:“杜氏無故責罰隨居宮嬪,廢充華位,降正六品才人。”


    降正六品才人。充華是從三品,乍聽隻知是降了兩品半,卻已不再是主位宮嬪了。


    席蘭薇淡瞧著麵色慘白的杜氏,一時真有點擔心,她可別就此小產了。


    杜充華滿是委屈、朱唇輕顫,好似想說些什麽,終是狠一咬唇,隻字未言。


    “鳶令儀麽……”皇帝看向她,眼底增了兩分笑意,短一思索,“晉才人位,以示安撫。”


    兩句話,兩個人。一個降了兩品半、一個晉了一品,卻就這麽同為才人了。


    不止如此,目下……席蘭薇還比杜氏多個封號。


    席蘭薇盈盈下拜謝恩,杜氏始終麵色慘白著回不過神,最後被宮人半扶半拖地“請”離了宣室殿。


    蘭薇起身抬眸,看有宮人在皇帝案前添了席子,知曉皇帝的意思,一福身前去落座。


    筆墨紙硯在跟前擺得齊整,顯是皇帝有話要問。蘭薇頜了頜首,笑意淺淺,一副“知無不言”的樣子。


    霍祁睃了睃她,如墨雙眸似乎仍帶幾許寒意:“這次倒不見你為杜氏說情了。”


    蘭薇點了點頭,眼中無波無瀾更尋不到半絲半縷的慌張,提筆寫道:“上次說情,是臣妾有錯在先惹惱了她;這次,臣妾全不知錯在何處,為何求情?”筆下一頓,蘭薇又朝皇帝一頜首,“謝陛下公斷。”


    皇帝“嘁”地一聲輕笑,隨手翻開了奏章,一壁讀下去一壁說得很是輕鬆:“還是你自己有本事,知道怎麽把話傳到朕的耳朵裏。”


    蘭薇笑容一凝——他看出來了?是宮人哪裏露了破綻?


    霍祁覺出了意料之中的安靜,滿意地覷了眼她的神色,淡然又言道:“行了,做都做了。再者,讓朕知道也沒什麽壞處。”


    他口氣輕輕,神色間也是渾不在意的樣子。蘭薇稍放了心,見他不開口讓她告退,就靜靜在旁坐著。過了須臾,皇帝抬了抬眼:“去換茶來。”


    是要她去。


    宮嬪侍君,換個茶研個墨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舊茶盞自有宮人撤下,她隻消得沏新茶來便是。蘭薇起身一福,向側間退去。


    專為備水所用的側間地方不小,其中有若幹種茶、水,亦備有杏仁露、綠豆糕之類的常見飲品及茶點,為的是朝臣或宗親來拜見時,均可呈上對方所喜的種類。


    席蘭薇瞧了瞧麵前木架上擺放整齊的一個個茶罐,剛想讓秋白問宮人一句皇帝平日裏喜歡什麽茶,就見原本候在房裏的兩個宦官都告退了。


    顯是有人授意不讓她知道。席蘭薇黛眉微一挑,知道強攔了大抵也問不出真話,便不多做阻攔。


    .


    仍清楚地記著席蘭薇曾把自己想問的話猜得奇準、因而直接寫下了接下來的六句答話。霍祁每逢想到這事,心中就有一種執拗般的不服,壓還壓不住,之後竟是進一步想著定要扳回一局來才好。


    正巧今日無甚急事、她又恰好來了宣室殿,就讓她去奉茶吧。但凡呈上來的不是他喜歡的——罰她倒也不至於,嘲上兩句還是可以的。


    片刻工夫,就見席蘭薇從側間出來了,秋白清和隨在身後,她親自端著茶盞。


    她在他身邊正坐下來,莞爾銜笑呈上茶盞。黑瓷的茶盞蓋著蓋子,瞧不出裏麵是什麽。


    帶著兩分即刻就能找她“麻煩”的竊喜,皇帝從容不迫地執起了茶盞、揭開……


    裏麵的一片白色讓他登時一怔。


    很是均勻的白色,瞧著溫溫潤潤的,和茶盞的黑瓷對比鮮明。呼吸間,淡淡杏仁香襲麵。


    杏仁茶……


    香氣縈繞的同時霍祁心底一悶,一陣挫敗感,打量她片刻,問出一句:“為什麽是杏仁茶?”


    蘭薇輕怔,回到為她擱在紙筆的那一邊,如實寫道:“臣妾不知陛下喜好,但見陛下上一盞喝的杏仁茶,覺得陛下至少今日想喝……”


    “但見陛下上一盞喝的杏仁茶”?皇帝目光一淩,掃向一旁的兩名宦官,二人急忙跪倒解釋:“臣等絕不曾告訴才人娘子……”


    合著授意他們不讓她知道的不是旁人而是眼前帝王?蘭薇不覺笑意間添了點兒促狹意味,提筆寫道:“宮人撤舊盞時,杯身有白跡一縷未拭淨。若為陛下不慎傾灑,宮人必及時撤換,如此隻能是宮人上茶前曾致傾灑,不敢使陛下多等,故而再添水、匆忙擦後呈上。”


    “……所以呢?”霍祁追問,不信她就憑那麽一道白色印跡便判斷你那是杏仁茶——旁的不說,白色的飲品何止這一種?


    席蘭薇銜笑,繼續解釋下去:“臣妾退至側間,見晾茶所用案幾上有一白圈,與茶盞底一般大小,猜是先前傾灑凝結而成未及清理。蘸起輕嗅,有杏仁香,故知是杏仁茶。”


    “……”霍祁眼看著她寫滿這一張紙的娟秀小楷,連話都說不出,心下隻得感歎真是好細的心思。六宮嬪妃,想知他喜好的不在少數,唯這一回是他興起想拿喜好刁難旁人,還就讓她立時三刻尋著蛛絲馬跡摸了個準。


    忽而覺得和這人麵對麵坐著就是一場博弈,互相猜對方要走哪一步——算上那六張紙條,她猜贏了兩次,他麽……


    霍祁苦笑搖頭:就不該跟她置這個氣!


    上一次因為猜他的心思被杖責了五十,此番見他搖頭,本就強壓心驚做著解釋的席蘭薇心下一顫,換了一張新紙寫得有點慌張:“此番是陛下要問、臣妾不敢欺君……”


    下一句話不知該怎麽說了,於是筆就此頓住,霍祁看完了睇向她:“所以呢?”


    所以……


    席蘭薇銀牙一咬:“陛下不能怪臣妾揣測君心。”


    皇帝禁不住“哧”地一聲笑出來。方才還感歎她心思縝密,隻道是個沉得住氣、什麽都不在意的——合著該害怕還是害怕?


    “記仇?”皇帝淡睨著席蘭薇,卻是沒待她再行作答就轉了話鋒,捏起那張紙輕晃了一晃,“你既想圖清淨不爭寵又解釋得這麽清楚,就不怕朕就此覺得你聰明、對你上心了?”


    這話確是問得席蘭薇心裏發沉了,她著實擔心過這個,最後卻還是照常上了杏仁茶、照常答得老實。既然已到了這個份上,那更深的思量也不妨全讓他知道:“若所奉茶水陛下不喜,臣妾恐被責罰;若陛下問及杏仁茶緣由,臣妾含糊其辭推與宦官,便於禦前宮人結怨。兩害相權取其輕,不如一切如實。”


    好個“兩害相權取其輕”。後一句算個理由,宮中之人多不敢得罪禦前宮人。“禦前”麽,一來最易跟天子說上話;二來也容易不讓“別人”跟天子說上話。


    逢了昏君,連朝中之事都能任由宦侍擺布;但便是明君,即便朝政清明,禦前之人說是想在宮中給個位份不高的嬪妃使點手段也不是難事。


    是以這一點姑且不與她多作爭辯,但頭一句……


    皇帝雙眼微眯,隱顯不悅:“為個茶水就怕朕罰你?朕有那麽喜怒無常麽?”


    話音初落,見始終低垂著首的席蘭薇輕抬了頭,清澈的眸色很快地從他麵上掃過,遂又低下頭去。


    那對明眸雖是清清亮亮的,讓他有那麽一刹那似乎什麽心事都沒了、積在心中的煩悶被蕩了個幹淨,但在回味間很快察覺了那細枝末梢的戲謔意味,頓時又是麵色一黯。


    ——又讓她將了一軍。他怎麽忘了先前杖責五十的事,那不是足夠讓她覺得他喜怒無常了麽?


    沉下心來,霍祁懊惱了短短一瞬,索性挑明了,一字一頓地道:“那事不算,朕當時沒真打算罰你——若不然,事後也不必禁杜氏的足了。”


    席蘭薇點點頭,一臉的了然,卻讓他有點語塞。


    霍祁愈發覺得好像碰上個讓自己沒轍的人,心底從頭回召見她時就有的那一點點心思也逐漸蔓延開來,不再隻是眼前不時地浮現她的一抹欣喜,似乎連同較勁、挫敗攪在了一起,迫得他跟孩童賭氣似的,非得今天把她震住。


    “好,就算這兩句解釋都說得通。”皇帝輕緩一笑,冷涔涔的麵容好似覆了一層薄霜。倏爾伸出手去,猝不及防地輕挑起席蘭薇的下頜。隔著案桌,他神色清淡地凝視著她,“但就算說得通也無妨,朕還偏就對你上心了,如何?”


    席蘭薇明顯一僵。因被他捏著下頜而不得不與他對視的雙眼驚得徹底移不開來。


    霍祁欣賞了一會兒她的錯愕,心滿意足地鬆了手,吹了吹杏仁茶嫋嫋飄起的熱氣,飲下一口:“許你再養一個月的傷,下月今日,來宣室殿。”


    九月十六日……


    建恒二年九月十六日……


    席蘭薇早就數算這個日子許久了,卻沒想到讓自己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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