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禁軍都尉府的人到來之前,各宮嬪妃就都到了宣室殿,這個表忠心的機會自是不能錯過。


    來得太多,依次地見禮、表關心實在讓人聽得煩不勝煩。皇帝飲茶安著神,起初還不時地應上兩句,後來終是一蹙眉頭,讓麵前正帶著哭腔滿麵擔憂的宮嬪的關切之語戛然而止。


    於是已經問完安的嬪妃暗中慶幸自己到得早、沒觸著黴頭,還沒問安的嬪妃則提了一口氣,有點不知接下來要如何是好了。


    皇帝淡淡掃了麵前的宮嬪一眼,站起身從她身畔走過去,一直走到榻邊。


    席蘭薇失了不少血,加之又是從緊張中一下子放鬆下來,虛弱犯困,闔目歇了一會兒就已是半夢半醒了。


    恍然覺出有人在身旁坐下,迷迷糊糊地睜了眼,定一定睛,明眸便完全睜開了。


    “好些了?”皇帝的手撫上她的額頭,理了一理她額前睡得散亂的幾縷碎發。


    席蘭薇點了點頭。倒不是跟他客氣,歇了一歇委實覺得舒服了許多。


    “喏,藥也晾得差不多了。”皇帝指了指床頭擱著的青瓷小碗,一握她的手,“起來喝了再睡。”


    後麵的一眾嬪妃看得都說不出話了,都覺得讓席蘭薇撿了個大便宜——有病有傷的想讓皇帝噓寒問暖幾句多難啊?怎麽就讓她趕上了啊?她們怎麽就沒那運氣碰上個刺客啊!


    尤其是在見到席蘭薇因為劍傷起身困難、皇帝甚至伸手扶了她一把之後,一眾嬪妃打從心裏不舒服,卻又好像沒什麽可不服的。總之弄得自己心中五味雜陳。


    .


    席蘭薇坐起了身子就沒再有過多的“嬌弱”,劍傷在左肩,右臂活動無妨。直接伸手就拿了藥碗過來,確是晾得差不多了,連吹都省得吹,一飲而盡。


    弄得原是做了準備打算喂她喝藥的霍祁愣了一愣,藥匙還握在手裏,擱下也不是、繼續攥著更不是……


    “陛下,禁軍都尉府指揮使、副使到。”宦官在殿門口沉聲一稟,倒是解了皇帝的尷尬。順手取了席蘭薇手裏的空碗,將藥匙擱在碗中,一並置於案上。睨了嬪妃們一眼,吩咐道:“去正殿。”


    沒直接趕她們各自回宮,但也明擺著煩她們都在此待著,一眾宮嬪裏也沒有哪個敢多委屈半句,齊齊一福身,到正殿候著。


    “你歇著。”待得眾人離開,皇帝轉回頭來向蘭薇道,深入眼底的笑意看得她一怔。他又說,“朕去跟禁軍都尉府交代清楚。”


    蘭薇輕一點頭,心中一思忖,又在他離開前猛一拽他衣袖。皇帝再度回過頭,仍是笑容不減、毫無不耐的樣子:“怎麽了?”


    繼而看到蘭薇的視線投向案幾,有話要寫下來給他看的意思。皇帝躊躇一瞬,卻是坐了回去,攤開手掌遞到她麵前。


    “……”蘭薇抬眸望一望他,沒動手。


    “寫吧。身上有傷,別四處走動。”他溫聲勸道。蘭薇猶豫了一會兒,終是抬了手,在他手心上輕輕劃著。


    她微涼的指尖觸在他溫熱的手掌上,一字一字地寫下去。每寫罷一字,她都抬頭望一望他,見他點頭示意她看懂了,她再寫下一個。


    一句並不算短的話寫完,她是說:“臣妾隨陛下同去為宜,彼時殿中無旁人,諸多細節,唯臣妾清楚。”


    這話不錯。霍祁想著一笑,手上一攥,將她仍擱在他手心裏的纖指握在了手裏,回說:“不急。你今日好好歇著,那些事明天寫出來,著人呈去禁軍都尉府便是了。”


    也是個法子,然則席蘭薇想了想,手指動了一動撥開他握著的手,又寫了一句:“那地上的腳印也不能總留著,一會兒總要讓兩位大人來看,臣妾穿著中衣在此躺著,合適?”


    “……”霍祁啞了。其實隻要他不在意、加之榻前有幔帳擋著,沒什麽不合適的。但對上她滿眼的期盼又覺得……她這是擺明了一定要去,就她那個脾性,他若是不答應,她必定動心思編出一個又一個理由出來央他。


    一時心軟,到底點了頭:“身上有傷,多加件衣服,莫受涼了。”


    .


    是以禁軍都尉府的幾人連同一眾宮嬪在正殿等了又等,可算等來了皇帝。


    目光停在被他護在懷裏一並出來的席蘭薇,一眾宮嬪再度梗住。


    席蘭薇明顯疲憊,神色懨懨的,麵色較平日蒼白些許。發髻綰得鬆散隨意,隻插了一支檀木簪子,鬆得好像隨便一碰就能散下來似的。一襲藕荷色的交領襦裙雖是挑不出什麽錯,但這料子也忒簡單——若不是席蘭薇本來生得美,這一身打扮定瞧著比尋常商賈家的妾室還不如。


    便難免有醋意大些的嬪妃在心中埋怨:如此衣冠不整,陛下還真敢帶出來見人啊……


    .


    眾人見了禮,各自落座。沈寧上前一揖:“臣聽聞宣室殿內留了那刺客的腳印?”


    “是。”皇帝點頭,有意無意地笑睇了身旁的席蘭薇一眼,又向沈寧道,“去查吧。”


    沈寧再揖。回頭命隨行的禁軍入殿查看,朝席蘭薇一拱手:“才人娘子,臣聽說娘子與那刺客交了手,不知娘子可傷到他了?”


    “大人。”杜才人在旁清泠泠一笑,帶著那麽點嘲諷說得慢條斯理,“鳶才人敢跟那刺客交手已是膽子夠大,但若覺得她有本事傷了那刺客……大人您未免太高看她了。”


    席蘭薇無奈搖頭,懶得理會杜氏的敵意,提筆才要寫個明白,身旁之人卻先開了口,聲音四平八穩的聽著頗具震懾:“她傷了那刺客的小腿。”


    餘光一瞥,杜氏果然瞬間噎住,訕訕地避口不敢再說話了。


    沈寧點了點頭,又道:“那刺客功夫極好,出入皇宮如入無人之境,才人娘子如何傷的他?”


    席蘭薇挑眉,被他的口氣弄得不太舒服,還是如實寫道:“我對宣室殿更熟悉。”


    “那他何以沒殺娘子滅口?”沈寧再道,語氣厲了兩分。


    “啪”地一響,席蘭薇將筆拍在案上,怒目而視。這種懷疑讓她不得不怒。


    “才人娘子莫急。”沈寧沉下一口氣,麵色淡泊無波瀾,從容解釋道,“臣隻是循理辦事。來時聽宮人說那刺客破窗而出後,禁軍點燃燭火,見娘子隻是安穩坐著,故不得不問。”


    確實值得懷疑……


    席蘭薇消了消氣,凝神寫道:“我也不知他為何不殺我。”一頓,又寫,“大人覺得我該知道得清楚麽?”


    分明還有不滿。


    沈寧接過紙一看皺了眉頭,好像算個解釋,又難讓人就此釋疑。剛一張口,下一句問話還沒問出來,便見皇帝一擺手:“行了。”


    沈寧不再言,靜等皇帝發話。


    “這案子該查要查,但不必疑才人。”皇帝說著看向她,笑而審視,好像帶著幾許認真的思量,“至於為什麽不殺她‘滅口’,大概是因為她本來也說不了話吧。”


    “……”沈寧徹底啞了。這話裏倒是把信任表現得十足,隻是……也太不講理。


    .


    在基本交代清楚之後,眾人各自回宮、回府,席蘭薇這個本該侍寢的便順理成章地仍留在宣室殿。回到寢殿中,皇帝睇了睇她,便揚音一喚:“來人,傳旨……”


    後麵想好的話還沒說,忽見她猛搖了頭。霍祁一怔,掃了眼已候在殿門口準備聽旨的宦官,複又看向她:“怎麽了?”


    席蘭薇咬了咬唇,執起他的手又寫起來:“陛下是不是要晉臣妾位份?”


    “自然……”霍祁道。話音一落,就感覺她又繼續寫了下去:“不必,臣妾也沒做什麽,隻是想保自己的命罷了。何況上個月剛越良人晉了才人,再晉位份太易遭嫉。”


    分析得明明白白,也絲毫不避諱直言議論六宮暗爭。霍祁笑了笑:“什麽‘沒做什麽’?單憑你有膽子跟刺客過招就值得佩服了。”


    他說得輕鬆卻認真,於是席蘭薇歪頭想了想,手指寫下的一句話也輕鬆而認真:“那陛下先欠著吧。”


    “……”霍祁哭笑不得,想了一想,好像隻能應她一句,“好……”


    .


    翌日上午。席蘭薇起榻後仔細地梳了妝,踏出宣室殿就碰上了羋恬。


    明擺著是來堵她的。


    淡掃羋恬一眼,席蘭薇腳下未停地繼續往前走,一副懶得搭理的樣子。


    “蘭薇……蘭薇!”羋恬追著她,賠著笑臉解釋,“你……你別生氣,沈寧是身在其位,得謀其政嘛……”咬了咬嘴唇,羋恬一臉委屈,“他絕對不是真疑你。”


    席蘭薇板著臉冷睇了她半天,猛地笑了出來,在羋恬麵露錯愕時又憋著笑繼續往前走,很快就聽到羋恬在她身後斥她了:“又逗我……討厭!我嚇得都在這兒等了半個時辰了!請我喝茶!”


    於是一路被羋恬抱怨著往雲宜閣走,入殿,命秋白奉了好茶,羋恬喝了半盞才緩和了不快。瞥了瞥她,故意把話說得陰陽怪氣:“今兒個進宮就聽說陛下現在對鳶才人體貼得緊呢,讓六宮都說不出話……”拖長了語調,羋恬明眸一轉,說得賊兮兮的,“我還以為你不想爭寵呢。”


    “我是不想爭寵啊。”席蘭薇輕輕一笑,提筆寫著,“但我不去爭,又不意味著他要待我好我也不要。何必呢?我受不起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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