銜起一縷輕笑,席蘭薇目光帶嘲地拂過越遼王,提步登上長階。


    “聽說皇兄傳禦醫給你治了嗓子。”霍禎的聲音平靜如水,繼而聽見他轉過身來的兩聲腳步,席蘭薇仍自背對著他,他又道,“皇兄肯為你費這份心便好,想來是……並不好醫,你別心急。”


    一句聽上去再正常不過的勸語。如是不知真相,席蘭薇大抵還是會頜首表個謝意。眼下,卻隻被這“勸語”激得冷意滿滿。


    真想回過頭質問他一句,究竟是有多期盼她這啞治不好。若是就此治好了,是不是就白費了他那一副狠藥。


    “宮中素來不缺名醫,但凡肯上心,想來才人娘子會無礙的。”沉穩的聲音另席蘭薇一滯。側首瞟了一眼楚宣,不知他為何會突然說這麽一句。


    猶疑不定地打量一番,席蘭薇沉下氣息,提步再往上走。


    .


    “蘭薇!”霍禎一喝,餘光瞥見剛要跟上去的兩名宮女皆是一悚,又各自低頭隻作未聞。冷睇二人一眼,分明是製止她們繼續往前走的意思,霍禎走上前去,擋在蘭薇身前的台階上,本就比她高出一頭的他陡然又高了一截,“你不肯嫁我,還這麽恨我?”


    語調輕揚,探究中有些許好笑。


    蘭薇垂眸,冷著臉不去理他,便見他手上一動,攏入袖中,俄而取了一物出來。


    一隻巴掌大的緞盒,花紋清晰精致,盒蓋上的銀質搭扣色澤明亮。


    霍禎打開蓋子,裏麵一串南紅十八子靜靜躺著,溫潤的櫻桃紅色,在陽光下顯得氣息嫻靜。


    “聽說你喜歡南紅。”霍祁將手釧拿出來,在手中轉了一轉,遞到她跟前,笑意淡淡,“這手釧難得,你……”他睇一睇她,“若是喜歡,就留著吧。”


    若是喜歡,就留著吧。


    蘭薇抬頭望著他,笑意迷離——他還知不知道這是宣室殿前?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不肯嫁我。”他說著,眼底有點慌亂,“納了許氏,隻是為了平一平朝中的議論。”


    ……他到底在解釋什麽?真好像她嫁了他、他便不會娶那許氏一樣。


    “你我的婚約訂了半年,你說不嫁便不嫁,還反倒是我惹了你一樣?”他輕聲問著,似乎漫不經心,又透著一股濃濃的好奇,萬分想得到一個答案。


    席蘭薇的目光到底抬了一抬,落在他手中的那串手釧上。好似帶著幾分喜歡似的盯了一盯,霍禎會意,露出喜色,忙伸手遞了過來:“你……”


    打算收下?


    席蘭薇笑吟吟地接了過來,托在左手中端詳一番,轉而一握,繼而將右手也握了上去。狠力一扯,珠中係線抻斷,那色澤溫潤的櫻桃紅珠子帶著脆響蹦了一地,隨著跳落得愈低、聲音也更加短促,最終落成一線細密輕音,逐漸消失。


    在霍禎的愕然中,席蘭薇的目光落在三階之上的那一片小小點翠上。那本是串在手釧下用以點綴的一片,純正的顏色美豔而不遮南紅色彩。


    是以有那麽短短一瞬,還真覺得自己是暴殄天物了。唏噓一聲,遂又抿起涔涔寒笑,冷睇著霍禎,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再沒停半分。


    真是覺得一陣惡心。


    這手釧她是見過的,也是真心喜歡。如此成色的南紅本就不多見,又與翡翠、珍珠、點翠搭配得精巧,說是稀世珍寶當真一點都不為過。


    隻是這稀世珍寶……


    他越遼王上一世也得到了,卻是沒給她這正妻,二話不說就落到的許氏手裏,讓許氏在人前人後頗是增色。


    這一世,她沒嫁給他,他反倒拿來討好她了。


    摸不準霍禎的心思,席蘭薇也懶得摸。左不過一個藩王,就算是在眼前添堵也添不了多少,她到底是宮妃。


    隻是覺得他敢在宣室殿前如此,倒真是好膽量……


    .


    不知皇帝是否已經知曉此事,席蘭薇自己也不多提。福身見禮,接過清和手裏的食盒擱在案上。


    頭一回見她送東西來……


    霍祁睇了一睇那食盒,眉宇間蘊起笑意:“怎麽了?”


    一副已知她有事相求的意思。


    席蘭薇聳了聳肩頭,未加掩飾,如實寫說:“吃了許多日的藥不見起色,臣妾想知道禦醫究竟怎麽說的……”


    “這麽著急?”霍祁笑出來,擱下筆認真道,“但凡大病,總是要慢慢治的,何況你這還是禦醫都沒碰上過的事……”


    蘭薇頜首,也知道是自己太急了。這剛十幾天而已,就是肩上的傷,都不止養了這麽多天才見起色。


    笑倪她好一陣子,霍祁才又道:“不必瞞你。禦醫也委實不知這藥有效無效,隻是嚐試著來。如若總不見起色,他們議過之後再換方子。”他手指在她鼻梁上輕一撫,寬慰說,“你才十七歲,還有這麽多年呢,急什麽?”


    寵溺的語氣讓席蘭薇一怔,霍祁說罷也是一怔。竟覺得有些窘迫,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說這話的時候,心底想的分明就是:他們都還年輕,她還能在他身邊一輩子,他有足夠的時間把她治好……


    這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的回護……


    明明一直沒對哪個嬪妃上過心、明明已經在著意提醒自己為這席氏也不至於了,怎麽一顆心偏還不由自主一樣?


    輕咳一聲,霍祁將視線投在那兩碟子點心上。其中一碟應該是糯米做的,瞧著軟糯,外麵又裹了一層薄粉,瑩潤潤的樣子讓人挺有食欲。


    從前沒見她做過這些,目下一看……手藝還不錯麽。


    噙著笑夾起來一枚,米香輕盈的外皮入口即化,內芯甜而不膩,摻雜清香陣陣。


    就算說不上手藝頂好,也委實讓人吃著舒服。


    吃完一枚,霍祁擱下筷子,手指輕觸嘴唇後又拿下來看了看——確定唇畔沒沾上糯米粉。


    略帶三分思量,皇帝斟酌著問她:“你跟宮裏哪個主位嬪妃比較交好?”


    席蘭薇一怔,一時忘了寫字,櫻唇微動顯是在問:“怎麽了?”


    “杜氏有孕了。”皇帝換了口氣,循循道,“太醫剛稟了來,朕覺得……你莫要繼續住在祺玉宮為好。”


    短短一愕。算起來已經快四個月的身孕了,就算束腰也要有個限度,席蘭薇料想她大概不日內就得稟明此事。彼時或許要複她充華位、或許更會額外再晉上一晉——既有身孕,怎樣的重視都是應該的。


    隻是未料,這複位晉封的旨意尚未聽聞,皇帝要做的竟是讓自己遷宮?


    他疑她會害杜氏?


    席蘭薇怔怔地望著霍祁。自她入宮開始,雖則算計難免,可真還沒害過人呢,反是杜氏找了她許多次麻煩。事到如今,他反擔心她會害杜氏?


    “才人。”習慣於她總是把心思寫在臉上讓他一覽無餘,皇帝一哂,思忖著道,“從前有些事……你入宮晚大抵不知道,朕也隻是有所耳聞。杜氏多事,又素來與你不合,朕不想你在祺玉宮平白牽扯上什麽。”


    對上她的明眸,他如潭深邃的雙眼中添了兩分信任:“不是怕你害她。”


    是怕她害你。


    席蘭薇垂下眼簾,沒有多去置評是否信他這番說辭,隻提筆寫道:“臣妾在宮中無甚交好嬪妃,但與長盈宮欣昭容尚算熟絡。”


    依他所言給了他答案而已,沒有執著於他到底信誰疑誰。


    皇帝凝神,審視熟悉的字跡片刻,緩一點頭:“好。你遷過去便是。具體住在哪裏,看你喜歡何處,和欣昭容打個商量便是。”


    他察覺到了,她根本就對他方才那番說辭存疑,隻是守著嬪妃的本分忍下不做計較。


    席蘭薇頜了頜首,離座行至殿中,恭敬下拜、繼而告退。


    .


    其實她是肯信他那番話的。無論怎麽說,杜氏都是明擺著比她狠心,他沒理由平白懷疑一個不曾動手害人的妾室會加害旁人的孩子。


    若是疑了,他也不會是這般的溫和態度了。


    皇帝會那樣同她解釋、且透了些許陳年舊事出來,可見是在意她的心思的。她拿捏不準的,是皇帝的在意有多少。


    又或者,是對有孕的杜氏在意得多些、還是對她在意得多些。


    若是對她在意的更多些麽……


    方才她的疑色他也會在意的,會想法子讓她相信,他的解釋是真的、當真是怕杜氏借此害她。


    笑意轉過唇畔,席蘭薇仔細思索著,將每一個細節都再度想了一遍。確定無錯,她放緩了行下長階的步子,很快便見秋白似不經意伸手扶在她胳膊上。蘭薇右手搭臂,手指點在秋白在袖中攤開的手掌上:“若杜氏未複充華位,讓景妃知道我來宣室殿拜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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