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席蘭薇告退後沉吟許久,反反複複地掂量著,最後好似認命似的一喟:“傳旨。”


    袁敘躬身上前聽旨,見皇帝複又默了一默,終於緩緩道:“杜氏有孕,晉美人位。”


    袁敘一揖,又等了許久,再沒有下文。


    ……沒了?


    隻是依例從才人往上晉了一級而已?皇帝是忘了她是從充華的位置上降下來的麽?


    若說起來,杜氏降位那事可大可小,此次又是有孕,怎麽說也該把位份複回去再是。皇帝當真……沒那個意思?


    袁敘愣了半天,可算意識到自己該去傳旨了。施禮退出殿外,著人去禮部告知、記檔、曉諭六宮,一壁辦著這些正事,一壁暗歎皇帝的心思當真是轉了。


    從前別說是顧及哪個嬪妃的心思,就連正經稱得上“寵妃”的都沒有過。後宮明爭暗鬥不斷,皇帝都隻是冷眼看著,懶得跟那幫女人多費工夫,出了不得不由自己決斷的事才下個旨收個場。


    這回倒好,這麽冷著杜氏,隻能是因為方才求見過的席蘭薇了。旨意傳下去非驚了六宮不可——驚歸驚,還說不出什麽。若說皇帝不在意這孩子也說不通,到底是按規矩晉了位份麽。


    若非得議論出點什麽,似乎……隻能是議論皇帝記仇了?


    這話又決計沒人敢說。


    .


    解決好一幹事宜,袁敘假作聽不到六宮已逐漸掀起的訝異,如常回宣室殿侍奉。還得囑咐禦前眾人兩句,不許拿這事嚼舌根。一頭是有孕宮嬪、一頭是在陛下心裏越紮越深的人,哪一位都開罪不起。


    在殿外與幾個徒弟交代完了、再讓他們交代給旁人。袁敘理了理衣衫,躬身進殿。


    輕抬首,覺得不大對頭。


    皇帝在案前側坐著,一手支著額頭,眉頭微蹙,好似有什麽煩心事。另一手卻在案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似乎輕鬆得很,隻是百無聊賴。


    近來確是沒有什麽讓人頭疼的政事,可皇帝又何至於如此“百無聊賴”?當真無事可做,隨便去看看哪個嬪妃也是好的。


    縱使帝王不能沉迷女色,可這位也太拿六宮不當回事。再這麽待兩年,皇裔的問題可就要被一眾朝臣擱到台麵上來議論了。


    袁敘一邊打著腹稿思量著如何開這口,一邊行上前去,在側旁一揖,先帶了點詢問:“……陛下?”


    “嗯?”皇帝回了回神,很是隨意地問他,“旨傳了?”


    “是,傳了。”袁敘躬了躬身,覺得便是皇帝再不喜歡杜氏,目下也還是從她這有孕的開始為宜,待他不肯去了,自己再勸他去別處便是。於是袁敘沉了一沉,小心翼翼地又道,“陛下若是無事……可是該去看看杜美人?美人娘子有這身孕,六宮同賀著……”


    “六宮同賀著,朕就不去湊這熱鬧了。”皇帝輕笑著,接話接得很快。


    他沒心情去見杜氏在情理之中——袁敘知道,就算是太醫來稟說杜氏有孕的時候也沒見他有太多欣喜。


    袁敘頜首,思了一思便打算轉了話題、往旁的嬪妃處勸。還沒開口,皇帝卻先悠哉哉地問了他句話:“你說……這傾國佳人,朕能哄住不能?”


    問得袁敘立時僵住了。


    傾國佳人,不說也知道是鳶才人席蘭薇。怎麽……能不能哄住?


    袁敘拿不準皇帝究竟在想什麽了。


    “自古,明君昏君,都難免有個寵妃。”皇帝的笑容中帶著意味深長的思量,頓了一頓又道,“朕的後宮可還沒有過。”


    是,是沒有過。就算從前在潛邸風光過一陣子的泠姬,其實也就那麽回事。但這雖是事實的話從皇帝口裏說出來,袁敘怎麽聽怎麽怪——自古帝王有寵妃那是因為帝王喜歡,怎麽陛下您這麽一說,倒像是刻意想寵她似的?


    還帶著點沉吟——瞧著很勉強麽!


    半天沒等著回話,皇帝蹙蹙眉頭,偏過頭來就看到了袁敘的一臉詫異,不禁眉頭蹙得更厲害了:“朕問你話呢,你這什麽表情?”


    “這……臣……”袁敘在錯愕中定了定神,一揖,“陛下,臣冒昧一問,您是……當真喜歡鳶才人,還是有什麽別的原因?”


    比如關乎政局?


    聽出他的意有所指,皇帝也知道他“指”的是什麽,現下卻不想因為這種猜想生氣,隻想趕緊得個答案,於是道:“當然是真喜歡她,朕犯得著拿她算計什麽?”


    倒也說不上出乎意料。鳶才人麽……確實漂亮,莫說皇帝會喜歡,他這宦官單從樣貌上去看,也得說她的的確確是個美人。


    既然喜歡,皇帝又在猶豫什麽?


    袁敘覺得這差不好當,皇帝明擺著是要和他探討這問題,可許多話他又不宜去問,弄得很是不安。


    沉吟須臾,袁敘便順著皇帝方才的那句問話答了:“陛下是皇帝,想哄個嬪妃……哪有哄不住的?”


    再說,鳶才人本來也不是那愛蠻橫撒嬌的人麽!怎麽就讓他擔心哄不住了!


    “朕說的不是這個。”皇帝又一輕笑,薄唇翕動著思了一思,又道,“讓她礙著朕的身份敢怒不敢言,可不算是‘哄住了’。”


    袁敘驚得差點把一句“陛下您不是最懶得哄人麽”問出來,全然不知道皇帝今天是哪裏不對頭了。


    “你看剛才。”皇帝坐正了身子,回思著分析,“朕說讓她遷宮,給她解釋了是為她好,她明擺著不信。”


    語中一頓,皇帝又道:“哦,要麽是當真不信、不高興,要麽就是著意作給朕看,讓朕摸她的心思、壓杜氏的位份哄她開心。”


    皇帝說得輕鬆,袁敘在旁邊差點一跤跌下去——先前瞧這情狀還腹誹皇帝這是英雄難度美人關,被鳶才人拿捏住了。這麽一聽……陛下您想得很明白麽!


    倒還是……就這麽按著鳶才人的心思做了?


    “所以你想。”皇帝“篤篤”地輕敲了兩聲桌子,很認真地又道,“她要是當真不信——怎麽能讓她日後信得過朕呢?若隻是作給朕看、想讓朕循她的心思辦事,日後怎麽讓她直說呢?”


    兩個問題拋了出來,問得袁敘再度發懵。合著在皇帝眼裏,這才算是“哄住了”?!委實難了些……


    不說別的,單說他是皇帝這一項,此兩條便辦不到。宮中嬪妃,說起來是皇帝的妾室,可更是君臣之別。他握著她們的榮寵生死、乃至身家性命,嬪妃們小心侍奉著是自然,哪敢什麽都跟他說……


    他這個“坦誠相對才算‘哄住了’”的要求,都趕上尋常夫妻了。


    知道皇帝先前沒這麽待過誰,袁敘想攔上一攔讓他知難而退,又實在沒這膽子,最後答得模棱兩可:“這個……陛下,臣一個宦官……哪懂這些……”


    這件事裏他真正懂了的,隻能是後宮風向大概是要徹底轉了。


    .


    縱是沒從袁敘嘴裏得著什麽有用的答案,霍祁還是覺得輕鬆了許多。可算是自己向自己承認了那愈發分明的心思:在他心裏,席蘭薇是不一樣的。


    不知道是從那美得驚人的一顰一笑開始、還是因為她那些循著蛛絲馬跡猜背後故事的小心思,又或是因為她居然大著膽子跟刺客動手……到了今天,他可算不得不承認他一直在動心了,甚至已發展到不願看她有一點不快。


    欣昭容很快著人回了話,說安排席蘭薇住了漪容苑。霍祁一聽,就知這不是隨意安排,當真是席蘭薇自己挑的。


    長盈宮宮室不少,瞧著簡單大方的有、看著華麗奢侈的也有,這漪容苑算是兩頭不沾,卻又有點特殊。


    不同於大多數宮室的後院栽花種草,漪容苑的後院大些,修了個小湖,湖上有廊亭曲折,頗是雅致。


    並不知席蘭薇喜好,霍祁隻是覺得,那一處宮室確是合她。


    .


    已近晚膳時分,皇帝在宮人上前詢問可否傳膳時徑自起了身,笑意滿滿:“去漪容苑。”


    席蘭薇也恰好正用著晚膳,可是完全沒料想皇帝會來,聽得那一高聲通稟時驚了一跳,擱下碗筷、拭淨嘴唇前去迎駕。


    她剛福下身去,霍祁便扶了她起來。眺了眼不遠處的一桌佳肴,目光落在碗上放得有些分開的兩支筷子上。明顯放得匆忙,是他來得突然擾了她用膳。


    悻笑一聲,霍祁含歉一頜首,道:“遷宮總有勞累,不該這時候來擾你。”


    其實隻要提前知會一聲便好……


    席蘭薇心下念叨著,頜首退到一旁讓出道來。


    皇帝踱步進去,席蘭薇提步跟上,本以為要一同落座用膳,卻見他沒走兩步便停下腳來,回過頭來凝睇著她,麵帶思量。


    席蘭薇滯了一滯,頜首垂眸,平靜地任由他打量。


    “鳶才人。”霍祁語聲沉沉地問她,“朕不想有人找你麻煩,著意吩咐瞞著你今日去宣室殿的事,景妃怎麽知道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為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荔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荔簫並收藏為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