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為階下囚的霍禎,並沒有席蘭薇想象中那麽狼狽。


    牢中雖然昏暗,倒也還幹淨,一塌、一案、一席置著,房中看起來空蕩蕩的。


    席蘭薇到時,他正坐在案前思量著什麽,聽到門響抬起頭來,看到來人略有一訝,打量了她半天才道:“怎麽是你?”


    她沒作聲,笑了一笑,回過頭去吩咐獄卒退遠些。徑自入內,她無甚神色地在他案前坐了下來,將酒壺置在案上。


    “鴆酒?”他睇了一睇,眉頭微蹙。她猶未作聲,看了看案上扣放著的瓷杯,翻了兩個過來。


    意指共飲,不是鴆酒。


    仿佛略鬆了口氣,霍禎再度看向她,大是不解:“你為什麽來……”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劃著,頓了一頓,又道,“總不能是因為從前的婚約情分……”


    “自然不是。”她接得幹脆,輕聲一笑,“我和殿下早已沒有情分了。”


    劫她、要殺她的事都幹過了,情分這詞提來都可笑。


    他沉默著,仍是看著她,好像尚在探究她來此的原因。


    “殿下覺得自己輸得冤麽?”她微微而笑,麵上綻開的笑容直入眼底,為姣好的麵容增了些許顏色,就像晨曦的微光染上美玉,“似是……還未怎麽鬥,就已然敗了。”


    “嗯……”他啞笑了一聲,陷入思量,輕頷著首,看上去和霍祁很有幾分像。


    “殿下和陛下到底還是有幾分像的。”她又一聲輕笑,話語在回憶中帶起了幾許玩味,“卻又是天差地別。”


    “聽你先前的話,我以為你是來一問輸贏的。”他睇著她,眼中猶有不解,卻更添了兩分好笑,“怎的又扯到我與他像不像的事上?”


    “哦……”她輕輕一哂,“你真覺得你輸得這麽快、這麽徹底,與此無關麽?你若有陛下一半的心胸,也不至於到今天這地步。”她揚聲一笑,帶著讓他惱怒的歡快聲,“當然……跟我也有些關係。”


    牆上狹小的窗子透近些許陽光,明明是迷迷蒙蒙的,卻因牢中陰暗,乍一望去便覺得那一處很是刺眼。席蘭薇眯眼眺著,伸手擋了一擋,笑容漫起:“真是奇妙……”


    什麽?


    霍禎一怔,不明就裏。


    “這樣的陽光……很熟悉呢。我如是嫁給你,昏禮畢後,在房中看到的那抹陽光,於此一般無二。”她說著一聲幹笑,不禁搖了搖頭,“我早該知道那是牢獄一般的日子才是,那時卻傻,滿心的歡喜,以為你會一輩子待我好。”


    “你在說什麽……”他怔然望著她,愈發不明其意。若非知道她剛從宮中而來、一直是皇帝的寵妃,他甚至要懷疑她是不是瘋了。


    “唔……這個一會兒再說,先說說簡單些的。”她挪回目光,抿起一笑,“你派楚宣行刺,想借此除沈寧……你知道麽?那件事上,原該是侍寢宮嬪喊了人來、被楚宣殺死……哦,也可能是混亂中被誤傷的。總之那宮嬪原該死去,楚宣也會死在那天——雖是不會牽連沈寧,但也不能繼續為陛下辦事了。”


    她的笑容深深的,剪水雙瞳凝望著他,一字一頓地又道:“楚宣……是陛下安插自你身邊的人,他根本不會真正行刺陛下。但是……恰好那天是我在,我讓他活下來了,繼續監視你。”


    眼見霍禎的胸口快速地起伏了一下,似是冷抽了口氣,她又道:“還有……你越遼的糧價。那是我托簡家辦的——知道簡家麽?再過幾個月,就是南邊最大的糧商了。哦……他們的女兒,是我身邊的女官,原是該賜到你王府為妾的,是我提前把人要了來,為的就是給你添這一劫。”


    聲音莫名的低啞了下去,如同陰曹地府逼出來的一般。昏暗光線中,她的嬌容似透著說不出的鬼魅,甚至讓他有些發冷。


    “做這些……還真是後悔呢。”她感慨了一句,仍蘊著笑意,搖了搖頭,“後悔沒能現世報。”


    上一世她得知真相時,多想將一切都報複回去……卻是太晚了。


    霍禎臉上,滿是難以掩飾的慘白:“你……”


    “嚇到了麽?”她“嗤”地一笑,“聽我說些事情,你自己想是不是。”


    “你娶我回王府,並不是因為你喜歡我,你對我說的那些話全是假的、在我父親麵前做的承諾更是假的——什麽會好好照顧我一輩子、絕不嫌棄我口不能言,根本就是你做的。”她說得輕輕鬆鬆,已全然不帶往日的痛苦,好像在說一件事不關己的事情,“藥啞我,是因為這樣更容易娶到我、解了我父親當時的猶豫……可於你而言,根本就還是嫌棄我的,我父親若戰死沙場,你就決計不會再待我好了,是不是?”


    霍禎望著她而未言,似乎是被嚇住回不過神,又好像是不知如何作答。


    “就算我父親沒有戰死……在得知許氏的身份後,我的存在也很讓你為難了,對不對?一個有權有勢的藩王對你更要緊,何況我父親對朝廷那麽忠心……”緩緩吸進一口氣,她斂去笑容,語速放緩了些,“我已經在王妃的位子上……你就隻好加倍待許氏好,甚至……任由她踩著我,任由她在王府風光。所以我說過,嫁給你做正妻的人,真是蠢透了。”


    迎上他的滿目複雜,她甚至都辨不出其中有多少種情緒了。挑起一笑,她就這樣與他對視著,又繼續道:“我知道、或是能猜到這些,是因為我經曆過。我若不進宮,這一切便是這樣的。”


    她說著,自己給自己倒了杯酒,沒有再理會他的神色,兀自抿了一口,被辛辣衝得眉頭微一皺,續言說:“這些話……我曾經無比期盼,在看著你萬劫不複時說給你聽;後來,一度覺得,唯有我夫君才配第一個知道這些事;現在麽……”她笑了一聲,“還是先說給你吧,你就要死了,再不說,我以後就沒機會看你的反應了。”


    席蘭薇言罷,一口接一口地抿起杯中烈酒,直待喝了小半杯,心神才在酒香中靜了些許。擱下酒杯,她抬起頭來,淡看著霍禎,無比平靜:“我……活過一世,上輩子,我是你的王妃。”


    霍禎臉上,是意料之中的震驚。複雜到極致的神色,似乎有不信、又有相信,他甚至不自覺地往後躲了一躲,那神情仿佛正麵對一個前來索命的厲鬼。


    “在你的王府裏,我什麽苦都吃過、什麽委屈都受過。死時唯一的念頭,就是報複你。而後……我重活了一世,可惜了,那時已經跟你訂了婚、已經被你藥啞。”她淺笑著,一口飲盡了餘下的半盅酒,被嗆得一陣咳嗽,“我看到父親還活著,就想著……先不報複了吧。但我寧可在宮裏失寵一輩子,都不願意再嫁給你。後來……後來的種種報複,是你逼的。”


    似是被酒勁逼出了心底最深的情緒,她不在那般遏製情緒,嗆出的一聲笑音有些悲愴:“在你眼裏,一切都從來隻有可利用和不可利用之分、得到與得不到之異……不可利用的便棄之一邊,得不到的就要毀去。”


    所以在她得寵後,甚至是還沒得寵、隻是皇帝偶爾對她好些的時候,他就時不時地對她示好,送些她喜歡的東西又或是刻意關心幾句……


    在旁人眼裏,悔婚的是她、不領情的也是她,大約也不乏有人大感他這一片癡心。可偏是她重活過一次,沒有那樣的運氣能稀裏糊塗地感念一番,眼裏看得十分清楚、心中恨意萬分凜冽。


    他才不是真想對她好。曆過一世,她早已清楚他的心思。在他眼中,得不到的便比得到的好——所以那些玩慣欲擒故縱手段的妾室才得以欺她那般;而“得不到”的裏麵,他心知決計得不到的那一部分,也不會容別人得到——尤其是像她這樣本該“屬於”他的。


    “你一次次當眾對我好、當眾護我,不就是為了讓陛下容不得我?”她說著,輕一切齒,低笑一聲,“好在陛下不是你,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到底是錯了。”


    那陣子,其實她也錯了許多。因為上一世的種種痛苦,她始終不敢相信霍祁,生怕再被傷一次。


    “陛下是我這輩子……不,是我兩世裏,遇到的最好的人。”她緩出一笑,語中稍停,凝視著他,認認真真地看著他的麵容,又道,“但你……上一世,我知道真相太晚,覺得你行事太陰毒;這一世裏,更覺得你根本就是個卑鄙小人,和許氏湊在一起倒是剛好合適。”


    有時候甚至覺得,他簡直就是用來襯托霍祁的好的。


    .


    數年的不忿從胸中傾瀉而出,席蘭薇隻覺無比暢快。欣賞著霍禎一點點加深的驚意,又看著那驚意從他臉上一分分褪去,她的手探入袖中,拿出時,手輕攤開,掌中之物讓他驀地窒息。


    “我知道你會見到陛下。”她莞爾一笑,“你這麽卑鄙的人,就算到死都還是會算計吧……你覺得我會沒有防備?”


    她才不會給他機會,讓他把這些事就這麽告訴霍祁。


    手上一握,小小的平安鎖收回袖中,她端然沉下一口氣,輕一頷首:“殿下好自為之。”


    作者有話要說:席蘭薇:上輩子天天被你當麵捅刀,這輩子連背後補刀的機會都不!給!你!!!感!覺!自!己!萌!萌!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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