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蘭薇將此事告知霍祁的時候,霍祁沉默了許久沒說話,直至她將一切始末說了個透徹,他才輕一點頭:“查到了些。”


    ——原還是早就有所察覺,是以不知張氏所言還有多少用處。想著張氏的心思,席蘭薇一時替她提了口氣,怔了一會兒,又問他:“那陛下……打算如何?”


    “知道他們另有殺手,但尚不知具體有什麽安排。”霍祁略一頓,“既然張氏說是避暑途中或是圍獵之時,當心些便是了。”


    如此,似乎張氏所言還是很有些用途的。席蘭薇抿了抿笑,斟酌著言辭,又說:“如此……臣妾想……陛下能不能……”


    原是想說饒張氏一命,卻又不能說。她可憐張氏無妨,那邊還有個白氏一門心思想要張氏的命呢,若悔了這個約,白氏不一定還要鬧出什麽事來。


    思了一思,席蘭薇想了另一個法子,一哂,又道:“反正也是廢為了庶人……陛下發落她走好了。”


    既能留她一命,又不讓她留在宮裏礙白氏的眼。


    霍祁睇了她一會兒,輕聲一笑,頗不給麵子地調侃說:“你這人……說狠心就狠心,說心善就心善。下回能不能提前知會一聲,讓朕提前有個準備,知道知道你又打算如何?”


    “……”席蘭薇美目一揚顯有賭氣,默了一默,俄而又坦誠道,“她說希望這事……能讓天地間有人肯記得她。此事隻有陛下和臣妾知道得清楚,臣妾不敢保證日後有沒有心思能記得她;陛下……”眉眼稍一抬又隨即覆下,她的羽睫輕輕一顫,說得實實在在,“臣妾不知陛下會如何‘記得’她,如是像對臣妾這樣去‘記’,臣妾自是不願意的……還不如、不如讓她出宮去,隨她日後怎麽過,也許還會遇上別人可以心安理得地記住她的存在。”


    “唔……”霍祁沉吟著,目光在她麵上劃了又劃,最終將沉吟化作一聲笑舒緩出來,“她那話說得還真沒錯。”


    “……”席蘭薇一怔,“什麽?”


    “你很會寵著自己。”他笑道。


    席蘭薇好一陣安靜。也記不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在他麵前的隱瞞越來越少。從剛開始隻是不隱瞞“事情”,到後來任何“心思”都不想瞞他。就連含著嫉妒、含著不滿的情緒也皆說得毫無顧及,在他麵前活得十分逍遙自在。


    直至今日被張氏點破這心思,她才倏爾驚覺這一點。眼下又被他這麽一提,一時難免反思自己是不是“放鬆”得太過。


    畢竟還是宮裏。


    “這樣挺好。”看她不吭聲,霍祁便徑自又道,“對自己好些有什麽錯?我也不想看你為顧及別人的心思委屈自己。”他稍一頓,很快續說,“就算那‘別人’是我也不行,我更想聽你有什麽說什麽。”


    所以他從來不覺得此事有什麽可顧慮的。她說她的、他聽他的,若當真不合適,也不過是他不聽就是了,總好過她要因此時刻謹慎,時刻斟酌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聲音聽上去很有些發悶。霍祁眉頭微蹙,輕聲問她:“怎麽了?”


    她搖一搖頭,覺得並沒有什麽,又莫名其妙地就是輕鬆不起來。大約是因為張氏那番話說得沉重、外加外麵大雨瓢潑,多多少少地影響了心情吧。


    “早些休息吧。”霍祁的手在她額上撫了一撫,覺得稍微有些發燙,輕一歎,“大概受涼了,傳禦醫來給你看看。”


    雨那麽大,到底淋濕了些。到了宣室殿又急著和他說清這事,尚未來得及沐浴。眼下聽他這麽一說,還真覺得有些頭重腳輕了起來。點了點頭,席蘭薇道:“臣妾先去沐浴……”


    .


    沐浴後進了寢殿,禦醫與醫女已在殿中候著了。請了脈,確是受了些涼,但也沒什麽大礙,開了個簡單的驅寒方子,又囑咐好生歇息。


    躺下的瞬間覺得渾身一陣酸軟,倒是片刻後就逐漸模糊了,連帶著愈發不清醒地意識一並退去,好像連自己都能覺出自己是多快地墜入了夢鄉。


    .


    “所以我才想收買乳母去害安玉……抱歉,我太嫉妒了。我盼著你有一天可以失寵、然後父親也會過世,再沒有女兒可以依靠……”


    驀地一驚,她睜開眼,張氏不知什麽時候坐在了離床榻不遠的案幾旁。正品著茶,沒有看她,隻是淡淡地說著。


    聲音好像格外空洞了些,不帶任何感情,聽得她後脊發冷。


    “你很有膽子,身在後宮,還是一味地寵著自己。”


    張氏又說,同樣淡漠的口氣。席蘭薇擱在衾被中的雙手緊了一緊,覺得這話耳熟,繼而自己便意識到,大抵是在做夢。


    “我從沒嚐過這種滋味兒……”她說,接著又重複了一遍,“我盼著你有一天可以失寵……”


    是的,是在做夢,每一句話,都是她在冷宮中剛剛聽到過的。


    席蘭薇冷靜下來,看著張氏一語不發。如此靜默了一會兒,她卻突然站起身來,一步步地走近她。幔帳輕晃著,席蘭薇從中間的縫隙裏看著她走近,下意識地想躲,又動不了。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失寵了……”張氏啞聲笑著,聲音沙得可怕,“也許,你今天給他的所有信任、告訴他的所有事情,都會化為他賜死你的理由;或者,你現在所有被他所喜歡的原因,都會轉瞬成為他厭惡你的原因……”


    她仍在一步步地走近,又好像永遠走不到榻邊似的,始終離席蘭薇有一段不近的距離:“你除了生的美,還有什麽是讓人完全喜歡的?聰慧、倔強……這些都是可喜可惡的東西。可美貌,也是會消失的……”


    席蘭薇覺得心中一搐,眼眸中被她的話逼出了些許驚恐,繼而看到她一笑:“你的孩子……自古以來,賜死親生兒女的帝王也不少……”


    形如鬼魅的聲音,一句句地說著。不再是她已經聽過的話,每一句都是新的內容,每一句都直直得刺入她心裏。就像匕首一樣,先刺出一陣疼痛,再用凹槽挑出她心底的恐懼……


    “我盼著你有一天可以失寵……”張氏又說。還是在往前走著,卻是越來越遠了,“我盼著你有一天可以失寵……”


    一直都是這句話,久久不絕於耳。


    不知回蕩了多少遍,每一遍都是同樣的聲音、同樣的口氣。席蘭薇避也避不開,渾身都不受控製地拚命掙著,想要從這情境中完全掙脫出去。


    “蘭薇?!”有一聲略帶驚意的輕喚,她聽在耳中,卻又好像沒聽進去,仍全神貫注地掙紮。


    “蘭薇。”之後便又是一聲,繼而身子被用力一攏,好像被一陣溫暖突然激出了力氣,雙眸驀地睜開。


    霍祁側躺在榻摟著她,一身常服卻還穿得整齊,不像是已經睡下又被她驚醒的樣子。


    她怔了又怔,在他懷裏回不過神來,接著,下意識地伸手推了一推。


    “宮人說你夢魘了。”他解釋了一句為何在此的原因,看了看她逐漸緩和下來的麵色,問得小心翼翼,“做什麽惡夢了?”


    “我……”她說了一個字,被嗓中的啞意嚇了一跳。


    “……果真風寒了。”他笑道。


    於是她有些窘迫地連咳了好幾聲,覺得嗓子舒服了些,才又道:“我夢到張氏了。”


    霍祁一愣。


    “她……”席蘭薇回想著夢境,不自覺地抬頭看向那案幾,確定旁邊確實無人,又說,“起初說的話,都是方才在冷宮時對臣妾說過的,後來……”


    她咬了咬牙:“她說……美貌是會消失的,其他的……都是可喜可惡的東西。陛下喜歡臣妾的一切原因,都可能變成厭惡臣妾的理由……”她輕輕顫抖起來,語中亦有些哽咽,怕極了,“就連孩子……她說,自古以來……賜死子女的帝王也並不少……”


    她還說如今席蘭薇告訴霍祁的一切可能都會成為他賜死她的理由呢,她卻還是抑製不住地要告訴他這些,好像不說出來,那層恐懼就無法消散一樣。


    “怎麽辦……”她無力地問道,可連自己都不知在問什麽“怎麽辦”。


    “不會。”霍祁摟著她的雙臂又緊了一些,應了這兩個字後就再無它言。這兩個字卻用了十足的力氣一般,帶著他的篤信一並紮入她心裏,讓惡夢帶來的恐懼很快抽離。


    冷靜下來,覺得自己的緊張有些可笑。


    “隻是做了個惡夢……”她淺舒了口氣,抬眸間笑容微蘊,“沒事了……”


    “嗯。”霍祁稍一點頭,“你先睡著,我很快就來。”


    他一邊給她掖著被子,一邊安慰她說不必多想、張氏的事已按她所願下旨了。


    席蘭薇點點頭,由著他在她額上一吻,又目送著他起身離開。


    .


    “陛下。”霍祁快走到殿門口時,袁敘進了殿,一揖,稟說,“張氏……自盡了。”


    席蘭薇冷抽一口氣,發懵地看過去,見袁敘又沉然稟道:“臣去傳旨時,人已經沒了……大約是惠妃夫人離開後,她就自縊了。”


    作者有話要說:在這個張氏被天收、怨氣擾蘭薇的大喜(劃掉)的日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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