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醒了嗎?”


    門外傳來一聲問候,夏芳菲雖分辨出是駱澄的妾室柳姨娘的聲音,但頭疼欲裂,疲憊不堪,懶怠動彈,隻閉目裝睡。


    柔敷心領神會,替夏芳菲掖好被褥。


    門外小丫頭們都不知去哪裏撒野了,柳姨娘自顧自地喊了一聲,已經搖搖擺擺地進來了,身上濃鬱的熏香甫一進門,就將滿室的藥香攪合得濁不可聞。柳姨娘進來後,親昵地走到床邊,拿著手背試了試夏芳菲的額頭,歎道:“老爺都醒了,七娘還不見好。”轉個身,便向窗子邊繡架旁的月牙凳上坐著。


    昔日夏芳菲時時刻刻伴在駱氏身邊,與駱家的一眾姨娘交往不多,此時,她偷偷眯著眼,透過一條縫隙,望見五短身材、裹著條丁香色紗裙的柳姨娘熟絡地看柔敷的針線,納悶這柳姨娘怎來了?柳姨娘既然能不畏懼駱氏過來,莫非,駱氏當真對她不聞不問了?


    “姨娘,小丫頭們不知哪裏去了,隻有些剩茶,委屈姨娘了。”柔敷故技重施,將一盞剩茶推到柳姨娘麵前,指望著她識趣地告辭。


    “哎,茶葉也沒送來好的?這種茶,也隻我們這種人吃得,哪裏能入七娘的口。”柳姨娘長長地一歎,圓圓的臉上露出不忍之色。


    “姨娘說笑了,娘子一直沒醒,不敢給娘子吃茶。這茶,隻是擺著待客的。”柔敷摳著腰間的玉蘭花紋,回頭關切地看一眼,又轉過頭來。


    柳姨娘不忍之後,又開始落淚,拉著柔敷的手,輕輕拍了一拍,“好柔敷,姑夫人的意思已經是明擺著了,她收了七娘的衣裳,又不曾再給七娘另做衣裳,怕是要將七娘困在房裏不見人呢。好柔敷,我知道你跟麗娘那見高踩低的人不同,你心裏到底是怎麽打算的,跟姨娘說一說。”


    柔敷低著頭,將自己的素手從柳姨娘掌中抽出,大抵是心裏鄙夷柳姨娘這群“寧做英雄妾,不為庸人婦”的女子,下意識地覺得掌心裏黏膩膩的,不敢明著用帕子擦,暗暗將掌心在衣裙上抹過,“柔敷自然是隨著七娘,若七娘足不出戶,柔敷便也跟著她足不出戶。”


    “傻丫頭,彈指一揮間,人這輩子就過去了,你怎能不為自己著想?長安不是平衍所能比擬的,你也出過門,我且問你,那日曲江上,各家人的行事,你可都見識了?昔年我陪著夫人去了一遭,曲江江畔上,殿宇廟塔、亭台樓閣數不勝數,處處載歌載舞、綺羅堆疊,隻望一眼,就叫我如入仙境,回不過神來。你就不想長留長安,也往那錦繡堆裏坐一坐?”柳姨娘望著柔敷的杏眼,再次扯過她的手握在掌心裏。


    夏芳菲躺在床上心下狐疑,柳姨娘這般引誘柔敷,是叫柔敷做妾?可柔敷是她的婢女,送給駱澄、駱得意亦或者駱家其他人做妾,都不合宜。


    柔敷也是一般想法,腕上一涼,見一隻碧綠瑩翠的翡翠玉鐲正套在自己腕上,立時推拒不肯收,“奴婢隻是個丫鬟,留在長安,還是回了平衍,依舊還是個丫鬟,那錦繡堆裏再好,也不是我有命去的地。姨娘莫再說笑了。”


    “傻丫頭,你不知,姑夫人好狠的心,要在回平衍的路上半道將七娘寄在道觀中做女冠呢。”柳姨娘眉間緊蹙,見柔敷推讓不收,手上便也一鬆。


    叮地一聲,玉鐲落在地上,滾了滾,停下,卻是已經碎了一角。


    “姨娘,對不住,”柔敷趕緊撿起玉鐲,忍不住再看床上一眼,“姨娘,話不能亂說,雖長安城裏有些風言風語,但回了平衍,誰知道這邊的事?”


    柳姨娘嘴角含笑,玉鐲已經壞了,柔敷想不收下也不成,白若凝脂的臂彎支著下頜,同樣難以置信地道:“可姑夫人已經這樣打算了,前兒二郎出門,望見姑夫人的下人出坊門,問了一聲,聽說姑夫人已經叫人去打聽半路上哪家女道觀可靠了。我若是你,便叫你家七娘多病上幾日,姑夫人等不及了,定會留下你們主仆她先回平衍。如此,也免得你花一樣的人兒,跟著你家七娘去道觀裏受委屈。”


    柔敷目瞪口呆,“豈能叫七娘多病幾日……”素手緊張地握著玉鐲,忘了將玉鐲送還給柳姨娘。


    柳姨娘拍了拍柔敷的手,“你若不信我,就偷偷地去姑夫人那打聽打聽,水田服,姑夫人都已經叫人備下了。”


    屋外掛著的鳥雀啾啾地叫個不停,柳姨娘點到即止,對柔敷和氣地一笑,捋著衣袖,信步向外去。


    “七娘,這……”柔敷立時撲到床邊,看躺著的夏芳菲眼角又濕潤了,便也跟著哽咽起來。


    夏芳菲睜開眼,眼中映入一片仿若曲江邊垂柳一樣的碧綠,從被子裏將手伸出來,望見自己的手幹枯得嚇人,不覺生出一股自憐的心,接過柔敷緊握住的玉鐲,瑩翠的玉鐲將她的手襯得越發瘦小,歎道:“我真可憐。”


    “七娘不可憐,有我陪著你呢。”柔敷哽咽道。


    夏芳菲吸了吸鼻子,她打碎了駱氏的驕傲,駱氏不肯見她,也不肯再將她留在身邊了……眼角又落下一滴眼淚,夏芳菲拿著如柴的手背擦了下眼淚,又去看那玉鐲。


    “哎,忘了還給柳姨娘了……摔壞了,也還不成了,七娘的首飾也被計娘子拿去了,想還一個給柳姨娘也不成了。”柔敷自責地掉眼淚,無助地趴在床上,到底還不到二八年華,想起餘生要在道觀裏度過,越發泣不成聲。


    “別哭,這玉鐲,咱們原本也還不起。”夏芳菲歎了一聲,看柔敷比她哭得還厲害,反倒止住了眼淚,“……拿了鏡子來。”


    “七娘,你病才好,魂魄不牢,若是被鏡子攝了魂魄,病越發好不得了。”柔敷思量得多了些,此時夏芳菲血色全無,原本就不甚紅潤的人,越發慘白,況且她嘴唇發幹,眼瞼下還因昏睡時噩夢連連留下淤青,若叫夏芳菲看見自己的臉,定會越發精神萎靡。


    “拿來。”夏芳菲堅持。


    柔敷無法,用帕子揩去眼淚,匆忙向梳妝台去,梨花木的梳妝台上,空留著一把梳子一把篦子還有一麵菱花小鏡,春日裏擺滿梳妝台的胭脂水粉桂花油,裝著耳鐺、華盛、釵環的匣子,統統都被駱氏收去了。


    柔敷觸景生情,趴在梳妝台上痛哭了一回,聽外間小丫頭問 “柔敷姐姐哭什麽?”,才勉強止住眼淚,拿著鏡子,並不立時向夏芳菲走去,出了門,叫小丫頭打水來,又將自己的胭脂水粉拿來,坐在床前小杌子上,才將巴掌大的菱花鏡遞到夏芳菲麵前。


    夏芳菲拿起鏡子一照,立時嚇得臉色慘白,忙將鏡子丟開,一手按在胸口,見自己戴了十幾年的瓔珞沒了,才要問柔敷,又識趣地住口,再拿鏡子照了照,隻見鏡子裏映著一個滿身病氣、形銷骨立的女子。


    雖夏芳菲往日裏時時自謙,在駱氏嚴厲教養下,甚至有幾分自卑於自己生得太好,不是賢良女子該有的容貌。可如今,助她從小到大傲視姊妹們的容貌折損了,又叫她彷徨起來,不知自己進不得帝王家後,又能進誰家?


    “來,七娘,洗了臉就好看了。”柔敷聲音裏帶著哭腔,素來沉穩的人,此時拿著的帕子濡濕了自己的衣裙也沒察覺到。


    夏芳菲搖搖頭,心知自己大病一場,須得保養大半年,才能恢複,對著鏡子攏了攏頭發,當即躺下,握著柔敷的手,低聲說:“不急著照應我,你去母親那打聽打聽,母親可是、可是當真要叫我去做女冠。”


    “七娘,便是做女冠,我也陪著你去。”柔敷臉上掛著淚珠,手上拿著帕子仔細地去擦夏芳菲的手,見她還握著鐲子,就把鐲子拿下,“咦,這鐲子,竟是驃國那邊上供的東西。這東西,怎會落在柳姨娘手上?”


    昔年驃國使者路過平衍,曾妄想用上供之物賄賂夏刺史的妻女,柔敷跟著夏芳菲開了眼界,也有幸摸了摸驃國最上等的翡翠,是以,此時終於認出這本該在皇族女子皓腕上的玉鐲。


    “咳,是以,我才說,還不起。柳姨娘可常來?”夏芳菲頭疼欲裂,她生來便知自己要進宮,雖知曉宮廷傾軋得厲害,但駱氏常伴她左右,又將她身邊的婢女調、教得十分出眾,過去十四年裏,她除了費心將駱氏、夏刺史交給的功課做好,不曾勞心過其他的事。此時,追究起柳姨娘為何會將貴重的玉鐲送給柔敷,竟有些無從下手。


    “柳姨娘常來,大郎、二郎,也總送東西來。今兒個點心,明兒個梨花,七娘,看,窗口擺著的牡丹,是大郎昨兒個使了重金在西市買的。除了他們幾個,其他人,都應了知人知麵不知心這話。”柔敷不甘心地重重地在水中搓著帕子,昔日,那些個婦人在門首跟坊中的男子鬥嘴說笑,哪裏有一星半點貞節的模樣?便是拋頭露麵、拉拉扯扯的事也做得多了去了,如今竟然一個個成了貞婦烈女,嫌棄起夏芳菲來,刺啦一聲,帕子中破了一個洞,才停住搓帕子的手。


    “怎麽能收大郎、二郎的東西?我病了,你也糊塗了?”窗口的那朵粉色牡丹,點綴著清冷得屋子,總算叫困在屋子裏的人,窺見了一絲夏日的生機。可饒是如此,收下駱得意、駱得仁的東西,難免會留人話柄。


    想起話柄二字,夏芳菲一怔,心道自己如今沒有一絲名譽可言,還談什麽話柄?駱氏連叫人攔著大郎、二郎送東西也不肯,可見,她是當真恨她了。


    “七娘,咱們房前太冷清了,若再不跟那幾個人來往,怕是沒人記得咱們了。幾次七娘病重了,虧得大郎替七娘請大夫,才把七娘從閻羅殿上拉回來。”柔敷心知自己做錯了事,可夏芳菲一直病著,手下的小丫頭們不成事,駱氏不聞不問,哪怕明知駱得意、駱得仁兄弟二人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也不能得罪了最後肯幫她們的人。


    夏芳菲手上的鏡子再次晃過麵前,鏡子裏映出一個可憐兮兮的孤魂野鬼,胸腔仿佛要裂開一般憋得難受,“……我不想死……”


    “那咱就不死。”柔敷含淚笑道。


    “……我不想出家……”夏芳菲聲如蚊訥,用力地握著鏡子不肯撒手,眼角的眼淚漸漸幹了,她心內茫然,卻始終覺得自己正直青春年華,一不當死,二不當出家做道士,論起錯來,她唯一的錯,就是被駱得計拉出來的時候,沒有一巴掌將她扇開。倘若,她那時候不顧什麽淑女風範、不顧什麽儀態,奮力將駱得計推倒在地上……


    柔敷卻不敢回這話,“七娘,等好了,都聽夫人的吧。夫人還能害了你不成?”


    “……不,我不想出家。”夏芳菲微微轉頭,便望見自己蓬鬆黑發。駱氏到底害了她沒?倘若駱氏不是太想叫她進宮,這會子為什麽這麽待她?


    “七娘,這事容不得咱們。”柔敷吸了吸鼻子,江畔上,素來貞潔的連拋頭露麵都不肯的夏芳菲竟然任憑敏郡王輕薄,這事她詫異之後,又了然,畢竟,駱氏是那麽一個嚴苛的母親,夏刺史又是個老古板,在他們二人重壓之下,夏芳菲想不綿軟也難。


    “不,我不出家。”夏芳菲的聲音終於堅決了,幹瘦的手指遮住蒼白的嘴唇連連咳嗽起來,自懂事後,她就知道自己大了,是要進宮侍奉天子的人,此時進不得宮,她也不知自己的前程在哪裏。可是,她覺得,她雖懦弱,雖不夠貞烈,但也配像個尋常婦人那樣嫁人、相夫教子,而不是去道觀裏蹉跎青春年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妻為夫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萌吧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萌吧啦並收藏妻為夫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