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敷,你為了我,也為了你,你去偷偷瞧瞧,母親是否,當真做了水田服?”夏芳菲咳嗽後,舌尖舔過幹裂的嘴唇,幹皮割在嬌嫩的丁香舌上,仿佛把舌頭割破了,嘴裏滿是血腥味,“興許,柳姨娘來騙咱們的呢?”


    柳姨娘之子駱得仁覬覦夏芳菲已久,柔敷信不過柳姨娘人品,點了點頭,將缺損了一角的鐲子藏在衣櫃裏,整理了衣衫,叮囑小丫頭雀舌看著夏芳菲一些,才向外去。


    初進駱家時,駱家下人對她們主仆殷勤備至,此時,卻是人人巴不得離著她們遠一些。


    柔敷走出夏芳菲養病的梨雪院,被陽光刺得眼角泛出淚花,遠遠地看見一群侍弄花草的三姑六婆衝她呶嘴,挺著背脊,就向駱得計的廷芳院去。


    蟬鳴聲聲,四下的門上綁縛著艾葉、菖蒲驅邪。


    柔敷頂著火辣辣的日頭,到了廷芳院外,便被人攔住。


    “柔敷姐姐不照料七娘子,怎來這邊了?”駱得計院子裏的人可是記得駱得計討要柔敷、麗娘二人,柔敷鬧著生死追隨夏芳菲,不肯接駱得計遞過去的高枝。君辱臣死,駱得計求人求而不得,心裏不痛快,做丫鬟的,自然要跟她同仇敵愾。


    柔敷見這人是被麗娘比下去的丫頭燕奴,料到她嫉妒麗娘,便幹脆地恨屋及烏,連她也厭惡上了,輕笑道:“燕奴,我找柔嘉有事,她在嗎?”


    “不在,看你兩頰都凹下去了,別是從七娘那染上病氣了吧?”燕奴笑了,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夏芳菲一進駱家,就喧賓奪主地搶了駱得計的風頭,如今,總算是撥亂反正,叫她們主仆知道誰是賓誰是主了。


    柔敷不肯跟燕奴這失意人多嘴,待要闖進去,又被燕奴張開手臂攔著,不敢鬧大了叫駱氏不喜,見廊下正過來的柔嘉衝她向西邊點頭,當即一言不發地從廷芳院走開,兜著圈子向西邊亭子去。


    亭子外,萱草、茉莉的香氣熏得人昏昏欲睡,柔敷坐在亭子裏,不自覺地抹起眼淚來,等了半日,聽見腳步聲抬頭,才見一身蜜合色衣裳的柔嘉過來了。


    “你怎麽也瘦了?”柔敷望見妹妹,先擔憂起來,摸了摸她有些聳起的顴骨,自責道:“莫非因我的緣故,夫人為難你了?”


    柔嘉連連搖頭,啐道:“是有人不肯傅粉,又想跟七娘一樣白,成日裏作踐我們呢。”


    柔敷嗅了嗅,果然聞見柔嘉身上濃鬱的藥香,“難怪咱們才來時,計娘子說她每年都去看賽龍舟,眼瞅著再不去看,以後都不能了,她反倒老實不去了。”


    柔嘉相貌與柔敷截然不同,因駱氏比不得夏芳菲好伺候,柔嘉正長個頭的時候,日日在駱氏身邊擔驚受怕,於是同是姊妹,個頭比柔敷矮了一頭,容貌也不及柔敷出眾,虧得她肯吃苦,跟著駱氏身邊的老嬤嬤,將那些個與人揉捏推拿敷麵的伎倆學來,才不至於被貶為三等丫鬟。


    “可是七娘缺了什麽?”柔嘉問。


    “夫人提起七娘了?”柔敷一喜。


    柔嘉盯著柔敷身上的玉蘭花,見柔敷還穿著春日的衣裳,心疼道:“夫人沒提七娘一個字。我隻當你是為七娘的事來的,才白問一句。不是七娘,可是你缺了什麽?”在身上掏出一個繡著喜上梅梢的荷包,塞在柔敷手上,“舅夫人賞了我幾尺紗絹,回頭,我叫人給你送來做夏裳。你……當真不肯離開七娘?”抓著的柔敷的手猛地用力,頓時將柔敷的手抓破皮。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夫人當真要送七娘出家?”柔敷攥著荷包,荷包裏鼓囊囊的,顯然是柔嘉伺候得好,駱得計、遊氏賞賜了柔嘉不少東西,這般,便是她隨著夏芳菲出家,也能放心了。


    柔嘉恨鐵不成鋼道:“你怎那麽死心眼?雖七娘昔日跟你要好,可你總該為自己思量?莫非,你當真要去做女道士?”


    “這麽說,是定下來了?”柔敷跌坐回亭子裏的茵席上。


    “七娘也是,虧得我當她比其他一幹女子更知書達理,誰知她竟然一動不動,任憑……”


    “住口!”柔敷眼角掃見燕奴正盯著這邊,心想駱得計已經把夏芳菲的所有東西搶了,還要防著夏芳菲什麽?見柔嘉臉上的不屑遮掩不住,便冷笑道:“說得好聽,若是你,你可願去死?七娘病了那麽些日子,未必不是存了求死的心,奈何,死不得罷了。”


    “可事已至此……”柔嘉待要再說。


    柔敷立時道:“你快些跟夫人回話吧,免得夫人為難你。”


    “眼下那位用得上我呢,昔日隻聽說駱家十分了不得,如今才知道,他們自家得用的老人都散盡了,連個可心的人也找不到。我昨兒跟舅夫人提起一個敷麵的方子,十味藥裏,竟有四味要去外頭現買。竟是連咱們夏家也比不得。”柔嘉嘟嘟嚷嚷,對駱得計很有些怨言,紅著眼眶再看柔敷,哽咽道:“回京的路上,我把我得的錢全給你,你自己個保重,別隻顧著七娘,委屈了自己。”


    “……好。”柔敷強撐著不掉淚,吸了口氣,望著柔嘉玲瓏嬌小的身子慢慢跑出亭子,再衝燕奴剛才站的地方看一眼,暗暗啐了一口,雖不知內情,可那日的事蹊蹺的很,駱得計跑出氈帳,遊氏的婢女立在帳口,竟然不告之駱氏夏芳菲被駱得計鉗製著上船了,若駱氏知道,定叫她們出來把夏芳菲搶回去。


    一路嗚嗚咽咽,柔敷不敢立時去見夏芳菲,在駱家院子裏胡亂走了兩圈,迎頭撞見平易近人的駱得意,唯恐駱得意見了她,黏上來打聽夏芳菲的事,這才拔腿向梨雪院去,進到院子裏,聽小丫頭嘰嘰呱呱,全然不將屋子裏養病的夏芳菲當一回事。


    柔敷斥道:“七娘歇著呢,一個個老鴰似的,莫非是攀上高枝,瞧不上那幾錢月錢了?”


    小丫頭慌忙散了,膽子大的雀舌頂著一頭焦黃的頭發,堆著笑臉湊上來道:“柔敷姐姐,不是我們不服侍七娘,實在是七娘一直昏睡不醒,我們想伺候她也不成。”


    柔敷冷笑道:“胡言亂語!七娘不醒,這廊下的鳥兒不用喂?院子裏的樹葉不用掃?”歎息一聲,把柔嘉剛給的錢遞給雀舌,“今兒個端午,怕是有人忘了咱們也要過節呢,拿去買些粽子、雄黃酒咱們來吃。”


    “哎。”雀舌一群小丫頭,正是因過節時沒得賞錢沒得東西,心中不忿,才有意鬧事,此時得了錢,立時兩個出門去坊中買東西,剩下的喂鳥灑掃庭院。


    柔敷一進門,便被明間裏大花瓶中的紫藤嚇住,隻見三尺來高的瓷瓶中,插滿了絳紫瀑布一樣的紫藤花,花簇垂在瓷瓶上,將瓶子遮擋住不說,還有些垂在地上。


    “這……這又是大郎送來的?”柔敷咋舌不已。


    “拿一截竹竿撐起來,免得花耷拉在地上,叫人踩壞了。”夏芳菲還沒想清楚自己要怎麽辦,是以,方才聽見雀舌替駱得意送紫藤花,頭昏腦漲的,便沒吱聲——此時她心灰意冷,對著空蕩蕩冷清清的屋子,真心地盼望著夏日的繁花,能夠激起她對屋子外繁華的向往。


    “哎,花瓶裏連水都沒有,雀舌那丫頭辦事到底不可靠。”柔敷看夏芳菲精神好了一些,強大精神興衝衝地叫人弄清水、竹竿來,仔細地將紫藤花束綁在竹竿上,待瓶子裏的紫藤拾掇好了,才大著膽子偷偷地對夏芳菲說:“七娘,其實,大郎也算有心……”


    “胡說什麽,舅母已經替他相好人了,隻這一次,下次再不許人收他的東西。”夏芳菲拿著手輕輕撫摸這簇紫藤花,生機勃勃的紫藤大片大片地傾瀉而下,叫她的心境也開朗了許多,想來,除了駱得意,再沒第二人會拿著大簇大簇的紫藤花送人,隻是眉頭的愁雲仍未散去,“打聽來了?”


    “是。”柔敷心有不忍,“好不容易見了柔嘉一遭,她話裏的意思,跟柳姨娘的說法一樣。”


    “咳咳。”夏芳菲咳嗽兩聲,“在廷芳院裏見的?柔嘉,沒伺候在母親身邊?”


    “她叫我去西邊亭子等著。”柔敷唯恐看見夏芳菲弱不禁風的模樣哭出來,隻拿手去撩撥紫藤,並不看她。


    “……是母親有意叫她出來的,母親想叫我,想叫我亡羊補牢,自願出家。”夏芳菲望著掌心裏的紫藤花粉,黃色的花粉細膩得仿佛姹紫嫣紅的胭脂,一旦她出了家,便再用不上這些了。


    “夫人是有意叫柔嘉出來的?”柔敷詫異道。


    夏芳菲顏色鮮亮的衣裳被收走,胭脂水粉釵環也被拿去,整個院子裏冷冷清清的,可不跟道觀裏的清苦日子十分相似。原來,駱氏是要逼著夏芳菲“自願”出家。


    “是。”夏芳菲這些猜度人心的本事十四年來不曾用過一次,頭會子用,竟然是用在駱氏身上。


    柔敷一番躊躇,開口說:“那七娘,你就順著夫人的意思自己個提吧,若是你提了,夫人能挽回一些顏麵,她一準不會對七娘不聞不問。”雖是下策,可也比明知道駱氏的意思,偏跟她對著幹強。


    “不,我不出家,你也不能出家。咱們兩個,都得嫁人相夫教子。”夏芳菲握著柔敷的手,蹲坐在紫藤瀑布下,鼻竇裏滿是紫藤的清香,雖看不見外麵夏日裏花團錦簇的模樣,可這麽多細細碎碎的紫藤花湧入眼簾,也叫人精神振奮不少。


    柔敷忍不住道:“可,七娘你在平衍州的時候,夫人就叫人放出你貞靜的名聲,太後也為這,特叫你來長安待選。如今你……世上的人,都愛落井下石,尤其愛瞧人家從高處跌下來,七娘要嫁人,談何容易?還不如清清白白的做了道士落得清淨。”


    “……事在人為,反正我不出家。”夏芳菲抱著手臂縮在高大的花瓶邊,站起來比駱得計還高的人,此時瘦削地縮成一團,被汗濡濕的背脊上,露出嶙峋的骨節。


    柔敷蹙眉,不苟同夏芳菲此時的固執,絞盡腦汁地想著話勸她,話不曾說出,便聽方才還冷清的梨雪院又喧嘩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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