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嬤嬤請示了遊氏,便跟著繡嬤嬤進房裏去搜。


    隻見這房裏就如清修的出家人的禪房一般,床上不見羅衾,櫃子裏不見霓裳,就連梳妝台上,也隻有一把梳子一把篦子。


    繡嬤嬤、施嬤嬤算得上是老相識,此時二人互相提防著,一同搜檢床鋪、箱子,最後齊齊走到梳妝台邊。


    繡嬤嬤將梳妝台上的匣子一屜屜抽開,三層屜子抽下來,都空無一物。她心下也琢磨不定夏芳菲是想叫她搜出東西來,還是不想。


    施嬤嬤沒搜出東西,卻覺定是夏芳菲奸猾,一早將見不得光的東西都藏起來了,才敢大大方方地叫她來搜。施嬤嬤滿心裏琢磨著如何藏點東西,叫夏芳菲摘不掉私相授受的名,眼珠子四處掃蕩,隻等繡嬤嬤大意了,就下手。


    “好了,七娘房裏幹淨著呢,沒東西。”繡嬤嬤抽到最後一層屜子時,眼皮子跳了一下,快速地把屜子推了回去。


    施嬤嬤似是而非地跟著點頭,耳尖地聽見繡嬤嬤抽最後一個屜子合上時,屜子裏發出“嘩”地一聲,連忙迅雷不及掩耳地把那層屜子抽出來,翻在梳妝台上,又聽“叮”地一聲,卻見屜子裏的夾層輕而易舉地掉在梳妝台上,那層薄薄的木板夾層上,躺著一枚晶瑩剔透、流光溢彩的翡翠玉鐲。


    繡嬤嬤心裏一慌,須臾認出這價值不菲的翡翠玉鐲不是夏芳菲之物,轉而就明白夏芳菲叫她抄院子的意思,有意要將玉鐲搶在手上,吞吞吐吐地道:“這是夏家老夫人給七娘的東西……”


    施嬤嬤因繡嬤嬤的舉動,斷定了這就是夏芳菲與人私相授受的把柄,用力地從繡嬤嬤手中搶過玉鐲,小跑著向外去,擠著簾子出門,立時將鐲子遞到遊氏、駱氏麵前,“夫人,姑夫人,你們瞧瞧。”恨不得一口咬定夏芳菲是從別處得來的玉鐲,奈何躊躇再三,找不到措辭。


    駱氏心一墜,駱家誰不知道夏芳菲房裏女子的胭脂、釵環統統被她收去了,乍然冒出個玉鐲……“這是驃國出的翡翠玉鐲?”


    “瞧著是呢。”遊氏抿著嘴角,將玉鐲遞給駱氏,認定了這就是夏芳菲私相授受的罪證,等著看駱氏如何處置夏芳菲。


    駱得意心裏一急,既然是驃國出的,那就不是夏芳菲該有的東西,莫非夏芳菲當真與外頭人……不對,她一直病著呢,“母親、姑母,看來,要好好拷問拷問丫頭這鐲子是從哪裏來的。七娘一直病著,柔敷也不曾離開她半步,誰都知道七娘再沒旁人使喚,況且,看搜來的東西,可知下頭的小丫頭們不老實,這玉鐲斷然不會是七娘收下的。”目光灼灼地看向夏芳菲,半天不見她望過來,隻能落寞地垂下眼睛。


    “既然是驃國出的,那就不是咱們這等尋常百姓該有的。到底是哪個皇親國戚的呢?”夏芳菲事不關己地靠著廊下柱子,淡淡地掃向柳姨娘,她可不想巴巴地留著鐲子,等著被柳姨娘陷害。


    柳姨娘手心裏冒出汗來,但形容依舊鎮定從容,眼巴巴地等著看駱氏、遊氏如何處置。


    繡嬤嬤慢一步出來,掌心裏托著一小片碎翡翠,“施嬤嬤太急躁了,這好端端的玉鐲叫你給磕掉一塊。”


    施嬤嬤眼皮子一跳,倒記不起到底是不是她磕壞的。


    “大嫂,”駱氏把眉頭皺緊,將玉鐲又塞到遊氏手裏,拍了拍她的手,“此事事關重大,為今之計,是要查清楚,一是誰把玉鐲弄進駱家的,二,這玉鐲是誰的。若弄不清楚,亦或者,認錯了人……這事就不好收場了。長安城中,步步都得小心謹慎,得罪了哪一個,倒黴的都是咱們駱家。”歎息兩聲,對夏芳菲的舉動很是欣慰,可對上夏芳菲冷漠的眼神,登時明白夏芳菲已經徹底不把這一堆人當親人看了。


    小巧玲瓏的一枚玉鐲,卻壓得駱氏手疼。


    駱氏嘴張了張,要追問夏芳菲從哪裏得來的,撞上夏芳菲隔岸觀火的目光,登時說不出話來,很是希冀地望著駱氏:“妹妹,這當真不是你們從平衍州帶過來的?”


    “嫂子說笑了,這等金貴東西,我們哪裏有?嫂子有要事要處置,不耽誤嫂子了。”駱氏按捺住心裏的幸災樂禍,板著臉向外去。


    “能搜出這樣的東西,可見,今晚上外甥女也不是無的放矢。天晚了,不耽誤舅母處置家事了。”夏芳菲行了個萬福,手指擦到衣袖上沾了些露水,惜命地要回房換衣裳,若她這會子再受涼,一準要去閻王殿報到了。


    柔敷趕緊攙扶著夏芳菲,雀舌雖不知遊氏擔憂的是什麽,但唯恐被波及,趕緊跟著柔敷進去。


    “夫人,老奴進去服侍七娘了。據老奴看,這搜出來的東西,也不必追究是誰送來的,隻將小丫頭們攆出去換了人吧。”繡嬤嬤謙卑地道,聽見露珠三人嗚嗚地叫,冷笑這三個太不知死活,竟然連抄家兩個字都敢喊出來。


    “繡嬤嬤,這鐲子,果然不是從平衍州帶回來的?也不是,老夫人留給妹妹的?”遊氏不死心地問。


    繡嬤嬤斬釘截鐵道:“回夫人,這不是七娘的東西,也不是我們家夫人的東西。七娘臥病不起,這一準是什麽人捎帶進來的。夫人,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查出來的事,還請夫人安置了吧,待明兒個再查。”


    遊氏心裏堵得慌,不服出了事,駱氏母女並下人個個事不關己。


    “母親,不過是枚玉鐲,能有個什麽事?”駱得意背著手,他與駱澄性情相似,都巴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你安心準備應試,不必為這事費神。”遊氏袖了玉鐲,瞥見施嬤嬤,微微瞪了她一眼,此時她算看明白,夏芳菲方才不是自證清白,是禍水西引,偏施嬤嬤這老糊塗鬼,稀裏糊塗,就把人家想叫她拿出來的東西拿出來了,不僅如此,還給磕破了。遊氏歎息身邊沒有個得力助手,沉聲道:“把露珠三個拉出去先關在柴房,明兒個,給繡嬤嬤挑幾個好孩子送來。”說罷,又在思量著這玉鐲到底是誰有意送給夏芳菲的。


    “母親,兒子送你回房安置。”駱得意想替夏芳菲說幾句好話,就攙扶著遊氏,叫駱得仁、駱得閑、柳姨娘等人散了,親自送遊氏回房。


    遊氏節儉,屋子裏不曾點蠟燭,隻燃著兩盞油燈,燈油燃燒的油膩味道,混淆著甜膩的熏香,悶得人頭腦發昏。


    “母親,不過是枚玉鐲,母親何必這樣勞神?”駱得意伸手替遊氏揉著太陽穴,依稀聽見屋子裏駱澄咳嗽了兩聲,便將聲音壓低一些。


    “你那好姑媽好表妹,平日裏好吃好喝供著,一旦有了事,她們立時抽身倒落得幹淨!”遊氏滿腹牢騷,嘴一張,便忍不住抱怨起來,昏黃的油燈把她的臉照耀的蠟黃難看,兩隻手交握住,愁眉不展道:“你說,這玉鐲是不是敏郡王送來的?”


    “……應當不是。”駱得意猶豫道。


    “不是敏郡王,又是哪個?若是敏郡王,可見他還沒忘了芳菲……”


    “母親,興許是旁人呢?那日曲江上的皇親國戚數不勝數,若是旁人,母親卻有意跟敏郡王交好,豈不是得罪了那人?況且,康平公主跟敏郡王有嫌隙,莫非,母親為了敏郡王,就要得罪康平公主?”駱得意唯恐遊氏接下來的話,就是將夏芳菲送給敏郡王,趕緊拿話堵住遊氏的嘴。


    遊氏握著玉鐲,略怔了怔,拇指擦過玉鐲上的破損之處,急得眼眶紅了紅,“這東西隻有皇親國戚有,況且,少不得是太後賞賜下來的東西,這叫施婆子磕了,若是被有心人追究起來,栽贓咱們個藐視太後的罪名……老爺正為複職的事犯愁,偏又冒出這麽一樁事來!”


    “母親別急,梨雪院裏進進出出就那麽幾個人,母親挨個審一審,先審出是誰把玉鐲送進七娘屋裏的,再跟父親商議對策。”駱得意弓著身子,也跟著遊氏憂心忡忡。


    門外響起兩聲細碎的竊竊私語聲,遊氏心浮氣躁地問:“是誰在外頭?”


    柳姨娘掀了簾子進來,垂首道:“婢妾擔憂老爺,來瞧瞧夫人這,要不要婢妾搭把手。”


    “不必,明兒個再來伺候著。除了你,外頭還有誰?”遊氏拔了發釵將淹沒在燈油中的燈芯挑了挑。


    昏暗的屋子裏稍稍明亮了一些,柳姨娘道:“是施嬤嬤。”


    “她怎不進來?”遊氏語出不善。


    “婢妾也不知。”柳姨娘低眉斂目,暗暗觀察遊氏臉色,見遊氏不曾懷疑到她身上,略略放了心。


    “出去吧。”


    “是。”柳姨娘料到施嬤嬤要倒黴了,心內歡喜,又見駱得意、遊氏母子還有體己話要說,識趣地慢慢退了出去,才出了上房院子,就被駱得仁迎上。


    暗夜裏,駱得仁提著燈籠關切地替柳姨娘照著路,待離著上房遠了一些,駱得仁立時壓低嗓子問:“阿娘,夫人可懷疑到你頭上了?”


    柳姨娘搖搖頭,示意駱得仁噤聲,果然,他們出了一道巷子,迎麵就來了兩個值夜的婆子。


    “玉鐲被夫人拿去了,這事該如何跟駙馬交代?”駱得仁苦著臉,曲江一別,駙馬韶榮對夏芳菲念念不忘。那會子牆倒眾人推,夏芳菲無人問津,且又奄奄一息,還不知能熬到哪一日。駱得仁一時貪心,就收了韶榮駙馬的銀子,然後逼著柳姨娘幫他辦事。原本想著夏芳菲要麽病死,這事就無疾而終;要麽出家,到那時候孤立無援的夏芳菲已經收了韶榮駙馬的“聘禮”,軟硬兼施下,叫她做了韶榮駙馬的外室也不費吹灰之力。可如今,夏芳菲竟然把玉鐲給了遊氏,遊氏還要追究玉鐲到底是誰弄進梨雪院的,無論如何,他都沒法對韶榮駙馬交代。


    “放心,韶駙馬怕康平公主,他不敢鬧出來。”柳姨娘不怕韶榮駙馬,隻怕遊氏。


    駱得仁卻如喪考妣,“阿娘這說的是什麽話,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難道小魚怕大魚,連帶著,也怕上蝦米了?韶駙馬要拿捏兒子,兒子還能脫身?”


    柳姨娘腳步一頓,“得了駙馬多少東西,咱們還他就是了。”


    “哪裏還得起?”駱得仁嗤笑,好似柳姨娘說了什麽天方夜譚。


    柳姨娘指尖微微有些發抖,將手搭在駱得仁肩膀上,輕聲問:“除了你拿給我看的錢,莫非,你還收了駙馬的東西?”


    駱得仁耷拉著頭,算是默認了,前頭小半年裏,駱澄病重,遊氏操持著駱得計進宮的事,他無人約束,痛痛快快地玩了小半年,收來的錢財早花去了,哪裏還有錢去還給韶榮駙馬。


    “你呀……”柳姨娘對駱得仁說不出一句重話,隻能埋怨自己教子無方。


    “阿娘,你當駙馬是好說話的人?他給的錢財,你不收是得罪他;還給他,也是得罪他。兒子何嚐不想脫身,奈何韶榮駙馬權勢滔天,兒子一個無名小卒,哪裏敢跟他對著幹?便是鬧到公主麵前,人家夫妻一體,難道康平公主不護著自家夫君,要護著兒子一個外人?”駱得仁拉了拉柳姨娘的袖子撒嬌,輕輕晃了兩下後,開口道:“阿娘,你瞧七娘那邊,是否還能替駙馬撮合撮合?”若果然撮合成了,他也算是駙馬的大舅;韶榮駙馬是皇親國戚,他這大舅也是。


    柳姨娘任憑駱得仁搖晃著,喃喃道:“七娘為自保,連抄家的事都幹得出來,看她的行事,她是隻顧著自己,一概不管旁人了。如今去招惹她,怕她會鬧個魚死網破,到時誰臉上都不好看。為今之計,咱們得先想法子,把‘藏玉鐲’的罪名,推到旁人頭上。”


    “就叫夫人知道是韶榮駙馬的玉鐲就是了,看她知道了,還敢不敢追究。”遊氏不在,駱得仁提起她的口吻,就有些輕蔑。


    “不可,指不定夫人為討好康平公主,徑自把玉鐲還給康平公主呢。”柳姨娘忙道。


    駱得仁一怔,不耐煩道:“既然阿娘有主意,那這事就交給阿娘處置了。”說罷,立時覺得“無事一身輕”,腳步輕快地向自己院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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