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偵察出乎意料地平穩,一行人前進的天數已經超出心理預期了。


    在行軍第一天就把擋在前方的部隊解決掉,實在是太好了。因為穿過交戰區之後,進入了「軍團」完全控製的地盤,敵軍巡邏的頻率也跟著降低不少。透過辛的異能掌握了「軍團」的位置與移動方向後,再選擇前進的路徑,或是就地潛伏伺機而動,總之他們盡可能避免交戰,不斷往東前進。


    在漸漸進入秋季氣候的野外露宿,吃的全是無味幹燥的合成食品,在敵方勢力範圍內隨時可能全軍覆沒的這場行軍,對他們來說,卻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第一次自由自在的旅行。


    「軍團」的勢力範圍,過去也是人類所居住的地區,現在雖然少了居民,但城鎮還留在原地。隻要有機會,他們就會探索這些城鎮,狩獵野生化的家畜。若是條件允許,他們會在晚上露營時圍著營火,暢談沿路逐漸變化的街景,以及如今已無人知曉的大自然絕景。


    沒多久,秋天的氣息越來越濃厚。在經過的廢墟當中,再也看不見屬於共和國的地名,轉而開始出現各種帝國地名的時候——


    他們抵達了那個場所。


    「菲多。」


    「你就是我們抵達此處的證明——直到化為塵埃為止,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


    單膝跪在側腹挨了炮擊,再也無法動彈的菲多身旁的辛,緩緩站了起來。


    最後下達的這道命令,逐漸崩壞的「清道夫」究竟能不能接收到呢?——隻具備粗淺處理能力的拾荒機械,能否理解這道命令當中蘊含的意圖呢?


    回過頭來,就發現萊登走了回來。


    「這樣好嗎?」


    辛想了想,才明白萊登指的是刻有死去同伴姓名的鋁製墓碑。


    他們不久前才決定將包含哥哥在內的五七六枚墓碑,以及菲多及收集起來的「破壞神」殘骸統統留在這裏。


    「嗯。事到如今,我們大概也走不了多遠了。」


    除了菲多以外的所有成員,雖然都勉強存活了下來,但在上一場戰鬥中,終於失去除了「送葬者」以外的所有「破壞神」機體。武器也隻剩下算是自衛用的小型火器而已,再也無力與強大至極的「軍團」戰鬥。


    下一場戰鬥開打時,恐怕就是他們的死期。


    明知如此,辛還是淡淡地笑了。


    當。辛用手背敲了敲菲多燒得焦黑的貨櫃。


    「這種程度才對得起這家夥的付出……畢竟我們沒辦法再帶著這家夥上路了。」


    因為這個忠實地替他們剝取裝甲碎片,替死者留下存在證明的食腐者〈清道夫〉,已經離他們而去。


    萊登也「哼」地一聲淡淡笑了。事到如今,對他們來說——


    近在眼前的末路又算得了什麽。


    「快樂的遠足也終於要結束了啊。」


    吐了口氣隨即收起笑容,望著西方——回首這一路跋涉過來的路途。


    在充滿秋意的晴空下,盡是一片枯黃的戰場。殘餘的零星花朵迎著微風,黃色的花瓣在空中飄舞。兩條複線軌道在附近會合,延伸到遠方的八道黑色鐵軌,顯得有些諷刺。這是過去的人們在這片無人平原留下的交流痕跡。


    「不過,這數量還真是誇張啊。」


    「……是啊。」


    用盡一切辦法終於來到的「軍團」支配區域最深處,證明了辛以前借由哀歎聲所推測的結果沒錯,這裏的確藏有海量的「軍團」。


    放眼望去,草原就像是被鐵灰色的馬賽克磚填滿一樣,擠滿了進入待機狀態的戰車型與重戰車型。兩條如洪流般的隊列,是不斷往來前線與後方的回收輸送型。收起翅膀的阻電擾亂型,讓整座枯萎的森林就像掛了一層銀色的冰霰一樣。而前陣子辛等人曾不經意闖入一處大概是它們采集過礦物資源的地方,那些被切碎的山峰殘塊,以及挖到像隕石坑一樣整片幹涸赤紅的大地,簡直就是世界末日的景象。


    他們也曾見過多半是自動工廠型或發電廠型的龐然大物,那巨大到無法一窺全貌的身影,在濃重的晨霧中匍地而行。也曾遇到正在大行軍的「軍團」,將周遭一帶堵得水泄不通,逼得他們隻好在寒冷的雨勢中潛伏了好幾天。


    數量如此可觀的機械亡靈大軍——人力根本無法抗衡。


    這場戰爭,是共和國輸了。


    或者,該說是人類敗北了。


    ——總有一天,當「她」抵達了這個場所……真的會有那麽一天嗎……?


    把完好的物資裝進最後一個卸下的貨櫃後,安琪駕著「送葬者」機,利用鋼索和卷動器硬是和貨櫃連接在一起,拖了回來。


    「兩位該走嘍,這邊的工作已經弄完了。要是逗留太久,偵測到戰鬥聲響的『軍團』就會跑來了。」


    轉頭一看,才發現同樣去幫忙連接貨櫃的可蕾娜和賽歐,分別從「送葬者」和貨櫃上跳了下來。


    接下來,就要大家輪流駕駛「送葬者」前進了。要是路上遇見「軍團」,就由當時駕駛機體的人負責戰鬥,其他人能逃多遠就多遠,不要礙手礙腳。這是剛才大家一起討論所做出的決定。


    伸了個懶腰後,順勢把雙手枕在後腦勺的賽歐,撇了撇嘴說道:


    「不過好死不死竟然是辛的『破壞神』啊……辛的操縱設定太過敏感了,實在很嚇人。上頭的限製器也都壞得差不多了。」


    「送葬者」之所以能做出「破壞神」本來不可能完成的機動動作,原因大概就是這個吧。當然,也因為辛的操縱技術超過其他「代號者」一大截,才能做出這等驚人之舉。


    不知為何興致勃勃的可蕾娜舉起手來。


    「那由我第一個開吧。剛剛我的機體是第一個被幹掉的,所以一點也不累。」


    雖然僥幸存活,卻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接受專業整修的「送葬者」,也已經滿身瘡痍,再加上操縱不熟悉,可蕾娜費了好一番工夫才讓機體站了起來。這時,辛坐在被拖著跑的貨櫃上,再次將注意力轉向背後。


    有一架「軍團」跟蹤他們好一段時間了。


    對方不知為何沒有發動攻擊。雖然也考慮過是斥候的可能性,但對方並未呼喚其他「軍團」前來,始終獨自一機尾隨在後。當他們停在原地躲藏時,對方也會跟著停下腳步,要是他們往回走的話,對方恐怕也會跟著掉頭吧。


    「破壞神」的武器都是以直射為主,所以射程很短,隻能攻擊目視範圍內的目標。因此,對於躲藏在地平線另一端的「軍團」,辛也無計可施。而對方似乎沒有對他們下手的意圖,所以辛也沒把這件事告訴萊登他們。


    從聲音來判斷,應該是「牧羊人」。由於對方極力隱藏的關係,所以聽不清楚低語的內容為何,但是總覺得聲音很熟悉。


    究竟是在哪裏聽過——……?


    ?


    沒有在該死的時候死去,實在是因果報應。


    拖著控製不良的機體前進,雷透過瀕臨崩潰的流體奈米機械神經網如此思索。


    為了保存與歸納戰鬥資訊,「軍團」儲存於任務記錄器中的檔案,在遭到擊墜時便會傳送到鄰近的僚機。若是「牧羊人」遭到擊毀,則會傳送到事先連同中樞處理構造一起備份的預備機當中。


    相較於能夠以同一人為材料,製造出無數複製體的「黑羊」,「牧羊人」則是隻會產生單一個體。


    因為擁有人格的「牧羊人」,無法忍受另一個和自己完全相同的個體存在。但是對於「軍團」來說,處理機能出類拔萃的「牧羊人」一旦遭到擊毀就等於永遠失去,實在過於可惜,因此為了保險起見,才會像這樣準備了預備機和特別的傳送機製。


    話雖如此,雷還是覺得這個機製一點也不實用。


    因為在機體遭到擊毀的瞬間,幾乎不可能把已經被破壞的檔案傳送出去。多半連粗略的傳送都無法完成,而且就算成功傳送,能不能順利啟動預備機也是個問題。


    事實上,雷的檔案雖然在成形裝藥彈撕裂燒毀的過程中,勉強傳送完成,但那時傳送出去的卻是已經瀕臨崩潰的狀態。


    無法維持多久了。


    雷心知肚明,所以才會跟蹤在支配區域中前進的辛一行人身後。保持在目視範圍之外……也是為了確保自己能目睹辛走完這一程。


    老舊的重戰車型備用機體,一邊發出刺耳聲響一邊前進。


    自己究竟是不是修雷·諾讚的靈魂?他突然冒出這個疑問。


    留存的檔案明明破損到


    會隨著時間漸漸崩毀,卻不知為何保留了最後戰場的完整記憶。違反了戰鬥機械本能,瘋狂到將保護與殺戮混淆不清的那個自己。擋在辛身前的白銀色少女幻象。麵對好幾次試圖痛下殺手的自己,最後卻仍然願意喊一聲哥哥的那道聲音。這些雷全部都還記得。


    在潛伏無數「軍團」的支配區域中,辛與同伴避免交戰,鑽過部隊之間的空檔,一路往前邁進。


    雷心想,這樣就好。不要去考慮戰鬥的問題,隻要一心思考如何走得更遠就好。前方就是聯邦了。就是那個遭受孤立卻果敢與「軍團」奮戰,人類最大的生存圈。


    隻要能夠抵達聯邦,辛他們一定會受到嚴密保護。


    和共和國比較起來,聯邦的軍人正常太多了。他們絕不會對不同血脈的戰友見死不救,也不會將遺體棄置在戰場上不管。


    無數次死裏逃生,而且還是孩子的這五個人——並非有勇無謀之輩。


    見到他們抵達終點時,想必自己也就消失了吧。這樣也好。雖然目前暫時還能保持清醒,但自己不知何時又會發狂。心中的期望、渴望以及一切,全都會被「殺戮」所掩蓋……到時候,自己又會開始呼喚辛吧。


    一旦發出呼喚,辛多半又會跑來尋找自己。因為他是個內心溫柔的弟弟,無法割舍曾對自己痛下殺手,又不負責任地死去的愚蠢哥哥,在名為戰場的地獄中徘徊了五年之久。


    抱歉啊。這次我一定會死得徹徹底底。


    隻要容許我看著你走到終點就好。重戰車型踏著祈禱般的步伐,往前邁進。


    ?


    『——安琪,差不多該交班了。』


    聽見辛冷不防透過知覺同步這麽說,正在操縱「送葬者」的安琪不解地眨了眨眼。與菲多及他們各自的搭檔分別後,好不容易過了兩天。此時他們身處於落葉及楓樹翅果隨風飛舞的紅楓林中,秋天清冽的陽光正從枝葉間灑落。


    「會不會太早?上午的班應該要持續到午休結束才對吧?」


    『我膩了。』


    聽見這任性又直接的回答,安琪忍不住苦笑。他的確不太喜歡和人閑聊,而什麽事也不做,隻是看著風景的話,對他來說大概很無聊吧。


    「早知道可以這麽悠閑的話,辛就該帶一本你的藏書出來呢。」


    臉上依舊帶著苦笑的安琪,將手伸向艙蓋開關把手。


    ?


    由於辛等人平安無事地朝著聯邦前進,讓因為逐漸崩潰而思考遲鈍的雷鬆了一口氣。


    隻要照這樣走下去,就能安全抵達聯邦軍的巡邏線吧。位在巡邏線上的「軍團」都把戰力和注意力放在與聯邦的戰鬥上,所以隻要好好利用地形掩蔽,想靠著一架體型嬌小的機動兵器,從警戒薄弱的後方偷偷穿過防線,也並非不可能。


    雖然如今的雷,已經處於不知道會先崩毀還是先看到他們抵達終點的狀態……不過,大概沒問題吧,他覺得自己應該能安心離開人世。


    ——嗯?


    勉強連接的資訊鏈中,顯示著鄰近友軍部隊的情報。確認內容後,雷帶著幾乎燒毀擬似神經網的焦躁感,站在原地不動。


    這下糟了……!


    ?


    在一條從近乎於懸崖的陡坡底下繞過的獸徑,「送葬者」忽然停下腳步,在貨櫃裏蓋著從自機取出的毛毯睡覺的萊登也坐了起來。


    「怎麽了,辛?」


    接著辛淡淡地開口回答。雖然聲音如往常般平淡,卻蘊含著平靜的覺悟。


    『——當初說好了,由正好在駕駛的人出戰吧。』


    萊登瞬間想通了。


    「你這家夥!早就察覺到了嗎!」


    察覺到前方有著無論如何都避不開的「軍團」……恐怕就是在他提出與安琪交接的那個時間點吧。


    激動到渾身寒毛直豎的安琪,從貨櫃上跳了下來。


    「你太狡猾了,辛!——哪有人這樣耍賴的!」


    安琪正要上前興師問罪,就看見辛把牽引用的鋼索切斷了。猛力回彈的鋼索,讓安琪忍不住縮起身子閃躲,「送葬者」趁機踏著坡麵上的小突起,一口氣從斜麵衝上去,登上近似懸崖,人類難以攀登的陡坡。就算想追上辛也得繞上好一段路,而他恐怕就是基於這個理由才選擇走這條路。


    龜裂的紅色光學感應器對準了萊登他們。這架「破壞神」失去了兩條格鬥輔助臂,裝甲燒得焦黑,驅動係統也出現了大大小小的毛病,可謂滿身瘡痍。


    『你們沿著這條路往前走。隻要進入森林,就不容易被發現……再往前一小段路後,「軍團」的聲音就消失了。要是那邊還有人在的話,就想辦法向他們尋求保護吧。』


    過去,還在八六區戰場時,也曾聽辛說過這件事。


    而所謂進入森林就不太會被發現,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隻要敵機——「送葬者」出現在自家地盤裏,這一帶「軍團」的注意力全都會放在辛身上,其他地方的警戒就會相對鬆懈。


    辛可能連這一點都計算進去了。


    「別開玩笑了!這不就等於把辛當作誘餌嗎!」


    「不是說好大家一起走嗎?都到了最後一刻,你怎麽能一個人先——」


    對於賽歐的含淚怒吼與可蕾娜的呼喚充耳不聞,甚至切斷了知覺同步,「送葬者」就這樣消失在綠蔭的彼方。


    萊登忍不住一拳打在貨櫃上。


    「該死……!」


    在遇上「軍團」時由正在駕駛的人應戰。因為最後一戰的人選是誰,大家始終無法達成共識,所以為了公平起見,才決定交由命運來選擇,但是看來他們都想得太美了。對於能夠感應到極遠處「軍團」的辛來說,一旦發現了無法回避的敵機,自然能夠暗中動手腳,決定誰要送死。


    唯有自己上場戰鬥,他們才能躲得掉。


    「那個……笨蛋……!」


    抓起一旁的突擊步槍,萊登站了起來。


    ?


    在執行例行巡邏的途中,突然遭受所屬不明機偷襲的「軍團」巡邏中隊,立刻更新了敵我識別資訊,透過戰術資訊鏈提出遇敵警報,同時開始應戰。


    完全無視於機甲兵器的基本戰術〈理論〉,利用偷襲式的炮擊擊沉一架戰車型後,就衝入隊列中的那架敵性機體,在它們的常備資料中找不到紀錄,不過在比對廣域網路中的資料庫後,尋獲了相符的機種。是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的主力兵器,識別名「破壞神」。威脅度低,以機甲兵器的標準來說,裝甲與火力均嫌不足,是戰力等同於裝甲步兵的兵種。


    何況是在地形起伏與障礙物極少的平原上戰鬥,這架陸戰兵器根本沒有能力抗衡具備壓倒性火力與銅牆鐵壁般裝甲的戰車型。


    理論上是這樣,但這架「破壞神」卻展現了超乎預期的戰鬥能力。敵機將情況演變為混戰,利用戰車型的厚實裝甲擋下其他「軍團」的炮擊,再借由零距離炮擊彌補火力不足的問題。


    這是一架近戰型的「破壞神」——但是和普通款式的同型機,在性能上沒有差異,推斷唯一的差異應是來自中樞處理係統的性能。


    擔任護衛的四架戰車型遭到擊破。中隊戰力損耗百分之四十五。


    即使如此,這群機械魔物依舊不見一絲焦躁。變更威脅度。判定為與聯邦軍主力機甲,識別名「破壞之杖」同等級。現行戰力無法確實鎮壓敵機,於是向本隊及周邊部隊提出援護請求。


    特別記載事項——建議捕獲。


    在零點幾秒內向廣域網路提出報告與申請後,「軍團」再度展開動作。


    ?


    ……敵軍的動向很奇怪。


    在擊破第四架戰車型後,「軍團」的陣型突然產生變化,於是辛將目光和注意力掃過周圍。


    進行包圍時,為了避免誤擊友軍,無論是複數或單一部隊布陣,避開彼此的火線都是鐵則。就算是必要時會毫不猶豫向僚機開火的「軍團」也不例外——但是與自己對峙的這些「軍團」,盡管闖入了友軍的火線中,也要擋住自己的去路。


    是想拖延時間嗎?仿佛要證實他的判斷一樣,辛透過異能發現附近「軍團」集團開始進行移動。距離最近的集團——多半是這支巡邏部隊的主力——距離此地約八○○○。以戰車型的巡航速度,不到一分鍾內就會進入對方的射程了。


    要是讓它們匯合就糟了。辛躲開近距獵兵型衝上來的斬擊,順勢開炮回擊,接著強行從轉瞬即逝的缺口衝了出去。耳邊傳來重機槍彈擦過裝甲的尖銳金屬聲,眼前的機體監控


    畫麵閃著警告燈,表示左後方的腿部關節已超出負荷極限。


    「軍團」的目標……


    一想到這裏,他就泛起微微的苦意,眯起雙眼。


    目標是這顆「頭顱」啊。


    「黑羊」以及「牧羊人」。那群竊取陣亡者腦部構造,遭亡靈附身的「軍團」——


    可是就連在處理終端當中資曆恐怕是最久的辛,也沒想到這次的攻擊會跟「那個」扯上關係。


    這也無可厚非。畢竟辛隻遇過對方一次,隻要對方潛伏在群體中,辛也分辨不出來。


    最重要的是,就像辛以前曾經說過的,「那個」原本的職責是大範圍壓製以及破壞固定目標,不會為了區區一架機動兵器就動用王牌。


    這時,辛感覺到有雙眼睛在看著他。


    距離很遠,來自超過長距離炮兵型射程的遠方。那強烈的惡意甚至讓辛產生幻視——仿佛看見了一雙冰冷的黑色眼眸。


    『去死。』


    大概是內容很相似的緣故吧,這道聲音和應該已被自己了結的哥哥,相似到不可思議。


    腦中閃過自己被殺死的那一夜。深不見底的恐懼,讓握住操縱杆的手凍結了。


    去死。


    斷片式的印象流入腦中。這些不是自己的記憶。就像利用知覺同步,或是過去自己的異能和其他人連接時,不經意瞥見的那些奧秘一樣。


    陰天。廢墟。破碎的石磚。在化為灰色的這些背景中,顯得格外醒目的——一張染血的深紅色兒童鬥篷,像絞首的罪人一樣高高掛起。


    去死。


    無論男女老幼,無論是貴族或貧民。凡是加害……的人全都得死。


    統統去死吧……!


    辛認得這個聲音。


    就在共和國八十六區,先鋒戰隊鎮守的第一戰區的戰場上。


    那場戰鬥死了四個人。來自雷達偵測範圍之外的遠方,一擊便將「破壞神」灰飛煙滅的——


    「……!」


    辛之所以能立刻讓「送葬者」向後跳開,不知該歸功於長年培育的戰士本能,或是那次遭遇的經驗。


    雷達發出警告的同時,炮彈也落地了。


    帶著初速高達每秒四○○○公尺的超高速,以及推估達數噸的巨大質量所產生的恐怖動能,不惜波及巡邏部隊,在這片戰場下起了炮彈豪雨。


    猛烈到瞬間讓人以為寂靜無聲的巨大聲響,以及將視野染成一片空白的熾烈閃光。


    如狂風般的猛烈衝擊波,和四處迸散的高速炮彈破片,將「軍團」頑強的裝甲擠壓變形、撕裂,甚至連根拔起。在地麵下疾馳的衝擊波,掀起同心圓狀的海量塵土,在大地上硬生生刻出一個宛如遭受隕石撞擊的大坑洞。


    平坦的秋日荒野——轉眼間化為巨大的窪地。


    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與猛烈的暴風之中,「送葬者」勉強逃出了炮擊的有效範圍。話雖如此,也不是毫發無傷。駕駛艙被飛來的碎片擊中,主螢幕報銷了。陀螺儀和冷卻係統也從儀表上消失,全像螢幕徹底罷工。


    唯一的好消息是驅動係統和火器平安無事。現場還有敵人。辛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進行損害控管,同時撇開派不上用場的主螢幕,試圖搜尋敵蹤——


    就在此時,挺著超越極限的負荷,勉強撐著機身站立的左後腿,從關節處折斷了。


    「!」


    靠著剩下的腿勉強撐著不讓機身倒下,但做到這樣也是極限了。由於在炮架上裝設重量與機身不成比例的重炮,導致重心偏後的「破壞神」,隻要失去一隻後腿就無法行走。


    感覺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那個老整備員令人懷念的怒吼聲,在耳邊重新響起。


    ——我講過幾百遍,這玩意兒的腿部很脆弱,你不要亂來啊!


    ——你要是再這樣繼續亂來,總有一天會死在戰場上!


    到此為止了啊……


    劃破了衝天而起的塵土布幔,失去半數腿部卻勇往直前的戰車型跳了出來。


    眼睜睜看著對方舉起最前麵的一條腿——辛隻能露出一抹不合時宜的苦笑。


    機體碎片四散在空中,「送葬者」整個轟飛出去。


    好不容易找到路徑攀上斜坡,循著炮擊聲走出森林的萊登他們,見到的就是這一幕。


    就連萊登也是第一次看見,他們的死神敗北的瞬間。


    生存本能發出哀號——隻是血肉之軀的自己,怎麽可能與戰車型抗衡。


    理性拚命說服自己——要是這時候衝出去,辛就真的白白犧牲了。


    但誰管這些啊!


    腳步僅僅停滯了一瞬間,聽著耳邊同伴如離弦之箭般的腳步聲,萊登已衝出了森林。


    突擊步槍的槍聲傳入耳中。


    聽見那熟悉的銳利聲響,辛勉強抬起沉重的眼皮。才發現自己待在光學螢幕和儀表全部報銷而且變得十分昏暗,橫躺在地的「破壞神」駕駛艙中。


    呼吸十分困難,肺裏就像燒起來一樣,呼氣中帶有微微的血腥味。明明沒有大量失血的感覺,身體卻異常寒冷。看來是受了內傷啊,辛仿佛事不關己地想道。


    既然還活著,就該起身行動,至少該拔出隨身攜帶的手槍,自我了結才是,可是卻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


    隔著輕薄的裝甲,可以聽見這時理應遠走高飛的同伴,發出的怒吼與槍聲。


    真蠢啊。但轉念一想,自己不也是抱著同樣的想法,才會落到這般下場,所以根本沒資格取笑他們。


    這場無意義又愚蠢的戰鬥——結局也是那麽無意義而愚蠢,但這至少是自己所期望的死法。


    嗬……臉上又再次浮現不合時宜的苦笑。


    將兄長徹底了結,又走過了比預料更長的路程,自己應該沒有任何遺憾才對……可是到了這一刻,才發現自己好像還是不想死呢。


    死了之後,自己也會成為「軍團」吧。


    化身為「軍團」的自己——又會呼喚誰的名字呢?


    那張就算想回憶,也從沒見過長相的人,似乎在自己心底留下了些許痕跡。


    怒吼與槍聲十分唐突地消失了。


    傾聽亡靈之聲的異能到了此刻仍然發揮作用,讓辛確切感受到扯開座艙罩來到眼前的,這架「軍團」的氣息。


    ——鎢質彈頭硬是貫穿了厚實的裝甲,發出金屬的哀號聲。


    這就是辛在落入意識深淵前,最後的記憶。


    ?


    確認五具敵性個體無反抗能力後,唯一幸存的戰車型,透過戰域網路報告狀況解除。


    順道也提出了方才提供火力支援的「試作型」再度進行調整的請求。由於該機無視於本機提出的捕獲建議,同時為了摧毀區區一架敵性機甲,導致我方損失一個部隊,不得不懷疑該機中樞處理係統的判斷能力可能有瑕疵。


    發出申請後,戰車型將光學感應器對準已經報銷的「破壞神」。


    包含其餘四具在內,破壞程度並未影響其生命活動。由於敵性個體的中樞處理係統十分脆弱,在取出進行掃描後組織便會崩壞,而且在生命活動停止後開始劣化,因此必須盡可能活捉。


    這個乘坐「破壞神」的敵性個體。


    克服了性能諸元上的不利,是性能極高的處理係統。要是能應用在友軍個體,想必能進一步擴大戰果。


    包含戰車型在內的戰鬥型「軍團」,不具備物資搬運功能。為了將目標搬運到附近的自動工廠型,透過戰略網路提出了派遣回收輸送型的請求。


    這時,一架急速接近的友軍機體,剛送回敵我識別訊號。


    那是一架所屬戰鬥部隊不明的重戰車型。是偵測到炮聲趕來的嗎——


    巨響。


    炮塔正麵能夠彈開同為戰車型主炮零距離射擊,相當於六五○毫米鋼板防禦力的複合裝甲,在一五五毫米高速穿甲彈的直擊下,像紙片一樣地被貫穿。


    來自重戰車的炮擊。雖然它是不懂恐懼也不會驚愕的自動機械,還是花了點時間才掌握現況。因為對它們來說,這應該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態。


    友軍誤射——不,雙方都回應了敵我識別訊號。明明識別為友軍,卻對本機發動炮擊。換句話說,是敵人。


    幸好對方采用的是舊式鎢質彈頭的高速穿甲彈。如果是成形裝藥彈,或是貧鈾彈頭的穿甲彈,光是一發炮擊就能燒毀機體內部。更新敵我識別情報,將對方登錄為敵性機體。透過戰術資訊鏈提出遇敵報告,製定應對——


    第二發炮擊。


    和第一發幾乎是連續發射的炮擊,將方才勉強幸存的中樞處理係統徹底粉碎,造成毀滅性的傷害。


    為


    了不造成誘爆——不讓緊鄰身旁的「破壞神」因為四散的爆炸餘波而出意外,重戰車型才會使用高速穿甲彈,而非成形裝藥彈這件事,已經倒下的戰車型永遠也無法理解。


    破碎的光學感應器倒映著伸出銀色奈米機械「手臂」的重戰車型,那異形般的身影——而這架戰車型已經完全停止運作了。


    ?


    作了一場夢。


    夢中的辛是個小孩子,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被某人抱著走。除了這個人以外,就隻能看見空無一物的幽暗。就像平時在機械亡靈哀歎聲的背後所感受到的,位於意識底層,那片黑暗的深處。


    目光往上一看,原來是哥哥。


    比自己記憶中大了幾歲,年紀超過二十……恐怕是哥哥過世時的年紀吧。


    「哥哥……?」


    雷笑了起來。那是辛十分懷念的溫暖笑容。


    「你醒啦?」


    雷停下腳步,「嘿咻」一聲彎腰把辛放下。年幼的身體因為頭比較大,平衡不太好。稍微適應了一下,才勉強站了起來。辛再次抬頭望向對方。


    為了和辛靠近一點說話,雷依舊蹲在地上。即使如此,雷還是稍微高了一點。


    「我就陪到這裏為止。接下來的路,你要自己走喔。畢竟還有陪你一起前進的同伴在啊。」


    雷說著說著,就站了起來。


    雖然辛隻是微微抬頭,也隻隔著一點點距離——但是兄長站起來後,感覺兩人的高度差還是沒變。


    「你都長這麽大了呢。」


    辛猛然回神,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才發現已經變回十六歲的自己了。


    哥哥……辛想要喊出口,卻喊不出聲音。


    因為亡靈——死者和活人之間,本來就連一句話都不應該交流的。


    望著說不出話,隻能靜靜抬頭望著自己的辛,雷突然露出強忍傷悲的表情。


    雷伸手觸摸辛脖子上的傷痕。和那晚一樣,和那座戰場上一樣的,哥哥寬大的手掌。


    「抱歉,你一定很痛吧……我沒有徹底死去,不停呼喚著你,才讓你也來到這種地方。」


    不是的,辛想要這樣回答。至少搖搖頭也好。可是身體卻完全不聽使喚。


    要說自己不痛,那是騙人的。對於哥哥向自己表現的憎惡,辛覺得好痛苦。那不斷叫喚「都是你的錯」的聲音,還有每天晚上都會夢見被殺死的那一夜。就算捂住耳朵,還是時時在耳邊繚繞的慘叫聲——日複一日想著哥哥直到最後也沒有原諒自己,實在太難熬了。


    即使如此,就是因為有哥哥在,自己才能走到這裏。


    與「軍團」之間永不停歇的戰鬥也是,在注定要白白死去的戰場上的每一天也是,部隊的同伴全數陣亡的那晚所品嚐到的孤獨也是,都是因為有著徹底了結兄長這個目標,他才忍得下去。


    若非如此,他早就在很久以前發狂而死了。


    就是因為有你在。就是因為你即使死了,也一直在遠方等著我的關係。


    明明心裏還有好多好多話想說——卻怎麽樣也發不出聲音。


    「你不需要再被我所束縛了。把我忘了也無妨。」


    我不要。


    「啊……等等,還是偶爾想我一下吧。接下來,你要好好活出自己的人生,自由地活著,幸福地活著,然後在漫長的旅途中,偶爾想起我就好。」


    哥哥。


    雷笑了起來。


    「這次,我不會再等你了……因為我已經等得太累了。接下來,你還有很長的時間啊……要保重。你一定要過得幸福。」


    雷放開了手。


    轉過身去,走向幽暗深處。


    和父親、母親以及一同奮戰的諸多戰友一樣,漸漸滑入其中而消失的所在。


    要是到了那裏,就再也回不來了。


    這時,凍結身體的詛咒突然解開了。


    「哥哥……」


    可是伸出去的手,怎麽樣也碰觸不到對方。就連聲音也傳不過去。


    隔絕生者與死者的某種存在,就擋在眼前,讓他想要追上哥哥,卻一步也跨不出去。


    「哥哥!」


    雷回過頭來,臉上依舊帶著微笑,接著融入幽暗深處便消失了。


    就像那次死戰的結局一樣——哥哥溫柔的大手,在辛始終無法觸及對方的指尖前,如泡影般消逝。


    辛知道為時已晚,但還是拚命地伸長了手臂。


    「哥哥。」


    聽見自己的聲音,醒了過來。


    看了看降低照明的無機質天花板,辛眨了眨失焦的血紅色眼眸。


    陌生的純白天花板。在圍住四邊,同樣潔白冰冷的牆壁上,有著發出規律電子聲響的監控儀器,以及刺鼻的消毒水味。


    在這個小巧的房間裏,躺在潔淨的床上,監控儀器的線路和點滴的管子接在自己身上。對於從孩提時代就被隔離在強製收容所,幾乎沒有接受正規醫療經驗的辛來說,腦中沒有辦法聯想到「病房」這個字眼。


    鼻子裏麵突然感覺怪怪的,便用左手遮住了眼睛。


    內心湧出的濃濃安定感,以及不知為何同樣強烈的失落感,這些感情的碎片從體內湧出,模糊了視線。


    終於想起來了。


    自己是真的——不想失去。


    由於左手接著點滴管和其他看不出名堂的感應器,一動之下就讓警報作響。與其說是警告,不如說是在告知監控對象已經清醒的訊息,所以聽起來不怎麽緊迫。


    床尾那一側牆上的白色逐漸分解消失,變成透明的牆壁後麵,有一位穿著西裝的壯年男性,正在打量著自己。


    戴著銀色圓框的高度近視眼鏡,一頭夾雜白發的黑發,宛如一位隱士智者的黑珀種男子。背後是一名護理師,以及與室內相同的無機質通道。看來現在變成透明的這道「牆」,似乎就是出入這個房間的門。辛猜測通道的另一頭也有一扇門,而通道兩側大概並排著好幾個相同的白色小房間。


    『……你醒了嗎?』


    和煦的聲音,讓辛想起已經忘卻的某人。


    一頭霧水的辛試圖提問,卻發不出聲音。這時他突然感到一陣疼痛,忍不住悶哼了幾聲,讓在後方待命的護理師皺起眉頭。


    『閣下,患者剛恢複意識,同時因為手術的影響正在發燒。請您不要太……』


    『我知道喔。隻是想和他說兩句話。』


    男子以和煦的笑容讓護理師稍安勿躁,伸出右手觸摸門扉。


    那是軍人的手,辛在腦中恍惚地想著。那是慣於持槍的人所特有的,粗糙厚實的手掌。套在無名指上,外型樸素且黯淡的銀色戒指,莫名令人印象深刻。


    『你好。首先呢……能不能請教你的名字?』


    這種問題本來應該是不需要思考的,但辛卻花了很多時間從記憶中尋找答案。他的思考能力尚未恢複。他不知道這是因為麻醉的關係,也不明白自己目前的處境。


    以前——自己也曾經向某人說過名字,那時的記憶碎片從腦中掠過,便迷迷糊糊地照著說了出來。


    在眨眼的瞬間,好像還看見了一個應該沒打過照麵的白銀長發幻影。


    「辛耶……諾讚。」


    男子點頭道:


    「我叫恩斯特·齊瑪曼。是共和製齊亞德聯邦的臨時大總統喔。」


    ?


    那一天,聯邦國家電視台的新聞節目中,報導了聯邦軍在西部戰線的巡邏區上,收容了疑為外國軍人的五名少年兵的消息。


    據說當時被前線部隊所擊毀的「獵頭者」重戰車型,正抓著他們。


    從身上的野戰服,以及同時回收的型號不明機甲的os研判,他們可能是西邊的鄰國,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的士兵。


    聯邦國民無不歡欣鼓舞。原來除了自己之外,還有其他國家也存活下來了。原來自己並不孤單。


    而大眾同時也明白了鄰國的窘境。共和國不得不將如此年幼的少年兵投入戰場,可見他們的處境是多麽困難。


    但沒過多久,少年們接受調查的內容被報導出來之後,他們被送上戰場的可怕理由也大白於天下,讓大眾對共和國的擔憂轉變為憤怒。


    另一方麵,大多數人對於那些少年依舊抱持著同情的意見。


    那些孩子受到祖國所迫害,仍舊勇於奮戰,一路逃亡到了這裏。


    至少該讓他們在聯邦當中,能夠平安而幸福地活下去吧。


    ?


    『——以上就是你們受到我軍收容的來龍去脈。關於在此之前的事情,你還有印象嗎?』


    辛聽到這個問題,開始思考該怎麽回答,同時也覺得思考能力似乎漸漸恢複。


    突然間,辛想起了失去


    意識之前的狀況,忍不住將目光掃向四周——沒有別人了。


    該不會——


    啊。輕呼一聲,恩斯特露出笑容。


    「抱歉抱歉。因為你在睡覺,所以就把透明度調到零了……也對喔,你一定很擔心吧……等我一下喔。」


    隻見對方回頭和護理師說了幾句話。左右牆麵的色素便分解消散了。


    透明化的牆壁後頭,是一排和這個房間一樣的無機質小房間,而左手邊緊鄰的四個房間裏,各容納了一個自己的夥伴。


    位在隔壁的萊登先是鬆了口氣,隨即皺起眉頭說:


    『你這家夥整整睡了三天啊。』


    聲音果然是從天花板上的擴音器傳來的。


    第一時間還以為是知覺同步,接著辛才發現不對。並沒有啟動,而位於脖子後方,植入了擬似神經體的位置傳來微微疼痛。而且連處理終端本人都無法卸下的耳夾也被拿掉了。


    「……怎麽回事?」


    這個問題沒頭沒尾的,但萊登似乎聽懂了,聳聳肩開口說:


    『天曉得。我們也是一醒來就發現自己被關在這個房間裏。聽他們說,我們是被重戰車型抓起來了……不過我們都沒看到就是了。』


    辛忽然想起剛才作的那場夢。


    應該已經被自己了結的,囚禁在重戰車型之中的哥哥。


    說不出是為什麽,但自己有種哥哥已經徹底消失於世上的感覺。


    辛覺得不需要說出口,輕輕搖了搖頭後,突然感到一陣猛烈的暈眩。看見辛下意識閉起雙眼的模樣,賽歐擔心地皺起眉頭。


    『不舒服的話就別勉強自己了。辛,你直到昨天都還待在加護病房啊。他們說你必須靜養一陣子才行……一直到昨天啊,可蕾娜都哭個沒完,真的很傷腦筋呢。』


    『我才沒哭!』


    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的可蕾娜所發出的抗議,直接被所有人無視了。


    待在最旁邊房間的安琪,露出如白花綻放般的溫婉微笑,靜靜地盯著辛。


    那是她真的生氣時的表情啊。一想到這個,辛就忍不住撇開視線。


    『辛,我知道現在你要好好靜養,所以你要做好心理準備,等康複之後要挨我一巴掌喔。』


    『抱歉,我們大家也是喔。應該說,要是你下次再這樣,我一定會狠狠揍你一頓。』


    聽見賽歐接著這樣講,辛不由得輕輕皺眉。


    「……我也沒打算去送死。」


    『我要生氣了喔。就算你沒有送死的打算,但你一定知道自己會死吧。』


    如果辛當誘餌引走「軍團」的時間再久一點,要不就是機體損耗過度,要不就是彈藥見底。


    『其實我們大家也想過要這樣做,正因為如此,才不能原諒辛的做法。因為能夠感應,因為能夠辦到,那種想法太自私了……以後不準你再做這種事了。』


    『害我們擔心了好久。』


    可蕾娜說著說著又泛起淚光。辛閉上眼睛,靠在枕頭上。


    「——對不起。」


    默默旁觀的恩斯特,帶著微笑接過話頭。


    『之所以限製你們的自由,隻是為了預防生化感染而已,我們沒有惡意,請你們放心。畢竟,你們可是我國建國以來的第一批外國訪客啊——歡迎來到齊亞德聯邦!』


    恩斯特誇張地展開雙臂,卻隻得到了沉默與冷眼。


    但他似乎不怎麽在意,聳聳肩說:


    『總之就是這樣嘍。我們雙方都不清楚事情的全貌,所以要是你們想起了什麽,可不可以告訴我們呢?』


    看到賽歐眉毛一挑就想開口的樣子,恩斯特舉起一隻手製止,露出苦笑。


    『不急,之後再慢慢回想就好。你們現在說太多話也會累……而且有個可怕的大姐姐也差不多要教訓我了呢。』


    在背後待命的護理師,散發著懾人的氣息,望著大總統的背影。


    正如同大總統閣下所擔心的一樣,長時間清醒對於身負重傷的辛來說是不小的負擔,所以在對方走後,辛就漸漸沉入夢鄉了。


    看著辛沒說幾句話又睡著,可蕾娜似乎又要哭出來了,安琪忙著安撫,而賽歐則是又開始逗起她來。三天前在這個房間醒來時,可蕾娜因為沒見到辛而嚎啕大哭,直到現在也還是動不動就流淚。


    這也無可厚非。盤坐在像是監獄般小房間的床上,萊登這樣心想。


    把限製自由這件事撇開不談的話,其實待遇滿好的。一天有三餐,而且吃得還不錯,房間裏有床,還整潔到很沒必要。分別進行的訊問過程也十分平和。在治療的方麵,就拿傷重到必須接受緊急手術的辛來說,要是還在共和國的話,早就已經被放棄了。


    但這不足以得到他們的信任。


    過去,明明是祖國的共和國,將他們當成了人形家畜看待。因此,就算現在受到了人道待遇,就算這裏是期盼已久的旅途終點,他們也沒有天真到認為對方會無條件收留並向他們提供援助。


    要不就是會被豢養在這裏一輩子,要不就是說出一切他們所知的情報後——被處理掉。


    總之,暫時不能輕舉妄動。因為辛還需要那些人提供的治療。


    真不想在這種地方結束人生啊——萊登望著沒有窗戶也看不見天空的天花板,用鼻子輕呼一口氣。


    聯邦的輿論幾乎一麵倒地同情那些少年,但肩負國家安寧重任的人物,不會光憑同情與慈悲做出決定。


    從住院大樓的隔離區進入相連的一般醫療區後,恩斯特步入劃為臨時會議室的診療間。


    「分析的結果如何?」


    由於應對生物災害的隔離區也能直接轉為收押俘虜的監獄之用,在每間個人房中都埋有監視攝影機以及其他各種監視裝置。


    將監視資料的整合分析結果顯示在全像螢幕後,情報部的分析官開口回答:


    「可以排除監視對象是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或其他國家間諜的嫌疑了。」


    雖然他們言行舉止多有警惕,但那並不是訓練下的產物。比方說,在乍看沒什麽重要的閑聊中,其實可以從發言的頻率、受注目的程度,和名字被提起的次數等等,推斷這些人在團體中的地位與關係。但是他們表現得像是完全不知道這些內容也會被拿去分析的樣子。


    假設他們真的接受過足以欺騙電子監控分析的訓練,也沒有理由把價值如此珍貴的間諜送進九死一生的「軍團」支配區域。畢竟,如今在阻電擾亂型的電磁幹擾之下,聯邦與共和國甚至無法確認對方是否還存在。


    「雖然他們有點警戒過度,但是如果他們的境遇與證詞無異,那麽反倒是很自然的反應。那位叫……萊登?那個身為副領袖的孩子反應的確非常敏感——但身為團隊領袖的孩子變成那樣的狀態下,也無可厚非。事實上,我方的處置看起來也像是要把他們當作人質一樣。」


    雖然他們本來就「不太想」這麽做,而且從那些孩子的態度來看,似乎也不打算隱瞞什麽,所以也沒必要動用威脅的手段。


    但這不是因為那些孩子信任他們,而是擔心拒絕回答後,可能會遭到暴力拷問吧。他們眼中的共和國,似乎不是值得他們用生命去守護的祖國。


    「還有一點——他們有可能是新型的『軍團』,或是生化武器的感染者嗎?」


    「雖然最終的結論要等所有檢查報告出爐,但就目前的檢查結果,和運送後的掃描結果來看並無異常。此外,『軍團』應該沒有能力製造神似人類外型的兵器,或是生化武器吧?」


    「軍團」無法製造和運用生化武器——包含狹義的細菌病毒武器,以及任何將有機體運用在軍事上的做法——也無法製造具備既有生物外型的武器。這是設定在程式中牢不可破的禁令。


    由於「軍團」本來就是帝國作為鎮壓武器而製造的產物,所以一旦使用就會波及敵我雙方的生化武器,以及難以辨別是機械還是被占領地區居民的人形兵器,都會造成善後的困難。這也就是為什麽自走地雷外觀像是做壞了的人型。


    雖然隻是題外話,由於生化武器的定義設定太過嚴格,就算是登錄為友軍的人類拿起一把小刀,都會被判定為觸犯禁令,所以舊帝國軍根本沒辦法讓人類和「軍團」共同作戰,這件事後來也淪為笑談。


    話雖如此,因為「軍團」的控製係統,尤其是戰略、戰術演算法的加密程度簡直偏執到了極點,再加上機體構造設計成中彈後便會透過誘爆燒毀內部,所以完全無法解析。如今又發現


    了某些個體能夠透過汲取陣亡者腦部構造,克服鎖死的壽命上限,所以姑且還是得小心提防。


    「就連唯一無法掃描解析的有機裝置,也如同他們所述,是一種通訊機器。在焰紅種之中,有一脈偶爾會出現能與血親進行精神感應的後裔。那個就是以人工重現該現象的裝備。」


    「真是劃時代的產物啊。」


    「是啊。包含證詞與任務記錄器中的支配區域情報在內,如果他們是間諜,這份伴手禮未免太過豐厚了。」


    在阻電擾亂型全年無休的電磁幹擾下,聯邦各戰線無法透過無線電互相聯係。


    「回收的機體——是叫作『破壞神』吧?機體的性能暫且不提,裏頭的戰鬥紀錄實在太精彩了。駕駛員似乎是那位擔任領袖的少年,等他康複之後,我一定要找他好好聊聊啊。」


    「哎呀,不好意思喔。接下來他們所有人都會轉到我們先技研擔任測試駕駛,才不會去你那邊。高機動戰鬥的實戰數據,還有實戰經驗者——和我的試作機可是絕配呢。要他們去駕駛慢吞吞的『破壞之杖』,簡直就是浪費資源。」


    「你說什麽,蜘蛛女!」


    「想吵架嗎,金龜子!」


    「想找他們聊天的話,嗯……等到安頓下來後,如果當事人同意,那當然可以,可是我不會讓他們去擔任測試駕駛喔。不然我們就和共和國沒兩樣了。」


    恩斯特平淡地說道,而兩位劍拔弩張的指揮官也乖乖閉上嘴巴。


    「有多少付出,就該得到多少回報。既然他們拚上了性命去戰鬥,就該得到安穩的生活才是。他們的祖國辦不到,那麽我們聯邦更應該做出正確的抉擇。如此,我們才夠資格去談論所謂的理想啊。」


    這時,西部方麵軍司令官開口:


    「……將他們處分掉,對於聯邦而言才是安全的選擇吧。」


    「中將。這項提案早就已經否決了,你應該也同意了,不是嗎?」


    「是的。但正如同理想是閣下心中不可動搖的準則,維護國民的安全也是軍人的義務。在隔離的期間,我會履行職責,對他們進行徹底的檢查與審查。」


    「這是當然。為了保險起見,當時收容他們的士兵不也進入隔離室觀察了嗎?」


    他們是無症狀感染者的可能性,並非為零。


    而且——


    恩斯特突然露出一抹輕鬆的笑容。


    「話說啊……因為忙著對付『軍團』,到現在還不知道入境手續到底該怎麽處理呢。」


    目前,相關人士正慌忙地按照相關法條製作文件。


    ?


    「所以呢,你們從今天開始就是聯邦公民了。」


    『……消失了快一個月,你覺得用「所以呢」這三個字就可以打發我們嗎?』


    待在隔離室強化壓克力板另一端的萊登,雖然還是話中帶刺,卻不像當初那般警戒,似乎隻是單純心情不好而已。


    這也難怪。臉上笑容絲毫不為所動的恩斯特心想。


    把精力發泄不完的這個年紀的孩子,關在這種地方整整一個月,而且每天還要不厭其煩地接受各種檢查,過著如此無聊的生活,有些不開心也很正常。而且看到他們露出符合年紀的幼稚表現,反而令人欣慰。


    「總之,你們暫時就由我來照顧了。先好好休息,看看這個國家,再花時間慢慢去思考自己的未來吧。」


    自己的未來。


    事實上,關於他們今後的處境,已經由負責人先行說明過了,而那時也順道征詢了他們未來的誌向。恩斯特也透過報告得知了結果。


    他們全都希望從軍。


    是負責人沒說明清楚嗎?其中有什麽誤會嗎?還是……因為隻會打仗,所以也隻會往那方麵去思考嗎?


    護理師、醫師和心理谘詢師也都提出了類似的報告。


    他們一致認為,那些孩子無法忍受繼續待在房間之中。


    因為遭到拘禁而感到不安,無法隨意行動而感到無聊,很在意聯邦與「軍團」之間的戰況,也能感受到那些孩子因為遠離了自己理應身處的場所而感到焦躁不已。


    能夠深刻地體會到,即使逃離了共和國的統治,離開了戰場……加諸於他們身上的迫害依舊沒有結束。


    『哦——』賽歐不屑地嗤笑一聲。


    『這樣好嗎?自稱被敵國流放,穿越敵人支配區域來到這裏,實際上根本來路不明的孩子,不是應該直接處分掉比較不會有問題嗎?』


    「你想被殺嗎?」


    恩斯特帶著微笑這麽說,賽歐便閉上了嘴。


    他當然不想被殺。然而,他們隻能用他們所知的常識,去推測這個新世界的運作模式。


    他們別無選擇,那並不是他們的錯。


    辛平靜地開口。


    看來這孩子一個月下來身體差不多康複了,恩斯特也暗自鬆了口氣。


    『幫助我們,對你們有什麽好處?』


    「如果沒有好處就不願救助眼前的孩子,變成了社會上的通則,那麽到最後對所有人都沒有好處。互相扶持是維係共同體基本中的基本精神……而且——」


    哼……恩斯特冷笑一聲。


    那是十分冷酷的笑容。就連見識過人間地獄的少年們,也不由得閉上了嘴。


    「來路不明。以防萬一。要是為了這種理由殺死孩子才能存活下去的話,人類還是早點滅亡才好。」


    打開了隔離室的房門,告訴他們換上衣服出來——因為位於前線附近,找不到便服,所以準備的是軍服——即使如此,恩斯特發現少年們還是對自己的話懷有疑慮。


    搞不好會被帶去哪裏殺掉,還是被送去實驗室或牢房呢?總之,與其乖乖就範,自己寧可選擇逃跑,任由他們從背後射殺。


    恩斯特假裝沒發現他們在打什麽主意,卻暗中讓周圍警衛加強警戒。雖然要是他們真的逃跑也不會開槍,但要是在護送過程中讓他們受了傷,也很麻煩。


    在他們被送上運輸機,掠過城市上空時,辛等人才開始覺得不太對勁。


    運輸機降落在首都近郊的基地,接下來的路程就要搭車了。坐上了事先安排的車輛後,他們臉上的疑惑也越來越濃。


    離開基地大門後,車子緩緩駛在齊亞德聯邦首都聖耶德爾的主要幹道上。


    「……啊。」


    不經意發出驚呼的可蕾娜,湊向了車窗。安琪和賽歐也跟著這麽做了。辛和萊登雖然沒有太明顯的反應,卻也和其他三人一樣,盯著窗外一動也不動。


    看著外頭來來往往,和他們擁有相同或不同色彩的人們。


    牽著雙親的手不停嬉鬧的年幼女孩。坐在咖啡館露天座位的老夫婦。一群剛放學在路上打打鬧鬧的學生。站在花店門口向店員問個不停的一對戀人。


    從他們微微扭曲的雙眸中滲出幾分懷舊,幾分悼念,還有幾分疏離。


    那是——他們睽違九年才重新看見的,平凡而安寧的日常街景。


    「——總算來了,慘遭故國放逐的可憐人啊。」


    車子停在嫻靜的住宅區一角,一棟小巧玲瓏的宅邸前。這是平時住在官邸的恩斯特所擁有的個人住所。


    這些暫且不提。才踏進玄關就聽見這麽一句話,讓恩斯特忍不住伸手扶額,少年們則是愣在原地。


    因為這充滿嘲諷而高高在上的話語——來自於一位年幼少女的清脆嗓音。


    隻見一位年約十歲的黑發紅瞳少女,威風八麵地站在特意搬來的台座上,像個大人物一樣雙手抱胸,抬起下巴如此說道。


    「我大齊亞德秉持慈悲與憐憫,盛情款待汝等可憐人。卑賤之人無須介懷何以為報,隻消滿懷感激接受恩典即可!」


    她冷不防地指著辛。該說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看清團隊上下關係,的確眼力不凡嗎——


    「那個紅眼的,為何轉頭望後方!」


    「……我在想後麵是不是還有人。」


    辛的聲音十分冰冷。雖然這也是理所當然。


    「剛才汝不是關門了嗎!是在戲弄餘嗎!」


    雖然辛沒有回應,但多半就是這個意思吧。


    「唔……所以才說共和國出生的賤種都……就算擁有幾分帝國貴種的血脈也——」


    話才說到一半。


    少女的紅色雙眸突然「看見了」什麽。


    「……汝的頸子受了什麽傷……?」


    「……」


    一瞬間,辛不由得屏住呼吸。


    俯視少女的血紅雙眸益發冰冷,那冷冽的目光加上她自己可能有幾分愧疚,讓少女露出膽怯的神色。


    恩斯特歎了口氣後開口介入。


    雖然他也看過辛


    如今隱藏在軍服領子底下的頸部傷痕,但是他並沒有詢問來由。


    「芙蕾德利嘉,別說了。我不是跟你說過他們的遭遇嗎……每個人都有不願被觸及的傷痛,就連你也不例外,不是嗎?」


    「……抱歉。」


    令人意外地,少女坦率地低頭致歉。


    看見對方乖乖聽話的模樣,萊登轉頭對恩斯特說:


    「你女兒嗎?……抱歉我說話可能有點直接,但是不是該多管教一下比較好?」


    「喔喔,其實她不是我的女兒。」


    「誰是這個芝麻小官的女兒啊!」


    說完之後,少女用力挺起平坦的胸膛。


    因為用力過猛而差點跌倒的模樣,倒也有幾分可愛。


    「餘乃是——」


    「她是芙蕾德利嘉·羅森菲爾特。基於某些原因而暫時寄居於此。」


    芙蕾德利嘉狠狠瞪向恩斯特,恩斯特卻當作沒看到。


    「因為對外的說明很麻煩,所以在戶籍上就幹脆登記成我的女兒了。啊,你們在戶籍上姑且也算是我的養子嘍……所以不要客氣,可以叫我一聲爸爸喔。」


    現場暫時陷入沉默。


    「……我是開玩笑的啦。你們不要露出那麽反感的表情好不好……」


    沒想到就連辛也對他投以冰冷的目光。


    「不過嘛,接下來大家就要暫時住在一起了呢。雖然這孩子有些不懂事,但是希望你們能把她當妹妹照顧喔。」


    芙蕾德利嘉譏諷地揚起嘴角,哼笑一聲。


    「說穿了,餘就是一隻寵物,用來撫慰汝等這些因戰爭與迫害而遍體鱗傷的可憐人啊。」


    辛聞言微微眯起眼睛。


    芙蕾德利嘉則像是看穿一切般露出冷笑。


    像是在說「汝等怎麽可能會懂?」一樣的笑容中,隱約還有種同病相憐的情緒。


    「不隻是餘,這幫人為汝等所準備的一切都是如此。安全而舒適的住宅,宛如母親般的女仆,扮演父親角色的監護人,惹人憐愛的妹妹——慈悲為懷的聯邦政府希望能彌補汝等失去家人、家庭與幸褔的遺憾……所以諸位兄姐盡管寵溺餘吧,同為天涯淪落人,應該相親相愛才是——嗚哇呀啊!」


    辛一副「既然你這麽說,那我就不客氣了」的樣子,隨手就把芙蕾德利嘉的頭發亂搓一把。芙蕾德利嘉發出哀號,慌慌張張地揮開辛的手,跑去找在後方待命的女仆哭訴。


    「嗚——哇!泰蕾莎,餘馬上就被欺負了!」


    「不哭不哭。剛才從頭到尾都是芙蕾德利嘉大小姐不對喔。」


    金發碧眼,身材苗條的泰蕾莎溫柔地補上了最後一刀後,那宛如冰雪女王般的臉龐便露出柔和的微笑。


    「各位一定累了吧?要不要先來點咖啡呢?」


    在吃完稍微提前的晚餐後,少年少女們便回到各自分配的房間,似乎很快就睡著了。


    這也難怪啊。獨自一人在飯廳餐桌上享用飯後咖啡的恩斯特如此心想。在自己眼中習以為常的平和街景,以及這棟寧靜閑適的宅邸,對於長年被隔離在化外之地的他們而言,環境變化之大,就像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感到疲憊也很正常。


    這時芙蕾德利嘉走了進來,不滿地嘟起嘴來。


    「……他們全都睡下了。本來還想聽他們說說共和國那邊的事呢,真是掃興。」


    她嘴上這麽說,手裏卻抓著一疊撲克牌,看來她是迫不及待想打著聽取見聞的名義,找他們一起玩。


    「要不要喝牛奶啊,前任陛下。」


    「住嘴。餘可不記得自己曾經退位啊,芝麻官。還有,說什麽喝牛奶呢,別把餘當小孩!」


    「小孩子在睡覺前喝咖啡不太好啊。」


    雖然他這麽說,但收拾了餐桌,準備好明早要用食材的泰蕾莎,還是端了咖啡過來。包含了芙蕾德利嘉和泰蕾莎自己的份。


    「辛苦你了,泰蕾莎。」


    「您客氣了,老爺。不過,那幾個孩子吃了這麽多,也讓我覺得辛勞沒有白費呢。」


    那雙望過來的藍色眼眸,對忙於公務而幾乎不回家的恩斯特表達無聲的抗議。他還記得泰蕾莎曾經很難得地向自己抱怨——您總是不在家,讓芙蕾德利嘉大小姐一個人用餐。


    「對不起……我想,接下來還要給你添麻煩了。」


    那群孩子腦中隻有迫害與戰場,惡意與死亡。


    要讓他們去習慣安寧與善意,或許比習慣充滿惡意的世界困難許多吧。


    「您言重了。侍奉老爺本就是我應盡的職責。」


    「……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在多管閑事?」


    平靜地回望自己的泰蕾娜,她的那張臉——


    就像照鏡子一樣,和自己最為心愛的女性簡直如出一轍,可是望著這張臉,自己卻沒有一絲心動。


    「真是愚蠢的代償行為啊……我是不是把他們當成了替代品呢?」


    「——沒這回事,老爺。」


    與說出口的內容相反,泰蕾莎的聲音顯得十分冰冷,而那張宛如冰雪女王的麵容,此時就像是真的凍結了。


    泰蕾莎曾經說過,在你麵前我隻會是這副模樣。而這恰好也是恩斯特所期望的結果。


    對於恩斯特而言,所謂的原諒,永遠都隻是無法成真的奢求。


    「每個人都是無法替代的。而每個人在其他人的心目中,永遠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芙蕾德利嘉淡淡地說:


    「即使如此,人類總是期望透過贖罪獲得解脫,無論是以何種形式。」


    恩斯特喝了口咖啡後問道:


    「您這話是對誰說呢,女帝陛下?」


    「這是……」


    芙蕾德利嘉欲言又止。


    她抿起嘴唇,低頭望著咖啡漆黑的水麵,就像自己的內心一樣起了漣漪。


    在聽了恩斯特的轉述,看見他給的資料時,心中受到極大衝擊。


    本來以為隻是照片帶來的錯覺,但是親眼看到本人後,卻依舊讓她感到十分驚愕。


    明明年紀不同,繼承的血脈也有一半的差異,而且望向自己的雙眸色彩,還有臉上的表情都不一樣。


    可是為何——如此相似?


    他不是他……他隻是個和自己一樣被囚禁在鳥籠裏的可憐人。要是不這樣提醒自己的話,就會不自覺地將他和那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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