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次作戰的傷亡總人數高達四個軍團計數十萬人的足足六成,運輸能力追趕不及,西方方麵軍聯合司令部基地長期充當停屍間,至今仍飄散著淡淡屍臭。


    「──第八六獨立機動打擊群〈strike package〉。」


    在季節明明已是春天,卻莫名刺骨的冷空氣中,第一七七機甲師團師團長,兼舊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救援派遣軍司令官理查.亞納少將講出了這個名稱。


    「運用『女武神』,參與『軍團』重點鎮壓作戰的獨立機動部隊。以八六他們編組而成,是實質上的外籍兵團……現在迎來他們的女王,終於要開始行動了是吧。」


    他的視線從自己所說的「女王」──來自舊共和國的客座軍官住宿的客房撇開,隔著替代咖啡的熱氣與香氣,轉而看向談話對象。


    「你認為會順利嗎?」


    「至少戰力方麵無須擔心。」


    西方方麵軍參謀長維蘭.埃倫弗裏德準將回答,表情一如往常地老神在在。帝國貴種特有的端正蒼白麵貌,散發出銳利冰寒的冷笑氣息。


    「收留的八六大半是他們所謂的『代號者』──也就是在一年存活率低於百分之○.一的第八十六區戰場中,活了長達數年的老兵。即使比起接受過正規訓練的我等聯邦軍士兵,要稱之精銳也不為過。就純粹的戰力評價觀點而論,沒有不善用的道理。」


    雖說是替代咖啡,但給他們兩位將官的是由副官親手細心衝泡,倒在白瓷咖啡杯裏,優雅得很。可能還添加了某些香料,咖啡散發出微微花香。維蘭參謀長慢慢享受咖啡,再次開口:


    「多虧於此,『女武神』那邊也有了有效活用的頭緒。光就機動性能而論,『女武神』足可與『軍團』速度最快的近距獵兵型匹敵。多虧有八六在,運用起來不再需要消耗寶貴的駕駛員,實在值得感謝。」


    「我在說他們八六的狀態,維蘭。」


    理查少將把咖啡杯放在小碟子上說道。薄如紙張的白瓷杯具,演奏出特有的清澈高亢音色。


    「不知何謂和平,沒有祖國,連一個該守護的事物都沒有,就站在戰場的生死線之上……他們不過是與我們聯邦軍人待在同一地點,雙方就會產生摩擦,你認為他們真能成為我們聯邦的利劍,今後相安無事嗎?」


    無心插柳的狀況下,最初收留的五名少年兵成了試金石。


    他們得到了安穩度日的機會,卻舍棄了那個選擇──無法做出那種選擇。他們不顧生死地奮勇作戰,以及隻為自身尊嚴而戰的態度,就連友軍都望而生畏。這些「共和國催生出的怪物」立下無人能比的戰功,最後卻變得無法與聯邦軍正規部隊共同作戰。


    雖然如今他已經知道,把在戰場長大的他們一股腦地扔進和平之中,隻會讓他們感到困惑,最後窒息而亡。


    「好獵犬往往脾氣火爆,就看飼主如何發揮本領去訓練,讓這種火爆轉向獵物了,學長。」


    維蘭這種貴族氣質十足,不把人當人看的譬喻方式,聽得理查少將睜大眼睛。就連少將也忍不住用白眼瞪他,但維蘭參謀長隻是優雅地聳了聳肩。


    「──的確,不讓他們習慣和平的話,等這場戰爭結束後,雙方都會有麻煩。我們也不想在戰後負擔大量的犯罪高危險群。」


    理查少將揚起一邊眉毛。


    「真是意外,維蘭。我以為照你的個性,會說『解決方案就是一人一顆子彈』。」


    「外加焚化屍體的燃料費與負責處理者的精神護理,還有掩飾失蹤的事務作業,再加上所有相關人員的封口費。就算做了這些,該露餡時恐怕照樣露餡……就像共和國的下場一樣。」


    前次電磁加速炮〈閃蝶〉型討伐作戰結束後,聯邦確認到除了聯合王國、盟約同盟和共和國之外,還有幾個國家及地區有人生存。


    這些國家與地區,如今全都知道共和國做過的殘忍行徑。


    八六──有色種在共和國雖是少數民族,但對其他國家來說卻是具有相同色彩的同胞。現在其他國家都清楚知道這些同胞遭受過的,是足以稱為有史以來最惡劣的狠毒迫害。


    他們將會遺臭萬年──當然,前提是人類能存活下去的話。


    「比起那種下場,倒不如讓他們接受訓練適應和平,順便再來個特軍軍官應有的教育還比較有益。要是處理得當,我國能夠得到相當於一個旅團的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再說了……」


    參謀長回看著仰望自己的漆黑獨眼,忽然收起了笑臉。


    「我們討伐了電磁加速炮型,又救出共和國人。如今國民之間一片勝戰氛圍,但戰況其實反而在惡化。戰死者大量增加,加上西方方麵軍戰力減弱,還有戰時增稅──至少趁著目前矛頭還指向共和國時,得讓他們當一群有用的獵犬,否則……總有一天會頭痛的是八六他們。」


    ?


    有個惡夢,過去她夢見過好幾次。


    那是在不知何處的荒野盡頭,一處燒毀荒蕪的戰地彼方。


    一群呈現枯骨色彩的無頭骷髏,與鋪天蓋地的鋼鐵色怪物大軍交戰。


    在沒有補給及支援的行軍中,骷髏們渾身傷痕累累,筋疲力盡,最糟的是戰力差距令人絕望。拚死奮戰也是徒勞無功,一架又一架機體遭到擊毀,最後剩下一架白刃戰型的機體,被成群的重戰車型團團包圍,撕成淒慘的碎片。


    折斷破碎的白刃裝備──高周波刀,有如無名墓碑般插在地上。


    但慘劇尚未結束,「軍團」簇擁而上,扒開壓爛變形的座艙罩,從黏稠湧出的異常大量鮮血中,拖出宛如毀壞人偶般失去力氣的處理終端遺體。場麵沒有半點對死者應有的敬意或尊重,它們隻為了奪人首級,將遺體大卸八塊。


    蕾娜不認識他們的長相。


    所以機器揪出來的身穿沙漠迷彩野戰服的人影,即使被「軍團」們扯成碎片,蕾娜仍然看不見他的臉。


    直到最後,蕾娜都隻是旁觀。聲音傳達不到,連要支援一發炮彈都辦不到,隻能束手無策地看著他們一一被殺。


    蕾娜不知道有多少次一邊喊叫著那名字,在半夜猛然驚醒。


    她明知道絕不可能聯係得上,仍會抱著一線希望戴起同步裝置,啟動知覺同步,然後一如預期地沒有回應,卻又大受打擊。


    隻不過是沒看見、不知道罷了,但夢境是必定已然發生的現實。隻不過是自己無從想象,實際上也許是更殘酷的結局。蕾娜一想到這點就會獨自渾身發顫。


    但她一定不會再作那場夢了。


    在齊亞德聯邦西方方麵軍,聯合司令部基地的早晨客房裏,蕾娜梳妝打扮著。


    她把燙得平整的女用襯衫鈕扣扣到喉頭,再套上染成黑色的軍服上衣。然後連臂章、槍套腰帶與軍帽都仔細穿戴好,再揮開隻有一綹染成血紅的頭發。


    如同臨戰的騎士,將鎧甲零件一件件穿戴上身。


    帶著覺悟。


    毅然決然地。


    鏡中是白銀色的長發與同色雙眸,還有為那些隻讓他們送命的部下守喪的黑衣,以及隻讓他們流下的血一般的鮮紅。蕾娜穿起這些色彩,呈現出冷硬、苛切的「鮮血女王〈bloody regina〉」之姿。


    蕾娜打好領帶時,內斂的敲門聲打破了早晨寂靜。


    「──上校?」


    蕾娜平靜地微笑了。


    蕾娜不認識他的長相……至今她一直無緣認識。


    不過,聲音可就不一樣了。


    兩年前的半年期間,她聽過好幾次。最近兩年來,那聲音一直悄悄支撐著她,那悅耳的正確發聲與發音,靜謐而沉靜的聲音。


    而這聲音如今確實就在身旁,所以她不會再作那場惡夢了。


    「我起來了……請進。」


    一瞬間,隔了一段仿佛躊躇的空白時間。半晌後,門扉靜靜敞開,辛露出臉來。


    他有著夜黑種的漆黑發色,與焰紅種的血紅雙眸。昨天見到他,蕾娜才第一次知道他的色彩與雷──比他大上好幾歲的哥哥正好相反。


    辛穿著全新但感覺已經穿慣的鐵灰色聯邦軍服,細瘦身驅與白皙容貌就跟蕾娜從嗓音想象的一樣,是個文靜少年該有的模樣。但另一方麵,精悍的體格卻顯示出長年直至現在所度過的戰場生活有多麽殘酷。


    「上校,飛往總部基地的運輸機將於○八二五起飛,請準時出發。」


    「好的。」


    她一麵簡短回應,一麵轉過


    頭來。


    蕾娜回望著映出身穿黑衣的自己而略帶陰霾的紅瞳,稍微點個頭。


    「我準備好了──我們走吧。」


    在舊帝國特有的國境線空白地帶「戰鬥屬地」,與專司生產的舊領地之間的交界新設立的軍械庫基地,就是蕾娜分派到的第八六獨立機動打擊群的總部。


    這座基地很大,有著自西側矮丘延展開來的森林環抱四周。在稍遠處的河流對岸,昔日的堡壘遺跡遠望著城市剪影。


    這裏有能夠容納將近一萬名的處理終端、大隊規模的旅團支援人員,以及一千多名基地人員的隊舍群,再加上為了「女武神」準備的好幾座機庫。還有供運輸機起飛、降落的跑道,以及隔著森林,位於城市反方向的廣大演習場。


    之所以故意建設在規模不小的城市附近,除了因為有運輸及交通之便,據說也考慮到配屬於此的八六將來回歸社會的問題。這麽做是為了讓自幼以來長年活在戰場封閉環境的他們,有朝一日能重回和平生活。


    據說半年前受到聯邦收留的八六們,在配屬到此地之前,還待過各種訓練學校──好像是叫作特軍校。萊登等四人作為前輩軍官,還有些事務工作要處理,早早就進隊舍裏去了,剩下辛一個人充當向導。


    在陽光反射得刺眼的跑道上,負責事務工作的伍長幫忙把行李箱與貓咪的外出包提下飛機,蕾娜正要去接,辛就從旁伸出了手。


    「我幫你拿行李。」


    「咦,沒關係啦。反正東西沒有很多。」


    辛沒搭理,很快地拿走行李,二話不說就往前走去。


    人家都這麽熱心了,蕾娜覺得硬搶回來也不太好,於是恭敬不如從命。


    「謝謝你。」


    「不會。」


    辛的口氣拒人於千裏之外,愛理不理的……卻讓蕾娜感到十分懷念。


    蕾娜忍不住露出笑容,嘴唇勾起微笑,抬頭看著走在距離自己一步的前方,那張高出半個頭的側臉。


    無意間,能從鐵灰色軍服衣領中窺見的紅色傷疤,留住了她的目光。


    慘不忍睹的傷痕,就像斬首後勉強將頭縫回去般,繞了脖子一圈。


    那是不是往日戰場上留下的傷疤?傷痕看起來相當舊了。


    自從昨天在悄然隕歿的四架「破壞神」與五百七十六名戰死者的墓碑旁重逢後,其實蕾娜沒機會跟辛說上幾句話。


    昨天在那之後,蕾娜就被帶到西方方麵軍聯合司令部基地。好歹算是共和國方代表的她,這麽一來就必須進行社交應酬,沒那麽多時間可以敘舊。她隻在開往基地的車上能跟辛說到話,而且頂多才聊到兩年前辛等人出發執行特別偵察任務後,是如何抵達聯邦的往事。


    所以蕾娜也沒問到傷痕的由來……不過也許最好別問,而該等他自己願意說出來吧。


    因為嚴重到留在身上的傷疤,一定對心靈留下了更大的爪痕。


    想必不會希望別人隨便亂碰。


    大概是注意到蕾娜一直看著自己,辛忽然反過來看她。


    「……有什麽事嗎?」


    「沒、沒有。」


    能這樣看著你,就已經很高興了……這種話實在太難為情,蕾娜絕對說不出口。


    看到蕾娜羞紅了臉垂下目光,辛有些懷疑地低頭望去,但後來似乎想延續一開始的對話,便接著說:


    「對了,你升官了呢,恭喜。」


    「喔……」


    蕾娜無意識地摸摸衣襟上的階級章,靦腆地笑著。


    要升任校官的門檻極高,其中尤其是屬於幹部階級的上校,更是難如登天。雖說比起一般時期,戰時任官常常不照法規進行,但十幾歲的上校倒真是史無前例。


    「隻是形式上而已。因為長官說要派遣到外國,沒有這點階級上不了台麵。」


    反過來說,這也表示除了上不了台麵的小小尉官,沒有其他自願成為自己國家救援部隊的指揮官人選。


    鐵幕倒塌以來過了半年多,很遺憾地,共和國仍然隻是等著靠別人去戰鬥並營救他們,很多人都沒有自己應戰的意願。


    聯邦原本預定讓救援派遣軍在收複北部行政區後依序撤出,將國防移交給目前受訓中的共和國自家戰力負責……但就看目前的狀況看來,恐怕什麽都還說不準。


    「諾讚上尉才是。你在聯邦軍隻有這兩年的戰鬥資曆吧,卻已經升到上尉,想必是立下了很大的功績呢。」


    「……隻不過是上麵的階級空著罷了,由此可見聯邦做事也很亂來。」


    辛淡淡苦笑,聳聳肩。


    蕾娜懷著有些意外的心情,抬頭看他的側臉。


    過去蕾娜從沒見過辛的長相,卻總覺得比起從前,他的表情似乎柔和多了。


    兩年前,跟自己隻有口頭上交談的八六少年──現在回想起來,在那冷靜透徹的聲調底下,其實隱藏著某種緊繃到脆弱易碎的事物。


    隱藏著逼近眼前的死亡倒數。


    以及必須解救受困於機械亡靈中的兄長的決心。


    如今他從這兩者當中得到解放,不知道是否稍微輕鬆一點了?


    不願對抗卻又非得誅殺的兄長──到了現在,是否成了純粹緬懷的對象呢?


    「聽你就任作戰指揮官,我以為你至少會帶自己的幕僚或副官過來,沒想到就你一個人。」


    「因為沒人誌願。原則上,我預定之後會跟誌願前來的處理終端以及技術軍官……亨麗埃塔.潘洛斯少校會合。」


    講到這個名字,蕾娜不禁壓低了聲音。


    「……?喔,聽說是知覺同步的技術顧問,對吧。」


    辛先是一瞬間顯得不解,然後回話。看他那樣子,好像真的打從心底不明白蕾娜提到阿涅塔的名字時,為何有點難以啟齒。


    蕾娜側眼仰望著這樣的辛。


    一般而言,亨麗埃塔這個名字不會簡稱為阿涅塔,所以蕾娜刻意告訴他全名,可是……


    ……說不定在剛認識的時候,阿涅塔要蕾娜用這個比較少見的昵稱叫她,是因為她不願回想起以前用其他昵稱稱呼過她的人。


    不願想起她傷害過,她見死不救……從此再也無緣相見的青梅竹馬。


    「……你果然不記得了呢。」


    「不記得什麽?」


    「沒什麽。」


    蕾娜輕輕搖頭,結束這個話題。


    關於這件事,自己終究隻是局外人。


    阿涅塔如果想說,應該由她自己開口。


    「咪嗚。」仿佛要打斷兩人之間的短暫沉默,外出包裏的貓咪叫了一聲。辛低頭一看,眨了眨眼。


    「是……貓嗎?」


    「是你們養在先鋒戰隊隊舍的那隻。」


    「喔。」


    辛一點懷念的表情都沒有,隻能說很符合他的個性。


    至於貓咪,似乎發現對方是之前不見蹤影的最喜歡的大哥哥,興奮地咪咪喵喵叫個不停。


    「你給它取了什麽名字?」


    「德摩比利。」


    簡稱狄比。聽蕾娜接著這麽說,辛沉默了一會兒。


    順帶一提,德摩比利是一場以少數兵力抵抗數量遠大於己的敵軍,結果全軍壯烈捐軀的戰役的戰場地名。


    「……就不能至少叫作列奧尼達之類嗎?」


    「嗯。」


    「想不到你命名品味還滿差的。」


    「上尉才沒資格說我呢。這孩子是送行的一方,所以不是在德摩比利戰役陣亡的列奧尼達一世吧?」


    「是這樣沒錯,但是用地名也太……」


    「那麽上尉以前是怎麽叫這孩子的?在特別偵察之前。」


    先鋒戰隊的處理終端們,從沒給這隻不算戰友的貓取固定名字,其中辛是拿當時在看的書的作者名字稱呼它。


    辛想了一想。


    「我記得……應該是叫鷗外。」


    「……你當時在看的書,該不會是︽高瀨舟︾吧……!豈不是比我取的名字還過分……!」


    想不到辛這麽沒品,蕾娜發出呻吟。雖然主題不同,但硬是要一言以蔽之,就是哥哥弒弟的故事。辛當時很可能有所覺悟,決定不惜同歸於盡或是反遭殺害,也要在特別偵察中與雷──化為重戰車型的哥哥展開對決,所以這已經不是沒品,根本就是以自虐為樂的層次。


    「隻是正好拿起來看而已,沒有更深的含意……啊。」


    講到一半,辛就停下腳步。他們在基地最大的機庫裏,這裏與蕾娜的辦公室以及起居室相連。該停放在這裏的機甲還在運輸機上,兩人待在空蕩蕩機庫鐵卷門大開的入口附近。配備多架橋式起重機的天花板很高,貓道環繞了相當於二樓的位置一圈。


    「……上校。」


    「?什麽事?」


    「你會生氣是當然的,但能不能隻怪我一個人就好?」


    「什麽?」


    戰車炮似的粗野低沉嗓門,突然吼叫起來:


    「瞄準〈take aim〉!」


    蕾娜立刻提高警戒,她看到的……


    「射擊〈fire〉!」


    並不是什麽舉起的槍枝。


    而是當頭潑下的大量清水。


    「呀啊啊啊啊啊!」


    當然,她被潑個正著。


    被人用相當於整個浴缸翻倒的水量當頭澆下,蕾娜一瞬間就成了落湯雞。


    一看,貓道上不知何時站了一排身穿鐵灰色軍服或工作服的男女,每人都拿著空的水桶。


    自己應該是被潑了桶子裏的水。


    但除此之外,蕾娜什麽狀況都來不及理解,隻能呆愣在原地。這時,剛才號令一出的同時就往外逃生的辛回來了。


    他說要幫蕾娜拿行李,看來就是為了這個理由。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麽錯,或者即使是他也為這事感到良心不安,總之他顯得十分尷尬,露出一副難為情的樣子。


    是說,無情的貓竟然對主人的慘狀不聞不問,還在想著吸引辛的注意,發出撒嬌的叫聲。


    「呃……總而言之,這隻是普通的水而已,請不用擔心……對吧,班諾德軍士長。」


    「報告長官!是從那邊的水道剛打上來的!」


    站在貓道中央的壯年軍人踏出一步吼道,接著就挺起胸膛(並非感到驕傲,隻是軍人的習性)繼續說:


    「另外,有兩名蠢蛋試圖偷加油漆,作為懲罰,我讓他們潑在自己身上了!」


    「哦……」


    角落那一紅一白原來是因為這樣。


    辛側眼看看他們,開口說話。不像軍士長那樣大喊,但慣於下令的聲音卻不可思議地響亮。


    「排水管會堵塞,你們到外麵水道去洗掉再衝澡。還有,灑到地上的油漆要負責清幹淨。」


    「「是,長官!」」


    對方回以自暴自棄的大嗓門,相對地,辛則是淡定地點了點頭。


    蕾娜還在發呆。


    「……這是聯邦軍對新任指揮官的傳統歡迎儀式還是什麽嗎……?」


    「不是。何況聯邦軍也才成立差不多十年,哪來什麽傳統……」


    「諾讚上尉,比起那種無關緊要的吐槽,這個還比較要緊吧。」


    一名妙齡的女性軍官走過來,攤開一路抱來的浴巾。


    蕾娜回看那人,吃了一驚。


    是聯邦西方方麵軍第八六獨立機動打擊群旅團長,葛蕾蒂.維契爾上校。


    講得明白點,就是長官。


    「維契爾上校!──恕我失禮……」


    「喔,不用這樣正經八百的啦。雖然指揮係統上來說我是長官,但同樣都是上校嘛。」


    葛蕾蒂把一條浴巾蓋在蕾娜頭上,攤開另一條,拍打著擦掉濕透滴水的軍服水氣。浴巾聞起來有剛洗好晾幹的陽光香氣。


    「我讓人把一套替換衣物擺在房間裏,浴缸也放好熱水了……你好像有命人準備毛巾,不過要做到這個地步才算合格喔,上尉。」


    「……抱歉。」


    「雖然這種不夠貼心的地方很有年輕男孩子的感覺,還滿可愛的,不過今後也得學習怎麽當護花使者才行,不然好不容易見到麵,可是會被討厭呢。」


    「上校……」


    「哎呀,不好意思。但這都要怪上尉不好喔,那時好歹正在作戰,誰教你要在通話內容受到任務記錄器記錄的聯邦機甲內,跟人家講私人對話呢?」


    辛喉嚨發出「咕」一聲。葛蕾蒂咯咯笑完,就抱著濕掉的浴巾離開了。貓道上的軍士長急忙往後躲。


    「……上校,我來收拾就好。」


    「討厭啦,班諾德軍士長,你拿年輕女生用過的毛巾要做什麽?」


    「請不要開這種不好笑的玩笑好嗎!而且偏偏是在隊長的麵前!我哪會對那種隻比我家小蘿卜頭多長了點毛的小姑娘有非分之想啦!」


    「毛……」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什麽都沒說!而且我也不是那個意思好不好!」


    不像是校官與士官之間會有的熱鬧對話漸漸遠去。


    辛目送他們走遠,顯得有點沒勁地說:


    「總之,請你先換衣服……我帶你到房間去。」


    蕾娜位於第一隊舍頂樓的起居室是兩個相連的房間,麵對走廊的一個房間是辦公室兼會客室,裏麵的一個房間是寢室。


    雖說是軍事基地,但也是遠離戰線一百公裏以上的安全地帶。起居室比起防衛功能,更注重舒適性與展現指揮官的威嚴,空間寬敞,而且可能考慮到配屬人員為女性,小型家具全為纖細的白蝶貝工藝品,擺設得賞心悅目。


    辛把行李箱與外出包放在辦公室就走出房間,黑貓雖然對於初來乍到的環境懷著一點戒心,但已經開始在房間裏四處探險。


    從四個角落為彩色玻璃的辦公室大窗看出去,可以將河川對岸的城市盡收眼底。


    聽說城市一隅正在建設的新設施是學校。八六們自幼就被送進強製收容所,沒接受過像樣的初等教育,這是為了他們準備的特別設施。另外像是以旅團規模的部隊來說隻會安排一個的精神醫療分隊,在這裏則增加到兩隊。


    這些照護措施,本來應該由共和國這個加害者負擔。


    蕾娜搖搖頭,走向與寢室相連的浴室。


    彩色磁磚的浴室熱氣氤氳,浴缸裏似乎滴了某種花香精油,聞起來有清冽的芳香。蕾娜卸下淡妝,扭開造型時髦的水龍頭,讓熱水從頭淋下。


    這時她想到整件事的前因後果才解釋到一半,於是打開浴室的門,戴起放在浴巾上的同步裝置,啟動知覺同步。


    對象當然是此時待在辦公室外走廊上的辛。


    「上尉,請問一下……」


    對方二話不說切斷同步。


    蕾娜再度啟動知覺同步,一連上就說:


    「為什麽要切斷?」


    一道好像拿她沒轍的聲音回答:


    『我才該問你,為什麽要現在跟我同步?』


    「因為話講到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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