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


    睜開眼睛時,她發現自己身在無明的黑暗之中。


    被隨意拋在地上的阿涅塔,慢慢地撐起身子。


    這裏……究竟是……


    阿涅塔環顧四周,但空間暗到人類的眼睛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赤裸雙腿的肌膚,感覺出地板是澆灌後就維持原樣的水泥地。她不覺得有壓迫感,看來空間還算寬廣。


    她原本在調查奪得的「軍團」設施,途中遭受襲擊,方陣戰隊全員陣亡,然後屠殺他們的近距獵兵型來到眼前……


    之後就沒有記憶了。


    這項事實讓阿涅塔咬住嘴唇。


    這麽說來,自己是被「軍團」抓住了。


    可是──為了什麽?


    如果是「獵頭」──為了獵取人類的腦組織當成它們的中樞處理係統,戰鬥經驗豐富的方陣戰隊的大腦,對「軍團」而言應該比較有用。「軍團」為什麽將他們全數殲滅,卻抓走不屬於戰鬥人員的自己?再說,遭受襲擊時,作戰本部仍在正常運作。假如要善用僅有一次機會的急襲之利,照理來說應該先襲擊本部才對。


    不是「獵頭」,也不是以減損機動打擊群的戰力為目的。


    然而,阿涅塔怎樣也無法從自己身上找出比這些更高的價值。就算同樣以研究人員而論,如果是機甲之類的最新兵器還能理解,但阿涅塔是知覺同步的研究者。「軍團」在阻電擾亂型的電磁幹擾下照樣可以進行通訊,不需要也不可能使用知覺同步。


    不行,搞不懂,情報不足。


    阿涅塔搖搖頭站了起來。


    總之,得逃走才行。


    阿涅塔試著環顧四下。原本配戴的同步裝置,似乎在被擄走的途中弄掉了。她試著拍了拍披在軍服外的白袍,隨身攜帶的自衛用手槍也不翼而飛。


    雖然這個空間沒有一絲光線,但待了一會兒,眼睛還是會漸漸習慣。在正如阿涅塔所想……應該說比她想象中更寬廣的空間中,隱隱約約可以看見遠處蜷縮著一團人形輪廓。


    應該是人類。就算是自走地雷好了,離這麽近都沒襲擊過來,那麽就算出聲喊叫,想必一時之間也不會有生命危險。阿涅塔驅策發僵的喉嚨,出聲喊道:


    「喂!」


    沒有反應。


    「喂,你們是方陣戰隊的幸存者嗎?知道這裏是哪裏嗎?或者我們是怎麽來到這裏的……喂!」


    還是沒有反應。


    ?


    「──我來整理一下狀況。」


    本該安全無虞的地麵有一個戰隊全員陣亡。這項事實讓作戰本部的周邊地區,如今也散發出緊張感。


    在擔任本部直衛的極光戰隊、後備的呂卡翁戰隊,與備用裝甲步兵部隊圍成一圈圈圓陣的中央,蕾娜待在主螢幕上複雜情報瞬息萬變的「華納女神」車中,拚命將焦躁感隱藏在心裏,開口說道。


    芙蕾德利嘉相當堅強,在方陣戰隊遭到全滅之後仍繼續「看」完現場情形,接著報告了一項事實。


    阿涅塔。她……


    「方陣戰隊全員陣亡,亨麗埃塔.潘洛斯博士遭到『軍團』擄掠。另外,有群混雜於『軍團』之中,所屬勢力不明的人類在作戰區域中遊蕩……這樣理解是正確的嗎?」


    「最後一點無誤,上校。」


    先鋒戰隊潛藏的地點,在製造到一半的巨大電磁加速炮型如今無聲蜷縮的,自動工廠一隅的幹塢之中。


    應是防水、防火用的鐵卷門全都拉下了,至少不太可能被感應器性能較差的自走地雷或近距獵兵型發現。辛提防著負責索敵的斥候型將「送葬者」切換成待機狀態,在機體中說道:


    「我很想確認大致上的人數,以及闖入作戰區域的原由等最低限度的情報,隻可惜狀況不允許我們慢吞吞地談話。」


    那些人完全混雜於近距獵兵型跟自走地雷之中,實在不可能一一區別。辛中斷戰鬥,讓部隊暫時後退到工廠內部,就是基於這個原因。


    八六原本是以沒有半個一般民眾的第八十六區為主戰場,完全不熟悉敵機與不可殺害的對象混雜一處的戰鬥。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與除了友軍之外一律破壞的「軍團」並無不同。


    「從衣服或當事者身上的髒汙程度看來,似乎在無法保持衛生的狀況下,待了很長一段期間……據我猜想,很可能是大規模攻勢的幸存者。」


    「──與其說是幸存者,不如說是吃剩的吧,大帥哥。或者該說尚待處理?」


    西汀等布裏希嘉曼戰隊成員,也一樣中斷戰鬥,隨便找個電梯大廳拉下鐵卷門潛伏其中。


    西汀一邊單手拉開機甲戰鬥服〈panzer jacket〉的衣襟,另一隻手翻找著備品箱,一邊說著。


    不像共和國隻是把囤積不用的野戰服發給八六,聯邦配給處理終端的機甲戰鬥服,是配合操縱機甲做了最佳化的高機能戰袍。不隻易於行動,也具有高度阻燃性與耐衝擊性。雖然對象有所限定,但還具備防彈、防刃功能與耐g力,性能出色,唯獨有一點讓西汀不滿。


    胸口很緊。


    西汀把拘束衣般緊緊壓住胸部的鈕扣全解開,喘口氣。好熱。她喝一口水筒的水,剩下的澆在頭上,像野獸般甩頭把水甩幹。這是駕駛「破壞神」的激烈運動,與戰鬥之際分泌的大量腎上腺素造成的影響。


    她順便從備品箱拿出巧克力,用犬齒啪一聲咬斷,嚼碎後吞下。


    「而且豈止是髒,我壓根都不想靠近。我再順便補充一句,我看他們聽不懂人話,那些人完全失去理智了。」


    西汀瞥一眼藏身的倉庫門扉,冷哼了一聲。


    出現在布裏希嘉曼戰隊麵前的「疑似人類」的集團,如今仍跟近距獵兵型與自走地雷們一起在門外晃來晃去。


    「年齡什麽的都不一樣,但所有人衣服都破破爛爛,完全瘋了……真是失敗,戰友就算了,我們那時根本沒在管那些來不及逃走的豬玀。」


    「來不及逃跑……是去年的大規模攻勢吧……」


    「軍團」不抓俘虜。


    但也有例外。


    「獵頭者」。為了擄獲人類的腦髓,它們有時會獵捕、收集人類的頭顱。


    『怎麽辦呢,女王陛下……是不是還得保護他們?我們是不在乎白豬的死活,但我還是重複一遍,現在的他們聽不懂人話。就算叫他們躲開,他們也不會聽。』


    就如同西汀自己說的,她問得一點也不感興趣。這讓蕾娜抿起嘴唇。


    命令大家保護那些人很簡單。


    但是在地下迷宮的黑暗空間中,要避開混雜於自走地雷之間的國民戰鬥,以現實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


    一旦強迫他們執行命令,會對在最前線奮戰的八六造成人員傷亡。


    話雖如此……盡管那些人是共和國民,但命令他們不分敵我一律射殺,又未免太……


    光用想象的都讓蕾娜很不舒服。更何況八六當中,想必有些人的家人或熟人就是像這樣遭到殺害的吧。


    輕易命令他們進行非人道行為,純粹是她的無能,是指揮官不該有的怠慢。


    「……不,各機甲部隊無須積極保護他們。」


    戰隊長們一聽,眾人之間竄過一絲緊張氣氛。蕾娜一邊感覺出這點,一邊繼續說:


    「不過,有辦法可以做粗略分辨……遇見人形單位時,請將射控係統〈fcs〉的雷射瞄準器開到最大功率照射對方。如果是人類的話會就此逃走,至少應該會停住動作。沒有反應的就是自走地雷。」


    她感覺到辛微微皺起了眉頭。


    『視暴露時間而定,可能不隻是輕微燙傷喔。』


    「……是的,但至少比被射殺好吧。」


    包括「破壞神」在內,機甲的射控係統在測距與瞄準時,都是使用肉眼不可見的雷射光線。而雷射就是具有指向性的高功率光子束。肉眼直視可能造成失明,照射在皮膚上的話可能會讓該部位燒傷。


    就算失去了理智,總不至於連痛覺都喪失。痛覺是與生物本能直接相關的警告〈訊號〉,對方應該會出於本能躲避,並嚐試逃走。


    相較之下,「軍團」是純粹的戰鬥機械,雖然有反瞄準感應器可偵測雷射,但沒有痛覺,也沒有智慧能理解、模仿雷射與人類反應的因果關係。


    「雖然結果會導致敵方察覺我方位置,不過自走地雷本來就是在極近距離內交戰的兵種,影響想必不大。人類逃跑後,請交由後續的裝甲步兵部隊進行保護……請盡量不要讓他們四處逃跑得太


    遠。」


    『收到。』


    「前提是……」


    蕾娜直接蓋過辛同樣表現得強烈不感興趣的回應說道:


    「你們本身遇到危險時的情況不在此限。隻要你們判斷自己有危險,不用在意,請排除眼前的『威脅』。」


    蕾娜絕對不能強迫八六為了共和國人犧牲。


    「同樣地,關於亨麗埃塔.潘洛斯博士也是……」


    蕾娜感覺胸口深處心如刀絞。


    眼前一陣昏花,即將說出口的話,讓蕾娜自己都害怕。


    自己跟她都是多次跳級,所以兩人都是對方唯一的同年齡友人。


    兩年前她們為了先鋒戰隊的待遇起了口角,互相傷害,但最後阿涅塔還是答應幫她調整同步裝置。


    在大規模攻勢中,阿涅塔有時也會指揮部隊,加入戰鬥行列。


    阿涅塔是她可貴的朋友,是唯一一個──至交契友。


    即使如此,蕾娜仍然不能為了她一個人,要處理終端們,要借助的裝甲步兵們,要自己的部下──身陷險境。


    「請各位以完成作戰為優先。如今方陣戰隊受到不明攻擊而全員陣亡……我無法為了搜尋她的下落分散戰力,讓各位承受遭到同種攻擊各個擊破的風險。」


    蕾娜也考慮過投入後備的呂卡翁戰隊,但是……思及入侵地下的四個戰隊可能發生意外的狀況,還是無法為了阿涅塔一個人調動後備戰力。


    『上校……』


    「我並非要對她見死不救,諾讚上尉。如果其中任何一個戰隊到達該處附近,到時候請帶她回來。但是……萬一沒能趕上,那也是無可奈何。」


    縱然那意味著阿涅塔將慘遭肢解。


    經過幾秒的沉默,隔了一段深思熟慮般的時間,辛再次開口:


    『……上校,潘洛斯少校由我與先鋒戰隊前去搜尋。』


    「諾讚上尉……?」


    『雖說攻擊手段不明,但終究還是「軍團」的一種。這樣的話,我可以避開對方前進,遭遇機率應該很低。』


    「可是……」


    『你是否覺得不能為了你們共和國人,讓我們八六犧牲性命?』


    說中了蕾娜心聲的靜謐嗓音,底下帶有真摯的關懷語氣。


    『我不太明白上校為何無法將共和國與上校自己分開來看,但我已經明白你做不到,也明白你將共和國人的所作所為視為自己的罪過。但就算是這樣,上校,你也不用連共和國的冷酷性情都要扮演。』


    不用像之前沒有任何人並肩作戰,隻能持續扮演冷徹的「鮮血女王」。


    『所以,請不用勉強自己……我再說一次,這樣不適合上校。』


    「…………」


    『至於發電機型的壓製,就交給布裏希嘉曼戰隊與雷霆戰隊。這樣做正如同上校的疑慮,會導致戰力的分散,但我想隻要不花太多時間進行搜救,應該不成問題。』


    『哦。』西汀呼出一口氣。


    『這樣好嗎?我會當成是我們不戰而勝喔。』


    『隨你去比吧,現在已經不是愚蠢地比輸贏的時候了。』


    『我知道啦,開個玩笑……交給我們吧。』


    芙蕾德利嘉說:


    「辛耶,關於潘洛斯被帶走的路線,餘追蹤了一段距離。隻要比對地圖,想必能掌握到她的正確位置。餘來帶路,汝可專心致力於躲避『軍團』。」


    『……如果狀況變得危險,你就閉上眼睛。』


    「抱歉,餘會這麽做的……雖然對那個人過意不去,但餘並沒有義務目睹她遭到肢解。」


    『瑞圖,我們進行搜救的期間,自動工廠型可以交給你對付吧?』


    『沒問題,隊長。』


    蕾娜抿起了嘴唇。


    正因為她此刻身為指揮官,必須壓抑湧上心頭的感情。


    「……謝謝各位。」


    辛以沉默代替回答,芙蕾德利嘉則是冷哼了一聲。


    「最後……關於方陣戰隊全員陣亡的事情,各隊都沒有遇到類似的攻擊吧?」


    『沒有。』


    『我這邊也沒看到。』


    「那就隻有餘看見了……」


    辛問道:


    『芙蕾德利嘉,你能夠說明發生了什麽事嗎?』


    問句的言外之意是,如果不能解釋……不願回想的話沒關係。


    她可是目睹了知道長相與姓名的一個戰隊二十四名人員,接二連三地單方麵遭受蹂躪的慘狀。對於一個才剛過十歲的幼小女孩,這是該有的顧慮。


    芙蕾德利嘉搖了搖頭。


    「抱歉,餘不清楚詳細狀況。一回神就發現『破壞神』已經全數遭到殺害……直到最後,餘都不明白那是何種攻擊。」


    『是怎麽死的?』


    「諾讚上尉……!你怎麽問得這麽直接……!」


    「無妨,米利傑。餘就是想讓這個能力派上用場,才會與辛耶等人同在,因為餘欠他們一大人情。」


    芙蕾德利嘉呼出一大口氣。


    「話雖如此,餘無法講得清楚……餘想想。」


    芙蕾德利嘉讓紅瞳沉入追想之中,拚了命想把看到的情形化成言語。


    「首先遭到殺害的艾娜,是突然一分為二。明明周圍沒有敵機,她卻從機師座艙的中央位置被前後一分為二……恐怕是當場死亡。」


    「會不會是……以大口徑火炮進行的狙擊?」


    既然是周圍沒有敵機,又突然遭到破壞的狀況……


    然而芙蕾德利嘉卻搖了搖頭。


    「艾娜人在『破壞神』包圍的建築物內。就算想進行狙擊,也無法從任何位置瞄準她……假如有可蕾娜那般的本事,也許還另當別論。」


    『再說,要把「破壞神」打成兩半,我認為用投射裝備會有困難,狙擊可能性應該不高。』


    無論是以直徑約三○毫米的長槍狀彈芯貫穿裝甲的高速穿甲彈,還是製造出金屬噴流射入內部的成形裝藥彈〈heat〉,穿透痕跡比起火炮口徑都非常小。更別說要把機體打成兩半,就算是共和國的那種鋁製棺材,恐怕也有難度。


    話雖如此,辛似乎也猜不到對手的真麵目。可以感覺到他一邊左思右想,一邊講出口做整理,但到最後似乎還是想不到,就這樣陷入了沉默。


    蕾娜判斷繼續討論也隻是臆測,姑且先做個結論:


    「……關於該種攻擊,以收集情報為最優先。假如遇到同種攻擊,請盡可能避免交戰,暫時離開現場。」


    『收到。』


    『收到啦。』


    不管呼喚幾次,嗓門多大,成群人影都沒做出半點反應。


    到了這個地步,阿涅塔不免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閉口不語。看他們肩膀線條微弱起伏做出呼吸的動作,怎麽看都像是人類,也應該沒死才對。


    但那群可能同樣身為人類的身影,顯得毫無生氣而虛弱無力,隻是重複著呼吸的動作。


    阿涅塔忍不住後退,她知道自己緊咬著牙關轉身就走。振作點,現在是被嚇到的時候嗎?


    令人意外的是,阿涅塔並未受到捆綁。她用習慣了黑暗的眼睛找門,找到之後就快步走過去。發出喀喀響聲的包鞋現在隻會礙事,她一隻接一隻踢掉,用包著絲襪的腳踩踏地板。


    門扉免不了加裝了電子鎖,所幸是舊型的,隻要有張薄薄的卡片狀物體就能輕易騙過。阿涅塔一邊轉動門把,一邊從白袍口袋中隨便拿出一張卡片掃過讀卡機,單純的機關就發出輕巧電子聲開鎖了。


    阿涅塔輕輕推開金屬門,從門縫往外偷看……什麽都沒有,看來「軍團」們認為沒必要多費勞力看守虛弱無力的獵物。


    應該說恐怕是真的沒必要,不用捆綁,隨便做個監禁,就足以把無力行動的人給關起來。


    阿涅塔往後看最後一眼,對那群還是一樣動也不動,就像那種形狀的擺飾品一樣的人們說:


    「喂,可以逃走嘍……趁現在可以逃走喔。」


    還是一樣,沒人出聲回應。


    阿涅塔搖搖頭,像隻貓一樣從門縫溜到外頭。手一放開,沉重門扉就自行關了起來,發出細微的上鎖聲。


    那堅硬的聲響就像在責怪阿涅塔又見死不救,但她擺脫這種念頭,繼續往前走。起初小心翼翼,後來漸漸就像受到催促般用小跑步前進。


    地下特有的通道天花板很低,但寬度取得夠寬,長度相當長。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出地麵裝飾花磚的灰白色彩。在左右兩側拉下精雕細琢的銀色鐵卷門後頭,一家家時尚的店麵在無人的狀態下爭奇鬥豔。這裏是購物中心。很可能……應該說錯不了,這裏必定是夏綠特地下迷宮裏的商業設施。


    想必是為了讓大量消費者慢慢逛,通道和


    緩地一再蜿蜒,死角也很多。阿涅塔在暗處之間移動,尋找通往地麵的樓梯,一路不斷前進。同時還得對抗內心的恐懼,生怕迎頭撞上「軍團」。


    而阿涅塔就在稍遠處的牆上發現了「那個」,便跑向前去。


    途中她不忘豎起耳朵,不會疏於戒備可能靠近的物體。例如最大重量級的重戰車型可以重達百噸,「軍團」卻都不會發出腳步聲。即使如此,它們的靜音性能總不至於強到能在這無人的死寂之中不發出半點聲音。


    模仿古代神殿圓柱的柱子上貼著「那個」。阿涅塔背對著它止步數秒,仰望那人應該待著的上方位置。


    己方預測的戰鬥區域明明是地下,待在地麵的阿涅塔與方陣戰隊卻遭受了襲擊。同樣位於地麵的作戰本部──蕾娜等人說不定也全數陣亡,隻能將一切賭在他們平安無事的可能性上了。


    「別看漏了喔……拜托。」


    假如「華納女神」平安無事,芙蕾德利嘉──能透視熟識者現在與過去的異能少女應該還在車上。


    「──很好,她還平安無事。」


    自深處微微發光的血紅雙眸定睛注視半空中一個點,容貌精致端正的少女靜止不動地低喃的模樣,在宛如凝聚最先進科技打造成的裝甲指揮車中,算得上一種異樣的光景。


    如同神靈附體。


    又如同身纏神威,宣告神意的巫女。


    甚至堪稱莊嚴。


    芙蕾德利嘉凝目注視空中不知何處的位置,蹙額顰眉。


    「而且她還逃了出來,勇氣可嘉,但……潘洛斯這是在做什麽?四處晃來晃去的。」


    她皺起可愛的眉頭想了想,終於想到答案,睜大眼睛破顏而笑。


    「原來如此,真是聰明,是站在地圖前麵啊。因為餘有可能在看著……辛耶。」


    知覺同步的另一頭,一個平靜的聲音做出回應,她輕輕點頭。


    「餘掌握到潘洛斯的位置了,快去救她吧。」


    「──已確認,在第四層東區的商業區是吧。」


    確認過傳送來的地圖資料,辛讓「送葬者」掉頭。目前阿涅塔的所在位置以紅點顯示,最短路線緩慢地閃爍。


    在「破壞神」吵鬧的行駛聲另一端,蕾娜說道:


    『這是從敵機的分布狀況預測敵軍進擊路徑,經過考慮後所設定的路線,但終究隻是預測。請上尉自行判斷是否該變更路線或繞路。』


    「收到……不過,目前照建議路線走似乎沒有問題。」


    辛大略確認一下周邊「軍團」的位置,做出回應。


    蕾娜似乎能在腦中將地圖正確地立體化,隨時更動敵我戰力以掌握戰況。姑且不論在某種程度上屬於平麵的地麵戰場,在這個三維空間,而且敵我雙方互相交錯的戰場竟然也能辦到,讓辛有點不敢置信。


    可能因為蕾娜都身在遠離戰場的管製室,手邊隻有在阻電擾亂型的電磁幹擾下斷斷續續傳回的戰場資料,卻還是長期運籌千裏,所以才能練出這門技術。


    這讓辛不經意想起,自從自己與其他人兩年前踏上特別偵察之行後,關於蕾娜在共和國是如何戰鬥至今,他簡直一無所知。


    之所以不知道,是因為沒人問。包括自己在內,沒有任何人問起蕾娜這件事情,隻有蕾娜問了很多問題。


    或許……是會好奇吧。


    眼前的對象至今人生是怎麽度過的,也是一件令她好奇的事。


    「……嗯?」


    他比對子視窗地圖資料的建議路線,與映照在主螢幕上的實際通道,讓「送葬者」止步。


    辛憑借著他的異能,掌握了「軍團」的所有動靜。


    蕾娜對戰況的認知能力,堪稱令人驚異。


    即使如此,戰場上不時會發生這種事態。


    不知道是地圖有誤,還是改建部分未反映於地圖上。


    資料顯示的建議路線,很可能是維修用的通道,細小狹窄,至多隻能供一個人通行。


    「你說……沒有路可以走?……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正確來說,是沒有「破壞神」可以走的路。這座設施本來就沒有考慮到機甲的運用,因此我想這也無可厚非。』


    知覺同步另一頭的辛雖然顯得並不介意──尤其是在他活過的戰場上,錯誤情報恐怕屢見不鮮──但這對蕾娜而言,卻是難以置信的報告。


    這是不可能的。地圖資料的最終更新日期,是在最後的改建工程結束之後。在地下鐵建築內戰鬥時視野不開闊,移動路線極其受限,地圖的謬誤有時會造成致命影響。所以蕾娜慎重地確認過,地圖記載的是最新資料……


    忽然間,冰冷的疑心閃過腦海。


    ……難道問題出在地圖上?


    這份地圖是「共和國臨時政府」提供的。


    是要求討回並排除八六的洗衣精,深入內部的臨時政府所提供的。


    而且仔細一看,就會發現地圖上顯示為材料搬運途徑的那條維修通道,如果按照設定通過預定空間,兼顧到其他通道或鐵軌,強度將明顯不足。


    難不成……


    「收到。請繞過該路線……馬塞爾少尉,你能分析本作戰區域的地圖,抓出構造上的矛盾之處嗎?」


    後半的內容她切斷知覺同步,向前座的管製軍官問道。據說與辛等人同為特軍軍官,年紀相仿的少年回以一瞥,輕輕點頭。


    「……隻要花點時間,應該可以。」


    「那麽請你處理,第一優先,力圖盡快完成。」


    「了解。」


    這時忽然間,芙蕾德利嘉抬起頭來。


    「唔,糟了!辛耶,動作快!」


    她順勢站了起來,而且好像沒注意到自己的動作,緊張萬分地說:


    「潘洛斯,汝快逃啊!不能在那裏佇足!」


    設計這座地下設施的家夥,恐怕是個真正的白癡。


    好不容易找到樓梯,才往上爬了一樓又變成單向道,然後又得下樓前往別的區域。


    阿涅塔明白這是為了避開地下鐵的隧道,然而現在她被迫大玩讓人神經衰弱的鬼抓人遊戲,還遇到這種狀況令她非常火大。阿涅塔心浮氣躁地環顧這個空間,她不習慣走這麽多路,覺得有點熱,於是脫下感覺纏到腿的白袍,掛在手臂上。


    跟剛才完全不同,這個區域有點類似工廠。異樣潔白的昏暗空間,近似於無塵室或手術室。


    這裏實在不可能是車站或它的附屬設施,想必是「軍團」們占領夏綠特市後,改建這個地下空間做出的設施。


    看不見盡頭的細長空間,深處有像是掃描裝置的機械與窄床大小的長方形台子一字排開,天花板上有一堆細瘦的機械手臂。入口處除了阿涅塔走來的樓梯之外,還有像是維修通道的窄道,以及過去據說有旅客來來往往的寬敞走道。寬敞走道上留下無數拖曳物體的痕跡,被踩踏得有點不清晰。


    阿涅塔的目光停留在隔開裝置類與這邊的透明牆壁前麵,那些整齊排列的物品上。


    「…………?」


    那是一個玻璃圓筒,高度與直徑正好可以容納站著的阿涅塔。有規律的排列方式與寧靜氛圍讓人聯想到博物館的展示櫃,在幽暗中一根根林立著。


    裏麵似乎盛滿了某種透明液體,從底座散發出機械式的白光,將固定在中間稍高位置的物體襯托得白到發亮。除了提供光源的電線,沒有任何東西連接在上麵,筒內液體沒有冒出氣泡,可見內部空氣並未循環。裏麵的東西至少不會是生物。


    那物體的輪廓,無法讓阿涅塔聯想起任何知道的東西……不,她仿佛知道,但無法將兩者聯想在一起。阿涅塔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湊過去看。


    ……!這是……!


    一發現那個物體是什麽的瞬間,即使是阿涅塔也不免變得麵無血色。


    她臉色鐵青,然而身為科學家冷徹的一麵,還是促使她細細觀察那些物體。許多個同樣的東西……不,是幾份樣本經過整理,分成許多種類。它們按照加工的程度依序排列,好幾根──好幾人份一字排開。


    「軍團」不使用文字,這裏沒有說明書或任何類似的東西。


    即使如此,阿涅塔仍然看懂了。


    這是──……


    這時從圓筒的後麵,有某種東西在探頭窺視。


    一瞬間,阿涅塔以為是自己的倒影。


    但並非如此。


    阿涅塔嚇得縮起身子,圓筒對麵的人型機種卻正好相反,緩緩地動了起來。那種動作跟鏡像慢了一拍才動起來一樣,有如粗製濫造的恐怖片。阿涅塔反射性地


    往後跳開,隻見那東西拖著手腳就要追過來。


    自走地雷爬了出來。


    無臉的球狀頭部用近似昆蟲的動作迅速轉來,阿涅塔一時竟呆呆看著,隻見它沒有眼睛卻凝視著阿涅塔,下個瞬間就像個彈簧裝置一樣,唐突地撲向了她。


    「不要……!」


    阿涅塔情急之下,僥幸地想起手臂上掛著白袍。好運還不隻如此,她幾乎是在恐慌狀態下把白袍扔向對方,但白袍正好攤開,蓋住了自走地雷的頭部感應裝置。


    阿涅塔雙腿打結地躲開,視野遭到剝奪的自走地雷難看地在她旁邊摔倒。


    它用有些滑稽的忙亂動作,似乎想拿掉蓋住頭部的白袍,但自走地雷的手無法做出人類那種精密動作,看樣子並不擅長抓取薄布。


    得趁現在逃跑才行……!


    阿涅塔的內心因為害怕死亡而焦急,身體卻反而因為畏懼死亡而僵硬,跟不上思考。她硬是想挪動的雙腿,違背阿涅塔的心意依舊僵硬,讓腳跟絆到地板的少許接縫,摔了一大跤。


    阿涅塔背部撞上透明隔板,那似乎是一扇門,沒什麽抵抗就往內側打開,讓她背部朝下,跌進了室內。


    所有的一切映入旋轉的視野。異樣清潔的白色空間、排成一排的玻璃列柱、醫療機器般的掃描裝置、大小與高度有如一張窄床的……以一塊金屬板做成以利清潔的台子,以及在台上閃爍刀刃銀光的成群機械手臂。


    這是……


    手術台。


    啊啊。


    這裏是……


    解剖室啊──……


    玻璃門撞到牆壁反彈回來,伴隨著尖銳聲響產生震動。光學感應器遭到封鎖的自走地雷聽到這聲響,霍地抬頭。


    阿涅塔倒地時沒能保護身體,直接背朝下摔在地上,一時之間還無法動彈。自走地雷身體朝向明顯以她為目標的方向站了起來──……


    呼。這時,她隻聽見一聲犀利的呼氣。


    鐵錘般猛力一揮的某種物體,狠狠從後腦勺一捶,把自走地雷打飛出去。


    在黑暗底層描繪銀色殘像的物體,是突擊步槍的槍托。采用折疊式槍托的機甲駕駛員專用步槍,以不會對脆弱鉸鏈造成負擔的正確角度,賞了自走地雷的頭部感應裝置一記猛烈打擊。


    不同於白刃武器,雖然一般認為步槍是即使婦孺也能輕易運用槍械,然而其重量卻比隨便一種刀劍都還要重。更別說從頭到尾皆為金屬製的七.六二毫米突擊步槍,在裝彈狀態下重量將近有五公斤。


    隻比人類稍重一點的自走地雷承受不住這種毆打,飛了出去。它踉蹌了兩三步,讓脫落後隻靠電線垂掛在外的頭部感應裝置搖蕩不定。在試圖轉身過來時,突擊步槍的槍口已經對準了它。


    那人輕輕鬆鬆的,簡直把步槍當成手槍在用,手一轉就重新拿好了。


    然後輕易就開了槍。


    他瞄準胸部的控製係統,為求確實而開了三槍。中彈的衝擊力道讓自走地雷跳起搖動全身的詭異舞步,接著就如同斷線傀儡般頹然倒地。


    放下拖著淡藍硝煙的槍口,俯視那具屍骸的人是……


    阿涅塔仍然癱坐在地,呆愣地抬頭看著那人。


    ……忘記是什麽時候了,當時她還小。


    她曾經跟那個兒時玩伴跑到遠處探險,結果走散迷路了。


    阿涅塔在陌生的地方迷失方向,躲在遮蔽處,是那孩子找到天都黑了,才總算找到她。


    ──找到麗塔了。


    他像平常一樣笑著,用那種要等到他出聲呼喚才會注意到,不發出腳步聲的走路方式前來。


    那孩子的哥哥與父親也是那樣,習慣走路不發出腳步聲。以前阿涅塔聽父親說過,他們原本在帝國是係出受命擔任皇帝守護者的戰士家族。


    又聽說他們提過,在這個國家過活,就不用教小孩子如何戰鬥或殺人。


    這份願望,恐怕以不能再更糟的方式落空了。


    明明穿著硬底軍靴,卻沒聽到跫音,這點跟以往並無不同,但那雙手卻變得慣於用槍。眼光冷徹,鐵灰色戰鬥服雖使人敬畏,卻很適合他的精悍體格,而不顯得突兀。


    一切都已經跟那時候不同了──忽然間,毫無辦法地,阿涅塔徹底理解到,兒時與她玩在一起的那個男孩,已經完全消失了。


    無論是當年的往事或是當時的心情,如今都隻留在阿涅塔的心裏。


    當年他找到的那個兒時玩伴的小女孩,已經──不存在於他的心中了。


    隻有阿涅塔的嘴唇,半自動地想呼喚他的名字。


    辛。


    「……諾讚上尉。」


    阿涅塔感覺那雙紅瞳,仿佛略看了她一眼。


    眼瞳隨即別開轉向背後,也許是因為來了另一個人影,這次是帶著軍靴的堅硬跫音出現。


    那人有著黑鐵種純血的深灰色頭發與眼瞳,身穿聯邦軍鐵灰色的戰鬥服。記得他應該是修迦中尉。


    「我說你啊,直接開槍不就得了?」


    「像剛才那樣迎頭碰上的話,用揍的比較快。況且如果射偏,會打中博士。」


    口徑七.六二毫米的全尺寸步槍子彈,以對人武器來說殺傷力非常強。這種子彈不用打中頭部或胸部,光是直接中彈就有可能致命。


    看來辛還算有顧慮到她。


    「你沒事吧,潘洛斯少校?」


    語氣跟說出口的話正好相反,好像根本一點都不在乎。阿涅塔反射性地皺起了眉頭。


    「……你不會看嗎?我剛剛隻差一點就被殺了。」


    「就我看來你還沒死。既然能講這麽多,應該是沒事了。」


    辛的講話語氣像是有點拿她沒轍。


    這種粗魯的對話,在小時候是稀鬆平常的事──現在不同了。


    「……辛。」


    這次,她想呼喚的名字一字不差地脫口而出。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了,自己隻是個完全生疏的陌生人。


    但隻有這件事……


    「對不起。」


    我對你見死不救。


    沒能救你出來。


    拿無能為力當借口,什麽都沒做。


    還一廂情願地在意你根本不記得的事情,想把你拖進我的贖罪之中。


    「…………?」


    毫無脈絡的道歉讓辛直眨眼。


    他就像獵犬聽到無法理解的命令,注視著阿涅塔好一會兒,這才突然別開視線。


    「我不明白這是對於什麽的道歉,不過……」


    嗓音已經低沉到與記憶全然不同。


    原本差不多的個頭,曾幾何時拉開了一段差距。


    「你沒有必要向我道歉……所以潘洛斯少校,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聽到這番話,阿涅塔含淚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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