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比實戰更好的訓練。


    這在一方麵雖然是真理,但實際上如果隻反覆進行實戰,部隊的戰鬥能力反而會下降。沒訓練過的動作上了戰場一樣做不來。無論是個人還是部隊,若想維持訓練精度,適切的訓練與教育還是不可少。


    這裏是第八六獨立機動打擊群(strike package)總部基地「軍械庫」的演習場。


    這座演習場在建設上真實重現了聯邦西部戰線的主戰場──森林與市區。森林是將該地原有的森林部分區域劃分出來,市區則是開辟森林仿造了舊帝國的軍事要地城市。


    在此處一隅,近期建造、全以金屬骨架組成的大樓重現了機動打擊群第一機甲群的下一個戰場。


    鋼鐵橫梁的寬幅隻勉強比「破壞神」的全寬大一點。兩架多腳機動裝甲兵器(機甲)踢蹬這些以幾何規律整齊組成,在空間中縱橫交錯的鐵條,疾速奔馳於上。


    識別標誌為「扛著鐵鍬的無頭骷髏」與「交叉鳥銃」,正是辛駕馭的「送葬者」與以訓練教官身分受盟約同盟派遣而來的奧利維亞駕駛的「安娜瑪利亞」。兩者彼此爭奪有利位置,互相擊潰對手的拿手本領,一同將專為高機動戰鬥開發的機體性能諸元發揮至淋漓盡致,展開令人眼花撩亂的戰況。


    這是由奧利維亞扮演假想敵機(aggressor)角色的一對一模擬戰鬥。


    機甲的駕駛艙因重視生存性高過舒適性導致空間狹窄,其中尤其是「貓頭龍」的駕駛艙更是糟糕。在專用的裝甲強化外骨骼(armored skeleton)占據了空間以致連光學螢幕都放不下的駕駛艙裏,奧利維亞所看的不是投影在視網膜的機外影像和物理視野,而是藉由他能看見的未來光景追逐「送葬者」的軌跡。


    預知能力。在始終不曾有任何王室統一的山嶽國土,貴族也隻擁有山間小規模領地而無法維持純血的盟約同盟,隻有他的家族勉強傳承了此一異能。


    以奧利維亞來說,他隻能看見三秒後自己的未來。


    盡管範圍多少視未來發生的現象而定,但最大也就約莫十幾公尺遠。隻有在有意識地使用力量時才能預測──家族將其譬喻為「開眼」──而且異能也不會在危機將至時無意識地發動。


    他不曾向家族以外的人坦承,其實這項異能並沒有外人想像得那般有用。長時間使用當然會累,因此也不可能在作戰中持續「開眼」。即使如此,不管對手是人類還是「軍團」,奧利維亞都很難得敗北。


    本來應是如此。


    他能預知三秒後的未來──占有能夠精確看穿敵機三秒內動作的絕對優勢。


    然而辛卻憑著長年戰鬥經驗帶來的無意識先見之明、超人般的反應速度,以及恰似能嗅出即將來臨的血腥味那般,用隻能以第六感形容的異常直覺緊逼這份優勢。


    斬擊要來了。演習中高周波刀處於未啟動狀態,但他在實戰中絕不會與對手正麵交鋒。因此麵對這記攻擊,他也用未啟動的高周波騎槍從旁劃過將其彈飛──不能閉上「眼睛」。在與辛的演習當中,不隨時注視未來就會分身乏術。


    順著被彈開的力道將動作變成向上揮動,刀刃沿著斜向軌道劈來。眼看「安娜瑪利亞」想向後跳開,辛即刻反應,硬是讓左前腳踏出一步,延伸斬擊距離。奧利維亞取消誘敵的向後跳躍改用橫跳閃躲,對手卻以踏出的腳作為軸心轉身以延長橫掃軌道,使他的閃避動作失效。連以高機動性為傲的「女武神」在這酷烈的機動動作下都要因為過度驅使、負荷而發出哀號,而能夠辦到這點的超絕技巧更是驚人。


    ──不過……


    雙方展開讓人無暇呼吸的近距離(close range)對劍,而且是長達十幾回合的攻防。經過極度專注使得時間流逝變慢的幾秒鍾,「送葬者」──辛先停住了動作。僅僅是呼出憋住的氣息,順帶讓空氣充滿肺腑的短短一瞬間。


    奧利維亞就是在等這一刻。


    他讓「安娜瑪利亞」向前衝殺,狠狠給予「送葬者」一記極近距離內的機體衝撞。兩架機體以穿過結構縫隙的形式,一同從僅以鋼筋構成的大樓墜落。


    辛還是個年方十八的青年,雖說已經來到成長期的末期,但身體仍是個發育中的男孩。也就是說,無論從臂力或體力而論,他都不及奧利維亞這個成年男性。


    兩機糾纏並墜落了一個樓層的高度。奧利維亞宛如野獸壓住互相啃咬的對手那般將辛砸在外頭的地麵上。他現在扮演著假想敵機的角色,無線電或知覺同步都是斷線狀態,因此聽不見辛的聲音。隻是,可能呼吸遭到穿透機身的衝擊力所剝奪,「送葬者」一瞬間好似發出痛苦呻吟般僵直不動。


    緊接著長腿從旁甩來,「安娜瑪利亞」躲開這記攻擊後,這次是真的跳開躲避。「女武神」的腳尖配備了破甲釘槍作為固定武裝,一旦駕駛艙直接被它命中,隻要一擊就會被判定為失去行動能力。


    「送葬者」彈跳起身,四腳累積力道往後跳。看來是在墜樓造成的衝擊還沒消散前想先避免近身戰,打算用八八毫米炮的寬廣射程戰鬥。不過……


    「──太天真了。」


    動作很遲鈍,撞擊傷害還沒消散。眼看「送葬者」想用辛直到前一刻的戰鬥機動身手卻慘不忍睹的難看動作向後跳開,奧利維亞手到擒來地鎖定目標。


    發射。


    伴隨好似野獸咆哮的一○五毫米炮炮聲,肉眼不可視的雷射射出。由於不是實彈訓練,因此射出的是空炮與中彈判定雷射,但炮口火焰與炮聲與實彈無異。


    眩目的業火瞬間堵塞了視野。震耳欲聾的炮聲掩蔽了敵機的運轉聲。


    視線往雷達螢幕上的敵機一看──「送葬者」的光點(blip)並未消失,中彈判定在腿部……即使處於那種狀況,居然還是躲掉了致命傷。


    他睜開「眼睛」。


    奧利維亞在三秒後的視界中確認「送葬者」的位置,將炮口朝向該處。當火焰消失回到現在的視界時,瞄準的前方位置已經捕捉到了那架純白機影。


    腳部中彈的「送葬者」左前腳彎折,無法動彈。縱然失去了機動力,八八毫米炮的炮口仍朝向這邊──還有微微開啟未曾閉合的座艙罩。裏麵的辛呢?


    ……看來是跑了。


    視線環顧四下,看到在曆經這幾個月的演習而日漸破損的石造建物暗處,辛舉起突擊步槍單膝跪地。突擊步槍的槍身塗成藍色,以作為演習專用空包彈槍械的識別標記。


    扮演假想敵機的奧利維亞在這場演習中就等同「軍團」。既然是與不捉戰俘的「軍團」對峙,即使機體受損仍堅持繼續戰鬥是很正確的心態。


    話雖如此,這次終究是演習,其實沒有繼續戰鬥的必要性。應該說再繼續打下去可能會害他受傷。奧利維亞閉起「眼睛」,正想出聲對他說「演習狀況結束」……


    但還來不及講,辛就開槍了。


    當然這槍也是空包彈。而且突擊步槍幾乎對所有「軍團」都無法造成致命傷。因此正麵裝甲上的檢測器隻檢測到中彈判定雷射,但判定為無效……


    緊接著瞄準警報聲大作。


    照明波束的來源是──「送葬者」!


    「什……」


    收起了預知異能的──沒看著未來狀況的奧利維亞等於完全被乘虛而入。


    就在駕駛艙無人的狀態下,「送葬者」的八八毫米戰車炮咆哮出聲。中彈判定雷射發射,側麵裝甲的檢測器檢測到八八毫米高速穿甲彈(apfsds)「直接命中」。


    與辛一對一戰鬥以來初次目睹的自機大破判定在視網膜投影的影像中跳動。


    「我也覺得有點──不,相當卑鄙就是了。」


    演習用大樓是為了下次派遣而緊急建造的,因此不算太大。


    辛將場地讓給下一批參加演習者,來到任務報告用帳篷中,對回來的奧利維亞如此說道。


    「但我總算是贏過上尉的異能了。」


    「要是在實戰中被敵人用上這招的話我就已經死了。能在演習中知道敵人還活著就不該大意停止攻擊算是一個收獲,但是……」


    奧利維亞搖了搖頭,眼睛望向眼前的少年。看他好像與少年常有的好強個性無緣,給人一種沉穩的印象,真沒想到……


    「原來你這麽不服輸啊。該不會還在對結盟後的


    第一場演習記仇吧?」


    「當時上尉並沒有拿出真本事吧。您參加演習時穿的不是機甲戰鬥服(panzer jacket)而是軍常服(service dress)……那的確讓我有點不痛快。」


    「噢……那時是因為祖母突然叫我去跟聯邦那群機甲決鬥,我一時也沒有戰鬥服的關係。」


    順帶一提,奧利維亞的祖母就是盟約同盟北部防衛軍司令官,貝兒?埃癸斯中將。


    「既然你這次報複成功了──謎底是不是能揭曉了?當然,假如你要等我死在你手裏時才願意公布的話就算了。」


    辛苦笑著聳聳肩。


    「很遺憾,我沒那種堅持……主炮的射擊模式中,有一項可以事前登錄外部音源作為扳機的功能。我想它預設的應該是放棄自機──被迫使用隨身武器時的狀況,所以就先登錄了突擊步槍與手槍的槍聲。」


    「聯邦的機甲連這種功能都有啊──不對……」


    奧利維亞講到一半,搖了搖頭。之所以會附加可稱為外部音源射擊模式的設定,恐怕是因為……


    「對於『女武神』來說……在實戰中應該不太有機會用到吧。」


    機甲戰場上充斥著彼此戰車炮的炮聲與榴彈的炸裂聲、動力係統的咆哮與步兵重機槍的槍聲,還有怒吼與慘叫等喧鬧。即使是比起人聲算是巨響的突擊步槍的槍聲,想必也會被掩蓋。


    就連這種一對一的演習,都得要條件十分齊全才能讓這項功能派上用場。


    「以前發生過類似的狀況,所以才追加了這項功能……但我之前從沒用過,不管是在演習還是實戰。」


    「可想而知。但你卻連這種沒機會用到的功能都搬出來了?就隻為了贏過我。你真的很不服輸耶。」


    「上尉的異能必須要刻意去看才看得見吧?所以我就想如果是用這招,或許可以讓上尉措手不及。」


    奧利維亞頓時收起了笑容。


    必須再次聲明,奧利維亞從未把這項事實告訴過家族以外的人。對於雖說目前是同個部隊的同袍,但畢竟是外國軍人的──辛或八六們更是不可能泄密。


    「……你怎麽會這麽想?」


    「在演習當中包括我在內,從沒有人能識破上尉的行動。但在日常生活中您會被撲過來的狄比嚇一跳,或在轉角差點撞上芙蕾德利嘉……於是我便想,您或許並不是隨時都能看見,也不是危機一迫近就一定能看見。」


    「…………」


    奧利維亞一聲不吭地舉雙手投降。


    「真是徹底敗給你了。不過……」


    然後他咧嘴一笑。


    「你的這種膽識與觀察力,怎麽不用來處理與米利傑上校的關係?」


    辛當場嚇得僵住。


    「……我聽不懂您在說什麽。」


    「哦,那我能講明嘍?我怎麽看你那天晚上好像很沮喪?」


    奧利維亞揚起明顯的賊笑,這頓毫不留情的追擊讓辛喉嚨發出「咕」的一聲。


    那天晚上。


    當然就是他向蕾娜告白,得到一個吻作為回應卻又被她逃了的那晚。


    當時辛滿腦子亂成一團,然後心情跌入了穀底。


    他認為蕾娜也跟他有著相同的感情,否則無法解釋那個吻的意義。


    但他也無法肯定那不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況且若真有相同的感情,那蕾娜又為什麽要逃走?但如果是這樣,那她吻了自己的理由就說不通……他就這樣不停原地兜圈子,差不多一整晚都振作不起來。


    而他這種在同個問題上打轉的模樣,都被萊登、賽歐、維克、達斯汀還有馬塞爾看到了,當然奧利維亞也不例外。


    具體來說,是他們所有人把辛拉去飯店附設的酒吧,讓他在那裏沉澱一下心情,等他恢複平常心。


    附帶一提,把逃走後跑來哭訴的蕾娜丟著不管的阿涅塔也在那個酒吧,其他還有安琪、可蕾娜、西汀、葛蕾蒂甚至是參謀長都在,進不了酒吧的瑞圖與芙蕾德利嘉竟然也跟他們連上了知覺同步,所以換句話說大多數的熟人都知道內情。


    隔天辛的腦袋總算冷靜下來,也明白蕾娜是因為事出突然、一時混亂才會逃走,所以才能再等她一陣子。


    隻是……


    雖然收假後蕾娜有作戰指揮官的事要忙……不過就這樣把問題擺了一個月,直到今天都還擱置不理,不禁讓辛覺得有那麽點難以接受。


    我是不是差不多可以開始鬧脾氣了……?


    就在辛沒有自覺地已經開始鬧脾氣時,看透一切的奧利維亞露出苦笑。


    「我還得去帶第二機甲群做訓練,沒辦法跟你們去下次派遣──不過還是請你在回來以前,把這件事解決一下吧。」


    「我可以放肆說一句嗎,上尉?……不用你管。」


    辛忍不住冷眼以對,忿忿地說。奧利維亞則從容不迫地輕笑一聲。


    「是我失禮了,諾讚上尉閣下。」


    演習場正在進行機甲之間的模擬戰鬥。除了動力係統發出的高音低吼與金屬腳尖緊咬地麵的堅硬沉重聲響,最響亮的要屬八八毫米炮即使是空包彈卻依然激烈的炮聲。


    想不被別人聽見談話內容,這裏是最好的地點。


    以萊登為中心的四人刻意將好壞兩麵都引人注目的辛留在帳棚,聚集起來假裝趁著休息時間聊天。安琪一手拿著瓶裝水,第一個開口說道:


    「……戰爭,說不定真的能結束呢。」


    「老實講,我以前從來不認為真會有這麽一天。」


    「軍團」戰爭終將結束。


    隻要獲得情資,並藉此成功查出秘密司令部的地點就有可能。


    被人突然把這項事實擺在眼前,萊登感覺像天旋地轉,又像不知該何去何從。


    不敢相信自孩提時期就一直存在身邊的,如同空氣或陽光般天經地義的戰爭──竟然可能會有結束的一天。


    「等結束之後,要做什麽才好呢?……不知道我們到時候會變成怎樣?」


    「嗯──……真的,不知道會變成怎樣耶。我有點想像不出來。」


    安琪有點興奮期待地說,至於賽歐則是困惑地歪頭。


    「不過好吧,總之先恭喜辛好了。他說想帶她看海,這下真的有可能實現了。」


    「『想與你一起看海』。」


    可蕾娜像朗誦一段珍貴詩句般說著,目光低垂卻淡淡地微笑了。


    「嗯,祝他心想事成。」


    辛在一個月前的煙火下對蕾娜這麽說過,後來辛本人隨即在酒吧說溜嘴,所以萊登知道,可蕾娜、賽歐與安琪也都知道。


    「……是啊。」


    雖然蕾娜在最後的最後出了包,不過好吧,現在的辛一定有辦法解決。


    隻是……


    「就像辛不樂意的那樣……我是盡可能不想讓芙蕾德利嘉去做啦。」


    不想讓她一個人背負聯邦……人類的未來,不顧一切地抓住這種從天上掉下來的、過度美好的奇跡不放。


    這樣就算戰爭結束了──好像也不能算是有奮戰到底。


    但是放棄停止手段,用硬碰硬的方式去把「軍團」殺光恐怕也不對。那樣會害許多人……真正數也數不清的人命傷亡。


    「就是啊,真不想讓芙蕾德利嘉一個人承擔……但目前這種想盡辦法突破重圍,勉強打擊敵軍大本營的走鋼索式戰術也的確該改變一下了,要是搞到最後死掉的話豈不是像傻瓜一樣?這我不喜歡啊。」


    可蕾娜輕聲低喃:


    「可是……這樣做,真的就能結束戰爭嗎?」


    用一種懷疑這個天降奇跡……也許隻是甜言蜜語的聲嗓說道。


    「說不定根本就找不到什麽秘密司令部,也說不定『軍團』根本就不聽命令。搞不好其實全部都是那個叫瑟琳的人的圈套,辛……那個,說不定隻是被騙了。所以……我懷疑事情可能不會這麽順利……」


    這番話讓萊登蹙了眉。


    就如她所言,是還有些疑慮。話雖如此,辛、恩斯特或聯邦那些高官不可能沒想到這些問題,但可蕾娜現在的語氣簡直像是……


    賽歐則顯得有些無奈,苦笑道:


    「可蕾娜……你的語氣聽起來,好像是不希望戰爭結束耶。」


    可蕾娜沒和他對上眼,像個迷路的孩子般有些無助地回答:


    「……我才沒有。」


    蕾娜過了一個月才從比軍械庫基地更後方的地帶、鄰近聯邦首都的訓練中心回來,一手拎著古色古香的行李箱穿過基地的正麵柵門。


    在這辛等機動打擊群第一機甲群作訓練期間的一個月,蕾娜也以作戰指揮官的


    身分,參加了聯邦的教育課程。


    雖然對蕾娜來說,回到總部基地有點像回自己的家,但畢竟是機密度極高的特務部隊基地。核對過id之後柵門才打開,蕾娜把行李箱交給好像是來幫忙拿行李的菲多。


    然後,她不禁戰戰兢兢地窺伺了一下四周。


    環顧四下,柵門前的廣場目前是勤務時段,人影稀疏。確定在身穿鐵灰色軍服或作業服的人群中沒有引人注目的漆黑與血紅色彩後,她鬆了口氣。


    在那之後……


    在盟約同盟的舞會那晚,煙火之下,受到辛的告白後……


    蕾娜到現在都還沒給他答覆。


    明明都已經過了足足一個月,竟然還是給不了答覆。


    回程的路上她實在羞於見辛,一直在躲他。如果隻是這樣還好,但回到基地後她才接到指揮官教育研習的通知,一陣忙亂致命性地延誤了時機。聯絡上的疏失造成蕾娜回營當天才得知自己是受訓對象,課程的開始時間又是後天早上,行程緊湊使得她無暇與辛談話,訓練中心又很遠,無法說回來就回來。


    結果她就把告白的答覆擱置了長達一個月,陷入了連她自己都覺得無法辯解的狀況。


    踩踏草坪──不,是開辟時割除的林地雜草的沙沙腳步聲,在她附近停了下來。


    「歡迎回來,蕾娜。」


    「辛苦啦,女王陛下。」


    「我回來了,阿涅塔,還有西汀……那個……」


    蕾娜先回答還披著白袍的阿涅塔,以及穿著戰鬥服可能剛去參加過演習的西汀,然後緊張地東張西望……隻有她們兩個。辛一樣還是不在。


    明明剛剛才確認過他不在;明明剛剛還慶幸不用與他碰麵。


    但一想到他沒來迎接自己……心裏卻又不安了起來。


    「辛現在……在做什麽……?」


    阿涅塔馬上把頭扭到一邊。


    「不知道~」


    「阿涅塔……?」


    「像那種大家把一切都準備妥當,某某人在那裏扭扭捏捏、裹足不前的時候也幫忙救援,好不容易才可喜可賀地得到辛的告白卻逃避不給答覆,甚至回來的一路上還繼續蘑菇、東逃西躲的某小姐,我已經懶得理了~」


    「這些都是我不好,可是你別這麽說嘛……!」


    阿涅塔依然像個孩子般嘟著嘴,一籌莫展的蕾娜轉過來抬頭看西汀。


    「西汀……!」


    「所以我說了嘛,你當天晚上就該立刻殺去死神弟弟的房間把他推倒啊。回到基地後也還不遲啊。再說,在基地辛是自己睡一個房間,反而更輕鬆咧。」


    「怎、怎麽這樣說……!」


    「那樣未免衝太快了吧?更何況飯店的話還好,這基地裏處理終端的起居室牆壁很薄,會給附近造成困擾的。」


    「第八十六區的隊舍牆壁比這裏更薄好不好,現在已經沒人在理了啦。」


    「喔……原來……」


    阿涅塔厭煩地頹然垂肩。


    然後她忽然注意到一點,開口問了。


    西汀不是說「沒人理」。


    沒人「在」理?


    「欸,我是覺得應該不至於……」


    「嗯?」


    「…………當我沒問。」


    要是一不小心問出真相,從今晚開始樓下的沉默可能就會讓她在意起來了。


    蕾娜一臉心事重重的神情說:


    「我、我真的應該去嗎……?」


    「……你要是有那個膽,幹嘛不正常給他答覆就好啊……」


    「要給答覆的話最好動作快喔。因為死神弟弟為了迎接新任職員、要跟瑟琳定期麵談,還有最近開始跟軍方高層嚐試控製異能,就快去聯合司令部了……是說你要不要幹脆跟來?雖然是搭運輸機所以很吵,但隻是給個答覆的話應該還行吧。」


    「這,可是那個…………………………………………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阿涅塔與西汀歎了好大一口氣。


    等在一旁的菲多發出「嗶」一聲電子聲,也不知道是安慰還是鼓勵。


    ?


    過去在優生思想橫行,八六的強製收容拍板定案,無動於衷地肯定這種迫害行為的共和國當中,還是有一些人不認同這種做法。


    這些白係種(alba)人士將八六藏在家裏,留在第八十六區,在自己的能力所及範圍內盡可能保護少數八六。


    他們大多都在密告與戰火中喪生,八六幾乎全數在第八十六區喪命,共和國民也在大規模攻勢中傷亡慘重,故人重逢絕非易事。


    然而,其中也有一部分……


    「萊登……!啊啊,幸好你平安無事……!」


    「嗨,老婆婆。你也是,看你還沒翹辮子我就放心啦。」


    在聯邦西方方麵軍聯合司令部過於沉厚凝重的門廳裏,萊登被一位老婦抓著嚎啕大哭,使他麵露苦笑。老婦比記憶中的身影個頭更嬌小,年紀增長了不少,令他懷念不已。


    這位身為教師的老婦,在強製收容開始後,仍繼續為他跟同窗們提供藏身處。


    在進行共和國的救援行動時,他曾經請聯邦軍代為尋人,但畢竟是在一國滅亡後的混亂中找人,花了足足將近一年才找到也是理所當然。或者也可能是因為聯邦軍也還沒從大規模攻勢中蒙受的甚大損害中恢複,這種優先度較低的尋人委托難免會被延後處理。


    萊登忍不住想著這些無益的事情,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在逃避現實。


    因為他們明明是在跟故人感動重逢,可是在沒離多遠的地方……


    「辛……!喔喔,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神父大人……要斷了,肋骨還有脊梁骨都快斷了……!」


    一頭壯如小山的肌肉快把法衣(cassock)撐破的白發老灰熊(grizzly)正在對辛做出勉強還依稀看得出是感動擁抱的熊抱動作。


    那是在搞什麽?


    萊登心裏不禁這麽想,害他無法專心沉浸在感動的重逢氣氛中。


    看來那人應該就是辛被抓進強製收容所時,把辛與他老哥撫養長大的白係種神父了,但跟聽到的形象未免差太多了吧。說是神父大人本來還以為是位清瘦的老人家,結果搞不好用揍的都能把斥候型(ameise)揍倒。拿把鐵鍬什麽的。


    好吧。


    看樣子還是別去打擾人家比較好。


    ……不然滿可怕的。


    萊登果斷地做出自保的結論,悄悄地別開了目光。


    「哎呀~真是為修迦中尉和諾讚上尉高興呢~」


    「兩位今後將會以隨軍祭司與自主學習輔助教員的身分在基地常駐,這樣想見麵隨時都見得到了……真的,看到他們那麽高興真好。」


    「……呃不,那個,汝等此話不是當真的吧……!」


    班諾德感慨萬千地邊點頭邊說,葛蕾蒂則是假裝用手帕擦眼淚接著說下去,讓一旁的芙蕾德利嘉毛骨悚然地呻吟。


    班諾德與葛蕾蒂都沒理她,繼續凝望感人的重逢場麵──假裝是這樣。


    他們可不想蹚那灘渾水。


    「上尉明明是個沒受過正規訓練的八六卻具有戰術之類的知識,還能替手槍或突擊步槍做完全拆解保養(disassembly),我正覺得奇怪咧。如果是那位神父先生將他拉拔長大,那就可以理解了。」


    「再說,實際上那位神父大人原本好像是共和國軍的軍人喔。」


    說是發現靠武力隻能保護而不能拯救他人,所以立誌走上神的道路什麽的。


    班諾德一本正經地點頭,心裏卻在想「什麽鬼啊?」。


    「啊──……原來如此,難怪。」


    「……所以辛他才會……」


    原來是因為這樣才能視體格差距為無物,把萊登單方麵打趴在地或把戴亞打昏啊。安琪一麵旁觀這個搞笑……更正,是溫馨的場麵,一麵這麽想。


    「哎,畢竟辛帝國貴種的血統很濃厚,以前待過的強製收容所治安也不是惡劣就能形容的,神父當然會教他最低限度的護身技巧了……」


    辛身為遲早會受到征調的八六,又因為繼承帝國貴種血統而被同胞視為敵國族類,遭受淒慘的迫害。所以老神父會教他戰鬥技巧想必是出於一份親情,可是……


    一旁傻眼到不行的西汀維持著傻眼的表情說:


    「但也沒必要讓他練會殺人技術吧,那位神父先生……死神弟弟跟我第一次交手時,我要是運氣不好早就死翹翹了耶。」


    「反正沒死所以沒關係吧。事實上辛不也有手下留情嗎?」


    「是有啦。」


    西汀幹脆爽快地點頭,安琪側


    眼看著這樣的西汀。


    辛與西汀的關係非常惡劣,但辛不會跟女人認真打架。西汀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不會拿性別當武器硬逼辛認輸。


    安琪覺得這方麵大概就像不成文的君子協定。這就表示兩人從根本上來說,都還不算真正討厭對方。


    「再說死了就不會再被攻擊了,所以能說是最有效的防禦手段吧?」


    「是這種問題嗎……喔。」


    「啊,辛昏倒了。」


    快哭出來的芙蕾德利嘉和勉強覺得該出麵的葛蕾蒂岔入兩人之間,把窒息得兩眼昏花的辛從老神父身邊拉開。


    安琪漫不經心地旁觀那個場麵,忽然間,西汀側眼看向了她。用她雪銀色的右眼。


    「安琪應該也有爸媽什麽的吧?有沒有哪一個在共和國?」


    「我父親說不定還活著,不過……」


    講到一半,安琪聳了聳肩。


    用一種像覺得掃興、懶得想這件事,但又有些爽快的心情。


    「我沒有特別想見他……都無所謂,活著或死了都沒差。」


    安琪不會祈求他還活著,但也不會咒他死。


    說不願想起也有點不對。例如像這樣提到父親的事時,她心裏沒有怨恨或傷痛,隻希望今後想到對方時,能漸漸將他當成一個外人。


    ──如果我們沒有少了某些部分,是不是就能像你一樣?


    這是她在聯合王國問過達斯汀的問題。在列維奇要塞基地目睹「西琳」死去的模樣,她跟其他同袍一樣,都感覺自己的人生觀受到動搖而心生恐懼。


    現在回想起來,並不是「如果沒有少了某些部分」。


    不如說是──……


    她淡淡地苦笑,自言自語。她心裏明白,但目前還很難做到。不過……


    「……我還要穿背後挖洞的洋裝或比基尼呢。」


    「……這樣啊。你已經送雷上路了。」


    「是。」


    跟養大自己的神父說話,會讓辛有種變回小孩子的心情。


    除了神父之外,隻有蕾娜認識生前的哥哥。


    蕾娜不知道而辛也無意告訴她……所以隻有他知道哥哥的罪孽。


    「雖然沒有根據……但我覺得他最後似乎救了我一命。」


    像是當他在「軍團」支配區域力盡倒地時夢見的哥哥,以及據說單機踏入聯邦軍哨戒線,與西方方麵軍交戰後遭到擊毀,曾擄獲他與同伴們的重戰車型(dinosauria)。


    哥哥想必是救過他的。即使已二度喪命。他恐怕早已了然於心,知道將辛與同伴們送至聯邦戰線必須付出代價,迎接第三次的死亡──讓自己完完全全從這世上消逝。


    「那真是……太好了。這樣啊……你原諒他了啊。」


    真是意想不到的一句話。


    而一聽他說出這句話,辛豁然開朗。


    沒錯,他很想原諒哥哥。


    辛一直以來希望能得到寬恕。即使知道自己毫無罪過,仍然想藉由誅殺兄長亡靈的方式得到寬恕。


    現在回想起來,如同自己希望得到寬恕……他也很希望能原諒哥哥。


    「──是。」


    「那就好……你長大了,不隻是個頭變大。」


    辛回望老神父,隻見他的笑容中隱約帶有一絲苦澀。


    「──把你送走時,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直到今天,老神父仍記得清清楚楚。絕不會忘記。


    當失去雙親,險些死於哥哥手裏的幼小孩童決心前往戰場尋找哥哥的時候。


    當時那孩子豈止笑容,連怎麽流淚都忘了。


    「當時你太過執著於雷──已不幸戰死的雷。死者隻會棲身於死亡黑暗之中。我認為你去追尋的話,自己也會一腳踏進那個死亡的深淵。」


    「…………」


    或許是這樣沒錯。


    想必是這樣了。


    當時辛活著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誅殺雷。他從沒考慮過之後的事──不,是不曾有所冀望。就像隻要誅殺唯一一人就會折斷碎裂,與對方同歸於盡的冰刃。


    說不定,直到兩個月前那夏日銀雪的戰場都還一直是如此。


    「不過現在你看起來已經不用我操心了──你長大了,真的。」


    「……被神父大人你這麽說,總覺得沒什麽實際感受。」


    因為神父個頭實在太高大了,感覺身高差距完全沒縮短──辛跟他講著講著,還是覺得自己好像變回了小孩子。


    「對我來說,你永遠都是個孩子……所以如果有什麽煩惱或問題想商量,隨時可以找我傾訴喔。畢竟我是隨軍祭司嘛。」


    看到神父促狹地揚起一邊眉毛,辛露出苦笑。


    然後他無意間陷入沉思。


    煩惱、想商量的問題。


    例如現在正好懸而未解的──……與蕾娜之間的那些或這些問題。


    「……神父大人。既然這樣,我可以向你請教一件事嗎?」


    「當然。」


    辛沉思片刻以整理思緒……倏地陷入了更深的思考。


    「……我看還是算了。」


    雖然這陣子發生的事讓他學到,把無法靠自己解決的問題悶在心裏非但沒好處,反而還會給身邊的人造成困擾,但他覺得,這件事似乎也不該靠別人幫忙。


    「怎麽,是戀愛方麵的煩惱嗎,青少年?」


    「……你怎麽知道的?」


    於是神父哈哈大笑了。


    「因為你這個年紀的孩子,會去煩惱的不外乎就是這種事……你已經變得會跟你這年紀的孩子煩惱同樣的問題了啊。真的──真是太好了。」


    賽歐早已聽說,找到「那個人」的家人了。


    賽歐知道自己為什麽不像辛或萊登那樣公開與故人重逢,而是獨自被帶到另一個房間。也知道人家為什麽告訴他雖然找到了,但如果不想見麵也不會逼他與對方會麵。


    然而看到在另一個房間等著他的人,賽歐當下吃了一驚。


    「……聽說你認識我爸爸。」


    驚訝的是這個可恨的共和國民──雪花種(baster)的訪客頂多不過十一二歲,是個年紀尚小的男孩。


    他就是賽歐在第八十六區最初配屬的戰隊,那位戰隊長的……


    那個人為了讓戰隊部下逃走,自願殿後而捐軀了。而這個男孩就是那個說隻讓八六上戰場是錯的,竟然自己選擇進入第八十六區──身為共和國民又是白係種,屬於雪花種的他的……


    賽歐之前心想假如他的家人還活著,至少可以告訴對方戰隊長是奮戰到最後一刻而死,於是請聯邦軍代為尋人。


    可是……


    賽歐微微抿起嘴唇。


    他沒想到會是他的太太……或是孩子。


    會是選擇與他共度後半輩子的人,以及夫妻之間生下並托付未來的骨肉。


    賽歐想都沒想到──戰隊長居然不惜與妻兒分離,也要來到第八十六區。


    「你媽媽呢?」


    「在大規模攻勢中……」


    「……這樣啊。」


    男孩垂著頭,注視著地毯上被踩扁的花朵圖案。


    「她一直說,爸爸是為了公理正義而死。她說雖然很寂寞,不過這是值得驕傲的事……可是爺爺或附近鄰居的老奶奶他們,還有我朋友跟朋友家的阿姨,都不是這樣說我爸的。」


    那對於還是個孩子的他來說,就如同世上所有人的意見。


    「他們說我爸竟然為了八六而拋棄祖國與共和國民的驕傲,甚至連家人都不要了,到最後還丟掉了性命,說他很笨。他們都說爸爸是個笨蛋,大家都這麽說……我想問你……」


    帶著拚命求助的意味,雪地陰影般的銀色眼眸抬眼看著賽歐。


    與可恨的共和國白豬具有同樣的色彩。


    一回想起來,至今仍如舊傷般隱隱作痛──與戰隊長的雙眸完全相同的色彩。


    「我爸不是笨蛋,對吧?他做了正確的事,對吧?你們八六雖然跟我們不同顏色,但都是人類對吧?所以我爸是在救人……並不是做了什麽蠢事,對吧?」


    「……這還用說嗎?」


    賽歐回得直接。發出的聲音與其說是冷漠,不如說隻是單純感到沒勁又傻眼。


    「因為他不知道」。賽歐覺得比起自己隻知道那個人的堅強與開朗、笑臉狐狸的識別標誌與死前遺言,這個小孩對父親更是一無所知,所以才會說出這種傻話。


    對方是個頂多十一二歲的男孩。在十一年前開戰時,還是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嬰兒。


    不可能記得父親的長相。


    也不像自己隻是忘了──他與戰隊長之間,連能留下記憶的時間都沒有。


    「他跟我們一起對抗『軍團』,然後戰死了。誰都不準說他


    是笨蛋。戰隊長就像你媽媽說的,是個秉持著正義……」


    講到這裏,賽歐忽然說不下去了。


    秉持著正義…………怎樣?


    秉持著正義活完一輩子?──秉持著正義而死?


    他拋家棄子,連兒子都不記得他的長相就來到戰場,然後死在戰場上。就連如何奮戰如何捐軀都沒能讓自己的孩子知道。


    這樣……


    算是──正義嗎?


    他的這種什麽正義,有得到回報嗎?


    親手舍棄眼下與未來的幸福,最後戰死沙場。生前就連並肩戰鬥的八六──就連賽歐都拒絕接納或諒解他,自始至終不曾受到任何人的讚揚。這樣……


    難道不該說是──愚昧之舉嗎?


    ──不要原諒我。


    所以,最後才會隻留下這句話作為遺言。


    「……總之我想說的是……不管那些人說什麽,你都要相信你爸爸啦。」


    真虛偽。腦海中某個冷漠的部分如此低語。


    聽說辛還有萊登、安琪等人去迎接的隨軍祭司與輔助教員都是共和國人,所以可蕾娜目前還不想見到他們,一個人留在總部基地,懷著無處宣泄的複雜心情。


    可蕾娜也知道白係種當中也有好人。養大辛的神父或藏匿萊登的老婆婆,他們的事她早有耳聞,還有蕾娜、阿涅塔與達斯汀。


    可蕾娜自己也沒有忘記,曾有位白銀種(serena)的軍人想救她的雙親。隻是可蕾娜當時年紀太小記不得那人的名字,所以無法請人代為尋找。


    之後會過來的隨軍祭司與輔助教員一定也都不是壞人。


    即使如此,她還是不想立刻就去見他們。因為她會怕。


    對──她很害怕。


    可蕾娜一直……直到今天一直在害怕這件事。


    害怕去信任唯一值得信賴的同伴們……辛或戰友以外的人。


    她將臉埋入抱住的雙膝之間。


    因為一旦相信他們,總有一天一定又會遭到同樣的對待。就像笑著射殺雙親的那些軍人、一去不返的姊姊,以及一開始真的就隻有她一個人,孤立無援的第八十六區絕命戰場。


    那些事情……一定會再次發生。


    什麽白係種,什麽人類──什麽世界,都好殘忍。


    一定會背叛她。絕對不能相信他們。


    她無法相信他們。


    所以什麽未來也是,其實根本就不存在。


    夢想也是。就跟希望今晚能作個好夢差不多。


    能作個好夢的話,當然很好。


    但就算夢不到──那也沒辦法。不過如此而已。因為……


    「什麽戰爭……」


    一定也──永遠不會結束──……


    由於機動打擊群總部基地的地點必須保密,再考慮到辛隨時會聽見「軍團」叫喚所承受的負擔,瑟琳被收容在聯合司令部近郊的地下研究所。


    辛在聯合司令部辦完事,入夜後前去探望瑟琳,結果麵對的是笑得前俯後仰的「軍團」──這種想都不曾想像到的東西。


    「……你再笑我就要生氣了,瑟琳。」


    『不是,那個,雖然我也覺得不該取笑你……!啊哈哈哈哈哈……!』


    為了限製並妨礙對話以外的功能,瑟琳目前被密封在屏蔽貨櫃裏。


    透過這個貨櫃內外的端子進行有線連接的低感應度攝影機、麥克風與揚聲器成了與她進行對話的窗口……但收納這些器材的紙箱被人用麥克筆畫了張臉放在另一個箱子上,弄成了個奇怪的人形是怎麽回事?


    「我可以走人了嗎?」


    『啊,對不起,你先別走。是我不好,我們再聊一下……噗哧!』


    瑟琳忍俊不禁,又開始了一場電子音效的大爆笑,笑到不能自已。


    辛將確實沒辦法溝通的瑟琳晾在一旁,瞪著萬惡元凶。再怎麽說瑟琳也不可能會知道他跟蕾娜之間的紛紛擾擾,反正大嘴巴一定是……


    「維克,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辦得到的話就來啊。」


    維克一副完全尋他開心的表情嗤之以鼻。


    瑟琳一麵憋笑,一麵說:


    『回到正題……』


    「……不用了,沒差。」


    『不要鬧別扭嘛,正事還是要談的啊……更何況,你本來就是為此而來。』


    這時宛如機械開關喀嘰一聲地切換過來,瑟琳的聲調變得寒氣逼人。


    『──關於大規模攻勢……』


    八六在聯邦一邊從軍,一邊學習本來在任官前就該修完的高等教育,被視為聯邦特有的少年軍官──特軍軍官。


    而自幼就被丟進強製收容所,沒機會接受多少學校教育的他們,必須修習的教育課程比一般特軍軍官更多。因此除了兼做休假的通學期間外,也盡可能安排了其他課堂或自主學習的時間。訓練期間自不待言,就連正在執行派遣任務的期間也不例外。


    在總部軍械庫基地設置了自習室也是這項措施的一環。


    蕾娜路過時看到自習室裏坐了不少人,駐足看了一下。


    就在不久前,自習室裏還隻有大隊長與副長等人,冷清得很。


    大隊長藉由設置比規定更多的助理,以勉強彌補靠尉官階級有權限不足之虞的大隊長職務;副長則是必須盡快修完特軍軍官課程以進入下一階段的教育。他們被要求的課業自然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多,不趁勤務的空檔做自主學習就會趕不上進度。


    本來應該隻有他們必須這麽做,但蕾娜探頭一看,自習室裏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好多學生坐在書桌前,或是在聽輔助教員的補充講課。現在晚餐時間就快結束,應該還有人在用餐,再加上有些人應該是坐在自己房裏的書桌前用功,看來有很多人都勤於進行自主學習。


    「──你找辛的話,他除了迎接神父外還有很多雜事要辦,今天不會從聯合司令部回來喔。」


    沉重的喀喀軍靴聲逐漸靠近,轉頭一看原來是萊登。


    「這樣啊……啊,不是,我不是在找辛,那個,隻是覺得人很多。」


    「喔……」


    蕾娜被說中一半心思而急忙搖頭,但萊登顯得不太在意,點了頭。


    「自從休假結束後就是這樣嘍……明明不久之前,大多數的人都還不愛來這個教室呢。」


    萊登看看座位坐滿一半的自習室說道。平常拉鬆的領帶不知為何今天卻整齊係緊到領口,腋下還夾著課本與兼做筆記的資訊裝置。


    「──說是好像被人暗暗逼迫著,不準他們再當八六了。」


    「…………」


    自習室裏總會有一些輔助教員,書架塞滿了教材,再加上準備作為將來出路參考的聯邦高等教育機構或職業訓練所的資料,還有專為孩童或學生設計的職業圖鑒。換個角度想,就好像在強迫他們麵對戰場以外的世界。


    無論是輔助教員們還是設置這個教室的聯邦軍,一定都沒有強迫他們放棄八六身分的意思。隻是希望他們能放眼看看戰爭後的未來……可是對於初來乍到的八六們而言,這份心願仍嫌操之過急。


    如今,試著放眼未來的人開始一點一點地增加。


    這讓蕾娜鬆了口氣。


    「萊登也是來念書的?」


    「算是吧,想說差不多該考慮一下戰爭結束之後的事了……是說,你聽說了嗎?新任輔助教員的事。」


    「聽說了……」


    講到一半,蕾娜輕笑一聲。原來如此,難怪他會把衣領弄得整整齊齊的。


    「好像是萊登以前的老師。」


    「我幾份作業沒交被她抓到,說接下來要訓我一頓外加補習。真是,還是一樣很囉唆……」


    萊登彎著嘴角歎氣,爾後隨即發現他們聊起的新任補助教員老婦不知從何時起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瞧,於是像個惡作劇穿幫的小孩似的別開了目光。


    「……蕾娜偶爾要不要也來做個補習?賽歐還有可蕾娜都不太常來,安琪選的是其他科目,辛今天又沒來,那個……我實在不想單獨跟那老太婆大眼瞪小眼……」


    看到他個頭比那位老婦高大卻像個小朋友似的講悄悄話,蕾娜忍不住笑了出來。


    蕾娜保持微笑,向如小孩子般垂著眉毛的他問道:


    「萊登……你有沒有什麽想做的事呢?等戰爭結束後,現在有沒有想到什麽?」


    早在兩年前的共和國第八十六區戰場,她已經問過辛這個問題。當時除了隔著知覺同步的聲音,兩人對彼此一無所知──她不知道根本沒有什麽未來。


    不知現在又是如何?如果他們存活下來,不再注定一死……而變得開始會為戰爭結束之後做打算的話…


    …


    萊登沉默了片刻。


    不是被問得不高興,也不是不想回答……而像是在緬懷某種事物。


    「……蕾娜你之前……兩年前你問辛這個問題時……」


    ──不知道。我從來沒想過。


    「當時那家夥是真的沒有任何心願。不隻是因為很快就要死了,一方麵也是因為那家夥太過執著於死去的老哥,一心就隻想著要安葬他哥。」


    「…………」


    「所以辛現在──上次說希望能帶你看海就跟奇跡沒兩樣,那家夥應該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會說出口。我希望蕾娜你能再稍微多體察一下他的心情啦。」


    蕾娜差點沒昏過去。


    該怎麽說呢?真想找個地方躲起來。是不是該挖個洞把自己埋了?


    「你怎麽會知道的……」


    結果引來一頓可憐她的目光。


    「想也知道吧,蕾娜……很遺憾,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


    「──如同你提供的情報,聯邦軍已經確認到該種兵器了。他們說應該是第二次大規模攻勢的征兆。」


    一旦公開「軍團」的停止手段,不隻聯邦,最糟的情況下可能導致全人類爆發內亂。


    所以辛和維克決定秘而不宣,取而代之地要求瑟琳提供能公布的情報,於是得到「軍團」目前計畫中的第二次大規模攻勢的情報。


    『可想而知。因為「那個」是用來代替「軍團」禁止使用的航空武器,由各總指揮官機設計開發的兵器嘛。既然禁規(防護裝置)無法解除,它們自然會再將那個投入戰場代替轟炸機。可以預料到一定有在重新製造的。』


    「嗯?」辛眨眨眼睛。瑟琳是總指揮官機,他本來以為當然是「這樣」。


    「『預料』?……原來不是確定情報?」


    『我在研究開發方麵的管轄範圍是控製係統,基於保密問題,管轄範圍以外的事是不會具體告知我的。就是……以在共和國擄獲的人腦樣本為基礎的研究。』


    「『牧羊犬(sheepdog)』──是吧?」


    現在說這個也許有點晚,但身為「軍團」的瑟琳難以啟齒地補充,身為人類的維克卻若無其事地點頭,看起來實在很怪。


    『還有篙基洞型──說錯了,是高機動型(phoenix)才對……你們還真是給它取了個有趣的名字呢。』


    這次換維克皺眉了。


    「等等。那架新型也在你的管轄範圍內──屬於控製係統研究的係列嗎?」


    『是啊。所以我才能把要給你們的訊息藏在它身上。』


    「…………?」


    維克疑惑地陷入沉思。


    看他沒有要繼續提問的樣子,辛便回到原本的話題。


    「兵員數量這次沒有增加嗎?關於這點,目前沒有任何地點提出報告。」


    關於第二次大規模攻勢,一方麵也為了確認瑟琳提供的情報真偽,各國都在加強收集國內對峙的「軍團」集團的情報。


    聯邦也多次收到要求辛協助搜敵的請求──但辛始終沒感覺出兵員數量的明顯增加。他也想過可能是距離問題,但如果在任何戰場都捕捉不到增兵的征兆,就得另作考慮了。


    『是啊──「軍團」在前次大規模攻勢中,沒能用增兵的方式達成作戰目標。所以在第二次大規模攻勢時變更了戰略,藉由改良各兵種與提升性能的方式增強戰力。』


    例如阻電擾亂型(eintagsfliege)的光學迷彩與天氣操控能力;例如以「黑羊」的高階機種「牧羊犬」代替這些小卒。


    『隻是不同於曆史上缺乏資源的國家,並不是因為無法重量才會重質,很遺憾。況且第一次大規模攻勢也不是所有戰線都失敗……話說回來……』


    瑟琳淡然地說了:


    『你果然──隻能看穿「軍團」的數量與位置,並不是能看見遠方「軍團」的模樣呢。』


    辛心頭一驚,抬起了頭。


    瑟琳雖然表現出合作態度,但畢竟是「軍團」,不能給她多餘的情報。溝通用的介麵「隻有」攝影機、麥克風與揚聲器,既不能挪動身體也無通訊功能。辛從未把自己的所屬部隊與軍階告訴她。維克雖然跟她聊過蕾娜的事,但想必連她的名字都沒說過。


    當然,他們也不曾把辛的異能詳細告訴過她。


    『你的事情──特異敵性體「火眼」的事情,「軍團」早已有所認識……我們已經推測出火眼具有方法不明的廣域高精確度探敵能力,但無法掌握兵種,並有著無法感知休眠機等限製。事實上在列維奇要塞的戰事中,你的確沒能看穿我設下的陷阱。』


    在第一次龍牙大山攻略作戰中,辛沒發現「軍團」前線部隊換成了以重戰車型(dinosauria)為主體的重機甲部隊,造成前進的佯攻部隊遭到殲滅。正如她的說法,等於是針對辛可以聽出兵員數量與位置的異能,但關於兵種隻能推測的這個漏洞下手。


    「沒能看穿陷阱是我失策,實在慚愧……但難道說『軍團』就因為戒備諾讚一個人,而決定變更戰略嗎?」


    『雖然不隻這個原因,但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吧。耗時數年籌備的大規模攻勢被敵軍料中並做好了迎擊準備,而且還真的撐了下來──「軍團」總指揮官機對你的評價比你自己想像的更高。它們甚至想盡可能地擄獲你,辦不到的話就火速除掉你。』


    所以……


    『你的部隊的下一次作戰,我不會問你們要去哪裏──但是無論要去什麽地方,都請你多加小心。』


    ?


    「──好了,先讓我說聲好久不見吧,諾讚。米利傑上校也是。」


    在軍械庫基地的簡報室,為了因應辛隸屬的第一機甲群的派遣行動,大隊長與副長、作戰指揮官蕾娜與她的幕僚,以及同行的維克與他的幕僚齊聚一堂。


    其中唯一一名隸屬第二機甲群的少年在橢圓形桌子的一角笑著。


    梅霖?席恩中尉。他是在第一機甲群放假時,負責作戰的兩個機甲群當中第二機甲群的總戰隊長。


    而在半年前的大規模攻勢中,他是共和國南部戰線第一戰區第一戰隊「剃刀」的戰隊長。鐵幕遭突破後這位少年並未成為蕾娜的部下,而是在獨立建造防衛據點的八六們之中成了隊長。


    「從聯合王國以來就沒見過麵了,所以差不多有一個多月了吧……第二目前不是還在通學期間嗎?」


    看到辛一臉不解,穿著立領學生服的少年聳了聳肩。他的個頭比萊登更高,有著濃金色的頭發與雙眸。


    「今天特別破例,說是要讓我來解釋狀況。因為第三的迦南他們正在作戰,所以目前基地裏的人員呢,隻有我們在你們準備派遣的地點──雷古戚德征海船團國群戰鬥過。」


    雷古戚德征海船團國群。


    也就是位於聯合王國東方與聯邦北方,以夾在與兩國國境上的山嶽、丘陵地帶與北方海岸線之間狹窄地域為領土的小型城邦。


    該國在「軍團」戰爭中從丘陵地帶的東邊裂縫遭受侵攻,運用將其中一個成員國全境改造成防衛陣地的壯烈手段撐過這十年歲月,但小城邦的國力終究有限。他們在去年的大規模攻勢下終於到達極限,一取得斷絕了整整十年的聯係就立刻在大約四個月前向聯邦求援。


    接到求救訊息,梅霖等人受到派遣,針對「軍團」三處據點實行了破壞作戰。派遣後他們壓製了從一開始即已抓出位置的兩處生產據點;到了派遣的最後時期查明了第三處──司令據點的所在位置,本來正要前去壓製──……


    從結論來說,他們找不到辦法攻破據點,決定暫時撤退。


    「你們第一群這次要壓製的就是這剩下的第三處據點……我想你們已經聽說過我們撤退的狀況了,但還是看過實際影像比較快。」


    全像式螢幕展開,映出粗糙的光學影像。


    色澤深淺各異的多種藍色填滿整個畫麵,原來是一片有如大風刮過湖麵般波濤起伏、無邊無際的水。在呈現尖牙般銳角形的波濤另一頭,一棟聳立的金屬製建造物一看就知道是要塞……下個壓製目標位於水上,將是連擁有七年戰場經曆的辛都還不曾體驗過的──海上戰鬥。


    其中的困難度在這瞬間卻好似事不關己。


    海上要塞的最高樓層,放大的圖片……


    那東西在呈現鐵青色的「軍團」當中,擁有罕見的黑色裝甲。光學感應器如鬼火般幽藍。它背對著顏色些許有別於聯邦的蔚


    藍蒼穹,張開以銀絲編成的兩對散熱索翅膀。


    還有那令人永難忘懷的,宛如一對逆天長槍的炮身。


    辛眯起單隻血紅眼眸,忿忿地說了。雖然早已聽瑟琳與恩斯特說過,但他可不想再度跟這種對手交手。永遠都不想。


    「──磁軌炮(railgun)。」


    口徑八百毫米。初速每秒八千公尺。有效射程長達──四百公裏。


    那是藉由列車炮的形態讓戰鬥重量少說超過一千噸的龐然巨軀高速移動,僅隻一輛就威脅了聯邦與聯合王國、盟約同盟與共和國各地前線的防衛,是最大最強的「軍團」。


    電磁加速炮型。


    一陣悄然的沉默支配了簡報室。


    即使在場隻有辛一個人直接與電磁加速炮型對峙過,然而,當時待在共和國戰場的八六及負責指揮聯合王國軍的維克都知道它的威脅性。


    這個「軍團」投入於大規模攻勢的秘密武器,不過兩天就單方麵燒盡了聯邦四個聯隊兩萬多人駐紮的基地,並在一夜之間攻陷了鐵幕。


    僅僅為了擊毀這一架敵機,聯邦、聯合王國與盟約同盟被迫聯手突破重圍。三國在大規模攻勢中早已蒙受甚大損害,此次行動的嚴重失血變成了最後一根稻草,導致聯邦與聯合王國停止前進,不得不改成運用機動打擊群攻打單一重要據點的方針。而這單單一架就能迫使三國改變戰略的機體竟然……


    「船團國群已經把這個據點命名為摩天貝樓了。位置在變成『軍團』支配區域的舊革流船團國海岸以外,直線距離三百公裏的海上。發現電磁加速炮型的調查船隨後遭到炮火擊沉,也就是說對方也知道位置被我們發現了……之後,敵機連續多日以炮擊轟炸船團國群的領海及射程內的防禦陣地。」


    船團國群位於水源自南方丘陵地帶流入國內的低海拔位置,其國土的大半疆域都是濕地,屬於不適合運用重量級機甲的地形。


    取而代之地他們鋪設了重重防禦陣地帶保護國土,並在臨接「軍團」支配區域的海域無數小島建構了炮陣地群與軍艦。


    船團國群基於其建國起源,擁有不合國力的強大海軍。在設置於炮陣地,具備一百公裏以上長射程的多管火箭炮掩護下,軍艦航行至海岸附近。先用堅固的防禦陣地拖住「軍團」大軍,再以艦炮射擊和艦載多管火箭炮從側麵加以掃蕩,就是這十年來船團國群的戰鬥方式……不過也是因為國土南北狹窄,大半土地又是濕地使「軍團」難以進攻,這種以暴製暴的戰術才能奏效。


    而這勉強維持了十年的國防關鍵,如今……


    「海上炮陣地在這一個月內全毀。通往『軍團』支配區域的航線也遭到炮擊造成軍艦的嚴重損害。最糟的是陸上防禦陣地的第一線將近一半都在磁軌炮的射程內──我們撤退後沒多久,船團國群就放棄了防禦陣地的第一線。聽說是被迫退到第二線的備用陣地了。這對於國土狹窄的船團國群來說,等於是退到了最終防衛線。」


    維克淡定地開口說道:


    「然後等到船團國群淪陷,大規模攻勢就會再次來臨是吧……一旦無法運用機甲的泥濘戰場變成電磁加速炮型的炮陣地,無論是聯合王國還是聯邦都將束手無策。」


    船團國群是地處聯合王國東方與聯邦北方的鄰國。憑著擁有四百公裏射程的電磁炮,要跨越過去的國境炮擊兩國東部與北部的前線與基地,甚至是部分都市都不成問題。


    「唔……」瑞圖皺起了臉。


    「……聯邦要我們再次出動,該不會其實是擔心自己的安全吧……?」


    梅霖歎一口氣,如此說道。瑞圖在大規模攻勢時不願聽從共和國人的命令而選擇待在梅霖指揮的據點,所以跟他是舊識。


    「瑞圖,你這種想到什麽就說什麽的個性還是改改吧。比方說,你應該也不希望我這時候跟大家爆料『瑞圖其實是個愛哭鬼』吧?」


    「你……不要這樣啦,梅霖大哥!」


    「還有你偶爾會叫我諾讚隊長,就像有些人把別人叫錯成媽媽那樣。」


    「就跟你說別說了嘛!」


    「……席恩。別管瑞圖了,繼續。」


    辛淡定地吐槽,梅霖聳了聳肩說:


    「我想我在派遣到聯合王國時已經說過了,諾讚,叫我梅霖就好。我不喜歡我的姓氏,會害我想起一些事情。」


    薄唇透露些許苦澀地淡然一笑。


    「我曾經有個姊姊,隻是戰死了。就跟大家一樣,我沒能幫她蓋墳墓或做任何事,所以至少想留下姊姊的說話方式。」


    「我打個岔,從曾經有個姊姊的部分開始全部都是騙人的。」


    「瑞圖你幹嘛這樣啦!就讓我再逗大家一下又不會怎樣!」


    前提整個被推翻導致蕾娜正要變得嚴肅的表情僵在不上不下的狀態,謊話遭人無情戳破的梅霖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討厭…………在第八十六區大家總是一言不合就像野狗一樣打起來,這諾讚你也是知道的嘛。一下子吵誰能當戰隊長,一下子看某某人不爽,什麽事情都用拳頭解決。」


    「我就是討厭那樣。」梅霖苦澀地唾罵道。他的個頭比萊登還高,身軀勁拔如鞭。外表看起來比在場所有人都更利於行使暴力,本人卻像排斥著這種狂暴。


    「我們是人不是狗,應該要記得打人是不對的。雖然我是這樣想,但像我這種大塊頭就是容易跟人發生糾紛……所以用這種說話語氣呢,最能避免跟人家打架。結果過了五年,就完全養成習慣嘍。」


    他輕輕地揮揮手,繼續接著說:


    「總而言之……真不好意思,變成讓你們來替我們收拾爛攤子。但畢竟對手是射程四百公裏的超長距離炮,我們或船團都實在不敢有勇無謀地一頭栽進去。」


    「這一個月來,船團國群之所以被逼退到最終防衛線卻沒催促聯邦再次派遣機動打擊群,就是為了這個原因。說是他們也需要做準備──而且必須靜待良機。」


    一名還是少女的聯合王國紫黑軍服軍官接在他的後麵說了。這位少女副長在船團國群代替維克的職務,與第二、第三群一同率領「阿爾科諾斯特」受派到當地。


    「換言之就是為突破電磁加速炮型的四百公裏炮擊區域做準備。首先請各位看這裏。」


    少女以抬頭挺胸的優美姿勢揮了一隻手,叫出操作用的全像視窗。她正要開啟資料圖片時,梅霖沒特別多想就說:


    「麻煩你嘍,柴夏少校。」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叫小兔兔(柴夏)……!」


    柴夏霎時變得像發條玩具般轉頭看向梅霖。不知為何還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順帶一提,這位柴夏少校身高隻比芙蕾德利嘉高一點,體格纖細,綁著兩條茶褐色發辮,圓眼鏡底下有著一雙紫眸。盡管這個女生一身色彩屬於純血紫瑛種(amethyst),卻給人相當懦弱的印象,不符合聯合王國「貴族即軍人」的價值觀。


    「可是,聯合王國的人都是這樣叫你的耶。」


    「是這樣沒錯,但那都是因為維克特殿下他……!」


    「誰教你的名字跟姓氏都那麽長,尤其對外國人來說太難發音了,沒辦法。」


    「覺得難叫的話可以叫我羅恰啊,我明明向殿下您請求過很多次了……!各位也是!」


    她苦苦哀求般地環顧簡報室,然而所有人……就連辛與蕾娜都歉疚地別開了目光。


    因為維克說得沒錯,她的本名不但很長,而且對共和國出生的蕾娜、八六或是聯邦出身的幕僚們來說都相當難以發音。與其每次叫她都舌頭打結,他們覺得還不如用好叫的綽號稱呼比較不失禮。


    「好了,繼續。」被維克再次要求,她變得垂頭喪氣。


    「……遵命。恕臣僭越,這就為各位做說明。」


    她將目標畫麵顯示在全像式螢幕上。是船團國群的沿岸地區和往北擴展的海圖。


    ……在那中央亮起紅燈的摩天貝樓據點圖示,它的周圍……


    「摩天貝樓據點如同方才梅霖中尉說明的,是建造於『軍團』支配區域三百公裏外海麵上的要塞。至於建造時期依然不明。由於船團國群在開戰後仍維持著領海全域的製海權,據推測可能是在船團國群以外的沿岸國家淪陷後,從該國海港進入領海建造而成。」


    目前聯邦已確認過安危的其他國家,隻限從大陸中北部到西部、南部的極窄範


    圍。特別是東方諸國之間有如今受到「軍團」占領的廣大礫漠橫亙,阻電擾亂型的擋牆比其他任何地區更厚,導致無線電傳達不了。


    「據點位於開戰之前船團國群計劃開采的海底礦脈,其開挖預定地的正上方。除此之外,敵方同樣也占用了原本計劃作為熱能資源的海底火山,很可能是建造了兵工廠。然後──」


    隔著圓眼鏡,原本就有些低垂的柳眉垂得更低了。


    「一如我現在解釋,以及各位所看到的──這座據點的周圍不分人工、天然,沒有任何高於海麵的地形。」


    地圖上,在摩天貝樓據點的圖示周圍,方圓幾十公裏內連一座小島都沒有。敵方利用的資源是海底礦脈與海底火山,換言之周圍沒有可利用的陸上資源。


    明明要在射程四百公裏的超長距離炮炮擊下前進──卻沒有任何掩蔽。


    「因此,船團國群在等待暴風雨。他們這一個月來為了隨時可能潰散的防禦陣地恐懼不安,卻仍未實行攻略作戰就是這個原因。船團國群每到這個時期,在夏末之際會有來自北方的大型暴風雨。他們打算藏身於暴風雨中,以突破電磁加速炮型的炮擊區域。」


    為的是在毫無遮蔽物的海上,以狂風大浪與阻擋視野的風雨作為掩蔽。


    蕾娜微微偏頭提問。藏身於暴風雨中,說得簡單……


    「可是──……要能夠穿越暴風雨的話……」


    「靠一般船隻想必很難辦到。特別是這個海域離沿岸很遠,浪頭也高。聽說就算暴風雨沒來,小型船隻也無法航行。又說就算是戰鬥機,在暴風雨中飛行也不見得能回得來。所以他們在等待的機會就是暴風雨,所說的準備指的則是這方麵。換言之──如果用一般船舶無法穿越暴風雨,派出超乎常規的軍艦就行了。」


    影像切換到另一個畫麵,那個東西顯示在螢幕上。


    以「艦船」一詞給人的印象而論,平麵甲板的輪廓顯得有些異質。平直的飛行甲板與偏向左舷而非船體中央、稱作艦島的獨特艦橋形成對比。船艦特地讓艦橋偏向一側,好在艦艏與艦尾兩端各保有兩條夠長的跑道與彈射器(catapult)。


    甚至連兩座四門的四○「公分」多管炮都為了不妨礙到艦載機出擊而設置在比飛行甲板低一些的位置,與高掛在艦橋最高處的傳統女性雕像一同反射出黯淡的陽光。


    「征海艦(supercarrier)──本作戰當中將由船團國群引以為傲的獵殺原生海獸軍艦,將機動打擊群送至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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