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他期許已久的戰鬥。


    塵霜,看著對方袖下隱隱一點冰藍,李老覺得自己的血在胸腔中沸騰。


    赤炎塵霜,都是東荒傳說中的上古神兵,自洪荒時代起就名震天下。傳說中,赤炎塵霜同屬一塊奇石,以神火鍛煉,這才一分為二。陽者為炎,陰者為霜。兩者陰陽互輔,相生相克。這對神器隨著古鸞的覆滅,也從曆史中消失了。


    而今,時隔七千年後,神器再度現世。


    “希望交手之後,我還能活下來。”李老笑。


    “啊,”


    蒼淵緩緩站定,目光掃過他挺直的脊背:“那就盡量努力吧。”


    李老退開兩步,擺出架勢:“我要開始了。”說罷,疾步飛奔,縱身一躍,跳上了對麵的山岩。


    動作好快!


    眾人一驚,李老掌權多年,老部下們已經死得差不多了,而新人卻鮮有見到他動手的時候。本以為李老一直呆在辦公室,是因為他的精力已大不如前。眼下這一出,卻實實在在地抽腫了他們的臉。


    寶刀未老啊,大家感慨。


    李老先聲奪人,這一記羅漢拳勢頭極猛,瞅準了蒼淵背對自己的空隙,撲向他。


    會擊中嗎?


    眾人的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默默在心裏祈禱。


    攻勢接近時,蒼淵略一偏頭,淩厲的拳風就這樣擦著他的發梢掠過。隨即,蒼淵轉身,一劍橫掃。李老順勢蹲下,塵霜從他的頭頂上點過,半空中卻換了個方向,劍尖一挑,向他的頸部劃去。


    李老側身一滾,從劍下跑出。


    風吹起寬大的衣袍,蒼淵收回劍,輕笑:“年紀這麽大了,就不要勉強了。”


    “話可不能這麽說。”李老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沙子:“你要是早點醒過來,就能看到我以一敵百的英姿了。”


    “那倒未必。”


    蒼淵淡淡道:“沒這幾千年磨練心性,早些遇到你,我說不定就把你給順手砍了。”


    “你應該學著淡定一點。”


    “我盡量吧。”


    .


    兩人一邊周旋,一邊不鹹不淡地搭著話,倒是沒有想象中的驚心動魄。


    蒼淵確實沉穩了不少。


    李老注意著他的動向,同時想。史書中的蒼淵是個偏執驕傲的人,現在的他,卻褪去了一身戾氣,變得內斂而理智。


    時間是最好的打磨石,每個人都在不知不覺中改變。


    錯身的瞬間,李老再度揮拳。


    拳刺與劍刃相互碰撞,激起了陣陣寒氣。視線交匯,第一次距離這個人如此之近。李老看著他,揣摩他眼底的情緒。


    這個曾以一己之力,支撐起古鸞的少年君王。


    “你如果還活著,”


    李老忽然開口:“曆史會不會不一樣?”


    劍鋒一滯,暗紅色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蒼淵低頭,長長的發如瀑垂落:“這種時候,你不該先擔心自己嗎?”


    “真是可惜啊!”李老感歎,“曾經我說過想請你喝酒吧,那是我的真心話。”


    “我不喝酒。”


    貼在脖子上的力量忽然撤去,蒼淵淡淡地笑了:“不過……”


    “不過什麽?”


    “要是你能活下來的話,”他說,“陪你喝一杯茶,倒也無妨。”


    “以茶代酒?”李老活動了下手腕,有些遺憾:“虧我還有瓶珍藏的玉杏香,喝不到,真是太可惜了。”


    “等你活下來再說吧。”


    蒼淵廣袖一甩,塵霜在手裏挽了劍花:“折騰了這麽久,也差不多了吧?”


    “哦,你發現了啊?”李老問。


    “真是頑固啊。”蒼淵微笑,“都一大把年紀了,還學年輕人勾心鬥角。我要是不配合一下,怎麽對得起你閑扯的幾分鍾?”


    李老苦笑,果然嗎?


    雙手一擊,蒼淵周圍亮起幾個點。他站在原地,不躲不閃,眼裏噙著探究的笑意。李老按下心頭的緊張,十指如飛。光芒忽然暴漲,形成一圈。蒼淵抬頭,看著懸浮在光中的東西,原來是一些骨片。


    “姒瀾給你的能力是什麽?”他扭頭問。


    “特殊係。”


    李老無奈,連牽製他的力量都來自於他珍視的人:“話說回來,你不用召喚屍侍幫忙麽?”


    “不急,”蒼淵說,“先給我看看吧。”


    骨片迅速轉換了下位置,形成一個陣型。光華彌漫,化為無形的鎖鏈,從四麵八方向他伸來。李老一收掌:“縛!”


    鎖鏈上流轉著五色的光,一下子捆住了他。


    蒼淵試著抬手,卻發現力量被禁錮了。他好奇地打量著身上的鎖鏈,五行之力,在鎖鏈中不斷融合,比例分配得恰到好處。


    確實是奇妙的力量。


    “五靈石能被你們運用到這種程度,也算不容易了。”蒼淵說。


    “你好像並不怎麽在意。”李老說,“你現在要是表現得震驚或者焦躁一點,我可能會更加欣慰。”很顯然,這雖是他的大招,卻不覺得能製住他。


    .


    “我也會尊老愛幼啊,”蒼淵笑,“騙你多可憐?”


    “所以還是不要說了。”


    “嗯,也對。”蒼淵說完,將塵霜拋出。


    李老仰起頭,視線隨著塵霜移動。蒼淵這一舉動出乎意料,沒人知道他想幹什麽。塵霜在空中劃出一個優美的弧度,忽然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視線一轉,李老眼前一黑,細密的冰雨就這樣落了下來。


    冰雨穿透光膜,鎖鏈在凍氣中碎裂。


    “你似乎對它很感興趣,”蒼淵撣了撣衣袖,抬起頭:“想見識一下嗎?”


    李老心裏一動:“你是指塵霜?”


    “赤炎你恐怕是見不到了。”蒼淵抬起手,廣袖落下,冰針飛回他掌中:“我的這把沒那麽華麗,不如就湊合著看?”


    劍芒散開,如水波搖曳。


    水波破開,向四周溢出。刹那間,那些光凝聚成形,化為了一隻鸞鳥。鸞鳥昂首啼鳴,遮天蔽日,居高臨下地俯視眾人,羽翼間帶著冰霧。它振翅一舞,冰刃便如利齒般鋪天蓋地地湧來,形成了風暴,是冰的風暴。


    風暴一路摧枯拉朽,衝開林蔭。冰簇從地麵上升起,卻是避開了眾人,席卷了被雨林覆蓋的某塊地方。


    “你又欠了我一個人情。”


    蒼淵說:“以後再還吧。”


    李老往下一看,麵目猙獰,形態各異的喪屍被裹在了冰層裏,冰刃切開它們的身體,汙臭的血灑在冰麵上,卻被寒氣凍結。


    什麽時候出現的?李老大驚。


    “那個倒黴鬼養的吧,”蒼淵指著腳下四分五裂的屍塊說,“能感覺到附近有不少這種氣息,可惜太弱了,不是我想要的。”


    所以你根本不是想幫我,隻是嫌它們礙事吧?李老腹誹。


    “接下來——”他轉過頭來,一步步向他走近:“既然說到曲桑,作為背叛我的代價,你是不是該有所表示?”


    “洗幹淨脖子等死嗎?”李老說,“那可不是我的作風。”


    “說得也是呢。”聲音未散,一雙冰涼的手就掐住了他的脖子。李老反身揮拳,卻被擋下。青色的發拂過眼前,蒼淵低笑:“那怎麽辦呢?”


    他抓著他的手,眯起了眼睛。


    “我還以為你回心轉意了。”李老苦笑。


    “哪裏,”


    蒼淵勾起唇角,露出口中尖銳的獠牙:“我們一直都是敵人,不是嗎?”


    “不考慮合作嗎?”


    “不考慮。”蒼淵說,“不管今後你們對上我還是矩矱,都沒有勝算。倒不如幹脆放棄,讓我吃掉怎麽樣?”


    李老毫不畏懼地對上他的目光:“那你的口牙可得好點,我已經老了。”


    蒼淵的肩膀動了動,似乎真的笑了。


    “有趣的人。”他說完,一揚手,溫熱的血濺出,李老臉色瞬間蒼白,捂著肩膀掙脫了鉗製。


    斷開的手臂被扔到地上,血和沙土混在了一起。


    “一條手臂就夠了?”李老捂著傷口,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蒼淵沒有殺他,以他的性子來說,把他挫骨揚灰也不為過,這才符合一個暴君的定義。


    畢竟,他是逆臣之子啊!


    然而,並沒有。


    蒼淵隻是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悠然轉身。袖袍在風中舞動,青絲揚起。那個背影始終高高在上,沒有因歲月的流逝而折低。他隨手一甩,掌心漾起一團紫光。烏雲盤旋著,聚攏在他頭頂。那束光衝天而起,半空中電閃雷鳴,形成了黑色的漩渦。黑霧如墨漬從雲中滴落,飄到地上,從飼養倉中跑出,此時被血氣吸引,正不斷往山頂聚集的喪屍們,沾到黑霧,紛紛倒了下去。


    它們嘶吼著,掙紮著,如垂死的螞蟻。


    霧氣越來越濃,眾人隻得背對背,靠在了一起,霧氣在他們的腳下蔓延,不知去往何方。


    “你還要滅世嗎?”李老問他。


    “會吧,”蒼淵停下腳步,狂風吹起他長長的發:“你們腳下的土地,曾經是古鸞的疆土。而我不可能允許它存在。”


    “這樣的想法太任性了。”


    “那是在你看來。”蒼淵回頭,“用姒瀾生命換來的安寧,你當真受之無愧麽?”


    李老一時間無言以對。


    “可其他人是無辜的……”


    “我知道。”


    蒼淵頓了一頓,“那又怎樣?”


    “不怕後悔嗎?”李老輕聲說,“毀滅掉一樣東西很容易,要恢複卻很難。失去重要之物的痛楚,你也體會過吧?”


    失去嗎?蒼淵抬頭看向昏暗的天空。


    “我已經沒什麽可失去的了。”他垂下眼簾,黑霧纏繞著他。虛空中,一點紅光閃爍,巨大的骨蛇從烏雲中鑽出,托起他,向天空走去:“……我曾深愛過我的國家,然後,我的國家和子民背叛了我。”


    “曆史是不會改寫的。”蒼淵回頭,卻是回答他之前的問題:“而我的想法也不會改變。我被封印在清月湖中上千年,移魂換體,你既然知道,就不該再問我這個問題。”


    李老又一次無言以對。


    是啊,千年的等待,千年的怨恨,既然已成既然,何必再問何必。


    赤蛇緩緩起身,碾碎了一地殘骨。


    .


    真的不會後悔嗎?


    思索著這個問題,他不再理會眾人,叫回了白月和紅珠,準備離開。


    是的,‘準備’而已。


    事實上,突如其來的一記斜切,讓他不得不中斷了思考。抬起頭,寒風中,青年俊朗的臉上充滿了怒氣和悲涼。


    “你在生氣?”蒼淵愣了一下,聲音不自覺柔和起來。葉奕點點頭,把刀貼在他脖子上,紅珠苦笑:“我攔不住他。”


    “嗯,我知道。”


    蒼淵表示理解,“他生氣了,所以你攔不住他,這很正常。”


    葉奕確實很生氣。嚴格來說,是憤怒,前所未有的憤怒籠罩著他,盡管他明白這怒氣來得有點沒有道理。


    “他還會回來嗎?”葉奕盯著他問。


    他?


    蒼淵轉念一想,心下了然:“蘇興嗎?”


    葉奕握刀的手收緊,大夏龍雀在他頸邊震鳴,算起來,這已經是這把刀第二次傷到他了。蒼淵摸了下脖子,看著指尖近乎暗黑的紅。


    “他給了我一個約定。”葉奕說,“我希望他能兌現。”


    葉奕的表情很認真,固執而隱忍。


    蒼淵看著他,仿佛透過鏡子,看到了千年的自己。那個時候,他就像眼前人一樣,為了一個不確定的未來,拚命努力著。


    “約定啊……”


    銀白的光閃過眼前,蒼淵屈起手指,輕輕抵住了額頭。葉奕聽他說著,聲音在狂風中有一點點模糊。


    “你總讓我為難呢,葉奕。”


    第一次,這個血染天下的君王叫出了他的名字,卻是以這樣柔軟的語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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