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與我無幹,


    隻有我的作法重要。


    所以你的書才很難賣!


    1


    很不可思議,那片大海沒傳來海潮味。


    海風十分乾爽,海麵平靜,海浪聲幾不可聞。


    佐佐波蓮司兩手撐在引擎蓋上,眺望著水平線好一陣子。那是非常平淡無奇的水平線,但引人想到弧度微微彎曲的地球圓弧,但若說是錯覺,又覺得說不定真的隻是眼花。畢竟大多數人類到幾百年前,都未曾想像這條水平線其實不是直的。


    認真思考起水平線的佐佐波,終於覺得想著這些的自己太過無聊而拉回視線。


    不遠處通往沙灘的水泥階梯上坐著兩道人影。一邊是小說家,一邊是稚齡少女;一邊是大人,另一邊永遠是孩子;一邊活著,而另一邊已死亡。


    簡單地說,一邊是雨阪續,另一邊是幽靈。


    雨阪看不見幽靈,他多麽渴望也看不見。但兩人並排坐著愉快聊天。雨阪說什麽,少女就出聲應和。即使少女附和的話語聲絲毫無法傳進雨阪耳裏,但兩人毫無疑問地對話著。


    少女十年前過世,那時她才六歲,而當年的雨阪隻是高中生。


    如今少女保持著六歲的模樣。


    佐佐波搔搔頭,難以繼續保持平靜地注視眼前兩人。


    「我差不多要走了。」他出聲提醒,畢竟他還有工作在身。


    「知道了。」雨阪簡單回應。


    「到時候來接你嗎?」


    「不用,我走路回去。」


    「這邊到咖啡店還蠻遠的。」


    「累的時候我就會休息,走到不想再走,再打電話給你好了。」


    「我會關手機。」


    佐佐波可沒打算對雨阪的任性要求一一奉陪,他將手搭上紅色速霸陸的車門。


    「每次都謝謝你了。」


    少女這麽說。佐佐波露出笑容,揚起一隻手。


    「和女孩子見麵是一大樂事,尤其是你這樣迷人的女孩。我得先走一步,留下你和那家夥兩人獨處,實在覺得遺憾無比。」


    少女的名字是「希望」。


    她的雙親懷著什麽心思取這個名字,他不得而知,但少女完全無須為自己的名字感到害羞。她是比同年齡女性更成熟又聰慧美麗的女孩。如果順利長大,想來一半同學都會對她傾心。如果說少女哪裏未曾符合雙親期望,大概隻有六歲就早夭這件事吧,但這不是少女的錯。


    「我下次會帶束花來的。」


    送花給幽靈最恰當,而盆栽又比花束更好。


    無法拿在手上的花束徒增傷悲,但盆栽能放在地上欣賞。


    「謝謝,但花說不定會因為海風而枯掉。」


    「沒問題的,這裏的海沒有海潮味。」


    佐佐波揮揮手,打開速霸陸的車門。


    七月上旬的方向盤一陣溫熱,梅雨季還沒過。天氣預報雖然說今晚會下雨,但天空毫無變陰的跡象,整個世界都帶著蒸騰的熱度。


    無法碰觸的幽靈,一定也和空氣一樣溫暖。


    *


    雨阪——朽木續的小說有兩個缺點。


    一位書評家作出這樣的評論。雖然佐佐波和這位評論家頗有緣份,不過對方寫的東西他大半都跳著讀過。他當編輯時就不會在意過書評家。但不知為何,僅有關於朽木續的那篇文章留在他的意識中。


    雨阪的小說有兩個缺點,而關於其中一點,佐佐波認為對方說得對極了。


    佐佐波沉思著雨阪的事,走進一間頗有年代感的咖啡店。


    他點了杯特調咖啡,盡管從玻璃窗照進的陽光讓他心生點冰咖啡的渴望,但他抗拒在別人麵前用吸管。佐佐波堅信帥氣地銜著吸管的男人絕對不存在這個地球上。


    佐佐波透過大片窗戶眺望著街景。這是一條商店街,明明正值星期六,卻有點冷清。不過不遠處就有更大的商店街和百貨公司,所以街道冷清大概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說不定還該慶幸拉下鐵卷門的店家數並沒多到讓人心煩的程度。


    在對街的水果店中看店的婦人翻閱著雜誌。最近變得常見的連鎖鞋店前,排列著大同小異的標價牌。這裏還有眼鏡店、手機店,以及販賣夏威夷衫的可疑店家。


    尋常可見的平凡情侶從店家前漫步走過,看起來剛升小學的小男孩則一路晃著背上的書包跑來跑去,其中還有拿起能量石端詳的年輕女性。


    佐佐波啜飲著特調咖啡,仔細觀察街上的每一個路人。


    他在三天前接下一個委托。


    委托他的男人是這條商店街的振興協會理事長。


    「好一陣子前,這裏接連發生奇妙意外。」他這麽說:「腳好像被什麽東西絆住——說得更具體一點,就像是腳被從地上冒出來的手抓住,然後就跌倒了。但回頭一看什麽也沒有,我自己也過過很多次,實在讓人不舒服。」


    這次的委托就是調查意外的原因。話雖如此,理事長似乎不覺得問題能夠就此解決。佐佐波基本上依工作時間收取費用,而理事長隻給佐佐波三天時限。


    「三天後請向我匯報一次,我會視情況考慮延長。」


    雖然委托人這麽說,但大概沒指望延長委托,佐佐波心想。


    因為調查到現在已經邁入第三天,但他仍沒獲得半點像樣的情報。探訪詢問後,佐佐波頂多知道這條商店街流傳著「好像被什麽東西絆住腳而跌倒」的傳聞。他也和幾位被害者見麵,但沒辦法獲得更多情報,其中一人甚至明顯是自己絆倒。


    ——調查結果是毫無異常。


    理事長想要這樣的報告嗎?他想聽的應該不是「這條商店街充滿怨念,惡靈被吸引而來抓住行人的腳」。


    這時一名年輕女性從手機店走出,背著書包的小男孩忽然緊緊抱住她的腳。兩人大概是母子,也可能是年紀差距大的姊弟,佐佐波無法判斷是前者還後者。老實說,兩種都不太像。


    說時遲那時快,女性華麗地跌一大跤,薄薄的小冊子從印著橋色標誌的紙袋飛出來。女性檢查過腳邊,又看一圈身邊,然後撿起小冊子迅速離開。背著書包的小男孩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似乎露出渴望的表情。但女性已經走遠,他又在附近跑來跑去。


    佐佐波立刻起身,他在帳單上留下紙鈔後飛奔出咖耕店。


    大多數情況下,幽靈的模樣和活著的人類沒任何差別。


    佐佐波雖然看得見幽靈,但難以分辨出他們和人類的不同。


    他很快追上男孩,因為對方晃著書包啪搭啪搭地小跑步過來。


    「你好。」小男孩充滿朝氣地說。


    佐佐波不由得愣愣回一聲。「你好。」


    小男孩一瞬間驚訝似地瞪大眼睛。「你好,歡迎光臨,謝謝。」


    到底歡迎光臨哪裏?又對什麽謝謝?佐佐波搞不清楚狀況,隻好適當地回應。


    「嗯,不客氣。」


    小男孩歪歪頭,不甚在意的佐佐波接著問。


    「你叫什麽?為什麽在這裏?」


    小男孩開心地笑起來。「早安?你好,小心回家。」


    完全無法對話,小男孩似乎隻是把剛學會的話拚湊起來,發音時也有不自然的停頓。


    傷腦筋,佐佐波不太習慣應對小孩。他試著撫摸男孩的頭,但一如預期地觸碰不到,指尖彷佛伸向彩虹或幻影一般穿過頭部。


    小男孩毋庸置疑過世了,就算他走失,也無法把幽靈送到派出所。


    明知徒勞無功,佐佐波仍然繼續發問。


    「你常常待在這裏嗎?」


    小男孩依舊吐出毫無意義的詞句,還露出燦爛笑容。佐


    佐波在內心歎口氣,放棄對話,轉而觀察他。


    男孩擁有靈活的大眼,模樣十分活潑。白色的t恤搭配長過膝蓋的深藍色短褲。腳上穿著印卡通版車子圖案的襪子,還有玩具般小巧可愛的運動鞋。書包別著名牌,但隻看得出來用黑奇異筆寫下,彷佛痛苦掙紮著的扭曲線條,完全看不出名字。不過,佐佐波發現像校徽的標誌。


    這個男孩為何過世?


    他認為,小孩子絕不該就這樣死去。


    佐佐波想起獨自站在海邊的年幼少女幽靈。要請她幫忙嗎?年紀相近的話,說不定能夠發現什麽——忍不住起這個念頭的佐佐波卻甩甩頭,拋開這個主意。他希望讓小男孩成佛,而他不太想讓幽靈看到其他幽靈成佛的樣子。活著的佐佐波難以想像幽靈當下的心境,但他認為這不會令人心情愉快。


    「我要先走了,還有工作要忙。」


    佐佐波其實打算暗地留下來觀察男孩。男孩說不定最後會回家,這樣一來,調查就有大幅進展。


    「晚安,我開動了。」


    佐佐波決定不在意男孩說的話,他揮揮手,男孩也開心地回揮。佐佐波背向揮動的小手跨出腳步,下一秒差點跌倒,因為男孩緊緊抱著佐佐波的腳。


    大多時候幽靈無法觸及和擁抱他人。其中當然有例外,佐佐波和雨阪將這種例外稱為「靈異現象」。


    ——不過,男孩的靈異現象就隻是抱住別人而已嗎?


    靈異現象與幽靈自身的執念關聯緊密。


    男孩是想抱緊誰吧?佐佐波理所當然地認為年幼的男孩一定是想抱緊誰——他想抱緊母親或某個人才會成為幽靈。總之,佐佐波打定主意先找出這個孩子的母親。幽靈也好,活人也好,走失的小孩就該途回母親身邊。


    佐佐波邁開步伐。


    男孩跟在後頭,他似乎對佐佐波產生親近感。


    「我出門嘍?」


    「嗯,我們走吧。」


    佐佐波回答時,電子音從口袋傳出來。佐佐波將手伸進口袋時想起兩件事。第一是他忘了關手機電源,第二是在這種炎熱的天氣裏,雨阪走不了多遠。


    2


    車子一在指定的大樓前停下,拿著紙袋的雨阪馬上鑽進來。


    紙袋共兩個,一個是大樓書店的紙袋,另一個用英文字母寫著佐佐波不認得的語言。根據重音符號的標記方式來看,佐佐波猜想這是義大利文。


    雨阪遞出寫著義大利文的紙袋。


    「這啥?」


    「餅乾,你不喜歡嗎?」


    「嗯,不過我喜歡吃自己做的。」


    「是你烤的餅乾的話,我就無福消受了。」


    餅乾這種程度的東西,我也烤得出像樣的成品,佐佐波在心中抗議——起碼三次成功一次。他將紙袋放在儀表板上發動速霸陸。


    「另一個袋子是什麽?」


    「我們五月在圖書室找的那本書,突然想讀讀看就買了。


    「書店竟然剛好有啊。」


    「是啊,算我運氣好。」


    「用網路比較確定買得到吧。」


    「我偶爾也想去書店晃晃。望著書架就讓人愉悅,差不多和森林浴一樣。」


    「唔,我能瞭解你的感覺。」


    雨阪撕開紙袋上的膠帶,取出封麵印著傍晚天空的書。他在翻開封麵時間。


    「社長那邊的委托如何?」


    「有進展了,遇到一個幽靈男孩。」


    「可喜可賀,不過調查是到今天為止吧?」


    「是啊,時機真差。」


    如果告訴對方自己遇見幽靈男孩,調查期間會延長嗎?應該很難,大概會落得被當可疑靈媒的下場。意外地,很多人心中埋藏著對幽靈的恐懼,然而敢正麵承認幽靈存在的人非常少。兩者並不矛盾,原因十分簡單:因為害怕,所以不願意承認幽靈。


    「那麽調查就到此為止嗎?」


    「老實說,現在有點騎虎難下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似乎被附身了。」


    「那真不幸。」雨阪終於從書中抬起頭。「幽靈男孩現在也在這裏?」


    「是啊,在我的大腿上。」


    幽靈從剛剛就用倍感稀奇的模樣盯著時速表。


    小男生都喜歡時速表,佐佐波小時候也一樣。


    雨阪目不轉睛地盯著佐佐波大腿上方。


    「你打算讓他成佛嗎?」


    「我是這麽打算,一直維持這樣太吵了。」


    男孩像要插嘴佐佐波和雨阪的對話,不停開口說話。內容與剛見麵時相同,隻是毫無意義的招呼語拚湊成的語言。


    「我說雨阪,你幾歲識字說話?」


    「難以作答。我現在也還沒認識所有字匯,如果指識得一兩個詞匯的程度,那又是在我有印象前就學會了。」


    「可以好好與人對話是幾歲的時候?」


    「如果是回答簡單問題,大概三歲左右。」


    「大部份都是這個年紀吧。」


    他們被車站附近的紅綠燈擋下來,無數人潮流湧過斑馬線。若看向旁邊便會發現分發麵紙的年輕人。這裏總是有人在送麵紙。


    「小學後就能進行一定程度的對話吧。」


    「我和『希望』甚至能一起討論波特萊爾。」


    「那孩子有點過份聰明,不太適合當例子。」


    「我隻是舉例告訴你,小孩子的成長速度因人而異。」


    紅綠燈切成綠燈。佐佐波目送最後頭的路人匆忙跑過斑馬線就踩下油門,速霸陸發出低沉的引擎音加速向前。


    雨阪出聲。「你這次無法和幽靈對話嗎?」


    「不管怎麽試,他都隻講一些沒意義的招呼。」


    「譬如?」


    「『你好』和『歡迎光臨』是他的最愛,『謝謝』也蠻常用的。」


    「有禮貌不是挺好嗎?」


    「從頭到尾隻說這些招呼語,算有禮貌嗎?」佐佐波歎口氣。 「拜此之賜,不論名字、年齡或死因,我一概不得而知。」


    「為什麽呢?」


    雨阪輕輕地托托眼鏡。


    「無法正常對話這點,我覺得是非常大的線索。我在小說中使用這種設定的話,一定會將這點作為劇情伏筆。」


    那倒也是,佐佐波暗想。這孩子的語匯太偏頗,假設其中有原因是合理推測。


    「幫我一個忙,先來確立故事設定吧。」


    雨阪搖搖頭。「我不太中意幫忙這個詞。作家的工作是設定故事大綱,編輯判斷要不要采用意見,以及思考我的想法是否正確就好了。」


    「世上也有和編輯互相討論來設定故事的作家啊。」


    「別人與我無幹,隻有我的作法重要。」


    「嗯,是,所以你的書才很難賣。」


    不管從好還是壞的方麵來說,雨阪個性都特立獨行。他的作品贏得狂熱書迷的同時也難以被多數人接受。


    「總之請先描寫出外表,應該有什麽地方讓你判斷那小孩是小學生吧?」


    「一目了然,他背著小學書包。雖然有名牌,不過看不太清楚名字,反倒有校徽。」


    「怎樣的校徽?」


    「到咖啡店後我畫給你看。」


    前方紅綠燈換了顏色,佐佐波今天常被紅燈擋下。


    紅綠燈的法則大概就是這樣——佐佐波這麽想過,如果一開始是綠燈,綠燈就會持續好一陣子。一旦因紅燈停下一次,之後就老是遇到紅燈。這就像人生一樣。不過每一件事都和人生相似。因為每件事都在人生中發生,人體驗到的經驗根本不可能


    外於人生本身。


    佐佐波將速霸陸停在月租停車場,和雨阪一起沿北野阪走二十公尺,而幽靈男孩當然跟在身後。徒然咖啡館如同往常地客人不多,隻有服務生精神抖擻。


    「有客人哦。」仿作露出輕鬆的笑容,附在佐佐波耳邊說道。


    「二樓嗎?」


    「很難說,現在人在裏麵的座位。」


    佐佐波和雨阪對看後走向店內深處的座位。佐佐波他們的老位子已經坐著訪客,她是最近常拜訪這家店的少女。小暮井由紀露出猶豫的神色讀著某封信。信紙是淡淡的藍色,同色的信封則擱在桌上。


    注意到腳步聲,她抬起頭。


    「歡迎回來,偵探先生。」小暮井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


    「嗯,我回來了。」


    佐佐波在她對麵坐下,雨阪對她微笑致意後,徑自走向二樓的樓梯。


    他一如往常我行我素。


    「那是?」佐佐波用眼神示意她手上的信。


    「私人物品。」小暮井將信紙收進信封。


    女高中生的私事可不能隨便過問,於是佐佐波出聲詢問該問的問題。


    「找我有什麽事嗎?」


    「我是被派來辦事的。」


    「如果要外帶蛋糕,這裏采在櫃台領取的方式。」


    「不是這件事,而且我昨天才吃了草莓奶油蛋糕,不可以連兩天吃蛋糕。,


    「誰說的?」


    「體重計。」


    「那辛苦啦。我會魔法就會把全世界的體重計都調成比實際輕兩三公斤。,


    「那有意義嗎?」


    「起碼能暫時沉浸在幸福中。」


    「女性是追求永久美貌的生物。」


    「唉,人就是連明知無法擁有的東西也會抱持渴望。」


    小暮井笑了。「說得過份,世界上還是有美麗的老太太的。」


    佐佐波對她不點蛋糕這件事稍微鬆口氣。


    幽靈男孩正一臉稀奇地在附近東張西望。小學生多半喜歡蛋糕,但幽靈吃不了。


    佐佐波在內心嘟噥真是無聊的多愁善感。活著的人根本沒必要在意死去的人,就算大啖蛋糕也沒問題。不過佐佐波一向不知道如何好好對待小孩,不由得感情用事。


    他切換心思,繼續剛才的對話。「所以你被派來辦什麽事?」


    小暮井微微歪頭,「想聽聽偵探先生目前的工作報告。」


    佐佐波用食指敲額際,「為什麽是你來辦這事?」


    「就算發現幽靈,也很難向理事長解釋吧?如果是我,你的任何說法都能接受。」


    要向那位理事長解釋幽靈的確有點難開口,佐佐波暗忖。


    「不過可沒偵探會將案子報告給高中生,而且我還搞不清楚你為何知道這件委托。」


    「非常簡單,」小暮井回答,語尾彷佛要加「親愛的華生」。「我介紹了偵探先生。」


    「介紹給那個理事長?」


    「正確來說,是介紹給理事長的女兒,我們讀同一個年級。」


    理事長有一個和小暮井年紀相仿的女兒,確實一點也不奇怪。


    仿作前來點餐,佐佐波點特調咖啡,小暮井則點蘋果調味茶。


    「有發現幽靈嗎?」


    「嗯,有,就在那裏。」


    佐佐波將視線轉向幽靈男孩,男孩正飄在空中,望著掛在牆上的海岸風景畫。但畫中的海岸實際上並不存在。


    「咦,在哪裏?」


    「在那邊盯著畫瞧。」


    小暮井盯著那一會,皺起眉毛搖搖頭,「我看不到。」


    「這也沒辦法。一般人看不到幽靈。」


    「我明明看見奈奈子。」


    「那是例外。就算看見某位幽靈,也不代表能看見其他幽靈。」


    多數人都看不見幽靈,就算看得見也限於非常親近的對象。人們一般看不見毫無關係的幽靈。


    「但偵探先生看得到很多幽靈吧?」


    「是啊。」


    「為什麽?」


    「誰知道,以前就這樣,我也想知道為什麽。」


    小暮井不滿似地皺眉。「真好,對方是什麽樣的幽靈?」


    「小男孩,六、七歲。可能生前很喜歡抱母親,他一看到路人就抱上去。」


    「那就是人在商店街容易跌倒的原因嗎?」


    「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那樣的話,明明隻要抱住自己媽媽就好了。」


    「就是說啊。」


    大概看畫看膩了,幽靈男孩輕飄飄落到佐佐波的膝蓋上道聲「你好」。「嗯,你好啊,」佐佐波回應,男孩開心地露出笑容。


    「我說你也差不多該告訴我了。你的名字是什麽?為什麽待在那條商店街?」


    然而——


    「比方說,」回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雨阪不知何時站在身後。他左手抱著筆記型電腦,這個人剛剛就是為了拿電腦才走上二樓。「他說不定是尋找母親才到商店街,生前可能和母親多次造訪那裏。」


    「有點奇怪。」佐佐波搖頭。「根據我聽到的說法,七、八年前就發生腳被抱住而跌倒的意外。這家夥要找母親的話,這段時間綽綽有餘。」


    「解釋要多少有多少,可能母親搬家了,也可能男孩搞錯商店街。」


    「搞錯了?」


    「相似的商店街多不勝數,變成幽靈飄來飄去時,到了不同的商店街。」


    唔,這個可能性確實存在,但根本當不了線索。


    雨阪隨即在佐佐波身後相鄰的老位子坐下。他打開筆記型電腦,開啟電源。


    「男孩無法回答就隻能問其他人了。何不試著畫人像素描?」


    但他不太會畫圖。佐佐波於是看回小暮井。「我記得你參加過美術社?」


    「我不喜歡繪畫,一畫就不舒服。」


    「好極端啊。」


    「我也受不了辭呈。」


    「辭呈?為什麽?」


    小暮井臉上浮起十分明顯的假笑。


    「以前某部電影中老師遞辭呈的畫麵,讓我有點心靈創傷。」


    「原來如此。」


    人有各式各樣的心靈創傷,佐佐波也有。譬如說細骨頭很多的魚、曾經是祖父書房的臥房,還有用汽車音響聽艾瑞克克萊普頓的〈改變世界〉。


    佐佐波掏出記事本和原子筆,他做好覺悟後動筆描繪起男孩的臉。不一會,記事本上就出現貌似枯瘦猴子的人形。小暮井認真盯著佐佐波筆下的圖,然後嚴肅地托著下巴。


    「不愧是幽靈,真像妖怪。」


    「是啊,不過本人其實是隨處可見的男孩。」


    幽靈總以生前的樣子出現,既沒有詭異的陰慘臉色,也不會少去雙腳。就算因為悲慘的事故過世,多半也是毫發無傷的模樣。雨阪推測幽靈的模樣八成來自於當事者認定的外觀。


    此時,仿作托著托盤現身,上頭放著咖啡杯和裝蘋果茶的玻璃杯。她的目光在一一將杯子擺上桌麵時停在記事本上。


    「畫得真差。」


    「是啊,我知道。」


    「這在畫什麽?」


    「男孩的肖像素描,用來尋人的。」


    仿作兩手環胸,托盤攬在胸前。「我來幫忙吧。」


    「你會嗎?」


    「如果有特別津貼的話。」


    她挑起笑容,從佐佐波手上抽走記事本。


    臉型真要說的話比較接近圓臉。


    男孩有靠近臉部中心的眉毛和眼睛,還有薄薄的嘴唇。


    佐佐波意識到一邊觀察亂竄的


    幽靈男孩,一邊給指示有一定困難。仿作原本用佐佐波的原子筆,最後還是從櫃台拿來鉛筆和橡皮擦,正式畫起肖像素描。


    確認數次後,佐佐波點頭。「嗯,一模一樣。」


    仿作的素描完美,活脫脫就是在店內到處跑的男孩。


    她放下鉛筆,露出燦爛的微笑。「我很期待特別津貼哦。」


    「現在應該還在工作時間吧?」


    「畫人物素描不在工作範圍,我的工作僅限用笑容和美貌接待客人。」


    關於美貌這點,佐佐波雖然想發表一點意見,但他有預感會引起麻煩,決定還是算了。佐佐波接著在完美的人像素描下一頁迅速畫出簡單標誌。因為是組合變形的文字,即使是他也能毫無困難地寫出來。


    仿作和小暮井同時探頭看標誌。


    「這什麽?」仿作問。


    「校徽。」小暮井回答。「我們小學的校徽。」


    佐佐波望著小暮井,她露出驚訝、疑惑以及奇妙的恍惚神情。


    「你說是你母校,就是有傍晚天空封麵那本書的小學嗎?」


    「是的,是我們學校的校徽。這代表什麽?」


    「那個男孩會是你的學弟吧。」


    佐佐波意識到事情太巧,但仔細一想,男孩所在的商店街就在小暮井的小學附近。那一帶的小學數量也不多。


    在背後敲打著鍵盤的雨阪停下動作。


    「小暮井同學,你聽說過關於他的事嗎?」


    「咦?」


    「根據社長的說法,那個男孩引發的靈異現象七年前就開始了。那時小暮井同學應該還是小學生?」


    對了,小暮井現在是高中三年級,七年前還是小學五年級。雖然學年不同,但同一學校的學生有人過世,她可能會聽到傳聞。


    但小暮井搖搖頭。「對不起,我沒任何印象。」


    「這樣啊。」雨阪輕輕地點點頭,繼續敲打鍵盤。這時,佐佐波扭過身體,探頭看筆記型電腦的螢幕。雨阪不太喜歡被人看到還在寫的文章,但這次沒阻止佐佐波。


    男孩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是因為他連自己都一無所知。


    男孩不知道自己的長相,


    那是因為他對鏡子的構造毫無概念。


    男孩隻知道些許語句,


    那是因為在他的小小世界中充滿這些話語。


    男孩不知道如何對話,


    因為沒人向他說話。


    佐佐波從頭到尾粗略地看兩次,然後歪歪頭。


    「這什麽啊?」


    「這次的設定。」


    「你知道什麽了嗎?」


    「我不是知道,隻是想到這些可能性。」


    雨阪存也不存就關掉文字檔,切掉電腦電源。


    「好,來取材。有校徽和肖像素描就可以查清不少事。」


    佐佐波點頭,忽然想起杯裏還剩一半咖啡。


    3


    逐漸染紅的天空中,浮著幾朵顏色雜駁的雲朵。


    佐佐波拿著肖像素描打采了三小時左右,仍然沒得到像樣的情報,而幽靈男孩跟著佐佐波走在身旁。


    「我說,現在是小孩子回家時間了,差不多可以告訴我名字吧?」


    男孩開心地笑著回答一句「你好」。他一副開心的模樣,從不說任何有意義的話。佐佐波上下煽動因汗而黏在肌膚上的領口,望向男孩純真的眼眸。


    「嗯,你好。這是第幾次打招呼了?」


    「歡迎光臨。辛苦了。」


    「辛苦倒還好,恰到好處的疲勞還蠻舒服。但沒有半點進展就是問題。」


    「謝謝招待。」


    「還早呢,那是吃完飯時的謝辭。」


    「晚安?」


    「你想睡了嗎?」


    「我出門了。」


    「我想聽到『我回家了』啊。」


    佐佐波推開街角一家尋常咖啡店的店門。他讓小暮井由紀在這裏等候,因為不太想帶她打聽過世的小學生。佐佐波不想在無意中揭露幽靈拚死守護的秘密。


    她玩著手機,但注意到佐佐波的腳步聲,就抬起頭。


    「事情如何?」


    「大失所望。」


    佐佐波取過桌上的帳單走向收銀台,小暮井跟在身後。


    「我來付吧。」


    「別在意,我算在委托費裏。」


    「但是——」


    「聽好啦,小姑娘,有時候坦率接受請客才是禮儀。」


    付清一杯冰茶的費用後,佐佐波走出店門。


    「謝謝招待。」小暮井眉間堆起皺紋。


    「你看起來不太高興。」


    「我隻是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麽沒人知道呢?」


    佐佐波的詢問對象是小學校長和過去十年間的家長會會長。


    隻有兩人對過世的小學生有反應——校長和八年前擔任家長會會長的女性。兩人提及同一個小學生過世的事:星川唯鬥,但關於他的故事在五月就由雨阪完結了,他和在佐佐波身旁邁著步子的男孩無關。如果這個男孩是星川唯鬥,小暮井看到肖像素描的當下不可能沒注意到。


    「在校生過世卻連校長也不知道,這實在有點奇怪。」


    「深感同意。」


    佐佐波拿到校徽和肖像素描時,完全沒想到調查進度會陷入泥淖。


    「先和雨阪討論一下會比較好。」


    小暮井歪歪頭。「雨阪先生果然也是偵探嗎?」


    「不是,那家夥是小說家。」


    「我知道他是小說家。」


    「不,你不知道全部,」


    小說家僅是平凡的人類。所有小說家,在成為小說家前都是平凡的人。


    但那家夥有些不同。


    「雨阪續是比誰都來得純粹的小說家。」他是打磨到極致的小說家概念。至少他在佐佐波認知中是唯一達到這種境界的作家。


    他過去是不折不扣的天才。


    某位書評家說過朽木續的小說有兩個缺點。佐佐波對其中一個難表讚同,另一個缺點則是以前的雨阪所沒有的問題。出版工作者都確信不久的將來,雨阪續會寫出名作。就算是完全無視潮流與娛樂性的作品,也毫無疑問可成為暢銷書。他的文章擁有讓人如此堅信的魔性魅力。


    但雨阪與希望重逢了。


    看不見身影也聽不見聲音,他也得知她的存在。他於是從純粹的小說家,變成隻有一步之隔的凡人。純粹的才華蒙上幾不可見的陰影,留下佐佐波無法否認的重大缺點。


    「所有編輯都有同樣的夢想,讓自己喜愛的小說受到世界認可。」


    雨阪續是唯一可以完成佐佐波蓮司夢想的作家。


    那家夥現在根本不是做這些事的時候,他應該坐在電腦前繼續敲打鍵盤,但現在漫無頭緒地為幽靈奔走,簡直糟蹋他的才能。


    佐佐波伸出右手抓著自己的頭發。「我胡言亂語了。總之,那家夥須成為作家而不是偵探,他隻是擅長串連起毫無脈絡的情況。」但發牢騷也沒用。硬將雨阪綁在椅子上,他連一行像樣的文章也不會寫。


    「我現在覺得雨阪先生好像很了不起。」


    小暮井這麽說,佐佐波馬上笑了。


    「不過就人來說是挺差勁的家夥,自戀、任性,不聽別人的意見。」


    雨阪現在在圖書館調查過去發生的小學生死亡事件。佐佐波正打算聯絡他而從口袋掏出手機。就在這時,男孩突然跑起來。不,用跑來形容不太準確,正確來說是滑行似地飛過地麵上方。


    佐佐波被迫握著手機緊迫在後,小暮井也跟在


    身後。


    「發生什麽事嗎?」


    「我哪知道,問幽靈吧。」


    幽靈進了一個小小的公園,三個男孩位於幽靈視線前方。雖然佐佐波無法分辨,不過三人都是活人。他不自覺停下腳步。其中一人與他對上視線,因為佐佐波正盯著男孩。


    「有什麽事嗎,大叔?」


    說話的是七、八歲左右的男孩,他的手上還抱著足球。佐佐波無法從他身上栘開視線。他第一次遇見這個男孩,但那張麵孔已看過無數遍。


    因為那張臉與佐佐波記事本中的素描一模一樣,那是和飄在空中的男孩相同的臉孔。


    兩個擁有同樣臉孔的男孩。


    一個還活著,另一個已經去世。


    「這……怎麽一回事?」


    小暮井問。她雖然看不見幽靈,但看過素描。


    「不知道,這到底代表什麽?」


    佐佐波硬擠出笑臉。


    「拜托了,麻煩你幫我問一下他的名字,可以的話連地址也要。」


    「我嗎?」


    「男生就是對女孩子沒轍。」


    「他還是小學生耶。」


    「那不是更好?正是憧憬大姊姊的時期。」


    佐佐波往後退一步,小暮井歎一口氣地走到男孩麵前。


    佐佐波心不在焉地望著小暮井,手中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雨阪總是在最適當的時機來電。


    「查明什麽了嗎?」雨阪的聲音摻雜著睡意。


    「一無所知,但有個新發現。」


    「哦,什麽?」


    「我們找到素描上的男孩了,一個還活得好端端的男孩。」


    「那太好了。」


    「太好了?」


    「我之前就有預感,這次的故事應該不是小學生的死亡。」


    雨阪昏昏欲睡的聲音拖得漫長,想來目前發生的事都在他的意料中。


    「那什麽意思?」


    「字麵上的意思。如果幽靈沒辦法正常對話,意味著幽靈在懂得和人對話前就過世了,年紀應該比小學生小得多,這麽想是很自然的。」


    佐佐波用還空著的左手輕敲自己的額際,停了一拍後反駁。


    「但幽靈不管怎麽看都是小學生,他甚至還背小學書包。更何況幽靈應該以生前的模樣出現。」


    「為什麽是生前的模樣?」


    「這不是你說的?幽靈會變成自己所知的模樣。」


    「正是如此啊。」雨阪笑了。


    雖然聽不到笑聲,但佐佐波眼前浮現雨阪在電話另一端揚起嘴角的模樣。


    「如果他連對話也不知道,他自然不知道自己的樣貌。正因為一無所知,才會模仿他人,這就是他的人物設定。」


    佐佐波閉上眼睛,搖頭後用力握緊手機。


    「雨阪,你知道些什麽?」


    「我什麽都不知道,作家隻是創造出符合設定的故事,一一串連起設定代表的意義,寫出正確的故事。」


    雨阪的語氣逐漸變得興奮,但與他平常相比,聲量僅僅些微變大,抑揚頓挫也隻比平常強。那是隻有佐佐波才能察覺,也隻有他才看得出的變化。


    「據說小孩子是在出生後九個月左右理解自己與別人的差異,快一點也是六個月大時。如果在那之前過世的幽靈會怎麽樣呢?」


    「當然就不會知道『自我』的存在。」


    「更正確的說法是,無法明確區別自己和他人。所以那個幽靈才會變成別人的模樣,他大概是變成受到相同照顧,和自己年齡一樣的嬰兒。


    令人難以置信。


    「幽靈就以幽靈的型態,像活著的小孩一樣成長了?」


    「是的,因此他才會連對話都一竅不通,我們尋找過世的小學生才會一無所獲;正因如此,我們才會發現和素描長得一模一樣,但活蹦亂跳的小男孩。」


    雨阪的聲音十分激昂。


    「什麽——」你有什麽好開心的?佐佐波雖然想這樣問,卻克製住自己。


    希望或紫色的指尖——雨阪大概認為這次的幽靈和這兩個詞有關。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理由讓他情緒激動。


    佐佐波將視線投向幽靈。幽靈在長相相同的男孩周圍輕輕飄浮著。


    「這就是這家夥的設定嗎?」


    「是的,非常有可能。」


    幽靈掛著無邪的笑臉用難以聽清楚的發音,念出一連串慣用招呼語「你好」、「謝謝」。他的笑臉遠比小學生年幼,宛如剛出生的稚子。


    「因為學會對話前就死了,這家夥才不知道怎麽對話嗎?」


    「這樣想很合理的。」


    「所以這家夥才這麽親近我嗎?」


    在過世後數年漫長時間中,沒有任何人看見他,也沒有任何人聽見他的聲音。他僅僅眺望交談的人們,因為不知道其中意思,所以隻能遠遠望著眼前的光景。他一直模仿人們交談的樣子,朝人們拋出一句句招呼語,但理所當然沒收到任何回音。


    終於,佐佐波應了一句「你好」。


    男孩的話語初次構成對話。


    「就因為這樣的理由跟著我走嗎?」


    「就是這麽回事,編輯大人。」


    佐佐波彷佛又看見電話另一端的雨阪露出微笑,他搖搖頭。「是啊,符合你喜好的設定。你應該能夠馬上聯想到這個設定。」


    「同時也是可能受你討厭的設定。」


    「一點也沒錯,出成書的話太平淡了。」


    實在難以釋懷。


    連對話也不知道的男孩長久以來無法和他人溝通,也不會因此感到不滿。


    「說書人,你會給這個故事準備怎樣的結局?」


    雨阪短暫地陷入沉默。


    「不實際寫寫看不知道,不過故事主題非常簡單。」


    「那是什麽?」


    「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幽靈,他的遺願是什麽呢?」


    雨阪留下這句話,電話就掛了。


    ——這家夥的遺願嗎?這件事從一開始就一清二楚。


    成為幽靈的男孩所渴望的,隻是被緊緊抱在懷裏。


    4


    回過神時已經是落日時分。


    陰暗的天空滴滴答答地落下雨點。水滴宛如綻放在擋風玻璃的花朵般滴散,又被雨刷


    不厭其煩地一一洗刷。佐佐波開著速霸陸繞到圖書館接雨阪,小暮井坐在後座,而男孩不


    變地坐在佐佐波的大腿上。


    「查清楚了嗎?」雨阪坐在副駕駛座詢問。


    佐佐波點頭,他藉著出版社的名片獲得一個情報。


    「他叫內田勇次,他在出生四個月後身亡,而這是八年前的事。」


    他們詢問和素描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母親。那位女性和內田勇次的母親從年輕時就是


    朋友,兩家住得近,全家都有往來。因此,幽靈——勇次才會把自己和素描中的男孩搞混


    並在這種情況下過世。


    在此說明一下發生在內田勇次身上的意外。


    「事情發生在八年前的八月,他坐在嬰兒車上,而他的母親推著嬰兒車。他們打算通過連斑馬線也沒有的狹小十字路口時,卡車衝過來,他和他母親同時死亡。」


    雨阪一語不發地眺望窗外夜景。眼前的夜景毫無稀奇之處,僅有遠處高樓的窗戶在一片黑暗中亮起,顯得特別醒目。


    他細語。「這一定就是這次的故事吧。」


    「沒錯,簡單明瞭啊。」後座傳來聲音。


    「到底怎麽一回事?」


    佐佐波透過後照鏡確認小暮井的表情,但


    她的身影在昏暗的車內模糊不清。雨阪回答她的疑問。說書人比原本是編輯的偵探還饒舌地講述起故事。


    「一說到關於四個月大的嬰兒願望就非常自然地會聯想到母親。再考慮到他的靈異現象,應該能馬上明白他希望被母親緊擁在懷裏。」


    雨阪呼啊一聲地打了大大的嗬欠後繼續說。


    「但編輯指出一點:如果隻是這種程度的願望,為何這麽多年都無法達成?我認為這是這次故事的疑點。」


    那算是疑點嗎?答案非常清楚,這是顯而易見的伏筆。雨阪疲憊地述說。


    「他的母親同時殯命了,而這就全部說得通了。不論他多麽希望母親抱緊自己,母親不存在的話就不可能實現。」


    這家夥一定從一開始就察覺到這個設定,佐佐波想。所以他才在尋求其他設定,尋找通往結局的設定——通往讀者期望的結局,他想尋找圓滿幸福的結局。


    「故事已經清楚了,但結局在五裏霧中,因為男孩的願望注定永遠無法企及。」


    這是令人絕望的故事。佐佐波因紅綠燈踩下剎車,擋風玻璃上的雨滴滲著朦朧的紅光。今天果然很容易被紅燈攔下,佐佐波再次確認這個事實。


    「說不定——」


    後座傳來聲音。


    「說不定那孩子的母親也變成幽靈,正因想要抱緊勇次而在哪個地方遊蕩。」


    佐佐波搖搖頭,編輯的工作是指出故事的矛盾之處。


    「不太可能,畢竟意外發生在八年前,很難想像母親八年間都找不到他。」


    母親和對世界一無所知才四個月大的嬰兒不同,她不在了。即使成為幽靈,她也不在這個世上了。


    雨勢逐漸增強。


    速霸陸在小小的公寓前停下,內田勇次的父親就住在這裏的三〇六室裏。這裏也是八年前勇次僅僅度過數月的家。


    佐佐波將速霸陸停在路燈下,並且看向雨阪。


    「你打算怎麽做?」


    「我就在這邊等。」


    他坐在副駕駛座,手肘靠著車窗窗沿,然後昏昏欲睡地眯起眼睛。雨阪的精神力很差,稍微活動一下就想睡覺。


    「我知道了,那你就睡吧。」


    「不,我想看書。」他揉揉眼睛打開印著傍晚天空的書。


    小暮井從後座探出身體。「我可以跟著去嗎?」


    「可以啊。」


    此行目標是讓勇次見到他的父親,小暮井在場也不會有不便之處。


    「走吧。」佐佐波向膝上的男孩出聲.


    「我開動了。」男孩露出困惑的表情歪歪頭。


    佐佐波打開車門踏出車外,撐開車內僅有一把的折疊傘後,讓從後座出來的小暮井躲進傘下。幽靈男孩則在雨中用不可思議的神情看著佐佐波。男孩不會被雨水淋濕,而四周的空氣也悶熱無比,但雨中的男孩給人一種寒冷的印象。


    佐佐波想不出任何話。


    走二十公尺左右,佐佐波在光線不佳的入口收起雨傘。他們搭上電梯,勇次念著一連串沒有意義的招呼語。電梯同時靜靜地停了,門向左右滑開。


    盡頭就是三〇六室,旁邊的小窗流泄出光線,紗窗底部還躺著飛蟲的屍體。佐佐波按下門鈴。裏麵響起腳步聲,隨後門開了。門後出現的男人讓佐佐波小小地動搖了。他見過這個人,對方是五月時在小學教職員室遇見的微胖教師。佐佐波想起對方自稱內田。


    對方的臉微微泛紅,可能喝了酒。


    內田露出一副吃驚的神色開口:


    「你不就是那個出版社的人嗎?」


    佐佐波設法重振精神。「在下佐佐波,先前承蒙你們幫忙。不好意思在這種時間打擾,但有件事無論如何想要來請教您。」


    對方露出困擾的神情,稍微皺起眉頭。


    「關於上次小說的事情嗎?」


    「不,是關於別的——」


    腳邊的男孩突然飄起來,直直盯著內田的臉,大概是認出父親。但內田沒任何反應,他顯然看不見幽靈。


    「今天來拜訪是為了別的事。」


    佐佐波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讓內田抱緊勇次。如果勇次的遺願達成,問題就解決了。但究竟要怎麽向內田表達?幽靈可不是讓人輕易相信的存在,要用什麽方法才能讓他接受?


    乾脆說謊——佐佐波想。對,就說自己在采訪因意外而失去小孩的遺族如何?聽過內田的說法後,他再表示想拍照,拜托內田擺出抱緊小孩的樣子。


    但佐佐波自己無法接受這個謊言。就算一切照計畫進行,勇次被隻是作樣子的擁抱抱在懷裏,他就此滿足嗎?雖然說不出口,但佐佐波認為這是錯的,選擇更坦然誠實的作法比較好。謊言不適合幽靈,因為他們何時何地都真摯追逐自己的願望。


    佐佐波吐出一口氣。他感到自己現在太激動了。


    「勇次就在這裏。」


    自己太疲累,無法做出正常的判斷,佐佐波這麽分析。盡管如此,他還是繼續說。


    「這不是比喻也不是暗示,他真的在這裏。勇次八年間孤單一人,隻有我發現他,因為我看得到幽靈。」


    內田一臉困惑,然後突然露出憤怒的表情。


    「你到底在說什麽?」


    「我說得一五一十都是事實,我不想多做矯飾。你的兒子變成幽靈,就在你的麵前,他希望有人緊緊抱著他,而那隻有你辦得到。」


    內田抓抓頭。「夠了,現在太晚,您請回。」他握著門把的手向內關起門,但佐佐波伸出右腳卡住猛力關上的門。


    「你不相信我也是理所當然,但若你還愛著勇次,請你相信我的話。」


    內田使出大得出乎意料的力氣用腳底推出佐佐波的右腳。門發出巨響後關上,佐佐波用力敲著緊閉的門。


    「很簡單的,隻要緊緊抱住這孩子就好了,勇次隻要這個而已。」


    雨阪在這裏的話,是否可以處理得更好?他是不是可以靠高明的故事寫出令人感動的結局?可能辦得到,可能辦不到。他也可能說出和佐佐波一樣的話。雖然不確定這麽做對不對,但佐佐波沒時間迷惘了。


    「他是八年間孤單一人的孩子,隻希望有人抱住自己,你不該置之不理吧?」


    佐佐波再次大力敲門。


    「雖然你懷疑我,但為了勇次,請你相信我。」


    佐佐波腦中已經沒有下一句話,他隻能持續吶喊。


    「拜托,請你開門!」


    他明白這沒用,心智正常的大人根本不會為幽靈開門。


    即使如此,佐佐波還是繼續敲門。


    「就算我的話是謊言、或是惡劣的玩笑,你也必須相信才行。」


    有時即使是謊言,也有該坦承被騙的時候。


    「你的孩子回家了啊!請開門。」


    佐佐波再舉起右手時,一絲光線從打開的門縫間流泄出來。生鏽的絞煉發出痛苦呻吟般的聲響後,內田一臉困擾地從門後出現。


    「真是的,你到底是哪一號人物啊?」


    佐佐波放下右手吐出一口氣。 「我是編輯。」無論何時都希望故事以最佳的結局結束,僅此如此。


    內田輕輕搖頭。「請不要拿我開玩笑,說什麽幽靈。」


    「我是認真的。」佐佐波毅然決然地低下頭。如果有必要的話,兩手支地讓額頭貼在地板上也行,佐佐波相信真誠請求是唯一的正確方法。


    「拜托了。」


    螢光燈發出細微低沉的聲響,雨點正在敲擊著屋頂。


    佐佐仍舊維持彎腰的動作直盯著腳邊的水泥地。


    沒過多久,低微的聲


    音響起。「請抬起頭來。」內田不悅但認真地看著佐佐波。


    「勇次在哪裏?」


    「他就在你的腳邊,仰頭專心地看著你。」


    「這招聽起來真詐啊。」


    他見不到半分猶豫就自然而然跪下,然後就向勇次伸出雙手。


    「這裏嗎?」


    「再近一點……對,就是那裏。」


    「那孩子現在就在這裏?」


    「是的。」


    「緊緊抱著就好了吧?」


    「沒錯。」


    內田閉上眼睛,眼皮微微顫抖,兩手向內彎起,指尖施加力道。


    佐佐波在內心呼出一口氣。


    ——也是,他應該更早察覺到。


    內田雙手交疊在胸前,就像懷中抱著幼小的嬰兒。在他身旁,幽靈男孩一臉不可思議地注視著他。對內田而言,勇次還是四個月大的嬰兒。他和成長為八歲模樣的男孩之間有著無法填補的鴻溝。內田無法抱緊自己的孩子。


    看著眼前的情景,佐佐波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勇次稍微動了。


    他小心冀翼伸出手,抱住內田。


    內田睜開眼睛,露出用力咬緊什麽的表情,嘴角隱隱抽動。


    「啊,是真的——」


    他再次用力閉上眼,交疊在胸前的雙手抱得更緊。


    這是讓人感動的情景,佐佐波這麽想。他真切發自內心這麽想。


    盡管勇次在內田一步之遙的位置,歪著頭露出疑惑的模樣。


    *


    佐佐波進電梯時想起小暮井由紀。她不知何時起就不見蹤影,怎麽一回事?小暮井不像會一言不發地離開。但佐佐波現在沒時間細想。


    「該怎麽辦呢?」


    他不禁嘟噥,視線投向男孩。內田無法抱緊他,幽靈仍在這裏。


    下降的電梯停下,門緩緩打開。雨水在大廳另一側的玻璃門外猛烈敲擊著柏油路。屋簷為了遮雨向外延伸,兩名少女站在下方。


    佐佐波事先沒有任何預感,但不知為何並沒太吃驚。其中一位是小暮井由紀,另一位是星川奈奈子,佐佐波兩個月前在某間圖書室遇見幽靈。佐佐波隻好走向她們,要不然也沒其他辦法。他推開玻璃門時,星川奈奈子道「晚上好」。


    「喔,晚上好。」佐佐波回應。


    「晚安。」幽靈男孩也應一聲。


    星川奈奈子在勇次前蹲下。


    「辛苦了,難為你獨自度過這麽長的時間。」


    她蹲著向勇次伸出雙手。


    ——啊,對了。


    幽靈碰得到幽靈,隻有幽靈才能抱緊幽靈。


    勇次睜大雙眼,拚命地抓緊星川奈奈子的衣服,他從喉嚨中迸裂出聲音似地放聲大哭。那是嬰兒的哭法,而不是模仿的招呼語。這想必是他唯一理解的溝通方式,盡管這多麽寂寞,因為僅是他單方麵的傾訴。


    勇次的哭聲逐漸細微,即使他仍在大聲哭喊,聲音卻宛如飄到遠處般逐漸變小。然後,微弱得彷佛被雨聲輕易蓋過的哭聲及話語,掠過佐佐波耳邊。


    「你好,歡迎光臨,我出門了。j


    勇次的身影急遠變淡,佐佐波也無法看清他的模樣了。


    勇次說。


    「我回家了。」


    「嗯,歡迎回家。」


    佐佐波這麽回應。


    哭聲殘留在耳際,這已是最後的餘音。


    星川奈奈子的懷中,再也不見他的蹤影。


    她起身靜靜垂下眼簾。


    「傻孩子。即使擁有抱住別人的能力,也無法強求別人抱緊自己呀。」


    佐佐波搖搖頭。「他分不出差別。他還活著的時候隻要伸出雙手,就一定有人緊緊抱住自己吧。」


    「那孩子是不是把我當成母親了?」


    「誰知道,也許吧。」


    「你不覺得這很過分嗎。比起伸出雙手的父親,他反而把我這個毫不認識的陌生人當成重要的人。」


    「我無法判斷。」


    她用右手輕碰耳朵一帶,再低語一聲「傻孩子」。


    佐佐波搔搔頭,他對眼下的狀況一頭霧水。


    「你沒消失啊。」


    「看來如此,畢竟我還待在這裏。」


    「那你真正的遺願是什麽?」


    星川奈奈子笑了。她揚起嘴角,彎起的弧度給人一種冷淡的氣息。


    「我不知道。你不是偵探嗎?自己調查啊。」


    小暮井由紀出聲了。「請你告訴我,奈奈子,到底怎麽一回事?」


    星川奈奈子的視線轉向小暮井。「我就是要你好好想。」她輕輕攤開雙手,白色的肌膚在一片黑暗中映照著緊急出口的燈光。


    「我到底是什麽人?究竟想做什麽?這些問題的答案,你想得出來嗎?」


    小暮井沒有回答。她想不到確切的答案,僅僅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注視星川。星川奈奈子搖搖頭。「吶,由紀,你果然不應該被我蒙在鼓裏。」她高高地飄起來。


    幽靈少女在生者無法企及之處露出微笑,隨後消失在烏雲滿布的天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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