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裏啪啦的敲打聲不絕於耳,一開始還能聽見舂撕心裂肺的哭號,半響兒過後,她便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當那兩個壯碩的婆子狠狠心砸下最後兩棍子時,舂“嗝”的一聲昂起頭,白眼翻開,腦袋一耷拉,就此沒了丁點聲響。


    師氏往舂的鼻息下一探,嘴角扯起一抹冷笑,當即站直身軀,對著被強硬扭來圍觀的偏殿女奴們道:“你們都看見了吧,這便是衝撞主母的下場,你們一個個的都給我小心著些伺候,咱們這位齊國來的主母,可不像我這般的好說話。”


    “齊國來的主母?!”一個女奴尖叫一聲,猛的推開擋在她身前的人,站了出來質問師氏。


    “她的名字是不是叫做呂姣?是不是,我問你呢,你啞巴了。”


    “妍,好生說話,這不是在我們齊國。”另外一個女奴跟上來扯了扯她的袖子。


    “妧,是呂姣,一定是呂姣。我們在這裏受苦,她卻當起了主母,她完全把我們拋之腦後了啊。”妍跳著腳怒叫。


    “大膽。主母的名字也是你們這等賤人能叫的,來人啊,給我掌嘴。”師氏嚴厲的喝罵。


    “我看你們誰敢,知道我是誰嗎?我是齊國陪嫁來的媵,呂氏孟薑,快快通知你們主母來接我回去,要不然,我饒不了她!”


    師氏將妍上下一打量,見她相貌清秀,身段豐腴飽滿,揚聲道:“黑娘何在,這兩個陌生的女奴我怎沒見過,哪裏來的?”


    人群裏走出一個駝背的老婆子,她正是偏殿女奴的總管事,肅首一施禮道:“是前日夜裏蒼老扔過來的,隻說是女奴,並沒說此二女的出身,這兩日您未曾過來偏殿,奴不便去主殿找您,就沒有及時向您稟報。”


    師氏心念一轉,揮退黑娘,近前一步,對著妍和妧便施了一禮,“原來是我們主母的姐妹,師氏在這裏向二位嬌嬌賠罪了,二位嬌嬌這兩日吃苦了吧。”


    妍摸著自己被藤條鞭笞過留下疤痕的手臂,心頭稍一瑟縮,原本要出口的狠話就軟弱了下來,不情不願的向師氏回禮後,挺直腰背道:“不管我二人為何會被扔來這裏受苦,但現在,既然呂姣已坐穩了主母的位置,那我們二人便也該和她共享富貴了。你,快快帶我們去見呂姣。”


    主殿裏,東關五已離去,望著此人離去的背影,他虎目冷眯,淡淡道:“此人,該死。”


    蒼老瞥公子重一眼,道:“臣聽聞,周幽王為博褒姒一笑而烽火戲諸侯,今,主也要為主母衝冠一怒了?”


    公子重知他也看見東關五看呂姣的那一記眼神了,輕咳一聲,略作遮掩,不理會這老東西,而道:“此人唯利是圖,他定是受人賄賂了。我疑魯國已派人秘密來了降城做說客,但不知來者何人,蒼老去告之府上食客,讓他們之中善於此道者前去探查。”


    “喏。”衛蒼雖敢於訓誡公子重,但同時他也是忠心耿介之人,唯主命是從。


    主院東北角上有馬棚,裏麵養了十多匹駿馬,而在馬棚對麵便是暴露在太陽下的六架獨轅馬車,此時閑置著,馬匹都被卸了下來,養在馬棚裏,有馬奴專門喂草刷洗。


    “夫人,這兩架便是您陪嫁的車了,一架安車,一架輜車。”烏指著兩架車廂窄小,獨轅,上頭撐開一柄傘蓋的馬車道。


    輜車,四周設有帷幔,是相對安車來說車廂較大的車,能載物也能載人;安車,車廂相對較為窄小,能坐,貴婦人多乘坐此種。


    呂姣不看這兩種車外表裝飾的華美,而是直接蹲下身來查看車輪和車軸銜接的結構,車子跑的快慢,一方麵是要看馬匹的奔跑速度,而另外一方麵,則要看車軸與車輪銜接地方的摩擦情況,尤其是木質車輪。


    她發現,這個時代的人們已經懂得用動物脂肪來做潤滑油,並且為了防止車輪在快速的奔跑過程中從車軸上滑脫,軸端套上了青銅質的軸頭,軸頭頂端有孔,用來插轄,轄就是一根小銅棍,她嚐試用手推輪,輪動,車子發出吱嘎聲,但從車子動起來的輕便來看,車軸在車轂裏的摩擦力較小,木質車輪能有這樣的轉動速度已經很凸顯工匠的手藝了。


    車轂(gu),就是車輪中間,用於插軸的圓孔。


    靜女看著蹲在車輪邊上的呂姣,碰碰這裏,碰碰那裏,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噗嗤一聲笑了,“夫人,您看的這樣入神,在看什麽,難不成您還懂造車?”


    呂姣含笑不語,站起身來,看向車轅,車轅就是車廂前部架在牲口背部的那根直木,和車軸垂直,此時因為馬匹被卸了下來,轅頭觸地,車身向下傾斜,轅頭頂端橫插一根同車軸平行的橫木,這叫做衡,衡下懸著被叫做軛(e)的曲木,是用來架在牛馬脖頸上的東西。


    總體來看,承重最多的便是車軸,其次便是車轅,獨木車轅,在奔跑的過程中容易使車身向後傾斜,坐在上麵的人絕對不舒服。


    但這些都可以忍受,唯一不好的一點是車廂太窄,根本放不下太多東西,如果給她足夠的時間,再加一個工匠,她會把這車改造成雙轅車,如此車廂便能做的寬敞一些,或者直接做成大馬車,她學的是機械工程專業,對於這樣簡單的改造,她是絕對能完成的。


    “在陪嫁來的人裏麵,有工匠嗎?”


    靜女看向烏,烏的記憶力極好,對於陪嫁來的所有人和物她都知道。


    “有一個,是魯國人,名駟(si)。”


    “讓他來見我。”


    彼時,天清雲淡,不時有曉風拂過呂姣的臉,吹下她鬢角的一縷青絲,她勾指掖向耳畔,不經意的一個抬眼便看見了匆匆而來的兩個“故人”。


    自從公孫暇行刺那夜之後,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妍和妧,實際上她一直記得這兩人,並心存少許的歉然,她不是個很聰明的人,她最大的聰明也隻足夠保護自己,所以那一夜,她袖手旁觀了。


    就像,在大街上看見有人亂刀行凶,她這個人也隻足夠自己逃跑,而沒有能力去救那些被歹徒不幸抓住的人。


    也許,這就是冷漠吧,反正她是沒有那麽多熱血的,更何況,對於妍這個人,她對她的態度有所保留。


    “姣!”妍超越師氏急急奔跑而來,尖著嗓子就開始質問,“姣,既然已脫離危險,何故不來接我們,難道我們不是你陪嫁的親人嗎?”


    妧小碎步跑來,遠遠的便已是眼淚汪汪,委屈的叫了一聲,“姐姐。”


    師氏走的也不慢,緊跟著問上一句:“夫人,您怎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陪嫁的媵妾去做奴隸而不製止呢。夫人,您連自己陪嫁的親人也保護不了,您還指望她們忠誠於您嗎?”她施禮過後,便是一通指責,麵容那叫一個正氣凜然。


    可她不是傻子,相反的,她的感覺還很敏銳,這個師氏對她是有敵意的,至於內因是什麽,此時她並不想深入追究,這裏麵也包括妍,她看向身前的馬車,抬手輕撫上麵的花紋,莫不經心的道:“夫主的命令誰敢違抗呢。師氏,難道你敢違抗你的主?妍、妧,你們敢違抗我們共同的……夫主嗎?”


    當說到那最後兩個字,她心中有酸澀一閃而逝。


    “主的命令我自然不敢違抗。”師氏歎息一聲,“奴隻是想教您一些做人的道理,夫人若不領情,那隻當奴沒有說過剛才那話。”


    呂姣斜睨她一眼,彎唇淡笑,“主也誇獎過師氏你的才德呢,既然你那麽有教人的渴望,那麽我正好心中有一問,還請師氏不吝賜教,請問,何為‘尊卑有序’?”


    師氏的姿態是很恭敬的,在呂姣麵前,她時刻謹記自己的身份,不給人以把柄,所以當呂姣拋出尊卑有序時,她並不顯得慌張,而是進退合度的道:“夫人是尊,奴是卑,夫人有命,奴莫不從之,這便是有序。”


    “很好。時下,各國招攬人才,不問尊卑,隻求有才能者,雖身為國君公子之尊,也躬身來迎。那麽,我再問,位卑者該怎樣教誨位尊者?身為家臣又該怎樣教誨主,是秉持著一顆怎樣的心?是真正為了勸諫主,還是為了自己能名垂史冊?我之於你,是主,你之於我是臣,師氏,大庭廣眾之下,質問主的不是,你是為了什麽呢?你是真正在教我做人的道理,還是為了彰顯你的賢德?你是想用自己的賢德來襯托我的不賢嗎?置你的主於不賢不德的境地,你這樣的臣,我不敢用。”


    彼時,馬棚奴仆俱在,主殿往來不少食客門徒,呂姣的聲音不小,聞者無不駐足。


    師氏頓時紫漲了臉皮,啞口無言。


    公子重踱步而來,笑道:“姣說的不錯,這樣的人,既不能讓主的賢名遠揚,反而讓主的名聲更壞,誰敢用呢。”


    那些恃才傲物,有把主家做晉身成名跳板想法的食客,有些紅了臉,幡然醒悟,有些則悄悄退了出去,大抵是回去收拾行囊,偷偷溜走吧。


    “夫主!”妍早已不耐煩聽呂姣的長篇大論,一看見公子重便小麻雀似的飛撲過去,妧也很激動,但她卻往呂姣的方向靠近了一步,做出以呂姣為尊的態度。


    呂姣瞧他一眼,一身玄色繡紅絲夔紋的深衣穿在他身上,氣度迫人,冷硬的麵容在陽光下有融化的跡象,唇邊的笑靨,有冬陽初綻的冷魅,毫無疑問的這是一個優秀的男人,也是一個並不是誰都能獨占的男人。


    此時此刻,她不想,更不敢。


    “夫主,您冤枉了我啊,那夜的刺客和我一點關係也無。求您救我出去,我想呆在您的身邊,盡心伺候您啊。您忘記我了嗎,我是妍,妍啊。”


    “倒是把你們兩個忘記了,既然公孫暇已死,你們便留在姣的身邊吧,她孤身在晉國,也是需要陪伴的。”這也是陪嫁團都是親近姐妹的原因之一。各國口音少有相同的,當從一個國家嫁到另外一個國家,聽不懂別人說什麽,隻能和陪嫁的姐妹們相依為命了。


    妍歡呼一聲,倏忽戛然而止,低喃道:“兄、死了……”


    公子重沒聽她說什麽,徑自去往呂姣身畔。


    隨著他的靠近,呂姣便覺呼吸不暢,心跳控製不住的加快,情急之下把妧往前一推,低聲道:“還不快去。”


    妧“哦”了一聲,往前一撲,慌張拜倒,嬌呼一聲:“夫主。”擋住了公子重的去路。


    她和他之間就那麽忽然隔了一個跪拜的距離。


    他蹙眉,睨一眼躲到馬車車尾後的呂姣,耐著性子低頭看妧,“抬起頭來。”


    妧欣喜如狂,強壓下受寵若驚的模樣,緩慢抬頭,撩起一個如水溫柔的眼波。


    此時的馬車,車門是開在車後頭的,躲在陰影裏,聽著他對妧說“抬起頭來”,那是一種視這個女人為己物的,理所應當的態度,也是她最不該挑戰的一道天塹。


    最難改變的就是一個人的觀念,她哪來的勇氣和自信去改變這個人他骨子裏頭的東西呢?


    委曲求全的忍受嗎?


    可現在還沒到那個地步不是嗎?


    遠在宋國有一座莊園,在那裏,有供她差遣的奴仆、侍婢,有親娘那邊的親人做靠山,她手裏有財物,加上她自己被現代文明熏陶了十多年的文化技能,做個奴隸主豈不更快樂逍遙?


    有些人,隻適合存放在記憶深處,或許每次想起的時候仍會心動,仍會有一絲的後悔,但至少不會讓自己承受慘痛。


    這樣想著,她心情便開闊許多,腦袋高速運轉起來,當看向手扶著的車門,一霎便有了主意。


    安車,隻是一種輕便的小車,此時前麵的馬匹被拉去喂食刷洗,車轅觸地,車便向前傾斜著,當聽見他轉過來的腳步聲,她連忙手腳並用的爬上車尾,重重往下一壓,車轅上翹,車尾下墜,她裝作驚嚇,“啊”的一聲。


    “姣!”


    “嬌嬌!”情急之下,烏和靜女便喊出了貴女未出嫁時的稱呼。


    眼看著呂姣被下墜的車尾晃了下來,他大步上前,伸手去接,可還是來不及,更是呂姣不給他機會,她讓自己受傷的肩胛骨搶先觸地,登時,她便感覺到了撕裂的痛楚。


    也不知怎麽的,其實傷口不是疼的受不了,至少還不到令她痛哭的地步,但她就真的想哭了,尤其當被他抱起,攬在懷裏之後,她趴在他的肩頭嗚咽大哭起來。


    好像,什麽東西被她自己狠心的扯了出來,血粼粼扔在地上,遠遠的躲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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