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


    十二歲的米蕾蒂亞停下摘藥草的手,豎起耳朵傾聽。


    法螺貝與太鼓的聲音從遠方隆隆響起,響過路·克洛克的原野。


    (……救出同伴……亞琉加軍……撤退……帝國軍生存者……半數……)


    解讀同一音色的雷納多吆喝了一聲,起身伸展筋骨。


    「今天是耶賽魯巴特輸了啊。吉伊好像想辦法救出了不少人……公主大人,別哭喪著臉嘛。能有半數存活已經很不錯了。多摘點藥草回去吧。」


    山腹裏,彷佛隻有在這裏才能盡情生長的草地上,除了雷納多之外,另有好幾名謎樣的男人分散各處,正以生疏的動作將摘下的藥草藥花、藥樹的樹皮裝進籃子裏。


    每個人的長相、裝扮和攜帶的武器各不相同。唯一的共通點,就是所有人都意氣風發地上戰場,卻落得半死不活地回來,連腦袋都出問題的下場。多虧米蕾蒂亞幫忙療傷才撿回一條命,於是便跟著她四處晃蕩,不知何時起,成了人們口中的『米亞的拚接部隊』。他們籃子裏裝的東西幾乎有一半是雜草,不過這份心意還是令米蕾蒂亞感到很欣慰。


    「最近,耶賽魯將軍的狀況莫名地好呢。以前隻要一上戰場就吃敗仗,好幾次都波及到小公主,為了救出耶賽魯而四處奔走。」


    正如『職業劍客(太郎)』的牢騷,米蕾蒂亞數度從後方支援戰場,協助救出傷兵與撤退。這種時候,通常都和耶裏亞弟王家的耶賽魯巴特有關……今天也是在他的命令下負責補給工作,運送完物資和軍糧後,再來這裏摘藥草。


    「今日情報——天氣晴朗。對手是王朝大軍師裏裏,耶賽魯是不可能贏的。最近耶賽魯的連番勝仗異常可疑,有必要調查一下。這種紅白斑岩菌菇有毒。」


    『情報販子(文野)』一口氣說完一長串,隻是聽他說話的人隻記得最後提到的菌菇,其他的都忘光了。


    「還有情報指出,不久之後,從祭祀廳來的和尚軍師會成為耶賽魯的隨從。」


    哎呀呀……米蕾蒂亞心想。對自己頗為照顧的尼僧院長梅迪亞,每天都寫信要求加派醫療僧侶,結果這事還是不了了之啊。


    「不是與醫藥或葬儀相關,而是軍師,還真稀奇。祭祀廳……是法皇家派來的吧。」


    「和尚軍師派得上什麽用場啊。話雖如此,今天的小型戰鬥有點怪。該怎麽說呢……裏裏到底有沒有坐鎮軍中啊……耶賽魯是因為知道裏裏不在,所以才一舉進攻,結果反而輸了嗎?我真是搞不懂。」


    黑羊布偶從少女手中的布袋裏掉出來,在地上咚咚彈跳了兩下。雷納多輕輕撿起還給米蕾蒂亞,順便戳了戳布偶。金色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


    看到米蕾蒂亞珍惜地撫摸布偶羊的頭,雷納多望著滿是補丁的亞奇,又摸摸自己滿是拚接痕跡的臉。真想變成那隻羊,現在的我應該沒問題,反正拚湊縫補的程度也差不多吧?


    米蕾蒂亞仰望天空。藍色的天空裏,有白鳥飛過。


    ——就在此時,附近響起了尖銳的角笛聲。


    拚接部隊的人全體眼神丕變、飛身後退,伸手拿起武器。


    「『鳥眼(巴德)』!偵測敵軍位置!那是亞琉加軍的角笛——代表攻擊——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種地方!」


    『鳥眼』吹響法螺貝,發出如腹部蠕動般的奇怪聲響,令米蕾蒂亞沒轍。大概又是從哪個垃圾場撿來的吧。拚接部隊連法螺貝都是壞掉的。


    「敵軍——正朝這片岩場直奔?真的假的!亞琉加軍怎麽會知道這個地方。別說裏裏,連自己人都幾乎不知道這裏啊!」


    『職業劍客(太郎)』一個箭步朝係著的馬匹衝去,拔劍砍斷馬繩。


    緊接著,角笛聲分別從東西北三個方位響起,顯示敵人的數量。


    由音階聽來,敵軍已經從三個方位包抄過來。剩下的南方,是能夠望盡路,克洛克原野的斷崖絕壁——唯有殺出一條血路了。


    雷納多拔出大劍,跳上朝自己奔來的愛馬。其他幾名拚接部隊成員也紛紛跳上馬鞍,迅速朝三個方位分散,馳騁而去迎擊。


    雷納多看到米蕾蒂亞的表情後,歎了口氣。


    「就算叫我丟下公主大人自己逃,我也不會聽命喔。」


    「雷納多——『鳥眼(巴德)』回報的敵軍——人數太多。那不是能一邊保護我一邊甩開他們的數字。」


    雷納多無視米蕾蒂亞說的話,拉著她的手臂扶她上馬。


    「所以呢?我才不要一個人獨活呢。我是因為想待在孤獨的公主大人身邊,才擅自跟著您罷了。我不會理會您的命令。要是我們身上又有哪個零件損壞,您隻要像平常那樣拚拚接接地把我們修好就好啦。這點您很擅長吧?公主大人。」


    「——也有無法修好的時候。」


    「不會的,一定修得好。畢竟,公主大人連壞掉的心都能修理啊。」


    「雷納多——」


    「我今天很努力,腦袋非常清楚喔。要是我死了,公主大人也會死。」


    在注視米蕾蒂亞哀傷的表情之前,雷納多已經察覺到自己的變化。不僅滿臉笑意、嘴角上揚,話也停不下來。拔劍的瞬間,血液有如沸騰般,滾滾奔騰於全身。對死亡的不安,在一股類似酩酊的感覺裏得到中和,使人瞬間沉溺其中。雷納多拚命保持理性。


    連腦袋都壞掉的破爛雷納多——隻要拔劍,就會戰鬥到無法動彈為止。


    「我……我怎樣都無所謂。可是,我不想看到公主大人壞掉的樣子。」


    雷納多緊緊擁抱米蕾蒂亞,光是這樣就能讓自己覺得幸福,理性稍微恢複了一些。公主大人哪裏都沒壞,現在還沒有。還沒有像我這樣。


    「……所以我會爭氣,絕不能讓公主大人掉下去。別忘了,要守護到底……殺吧。」


    箭矢飛來。雷納多一劍斬落飛箭,策馬飛奔。


    ——人類的四肢在米蕾蒂亞眼前飛舞。數到第三個人時,她就放棄了。


    沒能躲過的箭矢命中馬腿。馬匹重重橫倒在地,將米蕾蒂亞朝地麵拋出。她在倉促間打了個滾站起來,亞琉加王朝的士兵已近在眼前。就算她隻是個十二歲的孩子,長槍依然毫不留情地朝她攻擊。


    「公主大人!」耳邊傳來雷納多的呼喊聲。


    「——」


    剎那間,她似乎看見眼角餘光有頭金發閃過。


    長槍的上半截消失,一條手臂還握著剩下半截的長槍,但已從手肘處被人砍落。噴濺而出的鮮血染紅米蕾蒂亞的上半身。刀光一閃,這次的目標是眼前男人的脖子。


    刀尖拔出,噴出的血將米蕾蒂亞整張臉染成鮮紅色。


    米蕾蒂亞差點被倒下的屍體壓住。在那之前,有個人從旁狠狠地一踢,將屍體踢飛出去。動作充滿不耐,彷佛踢開的隻是一顆擋路的石頭。


    站在屍體後方的男人,以極度厭煩的目光睥睨米蕾蒂亞。他有著金褐色的頭發,手上隻有簡單的護臂與護胸等輕便裝備,身著一件下襬很長的皮大衣。渾身散發某種野獸的氣息,與其說是正規軍,反而更像是傭兵或保鑣。


    看到他之後,米蕾蒂亞比看到任何人都還要放心。


    「吉伊……」


    「……喂、米亞,你的護身刀呢?我叫你拔刀啊!吼!又是隻有刀柄跟刀鞘!裏麵竟然還給我拿來裝紙筆。這不是鉛筆盒好嗎!你這個笨蛋米亞!」


    吉伊的東風單刀一閃,頓時血流成河,刀麵浮現波浪般的美麗刃紋。


    「站在動不動就得保護你的人立場想想好嗎!為了你這家夥,每次都害得夥伴遍體鱗傷,你想害死雷納多嗎!」


    米蕾蒂亞聞言一驚,


    四處找尋雷納多的身影,隻見他嘴裏不知咆哮著什麽,正在大開殺戒。但還活著。拚接部隊的其他成員為了讓她安心,也紛紛從樹叢中采出頭來。


    ……所有人都在,所有人都還活著。


    吉伊一邊用布巾仔細擦拭刀刃,一邊望著米蕾蒂亞。麵無表情的女孩為了看清楚雷納多,不假思索地用袖口擦掉濡濕眼睛的鮮血。動作莫名稚嫩。


    那模樣看來有股說不出的落寞,吉伊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尖。


    於是,她聒噪地抱怨著「好痛」。


    「痛什麽啊。說什麽快被軍師裏裏殺了,我才特地前去救援耶賽魯,結果抵達後才發現,裏裏根本不在那裏。正要回頭時,就聽到劈哩噗嚕的搞笑法螺聲。看看你,這不是正好中了計謀,遭對方突襲了嗎?」


    錯誤的情報並不是米蕾蒂亞散播的,前半段根本是吉伊在遷怒。不過,拜此所賜,總算撿回了一條命。聽起來,吉伊是在撤退到一半時聽見壞掉的法螺聲。話說回來,為什麽敵人如此準確地到這個地方來發動突襲呢——這也是個謎。


    「在前線居然還聽得見那個法螺貝發出的聲音,你是原始時代的人猿嗎……」


    「竟敢將你的救命恩人說成猴子,算你有膽識。臭小鬼,連道謝都不會嗎!」


    「……不是啦,吉伊……那個法螺的聲音,除了你之外真的沒人聽見。你手下的士兵也說,你好像突然對什麽起了反應,然後就一口氣衝到這裏來了啊。」


    米蕾蒂亞聞言回頭,說話的人有著深金色頭發,與宛如夏日晴空般的藍眼眸。


    「凱伊皇弟殿下……您也在啊。」


    凱伊,溫丁哥德(——因為太長所以省略……)夏洛姆拉格利亞。他是皇帝尤狄亞斯的弟弟,也是米爾傑利思的朋友,平常居住在帝都或聖都夏洛姆,一年頂多到前線巡視幾次。每次凱伊來,米蕾蒂亞的胸口就會小鹿亂撞。金發碧眼的他,總是令自己想起亞奇。


    吉伊將刀收入刀鞘,朝著忸忸怩怩的米蕾蒂亞鼻頭用力一彈。


    「你對四十幾歲的大叔害羞什麽啊?才十二歲就像個小大人似的。」


    「吉伊!你什麽時候開始對米亞講話這麽毒的?你以前明明巴不得將米亞捧在手心裏,現在卻讓十二歲的女孩滿身是血——你是故意的吧!」


    「少囉唆!我啊,對於那種都上戰場了,卻還是堅持不帶武器,連個敵兵都不願意殺的人,就是覺得很火大。與其讓別人代替你動手,還不如自己去死。」


    「米亞之所以平安無事,是因為羅傑先斬了那個士兵的手臂吧?」


    ……羅傑?


    隨著凱伊的視線望去,隻見一名戴頭巾的神官站在不遠處。他此時背對著眾人,蹲在屍體邊,似乎聽得見他正在輕聲祈禱著。種官手中握著僧兵用的手杖,黑色的鬥篷沾到了鮮血,兩者彷佛已融合為一。鬥篷下是以白色與水藍色為基礎色調的中階僧袍。遮住眼睛的頭巾下,露出一撮金發。


    「……不,我是以軍師的身分被派遣來的……不過,很慶幸自己能派上用場。」


    他站起來,朝著這邊半轉過身。


    蒼白的臉頰上,沾到幾滴敵人噴出的鮮血。由於頭巾戴得很低,因此看不清楚對方鼻子以上的長相。米蕾蒂亞為了道謝與遞上手帕,略帶生疏地靠近他。不過,他並沒有接過米亞遞過去的手帕,而是微微蹲下身子,像在撫摸雛鳥似地,以蒼白的手指輕撫米蕾蒂亞的小腦袋。


    米蕾蒂亞鼓起勇氣,用指尖抓著手帕,擦拭他臉頰上的鮮血。


    那張端正的嘴唇,似乎漾開了一抹笑意。


    眼眸宛如冰凍的藍色湖底,飄蕩著點點紅色花瓣。


    ——我的公主(米蕾蒂)。


    彷佛聽見那世上唯一僅有的聲音。米蕾蒂亞忍不住喃喃說道:


    「……亞奇……?」


    在飛舞的鮮紅花瓣中,有雙藍眼眸的神官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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