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爛雷納多——隻要拔劍就會失去理智,戰鬥到無法動彈為止。


    他聽到戰爭就笑著衝出去,不但失去理智,也失去了身體的各部位。頭皮剩下一半、眼睛少了一隻、一隻腳成了義肢。就連剩下的兩條手臂,也在四年前少了一條。


    破爛雷納多,他的生命……隻剩下一年多。


    一


    眼前刺客的頭顱飛起,另一端是四年不見的吉伊,他一臉不耐煩。


    『為了你這家夥,每次都害得夥伴遍體鱗傷,你想害死雷納多嗎!』


    他當時說的話,在腦中複蘇。啊,果真如他所說,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認。


    ……八月底,從『魔女左足(紮立亞)』出發,前往帝都史特拉迪卡的米蕾蒂亞,很快地進入了『魔王之森』。


    這是帝國之中,數一數二惡名昭彰的大森林地帶。沿途的景色與氣候不斷變換,簡直到了令人目不暇給的程度。從樹海到濕地,再到風穴地帶,地貌猶如被斧頭切斷般唐突轉變。不變的是棲息其中的全是足以致命的生物,無論在何處拿出指南針,指針隻會團團轉動,不管走到哪裏,都可能當場死亡。


    據說這裏是冬之王最初刺殺魔女的地方,地貌也從此產生變化,各種詭異的植物四處蔓延生長,由於太過奇形怪狀,這裏又稱為『受遇刺魔女詛咒的森林』。


    米蕾蒂亞剛闖過一處有著蒼鬱參天古木的巨樹林。在枝葉的遼蔽下,即使是大白天也處於陰暗之中。吃人肉的巨鳥在頂上盤旋、致使大腦發狂的花木香氣異常濃烈、大大大小的沼澤吐著看似有毒的氣泡,在林中各處形成陷阱。


    能活著離開的途徑原本就極為有限。謹慎的米蕾蒂亞選擇的,更是有別於旅人或商隊慣常行走的街道,那是一條幾乎不為人知的路線。


    (沒想到……)


    映入眼簾的,是看似幾天前死亡的人類遺體,還看得出骨肉的殘骸,在沼澤的酸液侵蝕下隻剩下一半。米蕾蒂亞努力讓自己不為所動,隻看了一眼就飛奔離開。草叢上掛著連巨鳥都不吃的徽章,上麵的圖案是象徵『狂信』的轉心蓮——屬於法皇家的暗殺神官。


    ……看來,法皇猊下和他身邊的人已經迅速采取行動了。他們的原則是不殺目標之外的對象,隻要與米蕾蒂亞分開,雷納多和吉亞應該能平安無事。


    (可是,吉亞的馬車一眨眼就插滿箭矢和匕首……雖然他表示已事先做了預防措施……)


    她看著自己那頭亂翹的頭發。米蕾蒂亞和奧蓮蒂亞不同,幾乎不曾在公開場合露麵,一頭醒目的銀發也染成了深咖啡色。不僅出發日期嚴格保密、路線也變更過,在這廣大的森林裏,對方是如何預先埋伏在自己會經過的地方呢?真是個謎。


    隔著裙子,米蕾蒂亞確認纏在大腿上的皮套與裏麵的護身刀還在。


    現在重要的是和雷納多分開。可以的話,自己必須一個人想辦法解決。


    有兩個人從聳立在前方的巨樹上跳了下來。


    米蕾蒂亞小小地吸了口氣,以單手將刀刃從刀鞘中拔出。她花了一點時間才讓手不再顫抖。接著身子一沉,一口氣往前衝。目標是對方的喉頭。


    ——不要殺人。


    雷納多的話,沉重地壓在胸口。


    (————)


    她表情扭曲,用力咽下翻湧而上的情緒,揮舞手中的刀。


    這時,某個從對向飛來的堅硬重物撞上了刀柄。咦——她才剛這麽想,手中的護身刀便飛了出去。強烈的衝擊力道彷佛能貫穿骨頭,幾乎將米蕾蒂亞整個人撞得往後飛,手腕閃過一陣麻痹。米蕾蒂亞踉蹌了幾步還是無法穩住身體,朝長滿蔓草的地麵倒去,她趕緊伸手撐住地麵。


    眼前,兩名刺客的頭顱名符其實地朝空中飛去。


    死者的另一端,那件除了耐用外沒其他優點的大衣映入眼簾。穿著它的是死神的代理人。


    「吉伊!」耳邊傳來雷納多錯愕的叫聲。


    緊接著,帶著東風刀現身的死神,俐落地斬斷分別從兩個方位飛來的箭矢,又立刻從掌中擲出某個東西——大概是隨手從路上撿來的石頭。


    伴隨著低聲哀號,遠方傳來兩個人死去的聲音。


    即使白天依然陰森昏暗的森林中,隻有那頭經常曝曬在陽光下的金褐頭發反射著光線。吉伊手中握著刀刃,就這樣盤起雙臂——緊盯著森林深處的某一點。


    「……那裏的,你們應該還有兩個人。不是法皇家,大概是『吹笛歌舞團』派來的搜索人員吧。看在我朋友的份上,這次饒你們一命,不想死的話就快點消失。」


    剩下的兩道氣息,瞬間消失。


    確認兩人離開後,吉伊才擦拭刀刃,一臉不耐煩地還刀入鞘。


    米蕾蒂亞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切。吉伊不是應該正在奧蓮蒂亞所在的東方葛蘭瑟力亞,或類似的大城鎮裏昂首闊步才對嗎?再怎麽說,也不可能會忽然出現在這座森林裏。


    難道是森林中的奇異花香讓自己產生幻覺?她不禁用力揉了揉臉頰與眼睛。


    等她再次睜開眼睛,吉伊不但沒有消失,反而以流氓的架勢蹲在眼前,惡狠狠地瞪了米蕾蒂亞一眼,然後毫不留情地伸手朝她額頭一彈。


    被死神吉伊彈額頭可不是好玩的事,米蕾蒂亞像個不倒翁似地往後倒,又馬上爬起來。好痛,這是現實。她試著觸摸吉伊胸口,好像真的是他耶。


    「——吉伊!真、真的是你沒錯……為、為什麽,你會在這裏啊?」


    「……喔,很有膽識嘛。對我這個救命恩人連一句道謝的話都沒有?」


    米蕾蒂亞再度成了不倒翁。


    米蕾蒂亞第二次爬起來時,吉伊已經從她身邊走開,麵無表情地將兩具無頭屍體踢進一旁的沼澤。隨著咕嚕咕嚕的聲音,漆黑沼澤將落入其中的頭顱和身體吞噬,吐出滿足的氣泡。米蕾蒂亞默默看著這一幕,這座森林就是這樣進食的。


    「你沒聽說嗎?奧蓮蒂亞要我來保護你的事。」


    「大姑母要吉伊來——吉伊,你竟然接受了?」


    「你這麽認為嗎?」


    吉伊臉上浮現冷笑,以若無其事的姿勢握住刀鞘中段。他聳了聳肩,那抹淡淡的冷笑已經從臉上消失。


    「……米亞,你應該知道我最討厭被束縛吧?」


    那雙眼眸轉瞬間失去情感,手指再次無聲地握住刀柄。空洞的眼神彷佛在訴說著,寧可殺了她獲得自由,也不要受到束縛。


    那看似緩慢的動作,卻令米蕾蒂亞逐漸無法呼吸,身體微微顫抖著。


    就算雷納多在身旁,一旦吉伊拔刀,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止他。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然而,壓迫感如潮水般急速退去,等回過神時,吉伊的手指已離開刀柄。隻見他伸手按壓太陽穴,一臉焦躁地坐在地上。


    「啊——混帳,頭快痛死了!可惡的東西。還以為殺了你就可以盡快閃人——奧蓮蒂亞那個臭老婆婆!」


    「啊,那、那個頭箍,該不會是……」


    米蕾蒂亞靠近吉伊,在他頭上摸索。那裏有條纖細的鎖鏈。手指剛碰到,便感受到一股雷擊般的咒語力量,隨即被彈開。奧蓮蒂亞的咒語很強,緊緊地鎖在吉伊頭上。


    「米亞,你再怎麽差勁,好歹也是個魔女吧。快想辦法弄掉這個鬼鎖鏈!我剛才救了你,現在是你報恩的時候了!」


    他好像忘記自己才救了米蕾蒂亞,就立刻想要殺了她的事實。


    「……抱歉……這個……我沒辦法。既然是大姑母做的頭箍……我、我想大概就連世界第一的咒殺士都解不開吧……」


    「……沒


    用的家夥,都是你的錯~~~~~~」


    吉伊惡狠狠地瞪了米蕾蒂亞一眼。如果換做別人,恐怕沒辦法說這麽多話,他的頭此刻一定痛得像是被人拿錘子毆打。即使是吉伊也痛得無法拔刀。


    米蕾蒂亞輕輕撫摸吉伊的頭,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什麽。那是某種古老的語言。


    吉伊似乎感覺痛苦減輕了些。很快地,也能大口喘氣了。


    「隻要朝反方向走,這個鬼頭箍就會收緊——我又不是你的管家。」


    要是真有這種管家,未免也太可怕了吧。


    不過,如果箍的不是頭部而是手臂,吉伊寧可當場斬斷手臂也會選擇自由吧。在這個世界上,吉伊願意跟隨的人隻有奧蓮蒂亞,他比任何人都熱愛自由。


    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四年前。想起葛蘭瑟力亞那一戰,一股難以言喻的心情便湧上心頭。米蕾蒂亞發現自己心情開始鬆懈,便慌張地將情緒壓下。對米蕾蒂亞而言,吉伊就像一條舊毛毯,隻要有他在就能感到安心。


    「呃……謝謝你過來,吉伊。」


    「謝你個頭。幹嘛跑到這種到處都是惡心菌菇和怪鳥的恐怖森林啊,不管用烤的還是用煮的都很難吃耶。」


    「……吉伊……你該不會是吃了這裏的菌菇吧?」


    「菌菇怎麽可能吃得飽!我吃的是怪鳥和巨大的蛋。」


    連狼都能獵食的肉食怪鳥,會發出人類嬰兒啼哭的聲音,在森林中徘徊,它們是這片詭異黑沼澤的主人。沒想到吉伊不但將它打落,連鳥蛋都毫不客氣地吃了。順帶一提,怪鳥的內髒也是黑色的,全身上下所有部位都有神奇藥效,隻要能抓到一隻,賣掉的錢便足夠玩樂十年了。


    (吉亞要是知道肯定會發出慘叫……)


    如果吃的是菌菇,事態就嚴重了。既然他吃的是怪鳥,暫時不會感冒了吧。


    這時,米蕾蒂亞終於想起雷納多。她找了一下,發現他彷佛嚇到失了魂似地趴在稍遠處的草叢中。


    「吉伊……拜、拜托,別做這種嚇死人的事。你剛才是真的想殺了公主大人吧!」


    「嘖,雷納多,我看你和平日子過太久,變傻了是吧。剛才那些家夥,你一人就能全部解決了!」


    「抱歉,太久沒戰鬥,直覺都不靈敏了……用不慣的刀和獨臂也害我搞砸了。不過,幸好有你趕來保護公主大人!感激不盡。」


    「你以為我喜歡啊!一旦想閃人,或是朝反方向走,這個鬼頭箍就會收緊!現在還多了你這個擅自跟來的家夥,根本增加我的麻煩,我可不負責保護你。」


    聽到「保護」兩個字,雷納多瞪大雙眼,莫名其妙地笑了。


    「欸~欸~~欸~~~很高興聽到你這麽說,啊——這下我可以放心了。」


    「我倒是很不爽。米亞,你要在那裏沮喪到什麽時候?」


    米蕾蒂亞試圖站起來,卻失敗了。比鐵絲還硬的藤蔓纏住頭發。她找尋短刀想斬斷發絲,不過吉伊已經搶先一步斬斷了藤蔓。從以前到現在,隻要米蕾蒂亞一剪頭發,吉伊不知為何就會不高興。


    掉在樹蔭下的短刀,也是吉伊用腳靈巧地拾了起來。


    米蕾蒂亞這次雖然成功站起來,但步履蹣跚,頭也有點痛。才踉蹌走了幾步,急性子的吉伊就板著一張臉走回來,像拎小貓似地把她拎了起來,背在背上。


    護身刀在吉伊手上,米蕾蒂亞大腿上的皮套依然空蕩蕩的。


    一旁的雷納多看著這一幕,不禁有些羨慕吉伊。


    米蕾蒂亞隻有麵對吉伊時毫不客氣。現在的她或許也肯讓雷納多背,不過如果讓她挑,她應該還是會選擇吉伊吧。從被撿到那時起,她和吉伊在一起超過十年,相處時間的差距是自己無論如何都贏不過的。


    「是說吉伊,你這麽多年沒和公主大人見麵,一點感想都沒有嗎?她已經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和十三歲時完全不一樣吧。你至少表現得驚訝一點啊。」


    「喔,我好驚訝,她竟然一點都沒有長高。簡直像這座鬼森林裏的克魯波克魯小人呢。」


    「大概不會再長高了……不是啦!你看看她這雙腿!或許人矮了點看不出來,但你看看線條多勻稱、腳踝多纖細。難道不該為此驚訝得呆住片刻嗎!」


    「你的腦袋真的愈來愈廢了,雷納多。啊——……」


    背著米蕾蒂亞的吉伊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胸部倒是長了點脂肪,差不多可以說是隱藏版巨乳了。要是沒一點好處,這差事還真是幹不下去……好痛!米亞~!你竟敢撞本大爺的頭,好大的膽子!」


    米蕾蒂亞給了吉伊後腦勺一記頭槌,她摸著鼻子,氣得全身發抖。為什麽擔任我護衛的人,偏偏是雷納多和吉伊呢。


    因為這緣故,讓她產生回到從前的錯覺。雷納多、吉伊、行李與我。在遇見戴頭巾的神官之前,一切都沒變的日常生活……米蕾蒂亞決定不再繼續想下去。


    自暴自棄之餘,她索性整個人癱在吉伊背上。這時,白色小花輕飄飄地飄落,掠過鼻頭。仔細一看,另一朵同樣的白花,就埋在金褐色的頭發裏。


    是卯花。米蕾蒂亞偷偷稱呼這種花為……吉伊的花。


    雷納多已經先回頭去找吉亞的馬車了。


    他的重心略為不穩,步伐看來有些踉嗆。


    ……米蕾蒂亞趴在吉伊背上望著搖搖晃晃的雷納多,喃喃嘟噥著:


    「吉伊,謝謝你過來。不是為了我,我要代替雷納多謝謝你……」


    吉伊左手扶著米蕾蒂亞,用右手掏了掏耳朵。


    「沒想到你會把雷納多帶來——他還能撐多久?」


    「……還有、一年……也可能不到一年吧……」


    「……我想也是。」


    吉伊隻說了這句話。米蕾蒂亞把頭埋進他那頭金褐色的頭發中。


    「別哭,把我的頭弄得好涼。」


    「……一下下就好,讓我哭一下。」


    破爛雷納多的身體原本就是破銅爛鐵,一直都小心翼翼地使用著。四年前那場葛蘭瑟力亞戰役中受的傷,更是造成無法挽回的結果。能保住這條命已經是奇跡了。如今的他失去一半的身體,脆弱不堪,五感遲鈍,唯一不變的隻有笑容。


    ——請說您想跟我在一起,公主大人。


    米亞的拚接部隊,隻剩下兩個人……很快地,就會隻會剩米蕾蒂亞一個人。


    明知如此,自己還是牽起他的手。這是米蕾蒂亞的決定。


    後腦像被雨淋濕般,令吉伊煩躁不已。真是的,我背的是發抖的小鴨子嗎?強忍住的嗚咽聲在頭蓋骨中響起,淚水彷佛沿著背脊滑落。這個小不點很少在人前哭泣,一定是因為看到吉伊的臉,心情鬆懈下來了吧。


    雷納多也有權利決定自己怎麽死。說起來就是這麽回事。


    吉伊將手中刀刃外露的護身刀,有如飛刀表演般,不停向上拋擲。


    今天,要不是吉伊用石頭砸向刺客,米蕾蒂亞就會用這把刀割開對方的喉嚨吧。這也是吉伊一直以來要她做的事。


    ……沒想到,他現在的心情會如此複雜。


    無論什麽理由,米蕾蒂亞始終不肯殺人,唯有她能激怒吉伊。這樣的她,隻要有某種藉口——為了雷納多、或是去帝都——似乎也能變成願意殺人的普通人。看到她這樣,與其說是滿意……不如說總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別殺人。


    會對自己說這種話的笨蛋軍師,從過去到未來,也隻有這個傻女孩而已。


    但是,那樣的她已經不在了。


    對米蕾蒂亞的興趣,開始變得不感興趣。背上背的不是小鴨子,也不是從不肯對吉


    伊屈服的米亞,隻不過是個還沒變成屍體的人類罷了。


    還有,一直要她殺人的自己,剛才為什麽故意丟出石頭阻止她呢?他不明白,吉伊心中也對自己留下了這小小的奇妙疑問。


    「吉伊,大姑母有托你帶什麽話來嗎?」


    「亞琉加王朝似乎也會派出刺客來暗殺你。」


    米蕾蒂亞聞言臉色一僵。衣服下,三色寶石項煉冷冷地觸碰著肌膚。「……這樣啊。」她隻能吐出這句話來。


    「——你後悔放走艾簡了嗎?」


    平常總是無法反駁這個問題——盡管不反駁還是會激怒吉伊——這次她難得做出了回應。沙啞的聲音,彷佛呻吟般地吐出沉重而清晰的回答:


    「對於幫助別人這件事——無論對象是誰——我都不想說後悔。」


    吉伊一邊走,一邊聽著她的聲音。她又從還沒變成屍體的人類,變回小鴨子了。吉伊眯起眼睛,隻回了她一句「是喔」。


    這聲音既不冷淡也不帶有輕蔑,讓抬起頭等待判決的米蕾蒂亞鬆了一口氣,她低下頭,又把臉埋進吉伊的後腦勺。


    「吉伊……這四年來,你都在做什麽?除了被通緝外,我沒聽到任何有關你的消息。」


    「是你害我被禁止進入帝都的吧!什麽……什麽都沒做啦。」


    他想破頭也想不出到底做了什麽。自己還真的什麽都沒做。


    接著,背上傅來一聲「是喔」,語氣透露出一絲欣喜,彷佛對吉伊這四年來一事無成感到很開心似的。


    還沒變成屍體的人進化成小鴨,又從小鴨進化成十三歲的米亞。但也隻有這一剎那。


    至於十七歲的米蕾蒂亞,有關於她的一切都還不清楚。


    米蕾蒂亞趴在全世界最安全的背上,出神地眺望著『魔王之森』。


    很久以前,她在這片森林裏的某個地方,遇見了亞奇。這次前往帝都,米蕾蒂亞堅決避開那個地方。一方麵避開,一方麵卻又去見他。黑羊亞奇一直被她丟在布袋底下,可是人生中卻到哪都帶著它走。回到過去隻是一種錯覺,一切早就和過去不同。米蕾蒂亞的刀鞘不再是空的,吉伊也已經不再為了「竟然讓別人幫你殺人」而生氣,而雷納多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


    『要是我們身上又有哪個零件損壞,您隻要像平常那樣拚拚接接地把我們修好就好啦。這點您很擅長吧?公主大人。』


    米蕾蒂亞把臉埋進吉伊的後腦中,心想……也有無法修好的時候啊。


    『不會的,一定修得好。畢竟,公主大人連壞掉的心都能修理啊。』


    φφφ


    ——當天晚上,雷納多發燒了。


    在此之前,他們晚上總是靠著尋找適合的洞穴勉強過夜,或是鑽進巨大樹洞裏,要不然就躲在風吹不到的岩石背後。如果什麽都沒有找到,就在吉亞的馬車裏度過夜晚。今天晚上預定休息的地方,剛好是米蕾蒂亞在地圖上做了記號的小木屋,這點讓她鬆了口氣。


    小屋裏,有張一百年前的破床。不過,比起露宿野外已經好太多了。雷納多躺在床上,一臉慚愧地歎了口氣道:


    「……抱歉,公主大人……可能是看到吉伊,讓我鬆懈下來了吧。」


    「咦?……看、看到吉伊?雷納多,你振作一點啊。」


    「啊哈哈。那家夥不是放走了兩個人嗎?我想他大概是故意的,為了將消息散播出去。一旦聽說死神吉伊來了,沒有人會笨到敢來偷襲吧。就算有,人數也會銳減……法皇家目前的暗殺種宮人數應該也不多。而且,即使在地下社會,吉伊的名聲也很響亮。在抵達帝都前,暫時可以安靜好一陣子了。所以我才會感到很安心。」


    或許因為經曆過漫長的傭兵生涯,雷納多的消息靈通到教人驚訝。


    吉亞正在屋外生火,可以聽見柴火燒得劈啪作響的聲音。混入柴火中的驅獸香木,傳來刺鼻的氣味。米蕾蒂亞端來在火上熬好的湯藥,從木碗裏舀起一匙,送到雷納多嘴邊。破床發出嘰咿聲,幾乎要陷到地板上了。還好毛毯是自備的,沒有破洞。另外也為他準備了在溪水裏冰鎮過的水枕。


    米蕾蒂亞裝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同時告訴自己沒事的。


    「那你就別擔心了,好好休息吧。我也從中午就開始頭痛,正在整理大姑母給的護身符和咒符。話說,你以前更誇張呢,總是受了重傷回來。啊……不知道吉伊能不能再去獵隻黑沼澤的怪鳥回來……就算不吃那個,他也是最不可能死掉的人,結果竟然被他吃了。」


    米蕾蒂亞隻對吉伊毫不客氣,就像對待家人一樣。雷納多忍不住笑了。


    「我才不吃那種食人鳥!有公主大人的藥就足夠了。比起這件事,公主大人,您頭痛啊?」


    雷納多一臉擔心,伸出僅存的一隻手放在米蕾蒂亞的額頭上。不過,相較之下,雷納多的手還比較燙。米蕾蒂亞移開雷納多的手,將他按回床上,又舀起一匙湯藥送到他嘴邊。


    「沒事……吉伊背了我之後,疼痛漸漸消退了。」


    「……咦,該不會……」


    「大概吧……我一直在想,刺客為什麽能正確掌握我們的位置。」


    大姑母精通媲美聖僧與咒殺士的咒術,但米蕾蒂亞卻一竅不通。不隻如此,她對咒術的承受力還很低,簡單的咒語就足以讓她發燒。而吉伊則和米蕾蒂亞完全相反,擁有堪稱最強的避魔體質,就算對他下咒,也會被他下意識地反彈。他甚至能夠自動幫助身旁的人驅厄避邪。奧蓮蒂亞總是被他們兩人逗得咯咯笑。


    「對手是法皇家的人,又擅長追蹤,或許對我下了什麽咒語吧。可是……如果沒有我身上的東西或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應該不可能辦到啊……」


    因此,她剛才才會整理起咒符來。


    雷納多側耳傾聽,聽見了柴火焚燒的聲音以及蟲鳴聲。是夏末的夜之歌。


    湯藥喝完後,雷納多凝視著米蕾蒂亞,伸出僅存的手輕撫她的臉頰。那白皙的臉頰,傳來一絲緊張的情緒。如果親吻她的臉頰,嚐到的一定是微苦的哀傷味道吧。她臉上此刻就帶著這樣的表情。雷納多微微一笑。自己的身體,自己自然最清楚。


    「……怎麽了?公主大人,發生了什麽事嗎?您看起來好像有話想說?」


    米蕾蒂亞微微張開口,再次閉上。她本想裝作沒事,看來是失敗了。


    她不打算說,不想承認帶他來是一個錯誤。公主大人總是能帶給雷納多喜悅。她一定不知道,就算明知一切,還要他留下來,究竟讓雷納多多麽高興。雷納多再度輕撫米蕾蒂亞的臉頰。


    公主大人真的不再笑了。從前的她雖然稱不上表情豐富,但隻要觸碰她,就會像含羞草一樣直接傳達情感。然而,現在的公主大人就像個損傷過度、身體一部分再也動不了的人偶。就算仍有情感,也如同被囚禁的小鳥,無法釋放出來。


    掩飾失敗的米蕾蒂亞,過了一會兒終於找到「想說的事」。氣氛既符合臉上的表情,也不會提及雷納多的身體狀況。自從決定前往帝都後她就一直在思考此事,卻始終沒有說出口。她輕聲低喃:


    「那個啊……到了帝都之後,我打算去佐哈爾監獄探望被關在那裏的耶賽魯巴特大人。」


    對雷納多而言,這是個出乎意料的「話題」。不過,這麽一說,米蕾蒂亞確實不太可能完全沒思考過這件事。他四年前失去的手臂正隱隱幻痛。


    在戴頭巾的軍師指示下,令葛蘭瑟力亞屍橫遍野的將軍。


    雷納多歎了口氣。連向來開朗的他都歎息,證明真相真的教人意誌消沉。


    「……你想問他,造成我們在葛蘭瑟力亞大敗的原因嗎?」


    ……米蕾蒂


    亞娓娓道出想見耶賽魯巴特的理由。聽完,雷納多凝視著她,嘀咕了一句「這樣啊」。


    今後,米蕾蒂亞不知還會受到多少傷害。四年前她就已經傷得那麽重了。陷入困意之中的雷納多暗自下定決心——至少我得對她笑才行。


    米蕾蒂亞替他重新蓋好毛毯,點燃蚊香並熄了燈後,走向屋外的火堆。


    隨著唧唧的蟲鳴聲,躺在吉亞那輛帳篷馬車上的吉伊猛然睜開眼睛。藉由明亮的白色月光與星光,他看見米蕾蒂亞踩著枯草而來的身影。火堆的火變弱了,吉亞正睡在火堆旁,於是米蕾蒂亞替他添加了幾束細枝和香木。不久,她似乎發現了吉伊,接著便傳來她躡手躡腳爬上馬車的聲音。


    米蕾蒂亞立刻將臉伏在吉伊的肚子上。原本因為吉伊的重量而下沉的馬車,如今承載了兩個人的體重。


    吉伊轉動眼珠,望著擅自以自己的肚子為床的女孩。不過,這次他沒有出言抱怨。為了嘉許她拚命忍住淚水,就當作是多了一條肚兜吧。


    二


    ——這裏是帝都史特拉迪卡。


    守護這座城市的七個城廓,彷佛貴婦禮服裙襬似地團團環繞,從上帝宮一直延伸到山腳下的庶民城區,如鹽一般閃閃發光的白堊建築『卷貝城』。


    比庶民城區中的最下層更低的底層處,形成一個擁擠不堪的住宅區。


    居民擅自在空地或建築空隙找地方搭建住家小屋,日子久了,縫隙自然成為通路,到處充斥著死路、巷弄盡頭與石階雜亂交錯,就連白天的空氣都混濁沉澱,視野更是陰暗不已。人們稱此處為『垃圾街』,到處散發著動物屍體、人與馬的排泄物、停止流動的地下水等臭氣,加上為了除臭而焚燒的便宜線香氣味。不習慣這裏的人,隻須半小時就會忍不住嘔吐頭痛,無法繼續待下去。


    在這正經人絕不會踏入的城區角落,一間連招牌都沒有的『店』,於深夜悄悄點亮了燈火。


    最裏麵的房間,身為店長的老婆婆叼著一根空的長菸管。


    她是個形似蟾蜍的老婆婆。骨節粗大的手指上戴著幾個寶石戒指,背脊挺直,臉卻怪異地扭曲,眼神犀利,嘴角不懷好意地彎起。


    她麵前的老人,是店裏長久以來的『貴賓』,正趴伏在桌子上。


    「唔喔喔喔喔可惡的奧蓮蒂亞!每次都擋在我們法皇家前礙事。十三年前的皇帝遴選也是——還以為這次候選人終於隻有我們家拉姆劄,鐵定沒問題了,豈料她不知又從哪裏找來一個來路不明的皇子,而且還讓小魔女輔佐他?真是夠了!」


    老人用力一拍,桌上的牛奶杯跟著彈跳起來。


    「對她施加咒術也沒用,還是一樣生龍活虎;派出的刺客一個也沒回來、下毒的蛋糕她也沒吃。難道那個臭魔女真的有神明保佑嗎!」


    「你這傻子,那個女人哪需要神明保佑。要是有辦法咒殺奧蓮蒂亞,我老早就下手了。這些年來,我接到的委托件數都超過三位數了吧。」


    老婆婆恨恨地在菸管裏填入菸草後點火,盯著不悅的老人看。多年來,這個男人至此店委托咒殺案件的次數多不勝數,結果竟然還相信世界上有神明保佑,真是可笑。不過他的職業畢竟是神官,用來支付咒殺費用的,也都是信徒奉獻的香油錢。


    老婆婆想起十三年前的那場皇帝遴選,從鼻子裏發出嗤笑聲。


    「這麽說來,你當時也氣急敗壞地衝到這裏來呢。說什麽『候選人隻有埃裏法茲和吉莉安!要是輸了,帝位就會被那個魔女奪走!絕對要在皇帝遴選前殺了奧蓮蒂亞!』,不但給了我一萬枚帝國金幣,還下跪拜托。哈哈。」


    「當然要下跪啊,誰教競爭候選人偏偏是那個奧蓮蒂亞!」


    男人怎麽也不願承認,擁有成熟美貌、睿智卓絕、在戰場上守護帝國的魔女將軍,確實擁有令人心醉的神性光輝。尤狄亞斯的大兒子年齡不過二十歲上下,還從未上過戰場,當然完全比不上她。


    那時,假如由奧蓮蒂亞出馬與大皇子埃裏法茲競爭皇位,下任皇位毋庸置疑地一定會落入奧蓮蒂亞手中。然而,擁有繼承權的繼承者卻接連離奇死亡,就連唯一幸存的埃裏法茲都逃亡、失蹤了——


    「……結果下任皇帝遴選因此不了了之,『女皇帝奧蓮蒂亞』當然也沒了下文。」


    「是啊,真教人遺憾,哈哈。當時整天舉行葬禮,誰有那個閑工夫。」


    「你還真敢說,不知是誰興奮地在這間店裏手舞足蹈了一個小時啊。」


    老婆婆望著喝了一口加入白蘭地的熱牛奶,不小心燙到舌頭的男人。無論下手的是誰,這個男人巧妙地利用了當時的狀況,仍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話說回來,原本當上皇帝的應該是我,尤狄亞斯才是當神官的命!要是三十幾年前,王朝皇帝亞琉加沒有出兵攻打帝都的話——」


    男人又開始囉囉嗦嗦抱怨起內心的不平,老婆婆心不在焉地聽著,吐了一口煙圈。三十幾年來,她已經聽對方抱怨不下百萬次了。


    三十多年前,先帝瓦倫狄米亞斯突然死亡,王朝皇帝亞琉加趁機襲擊帝都。


    據說,攻入帝都的亞琉加皇帝一口氣衝上玉座,在那裏與當時還是皇子的尤狄亞斯展開劇烈衝突。尤狄亞斯化危機為轉機,將亞琉加率領的大軍驅離帝都。話雖如此,當時帝都一團混亂,老婆婆也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無從確認傳言的正確性。唯一能確定的是——那起事件,讓尤狄亞斯當上了皇帝。


    「別說擊退亞琉加大軍了,那時的你隻顧著逃到我這裏來發抖祈禱。」——這句話,老婆婆並未說出口。在男人心中,似乎早已認定自己當年英勇奮戰亞琉加大軍,即使彈盡援絕也未受挫。不過,有時他也會說「那時剛好吃壞肚子了」。


    三十幾年來,還有另一個人也持續說著同樣的話。隻不過,那人不像這個男人滿口抱怨,而是每年都對皇帝尤狄亞斯本人提出退位禪讓的要求。


    「……那個魔女對皇位的執著,連我也不明白……聰明過人的魔女,為什麽會這麽想當皇帝呢……」


    「哼,那個魔女還能有什麽理由?隻要她一即位,就會立刻和亞琉加王朝展開和平談判吧。她在宰相會議上提過幾十次了,從二十五、六歲說到現在。」


    「是喔……原來如此。這不是好事嗎?那個魔女也已征戰幾十年了吧……」


    老婆婆從口中取出菸管。為了和平而爭取皇位嗎?雖然也不是不能體會,隻是莫名地有些難以接受。畢竟奧蓮蒂亞可是『沒有心的魔女』啊。


    「皇帝尤狄亞斯盡管怠惰又懦弱,至少懂得駁斥這個愚蠢的提議。」


    「………」


    虧他有臉這麽說。自己不上戰場,隻知道躲在男女將帥輩出的朱蕾米亞家後麵,將那個家族的人一個不留全部逼上戰場的,不就是兄弟王家嗎?


    再說,表麵上雖然誰也沒有說破,但今天法皇家的勢力能在全國紮根,還不都是拜長年戰亂及人民對死亡的恐懼所賜。透過葬禮、捐獻、進貢,龐大的財富就這樣流入法皇家。


    「……話雖如此,你們還不是想逼尤狄亞斯皇帝退位。」


    「那家夥都年過六十了,差不多到該退休的年紀了。站在法皇家的立場,自然認為他可以退位了。反正還有下任皇帝遴選,現在正是時候。」


    若非尤狄亞斯將諸多特權還給法皇家,曾經一敗塗地的法皇家也不可能重拾威望。就算對方是皇帝,隻要沒有利用價值,照樣一腳踢開嗎?


    老婆婆突然不想再看到老人。他那張油膩的臉上,總是掛著一抹死纏爛打、居心不良的奸笑。老婆婆朝他的臉吐出煙圈,男人於是嗆咳著背過身去。


    「……要談工


    作就快說,先拿十枚帝國金幣來。」


    「你還是這麽會敲竹杠!」


    男人憤然丟出一包錢,聽聲音應該有二十枚金幣。對方也不殺價,這種顯露出標準富家子特質的地方,老婆婆倒是挺喜歡的。金幣的聲音,讓她心情稍微好轉了些。


    下任皇帝遴選的事尚未對外公布,卻已傳人老婆婆耳中。


    「你剛才說魔女家找了個來路不明的皇子?除了拉姆劄之外,還有其他皇子嗎?奧蓮蒂亞找來的,該不會是法皇家的還俗和尚吧?」


    一旦進入法皇家,就等於放棄繼承權,無法再角逐皇位。不過,還有『還俗』這個最後手段。當今的皇帝過去也曾是一名神官候補生。


    「不太可能。身為法皇家上位者的我實在不該說這種話,但進入法皇一門的,都是一些老早就在繼承權競爭中落敗的家夥。法皇家根本是垃圾回收場,裏麵盡是空有自尊心和傲氣,優柔寡斷、怠惰軟弱,一味依賴神明的凡人,毫無決斷能力,一點用處也沒有。即使當上皇帝,一定也是昏君。」


    「……哎呀,你對別人的事倒是挺瞭解的嘛。不然,你認為會是誰呢?」


    「關於這點,不管我怎麽派人追查,就是查不出個所以然。尤狄亞斯和賽希爾已經打算承認那個皇子的正式繼承權了。不過,老實說……以我們兄弟王家荒誕淫亂的程度,就算真有哪個皇室私生子流落在外,我也不會感到驚訝。」


    「這倒是。」


    法皇家那些皇族出身的僧侶毫無節操、到處拈花惹草,替花柳歡場增色不少。況且,眼前這位坐上法皇地位的男人,在皇子時代也是花天酒地,無法公開的私生子更是多不勝數。


    「哼。如果沒有輔佐人,那種來路不明的皇子絕不可能獲得皇帝候補權。最糟的狀況是殺了小魔女,或者退一步讓他們來不及參加宰相會議。此事就拜托你了。」


    「小魔女啊……我可不打算親自動手——佛羅連斯。暗殺教團『山長老』的低階神官已經采取行動了,是你指使的吧?竟然在沒有獲得『長老』許可的情況下……既然你出現在這裏,就表示派出去的人全都斷了音訊吧?」


    男人板著一張臉,不悅地抿起雙唇。


    老婆婆叼著菸管。剛才聽到最有趣的話,莫過於「最糟糕的狀況是殺了她」這一句。


    「不關我的事。」男人說道。聲音平淡且毫無感情,彷佛來自無底沼澤。


    「那些家夥是骯髒的狂信派。不過,隻要能殺了魔女那幫人,誰動手都無所謂。」


    這說法真有意思。男人還是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賭上自己的職業和對神的信仰,打死不承認的確沒錯。但在老婆婆看來,雙方的狂信度倒是不相上下。


    「侍奉神的人不能委托別人殺人。但是,你這邊若有誰能幫忙鏟除小魔女,我不會少給你謝禮。事成的報酬是帝國金幣八千枚。不願意的話,幫艾莉卡一點忙也行。你隻要製作兩、三張咒符,就會付給你想要的金額。」


    「你要叫艾莉卡動手?」


    艾莉卡並非專門的暗殺神官,也非職業暗殺者,在執行手法上絕對遜色許多。然而,她的忠誠度毋庸置疑,隻要命令她殺人,就會二話不說確實下手。反過來說,她隻是一枚用過即丟的棋子。要她動手的話,必定需要人幫忙。這個男人能動用的棋子本來就不多,而小魔女背後還有『魔女』奧蓮蒂亞撐腰。


    男人的人生中沒有等人回答這件事,隻見他放下牛奶杯,從椅子上起身。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我差不多該走了,還得烤派呢。」


    派?……老婆婆想了一會兒才意會過來,露出虛脫的表情。是指那個派吧……


    「……嘉涅夏。」


    老婆婆對這名字起了反應。被男人這麽呼喚,或許令她想起了往昔。


    「你剛才說你不明白魔女為何對皇位如此執著。由我來說的話,我才不懂尤狄亞斯皇帝在想什麽。鏟除魔女和朱蕾米亞家,肯定對皇帝有好處,他大可利用法皇家。可是直到現在,皇帝還是會帶著金雀枝,在濃霧彌漫的早晨獨自祈禱。這習慣從孩提時代到現在未曾改變。皇帝想鏟除的並非魔女,而是我法皇家。」


    老婆婆放下菸管。盡管聲音輕微,聽起來卻很刺耳。


    「聽說尤狄亞斯皇帝的精神狀態,一年比一年錯亂……?」


    「那又如何?皇帝不這樣才稀奇吧?尤其是我們『冬之王』的直係子孫。或許可以說,正因如此,尤狄亞斯才能當上皇帝。」


    承襲夏洛姆拉格利亞血統的皇帝中,確實不時出現異常的情形。呈現不穩定的精神狀態與無法取得均衡的情感。彷佛為了彌補這些缺陷似地,皇帝的能力也十分出眾。比方說,前任恐怖皇帝瓦倫狄米亞斯就非常擅長戰爭與內政,不僅重新整頓陳腐的統治機構,也為帝國與臣民帶來勝利與繁榮。


    然而這類有為的皇帝,下場通常很悲慘。就連那位恐怖皇帝,最後也是在自己床上被殺死的。究竟是誰、以什麽手法殺的?連嘉涅夏都打聽不到任何情報。


    「要是尤狄亞斯變得像恐怖皇帝那樣,你打算怎麽辦?」


    「就是為了避免這種事發生,我才要他在那之前退位啊。」


    老婆婆嘴角一歪,發出冷笑。在這座城的頂端,沒有辦不到的事。就連任何凶手都辦不到的皇帝暗殺行動,身在第一階層的他們也能設法達成。他們不假借他人之手。縱使在這條惡德蔓延、地下情報橫流的街上,還是無人知曉『離奇死亡』的原因。


    「……佛羅連斯,你侍奉的到底是皇帝還是帝國?抑或是神?」


    男人用抹煞一切情感的眼神望著老婆婆。那雙眼睛,彷佛不通人語的蛇目。接著,他簡短回應了兩三句後,便披著鬥篷離開了。


    喀嚓,伴隨著莫名響亮的聲響,長針指向十二點的位置。當……當……擺鍾傳出報時的聲音。老婆婆看向桌麵上的『魔女』符卡。


    ——要是有辦法,我老早就下手了。


    ……比起膚淺的法皇佛羅連斯,嘉涅夏才是最想取『魔女』奧蓮蒂亞性命的人。像扼殺雪白的小鳥一樣,親手殺死奧蓮蒂亞,是她數十年來的心願。盡管咒殺行動失敗了無數次,她還是無法放棄。


    瓦倫狄米亞斯的玩具箱——『鳥籠』中,最美麗的三個人。


    那便是尤狄亞斯、亞琉加,以及奧蓮蒂亞。


    但玩具箱早已毀壞,三個美麗的人偶,如今分散在各地。


    當、當……


    宣告淩晨三點的報時聲,漸漸消失在夜晚的靜寂中。當……這樣就結束了。


    φφφ


    ……九月中旬,米蕾蒂亞一行人終於脫離『魔王之森』,踏上連接葛蘭瑟力亞與帝都之間的東西大動脈——〈龍骨大街〉的石板路。


    一路南下,秋老虎的威力十足,米蕾蒂亞伸手拭去脖子上的汗水。大街上的氣氛悠閑,有趕著數十頭山羊和綿羊的牧童,也有途經此地的旅人。風一吹,四麵八方便揚起了漫天塵土。


    雷納多說得沒錯。自從吉伊來了之後,襲擊者便不再出現,攻擊他們的頂多隻有怪物般的野獸和河裏的怪魚,而且幾乎都被吉伊拿來祭五髒廟了。從散落在路邊的人類殘骸看來,就算有刺客追來,多半也被『魔王之森』吞噬了吧。拜此所賜,在那之後,雷納多的劍始終隻發揮了拐杖的作用。


    話雖如此,走出森林後,不管是強盜也好,法皇家派來的暗殺神官也罷,再不見到人類的臉實在教人受不了。那座森林實在很詭異。


    隻要踏上這條〈龍骨大街〉,就算是吉亞那輛慢條斯理的馬車,頂多再七天就能抵達位於西方的帝都。


    看到大街上


    的石板路時,四年前的記憶瞬間浮現米蕾蒂亞的腦海。


    和吉伊兩人出城,在這條大街上第六度迎接黎明。天亮前的烏鴉啼聲……


    米蕾蒂亞回過頭,凝望遙遠的東方——葛蘭瑟力亞,大姑母所在之處。


    我不想再離開大姑母的身邊。


    ——不行,你得去。我們明年夏天再見,於紫丁香綻放的季節……


    耳邊傳來大街上的行腳商人的馬車及馬蹄的哇哇聲,令米蕾蒂亞回過神。


    她仰望天空,正好看見一隻大白鳥從西邊飛向東方。


    鞋底踩在石板路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沿著這條大街往西走,就能前往亞奇位處的大聖堂。


    「公主大人?怎麽了?今天就在村裏找間旅店好好休息吧。終於可以睡在床上、吃頓像樣的飯!」


    嗯!她朝雷納多點點頭,腳尖往前跨出一步。


    西方——皇帝與法皇、十二歲的皇子,以及亞奇所在的地方。


    雷納多,你的身體還好吧?這句話隨風飄逝,消失在東方。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Realia大地女神傳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雪乃紗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雪乃紗衣並收藏Realia大地女神傳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