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黏的風吹過,強烈的屍臭令胃傳出難聽的聲音。


    米爾傑利思麵無表情地強忍著胃液逆流的欲嘔吐感。過去他動不動就吐得死去活來,現在雖然說不上習慣這種味道,卻已能巧妙地故作鎮定。


    人稱『殘局處理者』的黑鷲部隊正在戰場上四處走動。


    名義上,他們的工作是找出並救援生還者,和回收遺物及遺體。不過,殺死還有生存機會的士兵來增加戰功,或是藉機奪取士兵身上值錢的財物等等,都是司空見慣的事,幾乎沒有人照規矩處理、埋葬屍體。然而,今天他們卻工作得比平常稍微認真一些。


    米爾傑利思冷眼觀望黑鷲部隊難得好好地在死者和生還者身上貼上標示用的色紙,策馬通過路。克洛克原野。黑鷲部隊的成員一見到他,立刻繃緊神經,從『稍微』認真變成『非常』認真。


    時值傍晚,視野不甚清晰。他環顧四周,豎起耳朵傾聽。


    沙沙、沙沙——他聽見挖土的聲音。沙沙、沙沙……


    米爾傑利思循著聲音下馬步行,看見有如小山的土堆,上麵插著墓碑般的棒子。定睛一看,那並不是墓碑,而是鏟子的握柄。


    很快地,他便看到了專心挖洞的銀發女孩。沙沙、沙沙……


    等挖到岩石後,女孩改用鶴嘴鍬。他默默凝視著在黃昏時分發狂似地挖掘巨大墓穴、麵無表情的十二歲少女。


    「——米蕾蒂亞,你再繼續往下挖,小心出不來喔。」


    挖掘聲瞬間停止。


    米爾傑利思走到洞穴邊。他往下俯瞰,發現米蕾蒂亞正不知所措地團團轉。她已經挖得比自己的身高還要深,怎麽看都無法自行出來。簡直就像一隻驚慌失措的老鼠,米爾傑利思忍不住歎了口氣。


    這麽脫線的『魔女』,算是相當罕見。


    「你在這裏挖洞,黑鷲部隊就無法埋葬屍體了。已是日落時分,你晚上又看不清楚,天全黑之後,你打算怎麽回城?」


    米蕾蒂亞雙手握著鏟子,沮喪地垂著頭。


    「……對不起……大叔父。」


    「我不是說過不要一個人往外跑嗎?今天雷納多又不在,其他『拚接部隊』成員,又不像雷納多那樣保護得了你。」


    「對不起……」


    米爾傑利思閉上嘴,避免繼續嘮叨……但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


    「雷納多再過兩天就能離開治療院了。」


    米蕾蒂亞又驚又喜地抬起頭——隨即再度低下頭。


    第一次在治療院遇到雷納多時,他可說是半死不活,就連梅迪亞尼僧院長都差點束手無策。由於米蕾蒂亞拚命為他療傷,雷納多好不容易才保住一條命,並且驚人地康複了,奧蓮蒂亞對此也很訝異。複原之後的他,立刻笑著衝上戰場。


    從此,他總是傷重地自戰場上被抬回來,治愈完畢後,又再度回到戰場,不斷循環重複。


    殘破不堪的雷納多,既開朗又瘋狂,一旦拔劍便會戰到無法動彈為止。


    身上布滿大小傷口的雷納多,隻要看到米蕾蒂亞就很高興。


    可是,米蕾蒂亞第一次領軍上戰場時,雷納多卻沒有衝出去。


    取而代之地,他總是跟在米蕾蒂亞身旁,隻要她遭到襲擊就慌慌張張上前守護。因為不像往常那般忘我地衝入敵陣,他毫發無傷地回到了城寨,每個人都為之震驚。不過,最驚訝的或許是他自己也說不定。


    雖然受傷的頻率不可思議地減少了,但每次出陣,雷納多的腦子還是有點不對勁,依舊滿身瘡痍。看到這樣的他,米蕾蒂亞感到莫名地悲傷。


    (請把雷納多……從我身邊調開。大姑母的命令,他非聽不可……)


    「的確,雷納多肯定會比你先死。」


    見米爾傑利思自洞穴旁伸出手,米蕾蒂亞怯生生地將鶴嘴鍬和鏟子遞給他。接著,踩著不斷滑落的土砂,一邊扒土,一邊奮力想靠自己力量從洞穴爬出來。


    米爾傑利思默默看著接過手的鶴嘴鍬和鏟子一眼,丟到一旁。


    粗暴的噪音令米蕾蒂亞嚇了一跳……大叔父為什麽又生氣了?


    她才剛這麽想,米爾傑利思已伸出雙臂,將她從洞穴裏輕輕拉上來。


    米爾傑利思的雙眼近在眼前,那是非常深濃的綠色眼眸。奧津城一族的眼眸都是綠色的,但沒有人的顏色像米爾傑利思這麽深、這麽濃。


    「比起獨自死去,他更希望為了你而死,所以才會跟在你身邊。隻要有你在,雷納多就算失去雙手雙腳依舊能活下去。和你分開,隻會讓他更瘋狂。」


    在這個世界上,比死亡更不幸的事比比皆是,一點也不稀奇。


    米爾傑利思單手抱住米蕾蒂亞,小心翼翼地拍掉她臉上的泥土。每當這種時候,米爾傑利思的心情總是很複雜。明明和奧蓮蒂亞完全不同,有時卻會在她身上看到奧蓮蒂亞的影子。比奧蓮蒂亞年輕許多的米爾傑利思,從未這樣抱過她,因此才會更加有感而發。


    「……你至少該努力不讓自己死在無人知曉的地方。」


    「為什麽你就是不肯老實說句『別輕易死掉』呢,米爾傑?」


    米爾傑利思轉過身,發現奧蓮蒂亞正一臉笑意地走近剛才被他隨手丟在地的鏟子。他忍不住皺起眉頭。


    「……奧蓮蒂亞,身為總將軍的你,怎麽會來這種地方——」


    「簽名簽累了。另外,有個不太好的消息。米亞得暫時睡在牢獄裏。」


    「你說什麽?憑什麽?開什麽玩笑?是耶賽魯巴特故意要整她嗎?」


    「是凱伊。他在軍中監察時,發現米亞擅自花光吉伊的錢。吉伊好歹是個將軍。不過,吉伊自己也因為觸犯幾百條紀律和違反軍法,品行和行為都無可救藥,希望他接受懲罰的投訴書多得數不清。加上對上司出言不遜、態度不佳等理由,被判入獄服刑半個月。」


    「……關於吉伊,沒有反駁和抗議的餘地……可是,米亞又犯了啊?」


    他朝米蕾蒂亞望去,隻見那小小的身子縮得更小了。她不肯接受奧蓮蒂亞與米爾傑利思給的零用錢,卻老是擅自亂花吉伊的錢,教人猜不透她在想什麽。


    「還不如一起來挖墳墓。反正不管挖多少都用得到。」


    「奧蓮蒂亞,天快黑了,萬一有什麽——」


    「那就由你來保護我啊。我不這麽想的話就不會來了。」


    米爾傑利思緊緊閉上嘴巴。


    奧蓮蒂亞望著巨大的墓穴。黑鷲部隊為了在天黑前完成任務,正馬不停蹄地將無名屍投入洞中。即使挖了這麽大一個洞,還是轉眼間就堆滿了。被拋進去的屍體,彷佛煮得熟爛而分解的肉,骨頭和腸子暴露在外,靜靜躺在裏麵。


    這裏總有一天也會變成綠意盎然的公園吧。奧蓮蒂亞露出嘲諷的微笑。美麗的公園底下,往往是古戰場,眾人毫不知情地走在昔日的屍體上方。這樣也不賴。人們在這裏哼著荒腔走板歌曲的日子,何時才會到來呢。


    看到奧蓮蒂亞真的動手挖起墳墓,米爾傑利思不禁仰望天空。


    這個世界上,會穿著禮服和高跟鞋挖掘墓穴的也隻有她了吧。他放下懷裏的米蕾蒂亞,拔起插在地上的鶴嘴鍬。米蕾蒂亞也連忙拿起鏟子,跟著一起挖土。


    帝國軍最強的將帥在傍晚奮力挖掘墓穴的光景太過奇特,黑鷲部隊隻能拚命裝作沒看見,用比平常快三倍的速度賣力工作著。


    ……等月亮升起時,米蕾蒂亞已夾在大姑母和大叔父中間打起瞌睡。米爾傑利思抽走她手裏的鏟子,奧蓮蒂亞則輕輕摟過她的頭,讓她躺在自己大腿上。


    他們總共挖了五個墓穴,黑鷲部隊在其中四個埋入大量屍體後,先行回去。


    夜幕低垂,蟲鳴聲此起彼落。此地隻有他們三人與蟲子,還有屍體、僵屍和鬼魂。後麵三者就算真的存在,也安靜得難以察覺吧。


    奧蓮蒂亞靠在墓穴底部,撫摸米蕾蒂亞的頭發,咧嘴笑著。


    「現在要是有王朝士兵從上麵倒下泥土將我們掩埋,就戰敗了呢。」


    這就叫自掘墳墓——米爾傑利思喃喃說了無聊的玩笑。他苦著一張臉,將手裏的鶴嘴鍬扔出去。彷佛受夠了一切,他一臉不悅地以單手解開胸前兩、三顆鈕扣。平時穿戴整齊的他,此刻卻滿身泥濘、一副邁遢樣。


    「確實不無可能。替對方省下挖墳墓的時間,他們肯定高興得大笑。」


    雖然是自暴自棄的說法,但有那麽一瞬間,米爾傑利思覺得這樣也不錯。


    充斥蟲鳴的耀眼月夜裏,一起活埋於三人共同挖掘的墳墓中……就不用在這沒完沒了的世界活得這麽辛苦了。


    奧蓮蒂亞一死,戰爭就會結束。


    「…………」


    米爾傑利思屈起單邊膝蓋,以深沉的綠色眼眸仰望著皎潔明月。


    「……對了,米爾傑。聽說凱伊從祭祀廳帶了個從軍僧侶過來,還是個罕見的派遣軍師來著?而且總是戴著遮住臉龐的頭巾,絕不拿下來。」


    「……那張臉啊……上次遭到襲擊時,他救了米亞,所以我去見了他一麵,想向他道謝……那個人藏在頭巾底下的,是金發碧眼的絕世美貌。」


    奧蓮蒂亞睜大了雙眼。不分男女,法皇猊下向來喜歡長得好看的人,但連米爾傑利思都讚歎的相貌,還真教人想見識看看。


    「根據祭祀廳的意思,他即將成為耶賽魯巴特身邊的軍師……拜托,希望他是個優秀的參謀,別再讓米亞一天到晚為了救援耶賽魯東奔西跑……」


    關於這點,奧蓮蒂亞也有同感。畢竟,他從來不接受魔女家將帥的建議。


    「那個僧侶名叫羅傑,外表看起來頂多二十一、二歲。不過……」


    這裏不乏法皇家的間諜與刺客,隻是都和法皇一樣膚淺。唯獨這個男人……


    被對方的藍眼凝視時,米爾傑利思還以為自己要被吞沒了。


    光是看到他的微笑就能解開心房鏽蝕的鎖,一不注意就會奪走一切的雙眸。倉促間反射性地將心武裝起來,對方卻露出惡作劇似的微笑。彷佛握住充滿慈愛卻冰冷的手一般,是個謎樣的青年。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神官身分。他不屈服於神以外的東西,不受任何人事物支配。


    「……就算是間諜僧,我也不認為那個男人會聽命於法皇。」


    縱使是個高深莫測的男人,他救了米亞依舊是事實。


    米蕾蒂亞在旁熟睡著,米爾傑利思輕摸她的頭。看到那溫柔的動作,令奧蓮蒂亞忍不住仰望天空……為什麽在她醒著時,你不這麽對待她呢?


    眼前這一幕,令她想起剛撿到米亞時的事。為了照顧這隻小雛鳥,她和米爾傑利思兩人手忙腳亂,用毛毯裹著她、拍拍她的肚子哄她入睡,感覺這段時光永遠不會消失。奧蓮蒂亞眺望著皎潔的明月,開口說道:


    「……米爾傑,我想讓米亞離開前線。她不適合。」


    米爾傑利思轉動眼珠看向奧蓮蒂亞的側臉。她看起來像在生氣。


    「現在是吹什麽風?那種事你明明早就知道了,卻還帶著她到處上戰場。」


    「是沒錯啦,但我最近突然覺得很不安……情況和過去有所不同。不隻耶賽魯莫名其妙的連勝很有問題,對手——裏裏的情形也很怪,他好像不在軍陣中。明年,他負責輔佐的亞琉加十三王子·艾簡將在十三歲初赴戰場。艾簡今年才十二歲,還無法出陣。可是,感覺有好一陣子沒見到這位王子了。」


    米爾傑利思聞言心頭一驚……耶賽魯巴特莫名其妙的連勝。


    還有,凱伊刻意前來「監察」的真正目的。


    「……難道,艾簡王子被囚禁了嗎?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


    「欸,米爾傑。上次王朝士兵算準米亞的所在地,展開突襲的事,似乎是有人將米亞出賣給王朝,做為得到艾簡王子的『回禮』。」


    「————」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還是趕緊找個理由,讓她離開前線吧。順便將她至今的經曆、姓名一並抹消,安排她到奧津城裏生活。」


    這次米爾傑利思是真的感到震驚。因為那意味著,奧蓮蒂亞將永遠放開米蕾蒂亞。


    「雖然我選擇待在戰場(這裏),但米亞不同……明知如此,我仍帶著她奔波。」


    初次相過時,米蕾蒂亞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什麽都不會說。她不肯靠近人,於是奧蓮蒂亞隻好主動接近她。米蕾蒂亞一直緊抱著黑羊布偶,但是某天,她輕輕回握住了朝自己伸出的手。有時是陌生人、有時是大姑母,她們玩起這場沒有血緣關係的家家酒。奧蓮蒂亞其實還滿喜歡這種感覺。


    就像米蕾蒂亞到哪都帶著黑羊,奧蓮蒂亞不論去哪都帶著米蕾蒂亞。她很清楚,這孩子是自己重要的羊。對米爾傑利思而言或許也是。不過,已經夠了。


    「在淪為什麽都無法選擇之前,讓她自由吧……我已經回不去了。」


    「數十年來,你之所以回不了奧津城——」


    一字一句,米爾傑利思狠狠地吐出話語,彷佛瞪視著她。


    「是因為從三十多年前開始,皇帝就派出刺客暗殺你了。」


    奧蓮蒂亞嗬嗬笑著。是啊——她這麽說。


    蓊鬱的綠色、流水的聲音。遭朝露沾濕的翠綠草木,充滿雨的氣味。黎明前夕,走在布穀鳥啼叫的濃霧深山裏,感覺好像會遇見神明。從沒想過,最後不經意回頭望見的景色,竟會成為自己寶箱中最重要的東西。


    「能把心思花在米亞身上,也隻有現在了。就算無法再扮演親人,也希望她能在某處好好活下去……這種念頭,已經數十年不曾出現過了呢。」


    聽她喊大姑母、大叔父,像這樣在墳場裏一起看流星,這些事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吧。如果沒有米蕾蒂亞,她根本不可能和米爾傑利思在墓地過夜。


    她是帝國最強大的魔女軍師。可是,數十年來都無法成為女帝,無力改變國家,也沒能終結戰爭,隻是將族人不停送上戰場,讓他們徒然送死罷了。


    這十幾年,她守護不了任何東西。隻是個守護不了任何東西的無用魔女。


    「……米爾傑,我連米亞的寶物都守護不了嗎?我好想守護……」


    米爾傑利思無法回答。


    舍棄美麗的故鄉——即使想回也回不去——始終獨自留在戰線的奧蓮蒂亞。如今將再次放開米蕾蒂亞的手,選擇孤身一人。


    ……假如,現在有人能來將他們三人埋在墓穴中,米爾傑利思一定會帶著幸福至極的心情,向對方道謝。


    ——因為幫助敵國王朝王子逃獄等理由,米蕾蒂亞被送往帝都。奧蓮蒂亞也被解除帝國總帥職位,遭到貶職,這些都是不久之後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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