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的米蕾蒂亞,盯著在寬大樫木桌上攤開的地圖。


    (自從那個戴頭巾的軍師來到耶賽魯巴特大人身邊……)


    她依然盯著地圖,伸手在文件資料堆裏搜尋,像變魔術一樣從裏麵抽出幾份文件。即使被她攔腰抽了幾張文件,高塔仍勉強保持住平衡,沒有倒下。之前她曾對雷納多說「資料堆努力站穩腳步的模樣真可愛」,結果雷納多哭著回應「可愛這個詞是用來形容活著的動植物吧!」。


    (……果然、有點怪……)


    熱風從敞開的窗戶吹入,夾帶著翩翩飛舞的紅色花朵。


    夏末秋初是夾竹桃盛開的季節。她擦掉脖子上的汗水,仰望遼闊的夏日晴空,感覺有點暈眩……對了,我喝過水了嗎?


    ……想不起來。這時,入口的門突被破壞,碎成粉塵。


    「公主大人,西瓜西瓜西瓜~~~~!西瓜冰好了!快來吃吧!」


    「耶!」


    「門、擋路!x劈了它!也切了西瓜!走路有風!目光凶狠!」 (編注:原文為スイカを切る、肩でかぜを切る、メンチを切る,同樣帶有切る字眼。)


    穿過那道化為殘骸的門,精神異常高昂的特攻隊員一擁而入。他們無論外表或腦袋都破破爛爛,以瘋狂聞名,被稱為『米亞的拚接部隊』。


    大概是衝得太快以致手滑,原本抱在手裏的西瓜飛了出來。


    『職業劍客』太郎目光一閃,拔劍出鞘,動作快得有如殘像。


    「唔喔喔,西瓜大將的首級!我收下了。接招吧,看我的密技——西瓜超新星爆炸!」


    看在米蕾蒂亞眼中,一切都成了慢動作。


    『鳥眼(巴德)』和『鎖匠(布雷克)』抓住『職業劍客(太郎)』的雙腳,將他拉倒,『情報販子(文野)』為了護衛西瓜,丟出法螺貝轉移『職業劍客(太郎)』的注意力,『雜技演員(飛鼠)』則趁他被法螺貝吸引的瞬間從旁救出西瓜,再施展輕功縱身飛離。成為西瓜替身的法螺貝承受劍客的密技,猶如超新星般爆炸—


    房裏頓時煙塵飛揚。


    「……………」


    全力守住西瓜的『拚接部隊』頓了一下,臉色鐵青。西瓜是守住了,但重要的小不點公主部隊長要由誰來守護啊——?


    一行人戰戰兢兢轉過身,隻見雷納多盤腿坐在樫木桌上,手握足以斬斷馬頭的大劍,將所有迸飛的碎片擊落。


    小不點公主就在他身後。見她平安無事.所有人的臉又明亮了起來。


    看到拚接部隊一臉充滿成就感的表情,雷納多連發怒的力氣都沒有。


    「……太郎……要斬西瓜大將,隻要切成三角形就可以了吧! -l


    「那樣很無聊啊。我想在小不點公主麵前展露華麗的心技體合一絕技嘛。」


    「你閉嘴,太郎!為了讓小不點公主吃到冰鎮的西瓜,我們可是在隱藏水窟旁等了一個晚上耶,你竟然打算讓大家的努力成果爆炸!」


    雷納多回頭看著米蕾蒂亞,她正將手放在紅腫的脖子上,皺著一張臉。


    「……我就知道。你完全沒有離開過房間,而且也沒喝水對吧?」


    『職業劍客(太郎)』隻花了三秒鍾就將西瓜切成三角形。『情報販子(文野)』在上麵撒鹽,拿了兩片過來,雷納多立刻把其中一片塞進米蕾蒂亞嘴裏。


    米蕾蒂亞咀嚼著,冰涼的西瓜甜美多汁,好吃極了。


    雷納多也吃著另一片,歎了口氣。


    「公主大人,如果沒人往您嘴裏塞東西,您幾乎什麽都不吃。別讓人擔心好嗎?」


    對米蕾蒂亞而言,飲食就像補充燃料,除此之外她對吃東西一點興趣也沒有。要是不盯著,她甚至會拿野原上的樹果或軟糖充當一餐,經常餓到走路搖搖晃晃。


    (她似乎缺乏自己進食的概念。)


    從小到大,隻要燃料見底,奧蓮蒂亞、米爾傑利思或吉伊就會立刻為她補充,習慣之後,米蕾蒂亞自行確保食糧的本能便更加退化……就像害怕人類的小動物,隻有在喂食時會主動靠近一樣。雷納多能夠明白這種心情。


    米蕾蒂亞一邊擦汗一邊接過第三片西瓜,眼睛盯著拚接部隊看。


    「除了雷納多,大家不是都以耶賽魯巴特大人的傭兵部隊身分,接到出陣命令了嗎?」


    所有人立刻移開視線,叼著西瓜鑽過那扇隻剩木框的門,一溜煙地逃跑了。雷納多也眼神遊移。『米亞的拚接部隊』不過是個自稱。他們之所以沒被解雇,是因為所有人原本就不在乎軍令,就算沒接到命令也會擅自衝上戰場、加入行軍。


    不過,最近和過去相反,即使接到調動命令他們也不會行動,但對軍令視若無睹這點仍舊未變。


    「公主大人近來幾乎沒有上戰場的機會,因此大家隻能跑去祭祀廳的和尚田裏偷西瓜,沒有別的事情可做,無聊得很。」


    米蕾蒂亞停止咀嚼,目光往下飄。這西瓜是……


    「因為耶賽魯的進擊節節勝利,造成公主大人的文官工作增加,真令人難以置信。戰功、褒賞、新堡壘的配置、俘虜的處置、降將的待遇報告……唉,過去哪有這麽多花招。沒有吧?」


    米蕾蒂亞從崩落的文件中翻找,挖出地圖和幾份文件。


    雷納多邊啃西瓜邊湊過來看,細數地圖上的標記數量。


    「這十天,耶賽魯攻下的敵方堡壘兩個、出擊次數五次,沒有敗績……看來這次派給耶賽魯的頭巾軍師,相當厲害呢。」


    「……你是說祭祀廳派來的羅傑大人吧。」


    總是以頭巾遮住眼睛的神官。自從那次救了米蕾蒂亞之後,就沒再見過麵了。不過,她總是能從報告書的內容得知對方的『戰果』。


    「……他擅於謀略,是個很出色的人。個性謹慎、洞察先機,無論進退都能精確掌握時機,臨機應變能力佳。因為他賞罰公平,綱正軍紀,士兵的士氣和向心力都恢複了。對於俘虜的亞琉加士兵和降將,也能適才適用,準確掌握敵方陣營的具體情報。所以才能在這麽短的期間內有效贏得勝仗。」


    不過,對於拒絕降伏歸順的敵將,他會當天處刑。這種心狠手辣的地方也很令人在意。


    「可是,不覺得有點奇怪嗎?連戰連勝得也太順利了,讓人不禁懷疑該不會是王朝軍師裏裏設下的陷阱。實在很難相信光靠一個軍師,就能讓耶賽魯打贏這麽多場仗。」


    「那也是因為耶賽魯巴特大人願意完全按照那個軍師的建議采取行動。」


    至今為止,耶賽魯完全無視魔女家的建議,老是擅自命令軍隊行動,然後等吃了敗仗,才要求魔女家救援。那個笨蛋到底怎麽了——雷納多隻覺得傻眼。過去,各軍陣營都知道『朱蕾米亞家出謀將、耶裏亞家出勇將』,耶賽魯好歹也是武門耶裏亞家的人,隻要他願意或許還是辦得到吧。


    「不過……未免也太順利了……」


    「難道真的是圈套?」


    「如果是的話,這對亞琉加軍來說損傷似乎太大……裏裏大人親上前線的這半年——無論布陣或防衛,就連吉伊都找不到攻擊的空隙,現在卻這樣……?」


    肯定有問題。可是,不管怎麽盯著地圖與布陣圖看,都找不出問題在哪裏。


    米蕾蒂亞歎了口氣,打算從其他在意的事開始處理。


    「雷……雷納多,如果你沒事的話,傍晚可以陪我一下嗎?」


    雷納多睜大雙眼。那個最怕開口拜托別人的米蕾蒂亞竟然這麽說?


    要是有些許猶豫,米蕾蒂亞馬上就會自找台階下,雷納多立刻點頭回答:


    「可以啊,隻要是為了公主大人,不論到哪我都


    奉陪。」


    米蕾蒂亞開心地露出溫暖的笑容,雷納多受到感染,也跟著笑了。看到公主大人逐漸會笑會聊天,就是他最高興的事。


    在那之後,米蕾蒂亞與雷納多道別,前往某個地方。


    她從布袋裏拿出錢包,將扁得可憐的錢包攤在手心……簡直比薄燒蛋卷還薄。搖一搖後,一點聲音都沒有。她朝裏麵看,鬆了一口氣。


    (……太好了,剩下的錢還夠買一顆西瓜……)


    走著走著,心跳突然不自然地加速,腳步卻愈走愈慢,甚至有些顫抖。


    米蕾蒂亞隔著布袋,撫摸和錢包放在一起的亞奇羊。


    (……做為跟隨耶賽魯巴特大人的參謀,從祭祀廳派來的神官……)


    她隻曾在用手帕替對方擦拭臉頰的那一剎那,見過他的長相。柔順的金發下,是宛如惡魔打造的美貌。蒼白的肌膚、冰凍湖底般的眼眸——還以為是亞奇。


    其實,米蕾蒂亞幾乎忘記亞奇的長相了。即使在夢中記得,醒來後也會像捉不住的雲朵一樣散逸,隻剩下朦朧的印象。這令她產生罪惡感,因此才想認定那個人就是亞奇。


    但或許這樣也好……


    等待奧蓮蒂亞從戰場上歸來;加上米爾傑利思,三人一起睡在墓穴中;惹怒吉伊;為雷納多與拚接部隊縫補傷口。過去,她認為自己長大之後一定會去找尋亞奇,可是現在……她不知道。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她的寶物多到收藏不完,世界不再隻有亞奇。然而,一切的根源還是有亞奇的身影。


    這樣……你願意原諒我嗎?


    (……所以說,那是羅傑大人,並不是亞奇……)


    米蕾蒂亞搓揉自己的耳朵,好熱。臉頰也不太對勁,喉嚨乾渴。羅傑大人應該正跟著耶賽魯巴特大人東奔西走,不在聖堂裏。我隻是去還錢罷了,僅此而已。


    (心之所以跳這麽快,是因為擔心錢不夠還的關係……)


    嗯。


    忽然傳來歌聲,米蕾蒂亞豎起耳朵,那是耶魯賽巴特的歌聲。雖然隻是偶爾,他有時會唱歌,歌聲非常動人,但他絕對不會在魔女家的人麵前引吭——尤其是他討厭的米蕾蒂亞——因此米蕾蒂亞隻能像這樣從遠處聆聽。老實說,米蕾蒂亞很喜歡聽他唱歌。


    米蕾蒂亞慢條斯理地走到聖堂,卻不好意思從正門走進去,於是繞到後方的菜園。這塊被雷納多等人稱為『和尚田』的土地,種著滿滿的草藥和各類蔬菜……地主卻不肯分給大家吃。就算如此,偷西瓜還是不對的行為。


    (……呃……一顆西瓜的錢……對了,留張字條,放進信箱裏好了。可是,這樣好像又有點小題大作……啊、有了,西瓜藤蔓——)


    米蕾蒂亞不經意地朝柵欄內的菜園望去,一秒之後,她感到渾身僵硬。


    一道人影籠罩上來,有人站在她的身後。


    「昨天出現西瓜小偷集團,剛熟成的三十顆西瓜,一夜之間就被偷光了。田地變得光禿禿的,成了名副其實的和尚田。我想那些西瓜一定很好吃。這位小姐,你知不知道是誰做的啊?」


    三、三十顆——米蕾蒂亞咽了一口唾液。確實是很好吃沒錯……


    該將心愛的雷納多他們交給神審判,還是將自己的良心賣給惡魔呢?這個決定將影響她往後人生的色彩。


    米蕾蒂亞的人生就此染上一層曖昧模糊的黃綠色。


    「……請、請問損失金額……大概是多少呢?」


    「以市場價格來說,兩顆能賣一枚銀幣,所以是十五枚銀幣吧。」


    她將整個錢包翻過來,隻倒出了三枚銅幣。


    這種時候,吉伊會選擇直接賴帳。大姑母呢?……或許也會賴帳吧。至於我——呃,我先回家好好想想吧。得思考如何籌錢。


    轉身就要離開的米蕾蒂亞,這次真的以為自己的心跳要停止了。站在身後的人,正是羅傑神官。防曬用的頭巾依然蓋到眼睛上方,隻能窺見嘴角和一撮有如精致黃金工藝品的金發。氣溫明明高得彷佛能灼傷皮膚,羅傑白皙的肌膚看起來卻冰涼舒爽。


    「咦、啊……羅傑、神官……」


    他端正的唇,露出若有似無的微笑。


    「你來這裏,有什麽事嗎?」


    「不、那個——西瓜——不是,我要回去了。」


    「就要下雨了喔。」


    咦——還來不及思考,雨水便滴落臉龐。


    積雨雲轉眼間遼蔽了太陽,陰影籠罩世界。


    米蕾蒂亞被牽著手臂往前走。雨勢逐漸變大,衝到菜園旁的小屋屋簷下時,全身已經淋得濕漉漉。不過,隻要再曬曬太陽,應該很快就會乾了。


    (太好了,這種雨馬上就會停了吧……)


    米蕾蒂亞正準備拭去下巴的雨滴,羅傑伸出手指,為她拂開貼在脖子上的頭發。就這樣撚起一根鬈曲的發絲撥弄起來,似乎很喜歡她的長鬈發。


    米蕾蒂亞手足無措地蜷縮起身子。對方這麽做,應該不是因為積欠西瓜錢的緣故。


    「在雨停之前,可以借用一點時間嗎?公主。」


    「咦……?好的。不過,若是有關葛蘭瑟力亞行政方麵的事,還是問席格林迪大人比較——」


    「不,是關於你的事。我看了報告書,得知你即使在戰場上,刀鞘依然空空如也?……見到你那次,也是這樣呢。」


    米蕾蒂亞垂下頭。當時救了自己的是這名神官,殺人的是吉伊。


    「……給您……添麻煩了。」


    「如果有什麽理由的話,能不能告訴我?原因是什麽?」


    大雨傾盆,雨滴激烈地敲打在地麵上。聽不見其他聲音,兩人就像是被雨幕阻絕在世界之外。


    ……至今,她不曾對任何人說過理由。


    米蕾蒂亞也沒自信能說清楚。可是,為什麽呢?或許是這彷佛遺世獨立的時間,再加上對方是看不到表情的神官吧,米蕾蒂亞竟然開口了:


    「……很久以前,我自己這麽下定決心。那是我給自己訂下的規則……」


    在夜裏的濃霧森林中,她抱著亞奇,不斷哭著問自己。


    ——我能為你做什麽?


    「過去……有個人為了守護我,殺了很多人。」


    成為人類的亞奇羊。留著金發、身穿漆黑鬥篷、還有一雙寶石般的藍眼。


    「那個人的名字是?」


    「……亞奇。」


    米蕾蒂亞的聲音細微得幾乎聽不見。


    「那個人明明有要去的地方和想做的事,也沒有任何救我的理由。可是,他卻回頭……把一切給了我。無論是未來……還是性命。因為亞奇……才有現在的我。他明明可以丟下我不管,卻回頭替我殺了好幾十個人,用盡自己的一切。我……」


    雨勢愈來愈強,感覺更加與世隔絕,四周靜悄悄的。


    米蕾蒂亞閉上眼睛。


    將那句罪孽深重的話說出口:


    「……我好高興。」


    堅硬的外殼裂開的瞬間,一陣令人目眩的情感湧上心頭……好高興。


    破爛的雨傘和亞奇羊。除此之外,自己沒有任何東西。連名字都沒有,一個人孤零零的。


    可是,亞奇回到了這樣的米蕾蒂亞身邊,陪著她。


    或許不該這麽說。亞奇並未視她為必須,兩人也就隻見過那麽一次。自己更不知道亞奇回頭的理由。然而,那個時候,米蕾蒂亞擅自認為,那是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被無條件愛著、守護著。


    亞奇不顧後果,拖著瀕死的身體回來,隻為了保護米蕾蒂亞到最後一刻,用盡殘存的性命與未來。


    憶及往事,令她情不自禁地露


    出微笑。


    「亞奇差點死掉,還說『這事態完全不在我的計畫之中』。」


    「嗯。」戴頭巾的亞奇如此回應。


    「我到現在還記得,他說『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麽不對勁。明明還有很多想去做的事,不過』……『好吧,算了』……他笑著這麽說……」


    亞奇真的是不假思索地將一切給了米蕾蒂亞。


    蒼白的手撫摸著米蕾蒂亞的臉頰。才剛拭去淚水,又不斷滑落,像雨水般沾濕了美麗的手指。


    「因此,現在的我是亞奇的全部。是亞奇造就了我。我連真正的名字都沒有,也無法做得像大姑母那麽好……連普通的事都辦不到,常常一個人挖著墓穴……」


    她毫無自信,不知道自己哪裏值得人喜愛。她害怕被大姑母和大叔父討厭,愈去煩惱該如何是好,就愈做不好。隻有當別人對她伸出手,接近她時,才不會逃避,乖乖留在原地等待。她膽小又卑鄙,難怪吉伊會討厭她。


    說不定,拚接部隊那些人也和自己相仿。遭人輕蔑、疏遠,就算想表現得和一般人一樣,也隻會讓腦中一團亂,變得愈來愈奇怪。正因為和他們是同類,才能安心地待在身邊。和他們在一起時,即使失敗、感到不知所措,也不會遭到恥笑。拚接部隊是米蕾蒂亞的小小避難所。


    他們是貨真價實的『米亞的拚接部隊』。米蕾蒂亞也是其中一份子。


    「……亞奇用自己來交換,隻為了守護我。無論寂寞或痛苦,甚至想停下腳步……隻要想起這些,我就能再次前進。」


    與亞奇相遇時的米蕾蒂亞就像封閉在蛋殼裏,因此脫離之後,她才會覺得自己取得了全世界。她將當時的大部分記憶,都放進一個鎖已永遠損壞的箱子裏,隻有關於亞奇的事還勉強抓在手中。


    包括深夜中的濃霧森林、鈴鐺的聲音、為他撐傘的事,以及亞奇的感情。


    「亞奇他……全身漆黑,總是生著氣,很冷淡,感覺上就像想要破壞整個世界。亞奇知道自己需要那種黑暗的憎惡。一旦失去,就是死路一條。他知道殺了人就不再是人類,卻還是自願走上那條路。」


    「…………」


    「對吉伊而言,殺人是自己的價值。但亞奇的原因肯定不同。為了那個原因,就算不再當人類也無所謂……可是,那個毫無理由、毫無心機地來幫助沒人要的我,笑著說『好吧,算了』的亞奇,現在在哪裏呢?」


    「…………」


    「我擁有他。」


    他以憎惡為糧食,視人類為動物般殺害,就此拯救米蕾蒂亞。接著又將拖住自己腳步的米蕾蒂亞當作一顆小小的絆腳石,打算殺死她。然而,他雖然勒住米蕾蒂亞的脖子,終究還是沒有殺她,放開了手。


    ——如果我也有良心這種東西的話,說不定就長得像你這樣吧。


    苟延殘喘的他,笑著躺在屍體之中這麽說著,邊撫摸她的臉頰。


    那或許隻是玩笑,亦或是最後隨口說說的話。但是——


    如果——米蕾蒂亞擁有說著『好吧,算了』而沒殺死她的亞奇……


    「我希望能一直擁有他。」


    因為我能為你做的、能替你守護的東西,就隻有這樣。


    「之所以……不帶武器,隻是因為我沒有自信能夠不拔劍、不傷人。唯有什麽都不帶,我才能守住自己訂下的規則……因為我的心一點都不堅強。可是,現在那成了支撐我的力量……」


    ——別殺人。這短短的一句話,需要用盡所有勇氣才說得出口。就像與全世界為敵似的。曾幾何時,這番話成了自己重要的根源。即使在這個地方,那可能是句充滿錯誤的話語。


    吉伊冷血目光的另一頭,有奧蓮蒂亞的苦笑、米爾傑利思為難的表情,還有令人鬆了口氣的氣氛,以及雷納多和拚接部隊的咯咯亂笑。


    無論動搖多少次,她還是會帶著空無一物的刀鞘上陣。


    「不過,我認為如果有人為了保護不帶武器的我而死,那也是錯誤的……」


    總有人得代替不殺人的米蕾蒂亞動手。為了保護米蕾蒂亞,雷納多的身體愈來愈殘破。都這樣了,自己還堅持不改變,這個選擇究竟是不是對的……她自己也不明白。


    「如果有人願意包容你、保護你……」


    彷佛讀出米蕾蒂亞的心思,聲音從雨的另一端傳來。


    「……就表示,對那個人來說你很重要。對方一定也認為維持這樣就好。他能為你做的事,不代表其他人也做得到。有人老早以前便放棄的寶物,你至今仍好好擁有。相信現在的你,不隻是亞奇的『良心』。」


    最後那段話夾雜在雨聲中,聽得斷斷續續。


    「但是,也有不必為了這種事而煩惱的世界喔。要不要跟我一起來?」


    祭祀廳,或者帝都。不管哪個,肯定都是沒有前線堡壘、沒有士兵,也沒有屍體的世界。那裏是殺人有罪的地方。不需要辨別活人與屍體、替斷臂縫合,也不必為長出蛆的傷口治療。


    米爾傑和思大叔父真正冀望的,就是這個吧——除此之外的世界。可是——


    「……不行。那裏沒有大姑母、大叔父,沒有雷納多,也沒有拚接部隊和吉伊。所以,我不去。」


    就算沒有屍體,如果少了大家,那裏就等於什麽都沒有。


    「……沒有他們不行嗎?」


    「……他們對我而書很重要。沒有人強製我留在這裏。雖然我總是裹足不前,還帶著空刀鞘上戰場……看起來很心不甘情不願。」


    你高興就好——大姑母笑著這麽說。每次看到米蕾蒂亞在挖墓穴,大叔父總會露出不悅的表情。吉伊一天到晚找她碴。即使如此,米蕾蒂亞依然想留在這裏。並不是因為被奧蓮蒂亞帶著走,而是自己想要留在這裏。


    沒有亞奇的世界。


    不知從何時起,米蕾蒂亞將奧蓮蒂亞與吉伊等人悄悄放在了不同於亞奇的架子上。她總是擔心自己無法治好拚接部隊身上不斷增加的傷…晚上不睡覺,躺在墓穴底部,心急地等著最晚歸來的奧蓮蒂亞和米爾傑利思。


    這個地方,有米蕾蒂亞的現在和心。她希望自己是被這裏所需要的。


    就算手足無措,就算容身之處像貓的額頭一樣狹小,就算這裏是全世界最難守護重要事物的地方……她還是想留在這裏,想待在大家身邊。


    假如將重要的東西全部舍棄,到了輕鬆的世界……那裏也什麽都沒有。


    「亞奇雖然是最重要的,卻不是全世界。可是,等哪天亞奇需要我,等我再次聽到鈴鐺聲……要我全部都舍棄也沒關係。我會向重要的人們道別,隻帶走一把雨傘,到處尋找他,即便到世界的盡頭。這就是我為自己訂下的規則。」


    亞奇曾經拋棄一切救了我,而我能回報他的,就是為他做同樣的事。


    賭上自己的一切。


    「……你愛亞奇嗎?」


    「一直都是。」


    亞奇是在這個世界找到我的人。他叫醒懵懵懂懂的我,給了我名字和心,以及絕望與愛、踏上道路的力量,還讓我擁有繼續攜帶空洞刀鞘的勇氣——這些就是我的一切。


    羅傑包覆住米蕾蒂亞的身體,將她緊抱在胸前,愛憐地撫摸她。動作輕柔得如同輕撫神明賜予的寶物。絲絹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為了我以外的重要事物,選擇留在這裏,而我將坐於對立的位置上,我的公主(米蕾蒂)。今後我將繼續前進,正如你不肯退讓,我也不會妥協。我的規則和你不同。你能說愛我到什麽時候呢?」


    「咦……?」


    遮蔽世界的水幕逐漸稀薄、斷續,最後消失無蹤。


    「雨停


    了唷,我的小公主。即使必須殺光你心愛的人,我也要繼續向前。沒錯,我根本不在乎。」


    米蕾蒂亞腳尖騰空,被一把抱在懷中。對方的手指勾住她下巴,還以為要抬起自己的臉龐,卻見頭巾漸漸靠近。柔軟的金發映入眼簾。


    宛如冰凍湖底的純藍色雙眸,浮現一抹促狹的笑意——


    「——我將在這個世界最黑最深的地獄底層等你。」


    接著,在她的嘴唇烙印下一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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