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蓮蒂亞仰望天花板崩坍大洞裏的天空。


    高遠的晴空中,不知從何處吹來的花瓣,像水彩一樣點點分布。


    豎起耳朵,凝神細看。似乎能聽見沿著一道拋物線,星星寂寞墜落的聲音。


    「……這樣啊,耶賽魯巴特死了……」


    奧蓮蒂亞坐在攤開的絲巾上。此處是四年前成為戰場,戰敗後始終被廢棄著的要塞遺跡。椅子是以瓦礫堆成的,托著臉頰的手肘撐在自己的大腿上。


    昏暗中,隻有幾道光芒照射,偶爾看得見晶亮的塵埃飛舞。


    「連大白天都能讀出星芒軌道的人,也隻有你了呢,奧蓮蒂亞大人……」


    「這倒未必。」


    奧蓮蒂亞親手為坐在眼前的人注入咖啡。對方苦著一張臉,為難地喝了幾口討厭的咖啡。能毫不躊躇喝下敵人衝的咖啡,這種將帥已經不多了。對彼此來說都是如此。


    明明討厭戰爭,一旦踏上戰場,便搖身一變成為無人能比的戰爭高手——他就是亞琉加王朝的天才軍師裏裏。


    「……聽說你將正式徵召米爾傑利思殿下前往前線,奧蓮蒂亞將軍。」


    「是啊。原本想讓米爾傑留到最後的,可是,朱蕾米亞的將帥已經不多,米爾傑……席格林迪和他的孫子芬·李爾……」


    ……隻有這樣了。奧蓮蒂亞說著,啜飲一口咖啡。說出口之後,才覺得胸口一陣難受……隻有這樣了。其他人都到哪裏去了呢?


    到哪裏去了……


    「你沒將『第二個魔女』和吉爾貝因將軍算進去呢。」


    「饒了我吧,你們想要的隻是我的人頭不是嗎?」


    「不……隻有你已經不夠了。早從四年前開始就是這樣。」


    「…………」


    裏裏喝了一小口黑色的液體。正好符合他現在的心情,又黑又苦又酸。


    「……我們的十三位王子,也隻剩下一人了。」


    那是裏裏在葛蘭瑟力亞戰役中救出,逃過一劫的十三王子艾簡。


    十七歲……和米蕾蒂亞一樣大。


    「……不是還有身為王姊的公主嗎……」


    「咦?是指梅菲大人嗎?喔,你說的是她的孩子裏恩啊?裏恩尚且年幼,父親身分又不明,無法成為王朝將帥。」


    「……我說你們啊,明明能與我和席格林迪在戰場上對峙,對自家公主卻不屑一顧。」


    「我才對於能不當一回事地將你推上戰場的尤狄亞斯皇帝感到不可置信呢。」


    裏裏漆黑的眼睛,正麵迎上奧蓮蒂亞的目光。黑炭般閃亮的雙眼,漆黑的頭發,象牙色的肌膚,身穿有著東風紋下襬的長袍。奧蓮蒂亞眯細眼睛笑了起來。


    「……謝謝你,讓我想起琉加的臉了,裏裏。」


    有時就這麽遺忘了,過去的尤狄亞斯、亞琉加……還有自己。


    三人在一起的時候。


    裏裏朝奧蓮蒂亞胸前伸出手。


    「如果你還能這麽想,我懇求你,現在還不遲,跟我走吧……亞琉加陛下需要你。這麽一來就能結束了,即使不是一切都結束。」


    不知已有多少次,裏裏就像這樣前來。這確實是皇帝亞琉加真正的心願。至今仍是。曾幾何時,這位過去以美貌聞名的裏裏將軍也已老了幾十歲,兩隻眼睛隻剩下一隻,伸出的手布滿了舊傷痕。


    奧蓮蒂亞雙手包覆杯子,沒有握上裏裏的手。


    「……能結束嗎?天才軍師想相信的謊言,才不能夠相信呢。」


    「奧蓮蒂亞大人!」


    「琉加真正的願望不是這樣喔。我也不是。這樣還不夠。」


    「那麽,到底要到什麽地步才肯罷休呢——我的主君!」


    裏裏眼中湧出淚水。雖然為了艾簡王子,已經失去了一隻眼睛,淚水仍不斷從空無一物的眼窩中滑落。他是如此悲不可遏,發出無聲的吶喊。奧蓮蒂亞想為他拭淚,卻辦不到。自己的雙手沾滿鮮血。最痛恨戰爭與死亡的裏裏,一直夢想著和平。可是,他的人生從最初到最後,都隻有戰爭。


    奧蓮蒂亞無法斷言那不是自己的錯。


    「要等多少城市變成焦土、多少該守護的將兵成為亡骸,你才願意收起對抗的武器?葛蘭瑟力亞那場戰爭還不夠嗎?殺死尤狄亞斯皇帝,將帝國納入版圖——真的是我皇的心願嗎?請你告訴我,奧蓮蒂亞大人——請告訴我不是。我已經——搞不懂我的主君了。」


    奧蓮蒂亞將杯子放在瓦礫堆上。


    「……這樣啊,果然還是不行呢。琉加也是……」


    「……他說不談判,也不做任何讓步……」


    某處傳來瓦礫崩塌的聲音。乒乓、鏗當……彷佛吊鍾的聲音。


    「這樣啊。這就是琉加的……意誌。」


    即使已成了一堆瓦礫,世界仍不斷瓦解崩落。何時方休?直到落入惡魔所在的地獄底端。


    愛與恨都比人加倍強烈,有著黑炭般眼珠的王朝王子。


    他正在盡頭的最深處等待。


    「……他會上陣呢,琉加……」


    「……咦?」


    「裏裏,你要我告訴你琉加的想法嗎?」


    「如果你要說的是放棄的話語,我不想聽——」


    即使嗚咽著,裏裏仍無法放棄。他還懷抱著夢想。裏裏上戰場的理由,是為了和平。


    兩人就像多年好友。事實上,彼此一定能成為好朋友吧。可是,他們已經像這樣對峙數十年,站在敵對的立場運籌帷幄,指揮軍隊,不知激戰了多少次。


    裏裏的手布滿傷痕,那是在與奧蓮蒂亞的戰爭中留下的傷痕。然而,他依然毫不猶豫地對奧蓮蒂亞伸出手,無論多少次。


    擁有這種雅量的將軍,下個世代一定找不到了。是我們這些大人將這種美德剝奪殆盡。甚至把該獻給對方的敬意和尊嚴,都毫不保留地轉變為殺意與憎惡。仇恨太多,殺戮也是,已經到了雙方都筋疲力盡,遍體鱗傷的程度。


    即使到了這個地步,還是連一點休養生息的時間都不願意給對方。


    「裏裏,我無法握住你的手,不是因為我們是敵人。如果隻有我逃走,那就沒有任何意義了……裏裏……我站在戰場上的時間太長,比你更長,幾乎永無止盡。我也有無法舍棄的東西,以及無法放棄的事物。我和你不同,沒辦法說是為了和平。不過,那也是必須結束戰爭……才能獲得的東西。」


    無法舍棄的東西,無法放棄的事物。和裏裏不同的,奧蓮蒂亞的心願。


    裏裏不明白。


    幾十年來,絕不允許敵軍攻破前線的魔女軍師總是冷靜分析戰況,殺敵無數。可是,無論將來襲的亞琉加軍隊擊退多少次,她絕不主動深入王朝領土攻城掠地,連一次都不曾。她不打無謂的仗,隻要亞琉加軍隊敗逃,她就不再進擊,盡可能以俘虜代替殺害,在遣返俘虜之前,也不曾粗暴對待。


    無論是即使短暫仍足以用來喘口氣的無數休戰期間,或裏裏始終能懷抱和平總有一天會到來的夢想,皆是因為帝國總帥是奧蓮蒂亞的緣故。


    然而這十年來,比起己方生還人數,殺敵愈多愈被視為榮耀。這場戰爭實在持續太久了,無論是戰爭或是人,都慢慢改變了。


    「裏裏,你剛才說,隻有我的人頭已經不夠……這是誰說的?」


    「…………」


    「是艾簡王子吧。」


    「…………隻要戰爭……停止……艾簡大人一定也能恢複成原本那個他。」


    無依無靠的艾簡王子,從小就由裏裏扶持輔佐,教育他,保護他。奧蓮蒂亞低聲說道:


    「是啊。隻要有你在他身旁,一定會


    的。」


    不知從何處又傳來一塊磚瓦崩落的聲音,就像這個世界。


    很久以前,某些人拚命保護,不使其崩壞的一磚一瓦,如今一一崩塌——崩塌——毀壞——破壞——總有一天會變成一堆瓦礫,彷佛什麽都不曾有過。


    耶是我們自己的錯。可是這一切,奧蓮蒂亞和其他大人卻不用承受,惡魔將笑著從孩子們身上奪取、回收。


    奧蓮蒂亞在四年前領悟了這個道理。惡魔從米亞身上回收的,是羞赧的微笑,以及「不殺人」的話語。為了奧蓮蒂亞,那雙小手殺了人,四處撿拾拚接部隊的遺體,挖掘墳墓,找到內髒外露的雷納多而嚶嚶哭泣,終於再也不相信未來與希望,不相信戰爭總有一天會結束。


    ……還以為犯下的錯能由自己來償還呢,真是高估了自己。根本就不是這樣。


    必須在毀壞的世界中繼續生活下去的,不是我們這些大人。


    可是,王朝與帝國對這一點卻毫不在乎……奧蓮蒂亞自己也是。漫長的戰爭,使她逐漸疲於思考。


    結果導致了那場葛蘭瑟力亞戰役。


    「裏裏,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就連亞琉加為什麽將你貶到前線的事也是……所以我試著調查了一下。我也一樣,直到最後都不打算放棄。」


    奧蓮蒂亞抬頭仰望天空。曾經以為,隻要離開『鳥籠』就能獲得自由。


    「我已經幾十年沒回去心愛的故鄉。我一直想著總有一天絕對要回去,可是,隻有我一個人回去沒有意義。聽我說,裏裏。我們三人的心願始終都是一樣的……即使是現在也不例外。為什麽會這樣四分五裂呢……大家明明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裏裏心中一震。有十年的時間,王朝皇帝亞琉加身上發生過什麽事,沒人知道。


    少年時期的他曾經下落不明。對於那空白的十年,他至今仍絕口不提。


    但是,在追隨他的這數十年來,裏裏也隱約明白了一些事。


    正因如此,裏裏才會前來迎接奧蓮蒂亞這麽多次。然而——


    奧蓮蒂亞喝掉自己那杯咖啡,取走裏裏手中的杯子。


    「聽好了,你要保護自己這條命……小心自己人。」


    裏裏露出賭氣又自暴自棄的表情。討厭戰爭的和平主義者裏裏,三番兩次遭同僚欺騙,不知道因此被送上前線多少次,每次都頑強地生還了。


    「為了艾簡王子,要保護好自己。隻要在你身邊,艾簡王子就沒問題……他可是為了你,才十二歲就獨自闖進帝國,被我軍捕捉,又九死一生逃獄成功的王子。」


    裏裏低下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艾簡逃亡成功的奧蓮蒂亞,因此遭到貶抑調職,放王子逃脫的少女則被送進監獄。葛蘭瑟力亞戰役之所以如此慘烈,全是因為失去奧蓮蒂亞指揮的緣故。即使如此,她對此卻不置一詞。


    「當時我忍不住笑了,沒有比那更值得高興的事。一想到長大後的艾簡王子,明年會健健康康地來殺我……我可能會高興得笑出聲來。」


    「……王子至今仍不知道當初救了他的少女是『誰』。」


    「米亞自己也不會說的……因為為了保護我,她在艾簡王子麵前刺殺了列奇瑟王子。」


    太子列奇瑟,為了讓初次上戰場的艾簡撤退,不惜與奧蓮蒂亞展開誅死決鬥,就在那時候,被米亞刺殺。


    「太子列奇瑟撤退到一半時力竭而死,因為不願他的頭顱落入帝國軍手中,艾簡王子親手斬下他的頭,抱著回國……當時的他,還隻是個十三歲的小男孩。」


    隻有奧蓮蒂亞的命已經不夠了……難怪他會這麽說。


    不過,奧蓮蒂亞也不可能交出米亞的人頭。即使得用生命保護她。


    心中一陣感慨……該怎麽做才對?到底是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


    「對現在的艾簡王子來說,你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所以你一定要活著,不要被殺了……別變成琉加那樣。」


    「……對那個小魔女而言,你也是一樣吧。」


    「……我不行。我雖然能為那孩子死,卻無法為她而活。這個承諾,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分成兩半,分別交給兩個人了,所以……」


    奧蓮蒂亞噤口不語。所以,我不在之後,這個世界一定要……


    明知自私,還是忍不住許下了這樣的心願。在最後的九個月裏,請一定要……


    讓那孩子找到能和她一起活下去的某個人……


    …裏裏離去後,奧蓮蒂亞獨自坐在瓦礫堆上。


    從天花板上的大洞裏,可以看見高遠的晴空,還有白色的鳥。


    從前,他們三人總是一起躺著眺望天空。依然是那片和當初相同的天空。


    「……都沒變吶,琉加……直到最後的最後,你還是不放棄讓尤狄亞斯屈服呢。以為那麽一來,自己的願望就能全部實現。」


    琉加隻懂得用這種方法。可是,自己又有什麽資格說他呢。


    亞琉加、尤狄亞斯,還有自己。這世界明明不是為我們而存在,每個人卻永遠隻想著自己。三人都不肯讓步。


    結果,終於走到今天這一步。


    其實奧蓮蒂亞早就知道,讓米亞傳話之後,尤狄亞斯的答案會是什麽。


    天上的星象圖此刻依舊不斷變換。昨天是、今天是,明天亦然。


    描繪在夜空星象圖上的魔女之死。不過,還不是時候。


    φφφ


    奧蓮蒂亞將兩個杯子放入藤籃,吆喝一聲站起來。


    莉亞,跟我走。


    她停下腳步。彷佛看見那隻對自己伸出的手。


    烏黑的頭發,漆黑的眼睛,象牙色的肌膚。王朝王子烈火般剛烈的聲音。


    奧蓮蒂亞按住心髒。雖然瓦倫狄米亞斯死後,束縛心髒的枷鎖已經隨之消失,但她有時還是會有受到束縛的錯覺……或許,束縛自己的是其他東西吧。


    奧蓮蒂亞與尤狄亞斯兩人合力,也隻能勉強讓三隻鳥中的其中一隻獲得自由。能夠解開的,隻有禁錮亞琉加的魔法。


    為了比誰都熱愛自由的他。


    無論如何,都想讓他從絕對不可能逃離的瓦倫狄米亞斯玩具箱裏逃脫。


    ——和我一起走。


    「……我不能去,琉加。你應該明白吧?」


    奧蓮蒂亞這麽說,幻影中的手落寞地消失了。


    她從來不曾對這個回答後悔過,一次也沒有。


    ……隻是偶爾,會思考該怎麽做才對。


    奧蓮蒂亞沒有回頭。


    飛過虛空的白鳥,背對蔚藍晴空。


    她獨自走在無人的廢墟世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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