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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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十分炎熱,即便是九月的夜晚,知了依然唧唧嗚叫。


    ——深夜,眼下的『響鈴岩山』始終刮著旋風,將荒蕪的岩山如樂器般吹響。身後一棵鬆樹上,貓頭鷹開始咕咕夜啼。


    米蕾蒂亞提著油燈瞭望岩山。貓頭鷹的雙眸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一對上眼,它便停止啼叫,總覺得貓頭鷹好像正瞪大眼睛凝視著鬆樹根部。


    呼嘯不止地吹拂岩山的風裏,傳來一陣美妙的橫笛樂音。


    米蕾蒂亞豎耳傾聽笛聲,轉身朝鬆樹折返。途中她突然軟腳,好一陣子都站不起來。這是五天以來逃亡的疲勞所致。米蕾蒂亞雙手撐著地麵起身,砂礫沾了滿手,回到鬆樹旁時,一位同為十二歲的少年正倚靠在樹根處。


    當米蕾蒂亞輕觸他的臉頰時,少年稍微有了反應,將臉挨近米蕾蒂亞的掌心。王朝做工細致的三色串珠耳環在他的左耳上搖曳。


    少年含糊地呻吟些什麽,可是米蕾蒂亞聽不清楚。米蕾蒂亞默默以雙手抱起渾身裹著汙黑繃帶的少年。受傷與高燒的關係,這五天來他的身體一直發燙,如今卻異常冰冷。


    米蕾蒂亞為了溫暖少年而抱著他。稍微休息一下吧。


    ……兩人互相扶持,靠著小小的油燈,在最後的路途上前進、前進、再前進。


    岩山彼端終於傳來悲鳴般的聲音,呼喚著『艾簡殿下』。


    昏暗的岩山裏接連亮起火把的光亮。王朝人馬特有的威猛吆喝、裏裏將軍的呼喚,以及無數盔甲輕快的碰撞聲音正逐漸接近。


    黑發王朝王子的左耳上,串著有色寶石的耳環隨風敲響。


    自發現被囚禁在水牢中的少年後,已逃亡了五天,如今就要畫下句點。


    『——跟我走。』


    那天,少年抓著米蕾蒂亞的手說。


    少年無從得知,數十年前,他的父親也曾對第一位魔女說過同樣的話。


    『我是艾簡,亞琉加王朝的第十三王子。』


    米蕾蒂亞說出數十年前,大姑母同樣給過的答案。


    『不,我不走。』


    ……沉默過後,一陣歎息傳來。少年將一隻耳環塞進米蕾蒂亞手中。


    『……你走吧。我發誓,無論發生什麽事情——唯獨你我絕對不殺。』


    對於沒有朋友的米蕾蒂亞而言,這句話與耳環成了她的寶物。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


    ¥¥¥


    晚風拂過距離前線都市。葛蘭瑟力亞不遠的湖沼地帶。


    十二歲的米蕾蒂亞和雷納多兩人扛著行李橫越濕地。


    晚風多少吹散了凝滯在周遭沼地的九月殘暑,米蕾蒂亞籲著氣拭去冒出的汗珠。遍布四周的大小湖沼中,可見飛來的水鳥將口足探進沼澤裏抓魚。


    幾隻水鳥振翅飛走,米蕾蒂亞仰望天空。


    此時某處響起宛如撥動纖細的三味琴弦的優美笛音。雷納多也抬起頭來。那是亞琉加王朝的橫笛聲。


    前線都市·葛蘭瑟力亞有許多王朝的交易品,龍笛也不罕見,不過如此美妙的樂音卻是初次耳聞。或許是王朝的吟遊詩人,為了時隔許久舉行的交換戰俘,才來到附近表示慰問。盡管如此,這哀切的演奏仍相當出色。


    雷納多也停下腳步聽得入迷。米蕾蒂亞最近發現他喜歡音樂,而且耳力很好,還分辨得出小提琴與中提琴的差別。米蕾蒂亞就辦不到。


    「……這笛子本身也是珍品呢,公主大人。可能有某個地位高貴的人來囉。」


    「裏裏大人來參加交換戰俘的活動嗎……?太好了,看來不在陣營裏的傳言果然是空穴來風。得盡量早點賺錢才行。」


    米蕾蒂亞吆喝一聲,重新背好比身體還大的背包。雷納多背後掛著一把大劍。雖然肩上扛著背包,但他的看起來相當小。


    盡管是敵人,卻能讓人慶幸他平安無事的將軍並不多,不過王朝將軍裏裏就是這種名將。雷納多也抱持同樣的想法。


    「話說今天是要掙什麽資金啊?羅傑那個變態和尚不是跟公主大人索吻抵掉了和尚田的西瓜錢嗎?竟然對十二歲的公主大人下手。」


    米蕾蒂亞眨眼間麵紅耳赤。總覺得在菜園小屋躲雨已經是一百年前的事。一想起來,臉就變得更加火熱,米蕾蒂亞在沼地裏快步前進。


    「羅、羅傑大人……確實說過西瓜錢『不用付也沒關係』……不過要用吻來換……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就是了。」


    看到米蕾蒂亞宛如印章般落在沼地上的點點足跡,雷納多心頭不禁湧起一股平靜的感覺。那條足跡拋下雷納多,兀自向前。


    「公主大人,那隻是打招呼啦!」


    「可、可是大姑母隻會用臉頰碰觸臉頰……雷納多也不會這麽做啊。」


    「呃,可以的話,我會做喔。公主大人不也沒對我這麽做過嗎?」


    雷納多沉下臉色,大步追趕沼地上的足跡。聽說那個名叫羅傑的神官救了米蕾蒂亞後,雷納多曾去看過他一次。即便隻是在遠處看,雷納多的頭卻痛得彷佛被鐵錘敲打頭蓋骨。一旦觸及不願回想的事情就會這樣,已經很久不曾如此了。如今想起,太陽穴也仍劇烈抽痛。


    (……以前我曾在哪裏見過那家夥嗎……?)


    因為那家夥戴著兜帽,幾乎看不見臉,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雷納多無法抹消心中不祥的感覺。


    米蕾蒂亞折返的腳步聲傳來。她挺直背脊,擔心地撫摸雷納多的雙頰。光是如此,頭痛的不適感便瞬間消退。雖然身心早已殘破不堪,但每當互相觸碰時,彷佛能藉此讓自己逐漸變回人類。


    「……雷納多,身體不舒服的話……」


    「……嗯,我不要緊。可是啊,公主大人不僅把我們當成在和尚田偷西瓜的竊賊看待,還以為我們一晚吃了整整三十顆。」


    「不、不然……你們偷了幾顆、又吃了幾顆呢?」


    「偷了三十顆,吃了二十顆。」


    米蕾蒂亞感到一陣乏力。


    「那麽,剩、剩下的十顆就還給人家……」


    「不,已經沒了。我們也是受害者喔。之前特地把西瓜藏在秘密水窟裏冰鎮,卻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肯定是被人偷走了啦。」


    米蕾蒂亞渾身微微打顫。雖然已經確定這夥人是和尚田的西瓜小偷,但如今非但沒錢,也沒西瓜可還。如果可以,真不想接受羅傑大人的安排。然而這下沒辦法,隻好掩蓋這起西瓜事件——將此事寫上『懸案』兩字,封印在記憶深處,米蕾蒂亞又跨過一道階梯,距離變成骯髒的大人更近一步。


    「那就得賺錢賠償西瓜了……啊啊,對了。原來是因為有交換戰俘的活動啊。虎爺早上也帶著笛子慰問俘虜去了吧。」


    「是啊……不過另外有件事情讓我有點在意。最近我的床位變成牢獄塔上麵數來第二個了。」


    「對喔……公主大人也被關進去了……那座塔隻有公主大人跟吉伊呢……」


    經皇弟凱伊督察,吉伊違反軍紀的次數與訴狀堆積如山。米蕾蒂亞則是擅自花光死神吉伊的存款而入罪,一同被丟進牢獄塔。凱伊卻笑著把鑰匙交給米蕾蒂亞,容許她自由進出。最上層關著吉伊,正下方是米蕾蒂亞的床位。就某種層麵而言,天花板可謂安裝著最凶惡的防止犯罪裝置。


    「我時常從塔的窗戶往外看


    ……湖沼地帶每晚都會稀稀落落地出現疑似鬼火的東西,移動一會兒後就突然消失。時間總是在半夜兩點……」


    雷納多倏地停下腳步。如今他們就走在那片湖沼地帶中。雖然距離日落還有段時間,但霧氣與沼氣逐漸彌漫,如果進入森林,周遭基本上已一片昏暗。


    「公主大人……什麽稀稀落落的鬼火嘛……我們不是來賺取贖金的嗎?」


    米蕾蒂亞的存款一口氣歸零,不是在敵我雙方交換戰俘,就是貼補治療院用藥及治療費用的時候。這次之所以擅自掏空吉伊的金庫,肯定是因為那兩件事情同時發生。


    贖回我方戰俘的錢由法皇家籌募的『捐款』支付,然而奇怪的是,和尚們總是一臉嚴肅地說「籌不到」。奧蓮蒂亞或席格林迪的話,這種時候就會吞雲吐霧地揮鞭抽打,用高跟鞋踩爆和尚們的跨下,把他們剝得隻剩一條內褲,連假發和金牙都拔下來抵債,米蕾蒂亞卻選擇破壞自己的存錢筒。雷納多感到相當愁悶。要是她變成那種冷酷無情的老太婆魔女,似乎也會心情複雜,不過公主大人默默退讓更教人火大,所以拚接部隊才會破壞和尚田做為報複。


    話雖如此,在對吉伊的錢包出手前,米蕾蒂亞也盡力了。閑暇時除了挖墳墓外,還會外出采礦,或是到河裏捕魚、淘金。甚至攀登絕壁,潛入瀑布底下尋找高價靈草。此外又到跳蚤市場挖掘寶物,轉賣給〈維裏耶裏商店〉。這樣存下來的大量銀幣也在瞬間花光,米蕾蒂亞便擅自開啟吉伊的金庫。拜此所賜,為交換戰俘做出『貢獻』的巨額捐款者排行榜上,吉伊擊敗那群小氣的富豪和尚登上第一名。別說死神了,吉伊簡直就是小兵們的福神,可惜本人對此一無所知。


    即便偶爾會偷偷用剩下的零錢買彩券,卻從不像謀將席格林迪在地下賭場海撈軍事資金。雷納多很喜歡她這種宛如小動物的可愛之處。可是米蕾蒂亞一到假日就背著大背包和鶴嘴鍬消失,此舉日漸令魔女家諸將大失所望。別說奧蓮蒂亞第二,米蕾蒂亞根本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在遠離名將的歪路上奔馳。


    「當然,今天主要目的是淘金和采沼菇。不過我查了一下,看得見鬼火的那一帶,曾經……好像有座現在已經荒廢的古城……」


    「真的假的?用鶴嘴鍬和漁網抓得到鬼火嗎?」


    「我姑且帶了除魔道具。隻要沒發生什麽事情,稍微靠近不要緊的。隻是感覺上不像幽靈……反而讓人擔心……照理說那裏應該是禁地……不、不行嗎?」


    雷納多乾脆地回答「不,沒關係」。與其讓公主大人獨自回到牢獄塔的床位,兩人一起當現成的『幽靈城寶物獵人』要好得多。至少雷納多可以待在她的身邊。況且既然米蕾蒂亞表示曾多次在半夜兩點看到鬼火,她在牢獄塔裏恐怕無法成眠……


    濃霧逐漸籠罩四周。不曉得是因為風向,還是距離吟遊詩人很遠,再次傳來的王朝笛聲顯得相當微弱。


    「……話說回來,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大規模交換戰俘了吧?公主殿下。」


    雷納多自個兒意會過來而噤口不語。米蕾蒂亞低下了頭。


    耶賽魯巴特戰勝時總是殺害俘虜,還放話不會為被抓的我軍支付贖金。經軍師羅傑的建言,倒戈者才得以保住小命,不然都是當日即刻處刑。一直以來隻有屍體不斷增加,沒留下數量足以交換的俘虜。


    如果王朝不支付戰俘的贖金,光是養敵兵就會增加軍費開支。若是知名將軍,雙方都會付出钜款贖人,貧窮的敵兵卻身無分文。一旦置之不理,很快便淪為山賊。要反覆交涉既麻煩又困難,殺掉反倒簡單多了。底層的殘兵流動性高,視情況投靠王朝或帝國,這是他們的生存方式。在這之中也有像『職業劍客』那樣的傭兵,得知米蕾蒂亞破壞存錢筒,付錢保住身為敵人的自己後,便脫離王朝加入拚接部隊……也是為了活下去。


    斷斷續續的王朝笛聲隨暮色淒涼地戛然而止。


    ……日落前,兩人抵達湖沼地帶盡頭半垮的小古城。布滿苔蘚的古城嚴重傾頹崩塌,地盤受風化與地下水侵蝕而下陷,彷佛正緩緩沉入巨大的無底沼澤中。


    僅在古城周圍繞行一圈,便發現了最近留下的軍靴痕跡——是帝國正規軍用靴。城堡後方老舊的木門前掛著全新的鎖頭,這個地方擺明有鬼。雷納多見狀不禁傻眼,米蕾蒂亞則是默默地把手探進腰包,取出『鎖匠』給的針狀小道具。稍微撥弄一下,鎖頭很快就打開了。雷納多點亮油燈,兩人在霧氣彌漫的昏暗暮色中,進入城內。


    就算提著油燈照明,古城內部依然陰暗。剝落的天花板碎片與崩塌的瓦礫四處堆成小山,每次邁步時總會揚起塵埃。暗處滲著水與濕氣,導致積水發黴。源源不絕的水滴聲在石牆間陰森森地回蕩。


    雖然不見半個人影,但仔細一瞧便可發現種種人類活動的痕跡。進入有牢獄獨特的凝滯餿味、氣氛陰鬱的鐵柵欄區域後,盡頭處又出現了嶄新的鎖頭。把鎖解開,沿著通往地下的螺旋階梯前進時,水聲愈變愈大。底下並列著兩間安上柵欄的小房間,另外還有一間供獄卒使用的房間,不過裏頭都沒有人。米蕾蒂亞將油燈擱在地麵,順便放下一直背著的背包。雷納多也放下裝了兩人份毛毯與糧食的行囊,搔了搔頭。


    不僅鎖頭全新,而且確實有人出沒的跡象,裏頭卻什麽都沒有。真是太奇怪了」。


    「公主大人,我實在是搞不懂,目前也感覺不到有其他人在。」


    米蕾蒂亞掛心著某件事。地下牢房隱約響起浙瀝瀝的水聲。看來地下水似乎從瑟力亞地底湖流進這裏……


    雷納多好像是口渴了,當啷當啷地拉動角落水井的鏈條。不久,他嗚喔地大叫一聲。定睛一看,木桶裏裝著圓形物體。米蕾蒂亞一開始以為是首級,嚇得跳了起來,可是雷納多單手輕輕地拾起那個東西。


    「……為什麽水井裏會跑出西瓜啊?是誰拿來冰鎮的嗎?」


    「西、西瓜?……等一下,雷納多……那該不會是……從秘密水窟中消失的其中一顆西瓜吧?」


    「咦咦?什麽啊,所以藏在古城裏的寶物是和尚田失竊的高級西瓜嗎?」


    「不是啦。西瓜經由水窟和地下水,順著水流被衝過來……搞不好……雷納多,既然這裏是湖沼地帶的監牢,照理說應該設有水牢。要把湖水抽掉興建水牢的話——隻有在最底層。」


    「這裏就是最底層囉?……啊,莫非更下麵還有秘密牢房?」


    米蕾蒂亞看著水井的鎖鏈。這口井用鎖鏈取代繩子,滑輪也做得很堅固。


    她讓雷納多繼續拉扯鎖鏈。不久後,一陣砰咚聲響起,左側牢房的地板角落彷佛被割開似地陷下去。


    流水聲變得更加響亮。水流帶起了風,輕輕撩動米蕾蒂亞的頭發。米蕾蒂亞探頭朝黑暗中伸出燭台。首先看到的是幾顆西瓜可笑地載浮載沉。


    裏頭有個被鎖鏈綁住的俘虜。他雙手懸在牆壁高處,眼睛蒙著布條,水一直淹到膝蓋。疑似喪失意識而頹然不動的他,顯然是跟米蕾蒂亞年紀相仿的稚齡少年。


    喀啦……石頭撞擊的清脆聲音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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