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杜哈梅學院裏四處座落著關於帝國與皇帝家的資料館,靜靜佇立在樹林深處的這棟大理石建築物也是其中之一。


    至今為止,每年隻有幾個人造訪這座資料館。十月,包頭巾的工友拿著竹掃把掃落葉時,便曾順道走進這座不受歡迎的資料館好幾次。


    亞立爾靠在高度超過五公尺的橡樹樹幹上。雖然工友來幾次就看幾次,他自己卻提不起勁走進去,那座資料館就是這麽不受歡迎。


    在從未見過其他來訪者的這座資料館周圍掃完落葉後,米蕾蒂亞沿著樹林中狹窄得僅供一人通行的石板小徑折返,回到圓形藏書室所在的建築物。她知道皇子跟雷納多去散步了,不過帝都每個巷弄都鋪了石板,隻要踏著石板前進必定會通往某處。這些道路曆史悠久,甚至在巴爾瓦羅沙大帝時代就已經磨損。


    米蕾蒂亞收好打掃庭院的竹掃把,進入彌漫古書氣味的藏書樓。


    今天剛好是兩位皇子都沒上課的日子,不過當米蕾蒂亞一如往常地進圓形藏書室打掃時,拉姆劄皇子卻站在最裏麵的書架前看書。米蕾蒂亞打開窗子換氣,打掃完時,皇子已經爬上通往三樓的螺旋梯。


    之後米蕾蒂亞抱著瑟儂院長跟羅德老師托她還的書,進入小圖書室,在書架間來回穿梭,按照標簽將書放回架上。其中有一本書脊寫著『最善說』的書。米蕾蒂亞停下動作讀了起來……然後粗暴地塞進架上。


    把書歸位的同時,她稍微思考了一下在藏書室裏看到拉姆劄皇子的事情。剛才看到皇子一邊站著看書,一邊嚼著堅果。其實那些堅果是米蕾蒂亞給他的,因為每次上王朝語課時她都很擔心——


    (……亞立爾皇子明顯比較健康,氣色也比他好,這是怎麽回事……?)


    好歹吃點有營養的零食吧——米蕾蒂亞說完,把為了失蹤中的吉伊而買的堅果硬塞給拉姆劄皇子,但皇子願意吃還是讓她覺得很高興。


    為他構思課程內容、批改作業等事,米蕾蒂亞也做得很有幹勁。拉姆劄皇子語文能力的進步令人驚豔,會話跟閱讀能力可以蒙混過關,不過寫作能力就不行了。皇子完全沒有混水摸魚,前一次課堂上寫錯的地方,下一次一定會訂正。就算門檻設定得稍高一些,他也能憑著毅力克服。這與其說是才能,不如說是可怕的集中力、堅定的意誌力,以及不為人知的不懈努力累積而來的成果。


    過了一個月,米蕾蒂亞依舊幾乎沒跟拉姆劄皇子閑聊過。頂多隻有把吉伊的堅果拿給皇子時,用王朝語稍微聊了幾句,相處的態度也沒有改變。雖然這對不擅交際的米蕾蒂亞是個值得慶幸的狀況,但對方似乎也這麽認為。拉姆劄皇子沒有缺過課,米蕾蒂亞也非常期待這平靜流逝的九十分鍾。


    (……然而總是有股藥味……)


    有個地方讓米蕾蒂亞有點在意。


    她委婉地向羅德老師詢問時,才知道平常兩位皇子大多都有出席。雖然拉姆劄皇子經常要求上規定以外的課程,但在圓形藏書室裏進行個人教學時,亞立爾皇子有很高的機率會悄悄混進來。順帶一提,雖然羅德老師會說亞立爾皇子『來課堂』,但絕不會說是來『上課』。


    (………隻是見習也總比不上課好……有時也會發生出人意料的事情。)


    不過亞立爾皇子不曾來過米蕾蒂亞負責的王朝語課見習。雖然他沒過問,米蕾蒂亞也沒特別提起就是了。光是聽羅德老師講兩位皇子的事情,米蕾蒂亞就覺得很開心。


    把書還完之後,她來到桌旁,從藤籃裏拿出幾本書。這是梅迪亞尼僧院長跟法皇家借來,轉交給她的僧籍簿跟鬼籍簿。


    米蕾蒂亞在黑森林的亂葬崗中,發現四十二個刻著相同死亡日期的粗陋墓石。那些墳墓真的是法皇佛羅連斯口中、被王朝化為鹽漬首級的僧人們嗎——?


    她的腦海裏閃過黃昏時,亞奇在亂葬崗墓石周圍漫步的模樣。


    她默默翻開書頁……刻在亂葬崗的四十二個名字全都登記在僧籍簿裏。往鬼籍簿一看,這幾年裏其中幾位高僧也正式名列鬼籍。法皇家依序宣稱『病死』及『客死他鄉』,遺體已經被法皇家私下埋葬。她從僧籍簿裏挑出一個又一個的名字。出身地、品行……


    ……法皇說得沒錯。


    那四十二個人不像帝都裏揮金如土的金線織花法衣和尚。他們前往荒地嚴加修行培養品德,非但不安逸於地位與聖堂領地的生活,還采訪荒郊野外與戰地,這些求道事跡全都詳盡地被記錄下來。諷刺的是,盡管他們已經有好幾年音訊全無,卻依然被認為在荒郊野地裏求道,其中甚至有冠上『聖僧』稱號的僧人。雖然貴為帝國第二高僧,但他沒寺院也沒聖堂,無論何時都是隻身飄泊、行蹤不明。如今『魔術師』已經消失,帝國裏就屬『聖僧』的地位最為崇高。他透過追尋真理及苦行,學會許多不可思議的術法,咒殺士根本動不了他。隻要有那個意思,他立刻就能成為法皇,可是沒有任何一位聖僧當過法皇。


    身穿破爛法衣的老僧『多羅大人』總是親臨交換俘虜的現場,每當米蕾蒂亞獨自挖墳時,他便吹著笛子過來陪她玩。而他就是那位『聖僧』——帝國第一師僧穆穆多羅。


    就算米蕾蒂亞帶著王朝王子逃獄,這位老僧也是莞爾一笑地撫摸她的頭。


    四十二位赫赫有名的高僧、名僧被送往王朝進行交涉,卻隻有首級被送回來,這個事實連身為聖地黎裏多大領主的梅迪亞也不知道,僧人們似乎是在完全保密的情況下被送往王朝。


    米蕾蒂亞不知道這是法皇的考量……還是樞機卿羅傑的提議。


    期望和平的四十二名僧人遭到斬首,因為無法正式埋葬而送進黑森林中,將僅存的首級埋在無人憑吊的亂葬崗裏。


    這四十二人要全部正式名列死亡記錄,或許還得花上十年的時間。


    (——亞奇。)


    四年停戰期間的和平背後,帝國的墳墓似乎逐漸挖好了。


    過了一會兒,米蕾蒂亞伸手拿起其他冊子。


    冬之兄弟王家的家係圖中記載了所有被分家領養,以及入籍法皇家庶子的生死記錄,拉姆劄皇子的名字就在最後的分支上。米蕾蒂亞一有空就打開來看,她已經反覆重看四次了。


    十三年前三月的日期,在尤狄亞斯皇帝陛下的名字旁大量出現,同時也記載了皇妃與六個孩子的死。而大皇子埃裏法茲行蹤成謎,名字也劃上兩條線。


    『我來自這座城。』


    十三年前的三月,離開這座滿是屍體的城堡前往「魔王之森」…。


    沒有人知道樞機卿羅傑來自何方。米蕾蒂亞在迷霧森林遇見的亞奇不僅和他長相年齡一致,從城裏消失的也就隻有埃裏法茲皇子。不過關於當時亞奇無名無姓代表的意義,米蕾蒂亞曾經思考過好幾次。


    正打算闔上家係圖時,米蕾蒂亞停下了手。她看見少數勉強留在皇帝旁的名字。


    皇妃涅涅與拉姆劄皇子。


    米蕾蒂亞回顧拉姆劄皇子的出生年月,她從第一次發現時就一直耿耿於懷。


    (……十三年前的十二月出生……)


    沒寫日期。


    皇帝子嗣斷絕後的首位帝國皇子誕生時,照理說應該會非常小心照料才對。雖然理論上不可能日期不明,卻不知為何缺漏了。亞立爾皇子這邊則記載寫在結婚證書上的正確月份跟日期……


    涅涅妃也很奇怪。皇帝尤狄亞斯在十三年前的三月失去了皇妃跟繼承人,不過同年十二月涅涅妃生下了拉姆劄皇子。之後涅涅妃就不曾離開白妃宮,拉姆劄皇子也在出生後被迫立刻戴上麵具。


    總覺得好像有什麽片段拚湊不起來,可是米蕾蒂亞也就隻知道這些。


    她闔上家係圖,以手支著臉頰……除了亞奇以外,她還試著尋找另外一人。


    大叔父跟法皇猊下,肯定也瞪大眼睛做過同樣的事情。


    大叔父說他沒有任何過去的經曆。


    沒錯,不管再怎麽追根究柢地找,依然不見亞立爾皇子的名字。


    腦海閃過他的出生年月日——十三年前的十二月冬至生。


    (跟拉姆劄皇子同月出生……)


    ——同樣在十二月誕生,卻無人知曉的另一位帝國皇子。


    ¥¥¥


    拉姆劄覺得今年十月,好像度過了十三年來最快的三周。


    自學院返回自己房間途中,拉姆劄正思索著在藏書室裏下的最後一步棋。一日一步早就結束了,對戰成績是十九勝十敗。拉姆劄會仔細思考後才下,亞立爾則依當天的心情移動棋子。


    (……那家夥對勝負毫不執著,有時候會讓我覺得很火……)


    他把手探進口袋,拿出束袋裏的杏仁與胡桃嚼了起來。教拉姆劄王朝語的工友說這可以當備用糧食,便把堅果連同束袋一起給了拉姆劄。工友還說有點餓時就吃這些堅果,不夠她會補充。空閑時拉姆劄開始會把黑板上方擦乾淨,某天卻被埋伏的工友看見。說來奇怪,這比上課時犯了一大堆錯更讓他覺得丟臉。拉姆劄喀吱喀吱地嚼著堅果,現在他依然覺得丟臉。


    會無償送拉姆劄某些東西的人,頂多隻有米爾傑利思、瑟儂院長跟作風獨特的佩脫拉爾克名譽院長(不過他不需要豬鼻標本),但最近會這麽做的人變多了」。


    晚上十點的擺鍾報時聲,落入空虛冰冷的白妃宮裏。


    拐過轉角看見自己位於盡頭的房間時,拉姆劄的神經瞬間刺痛起來。


    門不自然地留了道縫隙。不出所料,幾天沒見——最好永遠不見——的艾莉卡臉上纏滿繃帶,宛如黑色汙點般站在房間裏,還故意擋在上鎖的寢室門前。拉姆劄不願看到艾莉卡的臉,隻簡短問了一句「你來這裏幹嘛?」便把抱在腋下的幾本書直接摔在起居室的椅子上。


    「您的藥差不多快吃完了,我隻是過來補充。」


    起居室桌上確實堆著熟悉的藥袋,不過艾莉卡並沒有離開。


    繃帶縫隙中投來宛如蛇般冰冷的眼神,艾莉卡既冷淡又故作殷勤。當初她包上繃帶時,還以為看不到臉就不會那麽煩躁了,然而——


    「殿下,您今天似乎整天待在藏書室裏。明天是從第二堂課開始上嗎?」


    「你有必要問嗎?這十三年來,我每天的行程全在你管理之下……」


    拉姆劄不屑地說。艾莉卡對拉姆劄瞭若指掌,恐怕連拉姆劄不知道的事情也一清二楚吧。起居室裏寒冷徹骨,拉姆劄突然抖了一下。今晚氣溫驟降至個位數,明明待在房間裏,這個侍從卻不在暖爐裏生火。不過拉姆劄談話的對象隻剩這個侍從,一直以來都是如此……除了亞立爾之外。


    艾莉卡冷淡的蛇眼裏,浮現十三年來從未改變的冷笑。


    「殿下什麽都不用擔心、不用思考,也不用表達意見,什麽都不做就行了。」


    「簡直就像傀儡呢。」


    「這是在扮演皇帝,您有什麽不滿嗎?你可要日益求精,別演得太過火喔。」


    艾莉卡嘲笑著說。拉姆劄也不否認,隻是簡短回答:


    「退下。」


    「可以的話也請你別去學院了。反正讀書也派不上任何用場,因為會給你派個好親信。要不要請假一段時間呢?」


    「——退下。別讓我說第三次,」


    艾莉卡宛如黑霧般倏地消失,房門也關上了。


    ——不用思考,也不用表達意見,什麽都不做就行了……


    他心裏湧現強烈的憤怒。十三年來,這種日常生活重覆了幾千次。可是他始終無法適應侮辱、嘲笑、屈辱與淒涼。


    他想起另一個自己。自己跟那家夥到底有什麽不同?盡管被剝奪自由關在牢裏,那家夥身邊卻沒有艾莉卡,也沒有那個母親。


    他打開門鎖走進寢室,再從裏麵上鎖。接著宛如斷了線的人偶般重重坐在長椅上,看著陰暗的天花板。


    感覺時間又突然變慢了。


    ……不過拉姆劄有理由忍耐,他顫抖著歎了口氣。


    拉姆劄被侍從艾莉卡那種人蔑視。母親涅涅在兒子臉上戴了麵具,對他漠不關心。第一次在鐵牢房裏見到亞立爾時,他意識到某些事情。察覺真相後……拉姆劄下了一個決定。


    『拉姆劄殿下……你能為什麽而活呢?哪怕是無比悲慘、煎熬的千億個畫夜。』


    以前米爾傑利思這麽問過拉姆劄。從那天起,拉姆劄就不再拿下麵具了。


    「拉姆劄。」


    門傳來叩響的敲門聲。回頭一看,隻見亞立爾反手敲著門,還站在他的寢室內。就在拉姆劄默不作聲時,亞立爾說了令人傻眼的夢話:


    「我想到了一步棋,可以重走剛才那步嗎?」


    「……你以為我會說『好』嗎?」


    總覺得亞立爾應該目擊了艾莉卡的來訪,他卻說出徹底無視艾莉卡的話。


    拉姆劄看著恬不知恥、以競爭對手之姿從那個牢籠裏走出來的亞立爾。其實艾莉卡根本沒在亞立爾的世界裏留下影子吧?拉姆劄不禁覺得想笑。與其跟艾莉卡呼吸同樣的空氣,孤零零的一個人反而要好得多了。但最糟糕的是見到亞立爾後,他竟覺得看亞立爾比看著艾莉卡跟母親來得好,同時注意到亞立爾純粹隻是為了重下那步棋才碰巧來訪,拉姆劄歎了口氣。


    拉姆劄蹺起比亞立爾修長的雙腿,乾脆地拒絕:


    「你是白癡嗎?乖乖認輸吧,這樣我就二十勝了。」


    亞立爾板起麵孔。拉姆劄的時間再次回歸日常。


    二


    那天早上,米蕾蒂亞按順序拉開家裏的窗簾,眯起眼睛眺望外麵的景象。


    到了十月第四周,打開窗戶時,吹進來的晨風也已經涼了。


    雷納多說要去海釣,一大早便出門去了。米蕾蒂亞今天不去學院,而是前往尼僧院,她把要還給梅迪亞的僧籍簿跟鬼籍簿放進藤籃裏。雖然借了大約一個禮拜,但因為亞奇跟四十二塊墓石的關係,這些書變得日益沉重,也讓她這陣子格外淺眠。她伸手揉了揉睡眠不足的眼角,深深地歎了口氣。


    明天是守墳的日子,要是能一個人振作起精神回來就好了。


    (……亞立爾皇子是如何度過沒見麵的一天呢……)


    無論是米蕾蒂亞前往守墳的日子,還是已經過了三次『什麽都不做』的星期天,她都沒見過皇子的身影。以前米蕾蒂亞曾在孤單的星期日裏開始挖墳……他是不是也像這樣一個人獨處呢?


    她從腰包裏拿出一枚隨身攜帶的銀幣。


    ——請告訴我你的事情。


    米蕾蒂亞一直想著這句話。


    她不能告訴皇子亞奇的事情。但看著亞立爾皇子跟拉姆劄皇子,她開始逐漸思考一個回應。同齡的十二歲……星期天。


    亞立爾皇子一碰便發出聲響、衣服下的有色寶石耳環——那是艾簡送的。


    直到明年六月前,十二歲的皇子都不能離開帝都史特拉迪卡。


    她想起了在窗簾外,十月底的美麗秋景。


    ¥¥¥


    雷納多好似聽見宛如海妖般美妙的女性歌聲,隨海風隱約傳來,便抬起拚湊而成的臉。


    下午,小船輕輕地浮在海邊的岩場旁,沙卡那跟監視者『吾輩』正在小船上海釣。雷納多把小蝙蝠擱在假發上,迷迷糊糊地盤腿坐在岸邊。白鳥在秋天的青空中翱翔,女人的歌聲已然消失,或許隻是雷納多幻聽。他拾起飄到小


    沙地上的淡紅色貝殼。


    印象中今天應該是來做什麽——不過之後就沒記憶了。他是怎麽來的?怎麽看都像是搭沙卡那的船過來的。他為什麽要搭船呢?


    (呃……今天是來撿貝殼的嗎?)


    長年戰鬥讓雷納多腦袋的螺絲與身體零件接連脫落,但所剩不多的自我似乎也在和平時光中逐漸瓦解……還是因為公主不在身邊才變成這樣呢?雷納多不太清楚。


    他聽見吾輩在小船上對沙卡那抱怨:「……真受不了,那個廢物皇子居然對吾輩這麽說——『給攤販一枚銀幣會拿到很多銅幣,錢變多了呢。那裏是賭場嗎?』真是蠢到無可救藥。所以吾輩就仔細地對他講解貨幣價值、經濟與金融,還有攤販跟賭場的差別……」聽著聽著,雷納多忍不住搗著嘴笑起來。亞立爾的確直盯著攤販找回來的零錢。他好像不想問米蕾蒂亞,才抓著吾輩追問。吾輩終於被那個不關心他人的皇子記住了,或許應該要讚揚他的毅力。


    聽過『經濟與金融』的課後,亞立爾便親自帶米蕾蒂亞去露天市場,實地調查環境昏暗而無人造訪的冷清店麵有多便宜。隨著被他帶往陰森的暗巷裏,米蕾蒂亞頓時悲從中來。對啊,為什麽攤販會選在這種地方做生意呢?——理由肯定是環境昏暗又便宜。不過看到門可羅雀的攤販時,米蕾蒂亞嚇了一跳,之後她總是會繞到那間店去。一開始雷納多非常反對,吾輩也在一旁煽風點火:


    「公主!那兩隻雞藝人可是冷酷地販賣他們的雞同胞耶!攤子名稱又叫『兩隻雞』!我超討厭這種刻意營造出來的小人物!j


    「就是說啊!而且為什麽要唱『請買下咕咕咕』這種超音波歌曲,還一直跳死靈之舞啊!我們才應該要求慰問金呢! -l


    盡管店名叫『兩隻雞』,一開始卻隻有孤零零的一隻。看他孤獨地邊唱邊烤雞,公主大人暗自感到擔心。不過最後終於變回兩隻,公主大人似乎也放心了。


    雷納多吃了一口料理後不再抱怨。雖然店員身穿雞裝,操持菜刀的手法卻十分嚴謹,不僅肉跟蔬菜的纖維都沒被破壞,熟度也精準地依顧客喜好調整。


    而且相當便宜。從經濟學的觀點來看,那種價格肯定有問題。


    雖然光靠唱歌跳舞賺不了錢……卻又希望顧客吃東西之餘能順便欣賞這些歌曲跟舞蹈,於是訂下平易近人的價格……老板唱歌雞二號(另一隻是跳舞雞四號。那一號跟三號正在做什麽呢?有沒有五號呢?四人心中醞釀著各種疑惑。)如是說。在秋風之中,米蕾蒂亞似乎深受感動,雷納多跟吾輩卻暗想『給我靠廚藝賺錢啦』。說來可悲,那些歌舞正是客人(觀眾)少得像世界毀滅的原因。


    吾輩抗拒得比雷納多還久。第一周他不停吃著雉肉烤蔬菜,嘴裏不忘抱怨「就算是廢物,他好歹也是帝國皇子。這會對情操教育造成嚴重偏差與極大的危害。」但第二周他終於屈服於醬料的誘人香味。前幾天攤子前突然出現兩人座的原木椅,一整天就隻來了兩位熟客。攤販不用黑板便向兩位長者證明了自身存在比√2更令人費解。


    雷納多拿起淡紅色貝殼對著陽光,海浪沙沙地在他附近拍打。


    最初皇子似乎會趁沒人在時,來家裏走走坐坐。一開始他頂多把花瓶裏的百合花轉成反方向,不久鵝毛筆跟墨水也出現借用過的痕跡,然後是夾著書簽的書、取下後忘記帶走的袖扣等等,每個地方逐漸留下他的影蹤。發現稍微減少的墨水瓶或窗邊的袖扣時,公主大人總是不厭其煩地直盯著看。每周結束後,米蕾蒂亞都會補充吉伊的堅果,並往撲滿裏投進一枚銀幣。她好像一直在思索著什麽。


    十月悄悄過去,學會劈柴後,亞立爾也記住了雷納多的名字。


    雷納多教皇子如何製作捕捉鳥獸的陷阱與修理房子,亞立爾告訴他秘密溫泉的位置。現在亞立爾隻要聽到義足的聲音就會出現,也開始跟雷納多下王朝將棋。米蕾蒂亞則是教他洗盤子、削蔬菜皮、花草名與療效、如何處理傷口及辨識山蔬。


    米蕾蒂亞還算順利地把撕裂的床拚接起來後(公主大人擅長縫補人體),順便也幫亞立爾縫襯衫上快脫落的扣子。當時米蕾蒂亞說了句「……我不會再脫掉你的衣服,直接穿著就好。」讓擅自泡茶來喝的吾輩聞言當場噴茶,雷納多則在腦海裏想像了很多畫麵。米蕾蒂亞的指尖在亞立爾胸口上移動時,雷納多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吾輩也是。午後略為昏暗的寢室裏隻有時近時遠的波浪聲,可是亞立爾一定沒聽見這個聲音吧。這種時候亞立爾就像顆黑色寶石般流露堅定的意誌。隻要心有所求,任何困難都會屈服於他腳下。


    把扣子縫好後,米蕾蒂亞輕拍自己的額頭與臉頰,彷佛確認那熾熱的視線是否有如翩翩花瓣般留下殘跡。


    離宮還不算是亞立爾的家,他總是隨興地短暫停留一會兒就回去了,無論平日假日對他來說都沒有差別。得知皇子要離開時,米蕾蒂亞總是低聲呢喃「您要回去了嗎?」雷納多喜歡在一旁聽她這麽說,真希望亞立爾快點察覺這句話真正的意義。


    純白的沙灘上,浮雲和自己少了條胳膊的影子逐漸拉長。


    岩場的小船,傳來船夫沙卡那釣到魚的噗通水聲。


    大聖堂的鍾聲隨風而來。覺得難過的時候,公主大人總是會窩在廢墟跟朽壞的禮拜堂裏,現在則是睡在亂葬崗,大概還一邊想著亞奇。她什麽都沒告訴皇子。


    雷納多躺在沙灘上,睽違十幾年才又見到故鄉秋日的天空。他閉上眼睛。


    ……到了黃昏,吾輩跟沙卡那不知為何各自把魚簍推給雷納多。當雷納多問道「我可以收下嗎?」沙卡那扯著雜亂的紅胡子,默默點點頭;吾輩則是悶哼一聲,高傲地說「這是施舍給窮人的晚餐」。


    看著雷納多帶回家的兩個魚簍,米蕾蒂亞頷首微笑。


    雷納多大展身手把這些魚做成特製煎魚,兩人一起大快朵頤。


    米蕾蒂亞娓娓道出這星期天的『計畫』。雷納多的獨眼帶著笑意,讚同了這個好主意。


    ……夜深了,米蕾蒂亞跟雷納多離家前往亂葬崗守墳。


    抵達黑森林時,米蕾蒂亞跟雷納多道別,到輪值小屋穿上守墳人的外衣跟手套。準備好後,她在上工前先到四十二個墓石供奉鮮花。


    接著一如往常地從深夜一直默默工作到隔天黎明。結束最後一趟巡邏之後,米蕾蒂亞沒有回到輪值小屋,而是前往佇立在森林外的祠堂。


    途中大聖堂的深夜鍾聲隨風傳來,米蕾蒂亞抬頭仰望星空。


    手裏的油燈搖曳火光,她經過供奉的四十二束花。


    ……追尋亞奇的過程中總是隻有墓石跟絕望——前進的同時,米蕾蒂亞心想。


    突然間,她發現不知何時起霧了。


    每當亡靈漫步,深夜的黑森林總會彌漫淡淡霧氣。今天卻逐漸變成更甚以往的濃霧,甚至遼蔽了視線。米蕾蒂亞停下腳步,前後左右都是一片雪白。


    天上不見月亮的蹤影。不知不覺中,連縈繞墓地的亡靈氣息也消失了。


    ……叮鈴,濃霧彼端傳來鈐鐺聲。


    ¥¥¥


    黎明的風吹亂亞立爾的黑發,他不耐地按著頭走在陰暗的小路上。


    秋天的星座散布夜空,蟲聲俱寂,貓頭鷹兀自咕啼。


    除了屋簷下吊掛著油燈與小蝙蝠外,米蕾蒂亞的宅邸裏既無火光也無人煙。雷納多去某處接米蕾蒂亞,如今這裏沒有人在。


    想起每周兩次打叉的日子,亞立爾在麵具底下眯起雙眼。


    他沒用鑰匙就打開上鎖的玄關,一進門便前往二樓的書房。平常書桌正中央總是擺著雜記本、輕食、餅乾、水瓶跟泡茶組——沒有堅果。亞立爾十分在意米蕾蒂


    亞時常送給拉姆劄的堅果,那不像彷佛準備給所有人的餅乾,可是他又不知道是哪裏不同,也不曉得自己為何感到不快。


    亞立爾很喜歡這本用廢紙隨便裝訂而成的雜記本,內容明明全都記起來了,卻怎麽看也看不膩。手寫文字每天都有不同的表情,伸指觸摸時彷佛能看見執筆那天,米蕾蒂亞跟雷納多他們的模樣。亞立爾偶爾會找出鵝毛筆,卻沒寫下任何文句,因為他完全想不到想講的話……


    吃過創新的魚肉三明治後,他拿著雜記本打開寢室的門,坐在聞得到花香的窗邊椅子上,摘掉麵具扔往灑落星光的地麵。


    亞立爾眺望窗外遼闊陰暗的大海。曾幾何時,拉姆劄和他說過『你沒有不惜付出某種代價交換,也要得到的東西嗎?』最近他時常想起這句話。


    就連『小醜』亞立爾也不知道每周打叉的兩天代表什麽。彷佛籠罩在濃霧之中,銀手鐲感知不到任何事物。這樣看來,米蕾蒂亞或許離開了帝都。雖然亞立爾問過她好幾次,但米蕾蒂亞每次都隻回答「這是私事」。他大可以沿路尾隨,實際上他也曾為此從牢房裏的床上爬起來好幾次,但最後還是作罷了。如同亞立爾死也不願被人看見他回去那個充滿陳舊血跡的黑暗房間,米蕾蒂亞也有禁止他人進入的領域,自己又有何權利揭露別人的隱私呢?


    他撥亂落在臉上的瀏海。


    ……不過若是現在手邊有一枚銀幣,他大概會給出去吧。有幾枚就給幾枚,如果這樣能換取想要的東西。


    米蕾蒂亞沒提過跟法皇大人的交易,甚至連彼此見過麵都沒說。沉澱心中的幾個冰冷疙瘩偶爾浮現時,米蕾蒂亞就會噤口不語,就算兩人獨處也是心不在焉地思索其他事情。亞立爾想著在地下水道的濁流中聽見的名字「亞奇」,以及樞機卿這個人。


    那是禁止進入的後方,亞立爾無意揭露。隻是如果有某種東西潰堤,他希望能像宰相會議那晚一樣替米蕾蒂亞分擔一半,哪怕米蕾蒂亞依舊身陷其中。


    就用他的這雙手。


    ……偶爾看到臉色陰沉的米蕾蒂亞,亞立爾就會這麽想,可是亞立爾不知道該怎麽告訴她。


    翻開書頁時,上麵寫了新訊息,讓亞立爾驚訝地瞪大眼睛。


    《亞立爾殿下


    明天是什麽都不用做的星期天。天氣似乎也會放晴。


    要是您今天有看雜記本,明天要不要去哪裏走走呢?


    因為我對帝都不熟,要是殿下有喜歡的地方,就去那裏吧。


    我會事先做好便當的,方便的話請您賞光。————米蕾蒂亞》


    亞立爾撫摸沒戴麵具的臉。


    ……他正好想帶米蕾蒂亞去個地方。


    ¥¥¥


    濃霧中米蕾蒂亞默默放下油燈,邁步追趕叮當作響的鈴聲。


    穿過濃霧後,眼前並非亂葬崗,而是在月光下散發淡淡藍光的『卷貝城』。


    曾幾何時——她不記得是什麽時候——行進時腳下也沒發出任何聲音。某處傳來女人的歌聲,彷佛深夜或海岸邊海妖不時發出的美麗歌聲。


    周圍是壯麗的大廳,穿堂可見星空與扁平的月亮。這裏是白貝殼城的最高層,若是白天,肯定宛如置身天空之城,放眼所見盡是一片晴空。那裏有個既黝黑又閃閃發亮的石頭,靜靜地散發奇妙的光芒。


    天空玉座的『命運之石』。


    據說真正的帝國皇帝伸手觸碰時,它將發出撼動全史特拉迪卡的樂音。


    而皇帝尤狄亞斯正用手撐著臉,獨自坐在天空玉座上。


    發現不知從何而來的米蕾蒂亞後,他的藍眼流露笑意,是個溫柔的微笑。跟宰相會議上有如頑石般堅不退讓、不容許任何人靠近的冷漠表情截然不同。他把米蕾蒂亞當成掌上明珠,眼神彷如輕聲向她說道:「迷路的孩子回來啦。」


    米蕾蒂亞本以為他在生氣,現在卻想靠近他身邊。那是無人察覺也無人能填補的漫長孤獨,就跟她親愛的大姑母身懷的一樣。


    皇帝卻微笑著歪起了頭,彷佛訴說著「你無能為力」。


    下個瞬間,坐在那裏的不再是皇帝,跟皇帝一樣擁有金發碧眼——不笑的美麗樞機卿,正支著臉頰,倚在黑暗與孤獨的玉座上。宛如死神藍色夜宴的主人,無數泛藍的白色鬼火在玉座旁時隱時現地搖曳,數量比四十二個還多。感覺其中之一看起來很像耶賽魯巴特。


    樞機卿以慵懶虛無的眼神望著遠方,看也不看周圍的鬼火一眼。不過發現米蕾蒂亞後,他便伸出手來。米蕾蒂亞挨過去拾起蒼白的手。


    亞奇笑得彷佛唯一的寶物自行歸來。


    交握的指尖吱吱作響,一路凍結米蕾蒂亞全身。周遭氣溫驟降,宛若嚴冬,呼出的空氣變成白煙。延伸到手指、手臂、脖子……米蕾蒂亞一動也不動。亞奇麵露冷笑,彷若看見了愚蠢至極的鬧劇,卻沒有放手。那雙有如寒冬森林般的藍眼好像在尋找什麽,眼底盡是不會消失的疑惑。那是屬於夜與冰的世界,始終籠罩在微暗風雪中。米蕾蒂亞無法消融,因為他尋找的並非米蕾蒂亞。她頂多隻能抓著亞奇的手,直視他的眼睛。


    對米蕾蒂亞而言,這隻手是永恒的寶物。就算從寶箱裏拿出來丟掉,依然是寶物。最後她決定要親手撿回來。


    冰霜碎屑隨著眨眼從睫毛上落下,米蕾蒂亞呢喃:


    「……亞奇,是你害四十二名僧侶遭到斬首嗎?」


    「許願的人不是我,我隻是實現它。大多數情況下幾乎都是這樣。」


    亞奇既冷酷又憂鬱,感覺他好像在說耶塞魯巴特跟葛蘭瑟力亞戰役的事情。回想起來,亞奇總是要米蕾蒂亞說出自己的願望。無論是在迷霧森林裏,還是在宰相會議的大台階上重逢時。


    米蕾蒂亞輕聲回答「是嗎?」她明明已經知道答案,卻總是想要尋求其他回應,真是太愚蠢了。


    米蕾蒂亞完全凍結前,亞奇歙起嘲笑主動鬆手。


    低頭看了亞奇稍微暖起來的蒼白手心後,米蕾蒂亞拿起油燈轉過身子。一旦金鈴聲響起,無論身在何處,米蕾蒂亞都會去見亞奇,但今天她必須回去。


    因為星期天跟皇子有約。


    濃霧中看得見燈火,她朝該處前進。歌聲已接近尾聲。


    微弱的燈火並未消失,讓她今天得以順利回家。那是老守墳人跟自己期望某天有人能看見,於是每天在黑森林禮拜堂裏點亮的燈台火光。


    ……米蕾蒂亞獨自在滿是灰塵的毛毯跟垃圾堆裏醒來。


    這裏是亂葬崗外亮著燈台的無人祠堂三樓。眼淚模糊的視野中可見夜間巡邏時燒短的油燈蠟燭,影子的位置遠比假寐前更加偏斜。


    毛毯被眼淚沾濕,她用手背抹過刺痛的眼角。


    ……也難怪亞立爾皇子說我老是在哭。


    印象中結束一天的守墳工作後,她來到祠堂三樓點亮燈台,寫完一封不會寄出去的信就睡著了。


    今天的夢異常鮮明,直到誤入濃霧前都宛若現實。


    (……守墳人大人說過,這裏還殘存著濃烈的古代魔法氛圍。是因為這樣嗎?)


    再過不久就是雷納多來接她的時間。她穿上守墳人的外衣跟手套,用黑布遮掩口鼻,深深戴上擋風的兜帽。


    她沿著長梯走下展望台三樓,經過沒有和尚在的二樓。


    一樓的禮拜堂裏,月光穿透沒有玻璃的窗戶照亮小祭壇。祭壇深處瘋狂插滿燒短的黑白蠟燭,乾硬得有如奇形怪狀的石筍,其中也有全新的蠟燭。某人避人耳目地來到無人靠近的森林,將無法在華美的聖堂與清淨的尼僧院裏許下的願望,連同無數黑白蠟燭留在這裏就離開了——這就是社會底層的禮拜堂。而走到這裏傾聽那些底層民


    眾祈禱的聖職者,除了亞奇以外沒有別人。


    有多少祈願就有多少黑白蠟燭。


    『許願的人不是我,我隻是實現它。大多數情況下幾乎都是這樣。』


    她早就知道了。決定開戰的不是亞奇,亞奇隻是描繪出那幅景象。買家往往是其他人,不過亞奇也沒有停手。


    失去的東西太多了。拚接部隊、四十二個僧侶的首級,停戰期限的延長……還有最為久遠的珍貴寶物(亞奇)……米蕾蒂亞已經不再向亞奇祈禱。


    她轉身背對無數蠟燭,穿過鉸鏈不住晃動的入口。


    離開時,她垂下眼簾。


    ……如果沒有跟亞立爾皇子約好在星期天碰麵,情況會變成什麽樣呢?她不知道。


    ¥¥¥


    《致親愛的大姑母,這是第二封信——


    您知道帝都史特拉迪卡的黑森林裏有處亂葬崗嗎?


    每周我會去守墳兩天。那裏位於史特拉迪卡外圍,往來很花時間,我總是天黑時出門,隔天清晨摸黑回家。


    不過我沒有對亞立爾皇子說過這份工作。


    ……有很多事情不能告訴皇子。


    每周守墳兩天並不會讓我感到羞愧不安。然而……我說不上來,也不是隻想展現給皇子美麗的一麵。我想純粹是因為那是我非常私密的時間,就好比亞奇的事情……


    雖然默默地挖墳埋屍,但到了隔天,我卻不知道該不該用這雙手碰觸殿下。可是這同樣是『我』的一部分。


    有皇子陪伴的生活跟過去四年截然不同。跟皇子相處的短暫時間裏,我覺得自己也是像妮娘那樣普通的女孩,擁有一雙乾淨的手。


    然而,跟挖墳的工作一樣,我隻是什麽都不說,如同把護身刀收進最底層抽屜般隱藏起來。可是它依舊確實存在,存在於我的心中。每天裝成普通女孩子待在皇子身邊,讓我覺得既虛偽又難耐。


    因為不想對亞立爾皇子展露這些黑暗麵,我不怎麽提起這些事。


    每周我會幫皇子在撲滿存一枚銀幣。看他一臉無知的樣子,我不知道該不該再交給他。每次存銀幣時,我總會想起第一枚銀幣。


    「請告訴我你的事情?」


    無欲無求的殿下對我提出了第一個請求。當他偶爾抬頭,用那比言語更能傳情的眼神看著我,我好像就會聽見那句話。


    大姑母……殿下讓我回憶起早已遺忘的往昔。把劍收起來的事情、下將棋的事情、在房裏等待某人,想著明天要做什麽……


    以前我不喜歡孤單的星期天,便去挖墳、撈沙金、采藥草解悶兼賺取贖金……


    ……還有尚未改變前的我一直帶著刀鞘,以及朋友的事情……


    能陪伴皇子的時間,隻到六月的皇帝遴選為止。


    我一直在想自己要說些什麽,還有現在自己能給他什麽。


    十月最後的星期日,回家後我要做便當。


    如果殿下有來。


    我想跟亞立爾皇子聊聊那枚銀幣,還有我唯一的一個朋友。


    希望在皇子麵前,我能維持平常的表情。


    ——依然獨自在廢墟裏哭醒的米蕾蒂亞


    又啟……亂葬崗懸崖邊有間隱密的廢墟祠堂。


    法皇家的和尚有時會突然來訪,在亂葬崗裏漫步。


    黃昏時刻,他踩著宛如吟唱永眠搖籃曲般的步伐,在無數墳墓旁緩緩而行。每次看到這幕景象,我總是心裏發愁。


    亂葬崗的死者往往是社會底層無人理會,且不被需要的人。在人滿為患的帝都裏,隻有吹奏魔物之笛的樞機卿會發自內心前來憑吊他們。他是唯一一個會這麽做的聖職者,也是唯一一人。


    ……我在魔王之森裏瀕臨死亡之際,特地把我撿走的果然是亞奇。》


    ¥¥¥


    『法皇代理人』走在淩晨三點的白妃宮內。在黑影與死亡支配的深夜城中漫步是他的習慣。深夜鳥兒的振翅聲、地下水道的聲音……燈火投射的陰影比白天更加濃密。


    在回廊上與臉上纏著繃帶的女人擦身而過時,女人瞪了他一眼。白妃的侍從艾莉卡不喜歡其他人接近拉姆劄皇子。尤其羅傑獲準接近拉姆劄皇子後,艾莉卡對他更是極其厭惡。當然,羅傑並沒有放在心上。


    有時羅傑會豎耳傾聽自己的腳步聲。不然依照以前的習慣,腳步聲很快就會消失。他不太確定是不是隻有影子在走,實際上自己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特別是在夜裏。


    不久前他聽見了白妃涅涅愉快地唱歌,不過現在歌聲已經停了。


    羅傑把再次得手的東西放在掌心上把玩。那是東方風格的七寶燒小盒子。


    最近白妃腦袋一直都很清楚。自從聽說出身不明的皇子亞立爾要參加皇帝遴選後,她好像在想些什麽,卻對羅傑閉口不提。白妃喜歡珍奇藥物,七寶燒小盒裝的外用藥是要送給她的。要在之後開內服藥的時候交給她嗎?她喜歡的話就會用吧。畢竟白妃是坐在將棋盤前會使盡各種手段的人。


    羅傑想起深夜在皇帝玉座遇見了米蕾蒂亞。她似乎又丟下身體靈魂出竅了。現在也隻有她會跑來見自己卻沒許下願望,隻是握完手就回去了。


    (……在迷霧森林裏,她也隻是撐著傘說『什麽都不需要』。)


    什麽都不需要,這也意味著「隻要有你在就夠了」。羅傑把溫暖的手貼在臉頰上。


    不過截至目前為止,每個來見他的人一定都會說出自己的願望,無一例外。


    白妃涅涅也是其中一人。在十三年前的皇帝遴選中失去皇妃與皇子後,皇帝尤狄亞斯除了涅涅外再也沒有娶過任何人。此後始終隻有一位皇子,皇妃也隻有涅涅一人。


    回想起來,金發樞機卿輕聲笑了。


    ——十三年前,乍暖還寒的三月某晚。那是皇帝遴選即將舉行之時。


    當時還是無名氏的男人,在這座白堊城的陰影中第一次聽見那個歌聲。


    在暗夜陰影中徘徊的自己曾聽過數千道祈求的聲音,卻隻有少數幾個讓他想停下腳步細聽。涅涅的願望勾起他的興趣。如今他依然記憶猶新。


    下雨的夜晚,涅涅拉著禮服裙襬,踩響高跟鞋的鞋跟站到鐵柵欄前。


    原本無名無姓的他,最後在這座『卷貝城』裏實現了十三年前涅涅許下的願望。相對地,涅涅把他放出鐵柵欄。


    就這樣,他離開了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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