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蕾蒂亞沒日沒夜地牽著少年的手逃跑。


    她憑藉記憶完成『七日暗夜』的解毒劑,並趁少年睡著的期間替他塗上。但她並不知道配方是否正確,因此暫且沒告知本人。


    離開古城時,他們隻以一個場所為目標,並決定了所有的路徑。原本以少年步履維艱的狀態根本逃不久。唯有強烈的憤怒、矜持與毅力,是他的原動力。要說他們有什麽能獲救的希望,隻有一個。


    從帝國領地內傳來的王朝笛音…


    若有人正在尋找被俘虜的少年,察覺異狀……


    如果是大軍師裏裏,和米蕾蒂亞有著同樣想法,等著他們……


    他們賭上一切巧合。米蕾蒂亞能想到的事,耶賽魯巴特自然也……


    (……雖然不知道……耶賽魯大人想不想得到……)


    不過他找軍師羅傑商量的話……羅傑大概能立刻輕易想出幾條逃脫路徑,布下天羅地網守株待兔吧。


    (但是……已經四天……沒有被找到……)


    搞不好是他手下留情,鬆懈了追蹤。


    米蕾蒂亞如此作想,拉著少年的手逃跑。


    ——想讓他回去,僅此而已。


    所以在第五天的深夜,當他們抵達岩山,王朝之陣就在對側時。


    在寒風間隙斷斷續續響起的橫笛笛聲無預警停止,當王朝獨有的輝煌鏜甲發出的人馬聲陸續奔馳而來時。單眼纏著繃帶的裏裏大將軍悲嗚呼喊少年的名字,從馬上一躍而下時。


    ……米蕾蒂亞認為自己果然沒有做錯任何事,沒有後悔也不感到愧疚。


    她打算將一直帶在身上的單邊耳飾,重新戴上黑發少年的右耳。


    但她的手被拉住,對方明明應早已筋疲力盡,卻使出渾身力氣拉住了她。


    「——跟我走。」


    少年明知米蕾蒂亞是帝國的人,卻毫不猶豫地這麽說。明明不在意自己可能會失明,卻因為擔心裏裏而哭泣。憤怒與愛情都比人強上一倍,一旦接受對方便不會再懷疑。米蕾蒂亞也被他接受了。


    「跟我走。我是艾簡,亞琉加王朝的第十三王子。」


    僅僅逃亡了五天,他便沒有一絲猶豫地首次報上名號。


    ……他們之間沒有顧慮,因此米蕾蒂亞不知不覺間明白艾簡是在與孤獨、猜忌、謀略比鄰的環境中生存,除了裏裏以外幾乎沒有值得信賴、敞開心胸的對象。艾簡或許也察覺到米蕾蒂亞沒有朋友和容身之處。有時兩人明明沒有睡著,卻依舊陷入沉默。


    就連那陣沉默也十分相似。甚至令人不禁覺得在他們走過的相同年月裏,米蕾蒂亞獨自待在墓穴底部時,艾簡肯定也孤獨一人待在別處。


    ……米蕾蒂亞看著被抓住的手,做出答覆。


    「不。」


    米蕾蒂亞心懷感謝地輕拍艾簡的臉頰。反正撫摸他,他也隻會憤慨而已。


    「謝謝你,可是我不走。」


    ¥¥¥


    艾簡的身體要靠裏裏的支撐才得以勉強站起,艾簡卻沒有放開抓住米蕾蒂亞的手。


    「你所生存的世界在另一邊,我才會帶你來。那個國家裏,有尋找你的重要之人。但我的世界在這一邊。我所愛之人、想守護的事物……想回去的地方在這裏。盡管很小……但我也有容身之處。我的寶物全都在這裏。我沒辦法和你一起回去。」


    「……聽了我的名字後,你應該很清楚回去後會變成怎樣吧?」


    「無論你是哪裏的哪位大人,我都不曾後悔把你帶來這裏,往後也是如此。不管回去後會發生什麽事,至少能肯定我不會有半點愧疚。」


    女孩的心彷佛從牽係的手流淌過來。那隻手是如此溫暖,並等著艾簡放開她。


    「我也會回去。回到重要的人們等著我的地方。」


    少女補上一句:「……而且,現在還不是放開一切離去的時刻。」


    即便艾簡對女孩心懷感恩,也絕對不會倒戈帝國。同樣地,這名女孩也是如此。就算幫助了艾簡,她也無法對重要的事物棄之不顧。


    「這樣啊。」艾簡說道。


    他將少女握著單邊耳環的手推回去。艾簡擁有的東西,隻有裏裏和裏沙夏,還有這副耳環。


    「拿著它。此後,或許終有一天我會在征戰的日子裏,忘記你曾幫助過我。即使踏過你的屍體走過去,我可能也不會在意。」


    艾簡非得複仇,憑藉那股憤怒與憎惡。然而。每當他察覺隻剩單邊的耳環時,也許就會想起來。想起帝國的人放自己自由,並帶著他逃走。


    「……我想起了一件事。如果你那邊有個叫羅傑的家夥,要小心他。」


    手的另一邊陷入一陣奇妙的沉默中。也許是米蕾蒂亞認識的人。


    「在我被送到水牢時,那家夥被叫來確認我的狀況……我曾聽過他的聲音。那個男人在不久前,應該曾暫時待過王朝。」


    風掠過世界,吹響艾簡的耳飾。


    「無論是誰,我都絕對不會原諒打算殺死我和裏裏的家夥。無論是王朝的人,還是帝國的人。把我當成俘虜的耶賽魯巴特,還有前來幫助耶賽魯巴特的可恨魔女都是。我絕對要用這雙手殺了他們。」


    少女的指尖在手心劇烈動搖。


    「這點我絕對不會退讓——但是……」


    就算是血親,一旦決定要殺就絕對會殺。相反地,一旦敞開心胸,就會比任何人還深愛對方,這就是王朝。而艾簡所愛之人隻有裏裏、裏沙夏和哥哥列奇瑟。


    艾簡終於放開了手。這五天的一切在他腦海中蘇醒。做為回禮——


    「……你走吧。我發誓,無論發生什麽事情——唯獨你我絕對不殺。」


    ……米蕾蒂亞沒有回答。


    ¥¥¥


    在世界黎明升起前,風聲轟然作響。


    米蕾蒂亞成了獨自一人。她珍惜地將耳飾懷抱於胸前,轉過身去。


    宛如女性啜泣聲的風在黑暗岩山響起,岩山之下亮起點點火光。一個、兩個,眼下火炬的數量逐漸增加,馬鍾與鎖甲聲從山麓朝這裏靠近。


    一個微弱的煤油燈,在米蕾蒂亞腳邊寂寥地閃著火光。


    這座〈響鈴岩山〉,是帝國與亞琉加王朝的陣地交界處。目送少年與裏裏和手下消失在另一頭後,米蕾蒂亞拾起煤油燈、背起內容物幾乎消耗殆盡的扁平背包。她走下狹窄的岩道,朝馬蹄聲的方向走去。


    隨風舞起的沙塵飛進眼鼻之中。她咳了幾聲,揉揉眼睛。


    ……無論追兵是誰肯定會給大姑母添麻煩。


    和少年一起前往岩山的另一側,大姑母才能佯裝不知。大姑母就不用為米蕾蒂亞的所作所為遭受譴責。她停下腳步,佇立原地。即便如此,腳尖依舊朝同一個方向。袖子被悄悄拉了一下。是『鳥眼(巴德)』、『職業劍客(太郎)』和『情報販子(文野)』。不知道為什麽,在短暫的逃亡旅行期間,他們也暗中幫助著她。『職業劍客(太郎)』笑了……米蕾蒂亞的寶物,起初明明隻有亞奇。


    「現在還不會被耶賽魯抓到,若要逃亡,我們隨你一起。無論是去王朝,還是帝國,或是任何地方。」


    …什麽時候……


    我想擁有的寶物什麽時候增加了這麽多,多到令我難以離去呢?


    腳尖沒有移動分毫。米蕾蒂亞佇立,拚接部隊也陪著她。很快地,一匹馬的蹄聲逐漸靠近。不把黎明前的黑暗與滿是岩石的陡坡當作一回事,輕巧地以單手操弄韁繩迅速奔馳的身影映入眼簾。


    「米亞。」


    是大姑母的呼喚聲。米蕾蒂亞懷疑自己的耳朵……追兵是大姑母。


    奧蓮蒂亞或許是看


    到在黑暗中搖曳的唯一一盞煤油燈,而找到這裏。她拉起韁繩,從馬上一躍而下。軍鞋敲打地麵,發出清亮的響音。黎明前的風拂起洋裝的裙襬。


    米蕾蒂亞以小步伐走向對方,大姑母則大步邁向她。


    奧蓮蒂亞走進垂下的煤油燈火光中。她拿下絲絹手套,伸出手撫摸米蕾蒂亞滿是髒汙與新傷口的耳朵與雙頰,彷佛在慰勞她。奧蓮蒂亞安撫著對方如鳥巢般的亂發,也因此發現米蕾蒂亞包覆在掌心的耳環。


    大姑母雙眼圓睜,表情像是看到了什麽難以置信的東西。


    「耶賽魯叫我負起責任來抓你。抓到你要連坐,放過你也要連坐。不覺得事情很巧嗎?雖然我不認為這是耶賽魯的主意,卻是他常使出的伎倆……我姑且問一下,王朝王子人呢?」


    「我讓他逃走了,他已經在岩山的另一頭。」


    奧蓮蒂亞用雙手抱起米蕾蒂亞,緊抱住她。煤油燈摔到地上。


    「這樣啊,嗬嗬嗬。意思是你乾脆地讓敵國王子逃走了?」


    奧蓮蒂亞放聲大笑,把米蕾蒂亞當成小孩子般地甩動。


    在遠處擔憂地窺探狀況的拚接部隊,也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


    「做得好,米亞。正是因為有這種事,所以即便在最惡劣的現實當中也還能活下去。那麽,一起回去吧。」


    米蕾蒂亞再也克製不住,將臉埋入大姑母的肩窩。追兵是大姑母。


    然而,這五天他們都沒有被抓到。不對,正因如此他們才沒有被抓到。


    這便是另一個謀略。艾簡的話語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我想起了一件事。如果你那邊有個叫羅傑的家夥,要小心他。』


    艾簡被囚禁於那座古城的水牢中時,若被叫去檢驗首級的人是軍師羅傑……


    …被利用的人就不隻是艾簡,米蕾蒂亞也是。包括帶著艾簡逃走的這五天,全部都被利用了。根本不是戴頭巾的軍師手下留情。


    無論米蕾蒂亞被抓住還是被放過,奧蓮蒂亞都得受罰。


    就像某人用藥使艾簡的雙眼睜不開,利用還是個孩子的他釣出大軍師裏裏,某人也用依然是孩子的自己釣出魔女奧蓮蒂亞。就像大軍師裏裏明知這是陷阱,仍舊來到帝國,大姑母也知道這是陷阱,卻依舊給了米蕾蒂亞自由——幫助他人的自由。


    大姑母也給了她猶豫的機會,讓她可以逃亡到王朝領地。


    但米蕾蒂亞回過了頭,說想回來。於是大姑母笑著迎接她。


    「……可是我可以回去嗎?我回去的話,大姑母就……」


    「你說我會怎樣?與其大搖大擺打破戰時協定,將十二歲的孩子丟入水牢中達成功績,放他逃走遭受連坐處分不知道要好多少。幫助他人卻要被押上護送馬車,這種荒唐事就隻能笑了。明明每天都隻能過著這樣的日子,你卻讓我想起比起殺人,更應該幫助別人——米亞,務必不要忘記,好好記住。就算總有一天,隻戴著單邊耳飾的王朝王子前來殺我也無妨。你要想起今天幫助了那孩子的事,開心地綻露笑容。在我死去時也肯定是如此。」


    大姑母將臉頰靠上米蕾蒂亞的鳥窩頭。米蕾蒂亞的心點亮了溫暖的火光。她輕輕握住大姑母伸向她的手——一起回去吧。


    無論之後有什麽等著她們都無所謂,因為大姑母大笑著說了這些話。


    兩人手牽著手,在尚未天明的黑暗世界中,走下那條宛如地獄的坡道。


    在猶如鬼火的無數火炬等待的坡道底端,米蕾蒂亞認出耶賽魯巴特身旁有個人正露出微笑。是戴著頭巾的金發碧眼從軍和尚。


    他們準備了護送馬車和孩童用的枷鎖。時而會和米蕾蒂亞玩耍的衣衫襤褸僧都,從一旁奪去枷鎖扔在岩地上。耶賽魯巴特埋怨了幾句,戴頭巾的軍師卻依舊掛著微笑,向米蕾蒂亞揮了揮手。


    彷佛在說「再見了,兩位魔女」。


    他戲譫地、無情地利用了米蕾蒂亞。


    ——雨停了喔,我的小公主。就算要把你重要的人一個不剩地殺個精光,我也要前進。沒錯,我對此一點也不在乎。


    ……在葛蘭瑟力亞目睹那真實的景象,是在這之後的十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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