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街』的狹窄階梯和巷弄混亂不堪,就像小孩用鐵線扭成的美術作品。此時這裏四處響起雨聲。即使待在家中,仍能聽見雨滴咚咚打在石板地、雨水槽和屋簷吊掛的鈐鐺,構成如變奏曲般的聲響。


    嘉涅夏一早就將暖爐點火,坐在暖爐前麵抽著菸管。她前幾天又買進了稀有靈草和高級寶石,因此現在心情很好。這兩個月來的交易對象總會帶來各種好貨,讓小氣的嘉涅夏願意乖乖支付大筆貨款。她還笑嘻嘻地要對方下次過來時,直接來找她簽約。嘉涅夏像平時一樣盯著她的星象盤——突然眯起眼睛。


    長久遼蔽涅涅皇妃那顆星的烏雲散去了。


    『毒婦涅涅』是咒殺士們經常談論的話題。她的丈夫和未婚夫一個個死去,死因都很「可疑」。宮裏的妃子、皇子和公主相繼死亡後,涅涅嫁給了皇帝,沒多久便開始有大量藥品由『垃圾街』的藥房秘密流入白妃宮,一直持續到現在。數量多到令人懷疑她是不是瘋了……瘋子也不會用那些藥就是了。


    沒人知道皇妃涅涅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嘉涅夏聽過許多傳聞和她的歌聲,也知道每到十二月皇妃就會像上了發條似地,不斷做出怪異行徑。不過仔細想想,現在已經是十一月第四周,白妃宮卻依舊悄然無聲,沒有這類傳聞。


    嘉涅夏看著毫無雲翳的涅涅星……上頭的陰影遮蔽了它十年以上。


    (……難道出現了什麽事物,讓涅涅混亂的精神恢複正常了嗎?)


    還有另一件令嘉涅夏訝異的事。


    …涅涅星和白妃宮一樣,蒙上一層薄薄的王朝陰影。


    一


    十一月第四周的星期日,從清晨起雨水就不斷拍打窗戶。


    落雨毫不停歇,接近中午時雨勢愈來愈大。米蕾蒂亞拉開寢室的窗簾,看見海麵冒起泡沫,巨浪伴隨嘈雜的轟響一波波湧上岸,將雨水吞噬。小蝙蝠在窗外亂繞,米蕾蒂亞幫它開了個縫,它立刻隨著風雨衝進室內避難——米蕾蒂亞在寢室裏走來走去,覺得自己太大意了。


    (……我完全沒規劃雨天要做什麽……)


    之前每個星期日都是秋高氣爽的天氣,所以她什麽也沒多想。


    每到星期日,亞立爾皇子總會在早上六點到七點之間現身。現在時針已經快指向十一點。她有準備皇子的早餐,但那些食物看來要變成雷納多和她的午餐了。風雨逐漸變強,沒有停歇的跡象。這樣出不了遠門。


    (皇子今天可能不會來了……這種天氣不來也比較讓人安心……)


    隔壁書房一片寂靜,米蕾蒂亞走過去看了看,發現雷納多正裹著毛毯在躺椅上睡覺。米蕾蒂亞為他熬的那碗湯藥空空如也,應該是喝完湯藥覺得困了吧。小蝙蝠停在毛毯上,毛毯被雨水沾濕了一小片,


    米蕾蒂亞見暖爐火勢變弱,便添了些柴火進去。接著走向掛在牆上的月曆,翻到十二月那頁。她因為另一個問題而感傷起來,亞立爾皇子要過十三歲生日了」。


    當她問皇子想要什麽時,皇子竟露出訝異的表情。


    她這才知道,皇子長這麽大從來沒人問過他想要什麽生日禮物。


    米蕾蒂亞望著月曆上的畫。就連太陽和月亮擬人化的十二個月份故事,皇子也沒聽過。那則關於國王與王妃,永無止境的圓環物語,每個人應該都曾聽人說過才對。


    皇子沒有過去,宮裏沒有一個人瞭解他。米蕾蒂亞還沒聽說任何關於皇子的過去,也不知道他麵具下的容貌、每天回去哪裏。就連雨天時該如何與他取得聯係也不曉得。


    當時米蕾蒂亞保持冷靜,表現得像每個人都是在出生後第十三年才會知道何謂「生日」,向皇子說明壽星在生日當天擁有收到禮物的權利,因為冬天要到了,便問他覺得手套如何。


    (……沒想到他那麽討厭手套……)


    皇子說就算世界陷入千年的寒冬,他也絕不接受手套這種禮物。看來他對手套印象很差,但米蕾蒂亞難以想像手套究竟帶給他什麽不好的回憶。她發現自己在墓地以外的地方也常自掘墳墓,為此失落不已。


    (他說「之後會再想想」,可是——)


    她輕撫月曆上十二月冬至那天……亞立爾皇子的名字雖然不在皇族族譜上,依然有接受生日祝福的權利。


    明年他十四歲生日時,米蕾蒂亞就不在這裏了。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沒有生火的寢室,坐在麵向海邊的拚接椅上。


    貝殼窗霧蒙蒙的,雨水淅瀝淅瀝不停落在這陰暗的世界。


    米蕾蒂亞聽著雨聲,金色鈴鐺的聲音忽然從記憶深處響起。


    在迷霧森林邂逅亞奇、在夏日的菜園小屋和他說話時,外麵都下著雨。今年從『魔女左足(劄立亞)』出發前來帝都時,也是在夏日的積雨雲化作驟雨降下之後。


    米蕾蒂亞好像總在雨停後追著亞奇,踏上尋找他的旅程。


    之前吉伊發過牢騷,說她每到下雨的夜晚就會坐立難安,溜出家門在外麵徘徊。米蕾蒂亞一點也不記得……但她知道自己找的是誰。


    有著深不見底的陰暗雙眼、從這座城堡九死一生趕來的那個人。他當時連個名字也沒有。


    無論過去或現在,亞奇總是冷靜地走在隨時可能跌落地獄的斷崖邊緣。他從那時起一點也沒有改變,米蕾蒂亞找尋他、追逐他的理由卻變了……米蕾蒂亞自己也變了。她已不再是為了亞奇而活的女孩。


    原本隻攜帶刀鞘的女孩,現在卻在上鎖的抽屜裏藏了一把劍。


    晚秋的豪雨讓室內顯得一片昏暗,室溫也隨之降低。然而米蕾蒂亞既不想去拿毛織的膝上毯,也不想為暖爐點火。她坐在那張孤島般的拚接椅上,抱著凍儡的雙腿,聆聽雨聲,以及吞噬耶賽魯巴特屍體的大海所發出的聲響。


    ……啪嘰、啪嘰。燃火的聲音傳來,米蕾蒂亞張開眼睛。


    外頭依舊狂風暴雨,房裏卻靜得出奇。樓下的攞鍾響起,下午一點……接著傳來添柴的喀啦聲。


    ……暖爐的火燃了起來,同時聽得見水滴聲。


    米蕾蒂亞從窗邊的椅子上撐起身子。


    套上掉落在地的室內鞋,走向拚接床,拿著事先準備好的法蘭絨布回來。亞立爾皇子將撥火棍立在暖爐邊,並用另一隻手的手背擦拭麵具、頭發和下巴滴落的雨水。


    皇子從頭頂到靴子全都濕透,米蕾蒂亞用法蘭絨布包住他。他在布團裏扭動身體,轉向米蕾蒂亞,率先靜靜地開口:「……抱歉來晚了。」


    暖爐燃了起來,呈現火紅顏色。米蕾蒂亞隻回了聲「好」,細心擦拭他黑發、耳朵和臉頰上的雨滴。這時她不禁說出:「我在等您。」


    皇子從法蘭絨布中,抬起那張戴著麵具的臉。


    他的眼神比話語更能訴說一切。


    ¥¥¥


    拚接床上放著準備好的衣服,以便皇子來時可以替換。米蕾蒂亞告知皇子後朝一樓走去。途中經過書房,見到雷納多和小蝙蝠還睡在躺椅上,不過雷納多應該是在裝睡。從桌上的證據看來,他剛才肯定起床自己做了午餐吃,還吃了妮娘烤的鮮奶油蛋糕當點心。最近雷納多身體不適、經常發燒,以致晚上都睡不太好。他願意多多休息,米蕾蒂亞反而覺得開心。


    雨拍打貝殼窗。皇子轉過上半身,仍然戴著麵具,靴子卻已脫下,赤腳踩著地毯站在劈啪作響的暖爐前。


    這座宅邸裏漸漸多了些皇子的物品和痕跡,不過感覺就像野貓在劃定勢力範圍,而且皇子本人在這裏也待不習慣。此時見他光著腳,米蕾蒂亞覺得有點開心……也有點害羞就是了。


    米蕾蒂亞歎了口氣,走到暖爐前,將銀製托盤直接放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她想起大叔父曾教訓她「要有規矩」,不禁縮了縮脖子。對不起,大叔父……


    她將裝了水的小熱水壺放在暖爐上,待水滾之後再來泡茶。此時她終於有心情去拿毛織膝上毯,將毯子披在皇子的襯衫上。


    近距離看著皇子的黑發和白皙肌膚,還有麵具底下神秘又讓人印象深刻的藍色雙眸,令她想到自己在畫館內見過的那幅肖像畫,心底一驚。她連忙將肖像畫從腦中抹去。


    皇子似乎忘了米爾傑利思的告誡,直接坐在地毯上……原本知書達禮的皇子竟不顧禮節,一定是她這個惡妻的問題。


    米蕾蒂亞也一屁股坐在皇子旁邊。皇子雖然煩躁地撩起濡濕的黑發,仍等到忙東忙西的米蕾蒂亞坐下後,才拿起湯匙吃歐姆蛋。他的吃相非常優雅,連一塊麵包屑也不會掉。


    她發現皇子第一次有「在家」的感覺。這個狂風暴雨的星期日,雖然哪裏都去不了、什麽都不能做,她還是很高興皇子能來找她。


    米蕾蒂亞低頭看著自己胸前的耳環,今天是星期日。


    一枚銀幣的故事即將進入尾聲。米蕾蒂亞將手放在膝上,喃喃問道:


    「……殿下,您願意一邊吃飯……一邊聽我說那個故事的後續嗎?」


    皇子睜著一雙彷若黎明前動人心魄的眼眸,點了點頭。


    ¥¥¥


    這天,亞立爾一句話也沒說,安安靜靜地聆聽米蕾蒂亞的故事。


    他們在夏末追著王朝的笛聲前往岩山。米蕾蒂亞扶著眼睛看不見的朋友往前走,兩個人經常一起跌倒。每當米蕾蒂亞跌坐在地時,朋友總會扶她起來。


    她會在深夜為朋友調製眼藥。他們待在洞窟、巨岩下方、破舊的小屋,或是荒廢的古城遺跡之中。朋友總躺在米蕾蒂亞的大腿上,以雙手代替雙眼,摸索她的長發,當作搖鈴般扯了又扯。他明明已經奄奄一息,卻還擅自觸摸她的胸部,用那三寸不爛之舌說:「摸起來和我姊的完全不同……我大概五年後就會長高,你也爭氣點,別變平胸啦。」完全是自己討打。


    他們在分配糧食時也會吵架。就算想要平分,依然會莫名其妙出現三個無花果乾,朋友說:「我是男人,體力消耗得快,給我吃吧。」米蕾蒂亞則說:「要是我沒體力,你就準備曝屍荒野吧。」最後總有一方退讓。


    亞立爾想到自己和米蕾蒂亞在一起時,米蕾蒂亞總是把所有物品讓給他。想不到她以前也有用盡全力、大步向前的時候。


    「……我朋友到最後都沒睜開眼睛,但現在回想起來,他一次也沒懷疑我是不是吃得比他多。他一旦相信一個人,就會信任到底,絕不懷疑。他自尊心強又心高氣傲,但這隻是他個性的一小部分。該說他笨呢……還是單純……他不覺得哭泣是件丟臉的事,還會靜靜地為人掉淚……」


    昏暗的星期日下午,風雨從未停過。


    熱水壺響起沸騰的笛聲。米蕾蒂亞走去拿起熱水壺,泡了兩杯紅茶。亞立爾為暖爐添柴,像雷納多教他的那樣,用撥火棍翻動柴火以補充空氣。


    米蕾蒂亞將裝有紅茶的馬克杯放在腿上,雙手包覆馬克杯。


    窗外大海波濤洶湧,發出轟隆低響。米蕾蒂亞接著說。不知不覺間,亞立爾開始覺得海浪聲好似呼嘯山間的風聲,暖爐裏劈啪作響的柴火彷若野外的篝火。


    他們的逃亡之旅終於結束。王朝軍馬璀璨的寶石飾品、噠噠的馬蹄聲……


    亞立爾彷佛能看見十二歲的她,帶著新傷和些許髒汙蹣跚歸來,穿著洋裝和軍靴的『大姑母』大步走向她,露出微笑將她抱起,牽著她的手一同搭上押送她們的馬車。


    米蕾蒂亞的話語至此戛然而止。望著爐火的那張側臉顯得陰暗了些。


    加進熱水壺裏的水,再度在暖爐上靜靜冒出蒸氣。


    「咚——」的一聲,樓下的擺鍾響起。


    米蕾蒂亞聽見鍾響次數才回過神來。七次——晚上七點。


    她原以為是自己聽錯,但外頭確實暗了下來。她走到窗邊一看,風雨暫時停歇。這場晚秋的雨時強時弱,持續了一整天。熱水壺的笛聲響沒多久就停了,她轉頭,看見皇子從暖爐上拿起熱水壺。


    米蕾蒂亞靠在窗簾旁,俯視冒著詭異泡沫的漆黑大海。


    「這就是我在地下水道跟您說的,因為幫人逃獄而連累大姑母的事。」


    對於鬥篷軍師的疑惑,她無法向任何人提起。在那之後,他繼續擔任耶賽魯巴特的軍師,而大姑母則被貶到南方,參加了葛蘭瑟力亞戰。


    法皇要她『為此付出代價,去死吧』……真是說得沒錯。


    「……我在〈響鈴岩山〉送走朋友後,很多事都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決定好。我和大姑母一起搭上貼滿黑色防風紙的押送馬車,沿著〈龍骨大街〉向西行,最後被送進這座城裏。」


    大姑母在馬車裏看見亞奇銬在米蕾蒂亞手上的枷鎖,三兩下就拆了下來。


    路途險阻,米蕾蒂亞像顆球般在車裏滾來滾去,最後大姑母接住她,讓她坐在自己腿上。將單邊的有色寶石耳環做成首飾的,也是大姑母。即使在押送之中,大姑母也會從米蕾蒂亞脖子上拉起飾鏈,聽著首飾的聲音發笑。


    米蕾蒂亞無論之前或之後,都不曾像那樣整天和大姑母待在一起。押送馬車緩緩行進,她在昏暗的馬車中心想,要是這趟旅程可以永遠持續下去就好了。


    然而,黑色馬車的黑色輪子匆然在某天停下,旅程就此結束。


    「……」


    米蕾蒂亞沒再說下去,低頭看著海麵的白色浪花。後麵的故事即使在地下水道時,她也沒對皇子說。馬車停下後,隻有大姑母一個人下車,米蕾蒂亞則被送往鳥籠城堡。後來她是怎樣逃離,又是怎麽回到被貶至南方的大姑母和大叔父身邊呢……


    米蕾蒂亞現在去到城裏,還是會尋找木鞋和鎖鏈的聲音,尋找那個隻在九月宰相會議上出現過一次,不知回到何處的小小身影。


    她今天一樣沒有提起這件事。


    不過一枚銀幣的故事,還有另一個「後續」。那才是米蕾蒂亞決定對皇子訴說自己過去的理由。此時的她卻隻是一味地眺望漆黑的大海。


    直到黑發晃進視線中,她才發現皇子來到自己身邊。毛茸茸的高級地毯自從被撕破後,就隻分開擺放在暖爐前和椅子底下。皇子赤腳踩在什麽也沒鋪的地板上,卻似乎毫不在乎腳底的寒意。


    亞立爾皇子的手倏地伸了過來,拉起米蕾蒂亞胸前的單邊耳環,捧在掌心。如果對方是艾簡,米蕾蒂亞早就在那隻手拂過她胸部時,將他痛揍一頓。但是皇子自製力強,且不易受到影響,米蕾蒂亞自然不會懷疑他的動機。


    米蕾蒂亞總覺得麵具底下的他非常憂鬱。


    皇子望著手裏的耳環,少見地沒和她對上眼呢喃道:


    「……你想去王朝嗎?要是去成,你也不會被推進地下水道。」


    「不。」


    「……是耶賽魯巴特大人。」


    他淡淡地回了聲「是嗎」。押上馬車。若皇子想問羅傑的事,應該會問『策畫那件事的人是誰』。


    「來接你朋友的裏裏大人,後來怎麽樣了?」


    他在王朝將軍的名字後麵加了『大人』兩字,令米蕾蒂亞暗自欣喜——


    然而她不禁發出苦惱的悶哼,沉默一會兒後,才老實回答:


    「……他離開陣地那段期間,王朝軍敗給吉伊和耶賽魯巴特,損失了許多士兵……所以國家追究他的責任,將他從前線召回,最後不但被降職,還被貶至偏僻的地區。」


    「換句話說,王朝那邊也發生了和奧蓮蒂亞將軍同樣的狀況囉?因此耶賽魯巴特才會屢戰屢勝。」


    他說得沒錯。亞琉加王朝中,和丞相辛·洛克席耶齊名的軍師裏裏離開了前線。正因如此,耶賽魯巴特才會贏得如此輕鬆。而且——


    「若奧蓮蒂亞將軍和裏裏將軍同時撤出雙方戰線,軍隊和戰線就更容易被人操控吧。不僅是帝國——王朝也是。」


    「……殿下……您調查到什麽程度了?您和大叔父談了些什麽?」


    「我是有調查……但星期天的事沒有對任何人說。」


    皇子似乎有點不高興。米蕾蒂亞看了他一眼,拿出黃楊木製的梳子。見皇子沒有意見,她便梳起他亂翹的頭發,就像為黑貓梳毛。結束之後收起梳子。


    米蕾蒂亞每周日和他聊下來,也開始重新思考這件事。當時,若在帝國方,利用米蕾蒂亞讓奧蓮蒂亞垮台的是鬥篷軍師羅傑;那麽王朝方透過羅傑,企圖除掉王子艾簡和將軍裏裏的人又是誰?


    (艾簡眼睛上被人塗上『七日暗夜』……)


    這種藥又稱作(王朝高貴的毒眼藥),最初是後宮佳麗為爭奪皇帝寵愛而研發的,據說從來沒有外流,十分神秘。富商和地方豪族無法取得,即使是朝廷高官也不易入手。


    窗簾外傳來波濤的低沉聲響。帝都的海洋以冬季航行困難聞名,而佐哈爾監獄外的海域更是個中翹楚。囚犯、糧食和器材都是由軍船定期運送,有時一個月甚至開不到一班船。耶賽魯巴特就是在那安全的佐哈爾監獄貴賓室裏,在即將進入冬季前,遭人用小刀殺害。


    九月,在桔梗搖曳的廢墟中,是亞立爾皇子幫助她逃過小刀刺客的追擊。自此之後米蕾蒂亞再也沒受小刀攻擊,耶賽魯巴特卻因小刀而亡。不知是不是同一名刺客所為,現場連凶器也沒留下。


    不過刺客應該不是亞奇所派。雖說亞奇和這件事並非毫無關聯,但他感覺就不像是會『雇用刺客殺人』的人。


    (……吉伊說過『王朝會派出刺客』……)


    那名王朝人肯定很有本事,能在難以航行的冬季前,迅速派人潛入佐哈爾監獄的貴賓室。還能進到帝國的心髒——帝都史特拉迪卡。


    皇子望著爐火,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獲得繼承權成為帝國皇子。米蕾蒂亞現在最擔心的,就是他的人身安全。皇子比她瘦小,還經常消失無蹤,怎能教人不擔心?不過話說回來,米蕾蒂亞也經常弄得滿身是傷、老是受人幫助,也沒資格說他就是了。


    (待在城裏不會有事吧……雷納多也說,『卷貝城』最深處戒備森嚴,帶刀限製也很嚴格,刺客應該進不來……)


    根據法皇所言,現在大叔父和皇弟凱伊派了黑蹄和赤枝保護她。星期日外出時也沒過過什麽狀況,雷納多的警戒也維持在一般程度。


    「……殿下,您最近……有沒有過到什麽奇怪或危險的事呢?」


    「沒有,沒什麽。」


    皇子答得很快,令米蕾蒂亞覺得有些奇怪。因為他總是深思熟慮,想清楚之後才會開口,很少像這樣聽到問題便立刻回答。


    米蕾蒂亞另一件擔憂的事,便是每天都有諸侯、隨從和傭兵為了帝國議會湧入帝都——不過隻要能低調地混在人群之中,基本上就沒什麽問題。更重要的是,有件該說的事還沒對皇子說,她現在滿心都是這件事。


    貝殼窗再度遭到風雨激烈拍打,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響。


    米蕾蒂亞好幾次張開嘴唇,複又閉上。最後喚了聲皇子。


    亞立爾皇子似乎聽出她聲音中的情緒,轉頭望著她。


    「殿下,我跟您說的這個朋友的故事……其實還沒結束,後麵還有一段。下個星期天應該就會說完了……您願意聽嗎?」


    第五周的星期日,十一月最後一天。


    皇子有些意外,轉身麵對米蕾蒂亞,點了點頭。米蕾蒂亞低頭望著地板。今天還是沒說出口……但總覺得下周應該能告訴他。


    外頭雨勢再度增強,雨滴打在玻璃窗上隨即滑落。米蕾蒂亞離開寒冷的窗邊,終於有心情想今天晚餐要吃什麽。


    「殿下,晚餐吃什麽好?您有什麽想吃的嗎?這裏還有熱水可以泡澡喔。」


    「不用,我要走了。時間差不多了。不用準備我的晚餐。」


    米蕾蒂亞穿著室內鞋的腳忽然停了下來。


    皇子打著赤腳匆匆離去,撿起暖爐前的靴子,站在拚接床邊,將手套進單邊袖子。米蕾蒂亞看著窗簾。該說什麽才好?她思考著適當的話語。


    「……那個,殿下,外頭下著大雨,而且這場雨應該會持續到半夜……」


    「我回去擦一擦就好。」


    米蕾蒂亞不知如何應答。


    亞立爾皇子迅速整裝完畢,套上靴子。靴子還有點濕,他不悅地抿了下嘴唇,將毛織膝上毯疊好放回床上。


    皇子快步離開寢室。呆站在原地的米蕾蒂亞,追著他的腳步走了出去。書房是暗的,看來雷納多應該在樓下。走廊上的燭台點著火,小蝙蝠悠哉地倒吊在樓梯中段的扶手上。


    雷納多從廚房探出頭來,見到亞立爾皇子往門口走去,不禁睜大眼睛。


    米蕾蒂亞能說的隻有一句「晚安」。皇子或許有回話,聲音卻消失在門口吹進來的風雨中,最後大門就這麽關上。


    這時理應鎖門,但她低頭看著門鎖好一會兒後,決定維持原樣。


    雷納多拿著料理用的長筷仰頭望天。米蕾蒂亞回到二樓寢室,收拾皇子午餐用的盤子和暖爐上的熱水壺。暖爐的火勢弱了下來,但她沒再添加柴火,畢竟今晚應該也沒人會睡在這裏。


    她將裝有皇子衣物的藤籃拿到一樓,細心摺疊之後放進妮娘的洗衣籃裏。上衣和長褲她想先晾乾,明天再放進去。


    結果這個周日夜晚和往昔一樣。她百無聊賴地吃過晚餐,做好為拉姆劄皇子上課的準備後,將爐火熄滅。關好門窗時已是晚上十一點。


    她在房裏巡視了一遍,最後走向沒有上鎖的大門。即使外頭狂風暴雨,皇子也沒有回來。她將門鎖好後,熄滅玄關的燈火。


    米蕾蒂亞在樓梯平台停下腳步,回望陰暗的玄關。還奢求什麽呢?亞立爾皇子在假日為了聽她說故事冒雨來訪,已經夠令人高興了。就像學院課程一樣,聽完就回去。皇子為暖爐生火,靜靜地聽她說話……她卻隻能讓他在雨夜裏孤零零地離去,回到那張棺材般的床,今天也是。


    雨聲之中,她彷佛聽見兩個月前皇子說的話。


    ——那裏……是我的房間。除此之外我無處可去。


    回到大姑母身邊。


    但我不能讓殿下背負我的重擔。


    希望我能將一枚銀幣的故事……好好說完。


    另外,我也要記得問他十三歲的生日禮物想要什麽(這是筆記)。》


    米蕾蒂亞吹熄蠟燭,看了一眼無人的寢室,卻沒有再打開那扇門。


    ¥¥¥


    亞立爾回到如在冰中的鐵欄杆牢房,扯下麵具,脫掉濕透的上衣。好不容易擦乾的頭發也淋濕了。連續不斷的落雨將通風口震得直響,但不知是怎樣的結構,即使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這個房間流通的空氣量仍不受影響。


    地下水道各處的水量都暴漲了一倍,濁流發出轟響,許多來不及逃走的老鼠因此溺死,亞立爾無法通行的地方也增加了。


    他搖了搖頭,甩掉頭發上的水滴。


    (我還想……)


    ……繼續待在她身邊。


    但亞立爾連這點都辦不到。他走近鐵欄杆。


    鐵欄杆相當堅固,一旁的地板上滿是前人用小刀或釘子刻下的算式和古語,還有一張黑紙彷佛和地板同化般掉落在地。


    剛才和米蕾蒂亞聊天時,突然有一幅畫麵透過手環映入腦海。畫麵中,有一隻白皙的手拿著這張黑紙,穿過欄杆縫隙輕輕地扔了進來。


    亞立爾撿起紙張,香粉和香水的氣味瞬間撲鼻而來,又隨著牢內流通的空氣消失在通風口。來訪者似乎是白妃涅涅。無論如何,單憑那個繃帶女應該找不到這裏。


    他翻到背麵,上頭是寫給小醜亞立爾的簡短留言。原來是一張傳喚通知。


    《十一月三十一日 上午………請至白妃宮》


    下周日是十一月三十日,照理說十一月就此結束。信上卻說三十一日。


    亞立爾沒有丟掉那張紙,而是放在桌上。


    他脫下濡濕的襯衫,用以擦拭頭發和身體。這裏隻有鐵欄杆和硬邦邦的床鋪,連個暖爐也沒有。他踢掉緊緊黏在腳上的靴子,盤腿坐在棺材般的床上。


    這裏依舊是亞立爾的歸屬,一點也沒變。


    他仰頭看著牆上的『小醜』麵具。


    接著摸摸自己被雨淋濕的臉,閉上眼睛。


    最後又看了一眼那張黑紙。通風口隱約傳來女人的歌聲。


    信上沒寫傳喚亞立爾的目的,卻寫著若他沒去,白妃涅涅將對他做些什麽。


    ——十一月三十一日上午………請至白妃宮……


    如果您沒出現——……


    二


    雨水槽咚咚作響。


    拉姆劄彷佛聽見母親涅涅的歌聲從海底傳來,拿著棋子的手停在半空。


    他以堅果代替棋子,從筆記本撕下一頁、畫上格子當作棋盤。工友給他的杏仁和胡桃取代黑白棋子在棋盤上爭奪陣地。拉姆劄將棋盤留在藏書室,練習時隻能姑且使用替代品。他和亞立爾現在的對弈成績是三十五勝二十九敗……拉姆劄獲勝的頻率愈來愈低。


    他放下胡桃棋子,起身前去打開貝殼窗,卻沒再聽見歌聲。雨從周日斷斷續續下到現在,在這風雨中也不可能聽見。不過,拉姆劄總覺得母親的歌聲有股不可思議的力量,無論她在哪歌唱,自己都聽得到。羅傑曾說,這或許是魔法師耶裏亞的血統所致。


    十一月下旬的寒冷風雨吹了進來,翻動書桌上筆記本的頁麵,拉姆劄的黑發也隨風飄逸。他望向下到一半的將棋盤。


    王朝將棋以前是母親在玩。拉姆劄剛懂事時偶爾會在庭院玩耍,他曾看過母親坐在涼亭,一個人對著小小的將棋盤下棋。他當時隻看得出那種棋子的形狀和帝國將棋不同,直到羅傑因故前來白妃宮時,他才知道那是什麽。


    羅傑告訴他那叫王朝將棋,還笑著說「涅涅皇妃很厲害喔」。一陣子後,羅傑便寄來了王朝將棋盤。


    最近幾年,母親彷佛忘了將棋,他好久沒看見她下棋的身影。


    拉姆劄關上窗戶,撩起被雨淋濕的瀏海,從胸前口袋拿出止痛藥包。以前被人念過後,他便開始學著測量並分裝藥物。


    (……說起來,今年還真平靜。)


    每年快到十二月時,母親涅涅的精神狀況便極度不穩定,需要服用止痛藥等大量藥物……然而今年隻有歌聲傳出,時至十一月白妃宮仍異常安靜。


    母親大多在冬天,尤其是冬至前,再三命令艾莉卡傷害拉姆劄的臉,藉此讓人無法辨識他的長相。


    今年十二月冬至那天,他和亞立爾就要公開亮相。


    「…………」


    亞立爾將以帝國皇子的身分出現在諸侯麵前,母親若坐視不管,拉姆劄會感到不悅;但即使她采取行動……他也會覺得焦躁難耐。無論如何,母親做的事大多都是因為亞立爾,而不是拉姆劄。就連他臉上這些傷也是。


    他閉上眼,拿起茶幾上的水杯大口喝下裏頭殘餘的溫水。


    拉姆劄不知道母親命令艾莉卡做了些什麽,但他也沒有心情阻止。畢竟對拉姆劄而言,亞立爾同樣是繼承皇位的阻礙。


    淩晨十二點的鍾聲響起。


    拉姆劄坐回堅果棋盤前蹺起腿。他拿起一顆棋子,下在今天離開藏書室前自己所下的位置上。


    接著預測亞立爾明天可能會下的位置。然而,剛才絞盡腦汁想出的那步棋實在下得太好,連他自己都忍不住讚歎。就算亞立爾再怎麽掙紮,也無法扭轉局麵。勝負已定,是拉姆劄勝利。


    當拉姆劄問亞立爾會不會出席公開亮相日時,他明確地回答「會」。


    亞立爾雖然最近才從牢獄獲釋,卻毫無將勝利拱手讓人的意思。


    拉姆劄數著深夜的鍾聲,這是他九月底以來的習慣。鍾隻響了十二聲,沒有第十三聲,今夜也一樣。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用手撐起臉頰。


    ¥¥¥


    這天,拉姆劄來到圓形藏書室時已接近傍晚。他揉著太陽穴推開三樓的門。最近身體容易疲倦,總是睡得太多,頭昏昏沉沉。


    藏書室寂靜無聲。昨天放在躺椅上的將棋盤,今天被移到彷佛積木般層層堆疊的大開本上頭。


    黑棋已經無路可走。亞立爾肯定會乖乖認輸,不然就是再硬撐幾回,將黑棋下在拉姆劄昨天預想的那幾個位置上——然而……


    拉姆劄傭懶地走向棋盤低頭一看,麵具後的眼睛眯了起來……想不到盤麵依然與昨日相同。他仔細看了好幾次,黑棋一步也沒走。他拿著棋盤坐到躺椅上,望著那毫無變化的盤麵。


    (……所以他沒下棋就回去了?)


    亞立爾總是依當天的心情移動棋子,很少執著輸贏。因此隻要他有時間,就算隻有一分鍾也會下一步棋再回去,若見形勢不利就會認輸。昨天亞立爾看了這盤麵後卻沒有認輸,反而停下來思考。


    ——他竟然花時間思考如何獲勝,之前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


    拉姆劄心底產生些許變化,有種不好的預感蠢動著冒了上來。


    他閉著眼從椅子上站起身……連讀書的心情也沒了。


    拉姆劄離開藏書室以轉換心情。


    走下外階梯時,他聽見一陣嘈雜的聲響。看來有個倒楣的工友被不懷好意的學生攔下來惡整。直到聽清楚被抓的人是誰,他才停下腳步。


    劄掉頭爬上階梯,想找校長或羅德老師過來。


    那一瞬間,他聽見了『問題』。


    「說啊,你不是參加了葛蘭瑟力亞戰役嗎?我們想知道當時的事,比方說你殺了多少人之類的。被王朝狠狠奪去城池,撤退回來,你現在感想如何?」


    「我、我煩的時候也會殺個幾隻貓出氣,也常常詛咒別人去死。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不對,我們該問一些更像杜哈梅的學生會問的問題。個人很好奇為什麽要交換俘虜,把他們全部殺光不就好了嗎?幫助敵人明明一點好處也沒有,魔女家卻常做這種事,真是莫名其妙。幫了他們,下次不就換我們被殺了嗎?」


    「啊,這我也想問。還有你在宰相會議上,真的說了要延長停戰協定啦、談和什麽的嗎?開什麽玩笑。軍隊就該為國家戰鬥到死啊……你說話啊。」


    拉姆劄從扶手上方探身說道:


    「——放開她。」


    工友抬起頭,用紫色雙瞳望向拉姆劄。她的頭巾被扯了下來,露出銀色短發。令拉姆劄更加不悅,他用王朝語說:


    〈你沒必要回答他們。待會有我的課,你忘了嗎?過來。〉


    米蕾蒂亞也用王朝語回答:


    (可是……拉姆劄殿下……今天沒有……)


    (我剛剛排的。)


    原以為他是『雜種』的男學生,似乎聽出「拉姆劄」這個字眼,驚訝地放開工友的手後退幾步。拉姆劄冷冷地俯視那三人。


    「——我是拉姆劄·艾烏裏亞斯·雷恩赫爾夏·耶裏亞2夏洛姆拉格利亞。要是我當上皇帝,你們這些渣滓連個容身之地都沒有。」


    拉姆劄惡狠狠地說完便轉身上樓,踩得樓梯鏘鏘直響。一會兒後,小小靴子的聲音跟在後頭,他才放下心來。


    他回頭看了一眼狼狽離去的三人,忽然在樹林裏發現艾莉卡的身影。是錯覺嗎?他睜著麵具下的雙眼定睛細看。眨了眨眼後,包著繃帶的女人已消失無蹤。


    回到藏書室後,拉姆劄粗魯地坐在平時那張椅子上,縮起修長的雙腳。桌上既沒有筆記本也沒有鵝毛筆。隨後進房的工友,像隻小鬆鼠般坐在對麵的椅子,將手悄悄放在膝蓋上。拉姆劄不發一語,工友也是。


    工友一味望著窗外的夕陽。不但沒哭,連表情也毫無變化,隻是時不時垂下銀色的睫毛。拉姆劄偶爾看看她的側臉、挪動雙腿,或者換個抱胸姿勢。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他們什麽也沒做,唯有時間靜靜流逝。


    課堂結束的鍾聲終於響起。


    鍾響時,拉姆劄隨手從口袋裏拿出手帕,扔在工友腿上。工友沒落下一滴眼淚,拉姆劄隻是覺得她可能需要一條替換用的頭巾。工友似乎也察覺到這點,攤開手帕。那瞬間他有種不妙的感覺,幸好工友看見上頭的地圖花樣沒有笑出來。


    「拉姆劄殿下真的很喜歡地圖呢……島嶼都市四周的海好藍。」


    「……看著地圖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能去任何地方。」


    工友頓了一下回道:「您說得對。」聲音既溫暖又溫柔。


    「……殿下,今明兩天的課程可以延到下周嗎?」


    拉姆劄點點頭,想了一下後,將時間排在下周第一、二節。這是他第一次連上兩節課。工友聽到他這麽安排,表情很是開心,即使沒上課仍舊出了作業。她從椅子上站起身時,拉姆劄問了個自己一直很想知道的問題:


    「……你為什麽願意教我王朝語?」


    「殿下有意學習王朝語,我覺得很高興。」


    黑暗中隻聽見一個輕柔的女聲說道:


    「……語言不通無法相互理解。不但做不成朋友,也不可能和議或簽署停戰協定。現在連學院都不開王朝語課程。聽說您主動想學,我……希望能盡一己之力,僅此而已。隻要瞭解對方,就能開啟新的可能。即使對方是敵國,您也不感到排斥,還想學習他們的語言並嚐試理解,這種態度讓我覺得非常可貴……雖然其他人不一定這麽想。」


    工友深深低下頭,低聲說完「今天真的很謝謝您。」走出藏書室。


    拉姆劄盯著工友剛才坐的那張空蕩蕩的椅子。


    夜色慢慢在日落後的帝都擴散開來。


    但即將繼承皇位的少年,仍然待在原處,一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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