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玫吭哧吭哧的,把徐航送來的肉夾饃吃了個精光。


    徐航誇她:“好胃口,足以激勵任何男人為養活老婆而努力工作。”


    杜玫不好意思:“我在家裏從小吃不飽啊,整個童年都籠罩在饑餓的陰影下,整個青春發育期身材都可以參照絲瓜,細溜細溜的,據說人早年的生活會影響人的一生言行,所以自打我脫離了我媽的視野後——也就是從讀大學起吧,我就落下了這麽個暴飲暴食的毛病,每頓飯吃起來就跟到世界末日似的。我那青春期不曾發育的身材,一上大學,就跟竹竿似的往上竄,像發麵似的往橫裏膨脹,我高中身高不到160.體重不到80斤,本科畢業時時身高170,體重125,如果不出國的話,我現在肯定身高180.體重二百五......”


    徐航笑噴了:“你媽幹嘛讓你這麽吃不飽?杜老師不至於那麽窮吧,還是......你媽想從小讓你保持苗條體型?”


    “窮,我家窮是一點都不窮。但我媽是,她燒的飯菜,除了我弟外,不舍得給別人吃,這別人包括我爸和我,還有她自己。為什麽呢,因為我媽燒菜做飯特別仔細,豆芽菜一根一根撿,雞翅膀上的毛一根一根拔得幹幹淨淨,一頓飯,洗菜洗個3小時,燒菜燒個兩小時。我媽菜味道燒得非常好,比飯店還好吃,隻是那個量啊......雞腿最多燒兩根,紅燒肉四塊,青菜,兩筷子就能夾完。湯,每人兩調羹,連飯都隻燒那麽一小鍋,你說飯燒多少不是一樣的燒啊,可是我媽偏不......每頓飯,菜有十七-八個,麵前一堆的小碟子小盤,色香味俱全,就是不夠吃。我一人就可以把整張桌子統統給滅了。”


    “我媽燒菜很費功夫,她這麽辛苦勞動的目的是為了我弟,不是為了我和我爸。偏偏杜琨從小有厭食症,什麽都不吃。該吃的不想吃,不該吃的偏偏特別想吃。我和我爸吃我媽一點,我媽那個心疼啊,簡直可以要了她的命。看我多吃幾筷子,我媽就要罵:養豬肥了狗啊,養豬肥了狗。其實我怎麽可能肥,你看我家,我和我爸從來都是半饑半飽,我弟吃不下偏要塞給他,害的他胃口全倒,我媽吃一頓飯既要守著菜著不讓我和我爸吃,又要監督著我弟吃,她自己哪有心思吃,所以我家人個個都長得跟自然災害似的......我大學裏同寢室有個跟我一樣能吃的,她說她是因為從小她媽太節省了,每年買幾百斤大白菜,整整齊齊碼在家裏,從秋天吃到第二年春天,所以她骨子裏都透著一股白菜的清香。我說:你骨子裏透白菜香,你還抱怨?你看我兩隻眼睛離開食堂還有100米,就開始瑩瑩的透著綠光......”


    杜玫坐在手術室門口的長椅上跟徐航瞎扯。徐航一麵笑,一麵心想:她現在心裏肯定煩得很吧,還這麽強顏歡笑的.....徐航心裏有點難過。


    而杜玫卻在想:今天是周一,他放著事務所裏一堆事情不去忙,還在這陪著,其實也不過是個同事而已,到比我爸的親生兒子還要上心......杜玫心裏暗暗感激。


    九點半左右,手術室門開了,招呼杜玫進去,叫她為杜偉業的麻醉單簽字。杜偉業在醫院所有的手術、治療方案簽字都是杜玫簽的。


    杜玫簽完出來,再能忍,臉色也有點不自然。徐航握了握她的手。


    這時候,杜家別的人開始陸續的趕到,杜玫看了看徐航:“徐律師,你早晨還要開會,要麽先走吧,別遲到了。”


    徐航點點頭。杜玫將他送到樓下:“謝謝。”


    “我忙完了,馬上過來。”徐航說。


    徐航回到事務所後,直忙得團團轉,也就沒工夫去想杜偉業的事了,下班後又有應酬,一直到晚上八點多。徐航放心不下,看看大家吃也吃得差不多了,要談的也談完了,於是先行告退。


    徐航趕到醫院的時候,杜家別人都已經走了,杜玫和護工陪在床邊。杜偉業渾身插滿了管子,雙眼緊閉,臉色非常難看。


    徐航低聲問:“徐老師是睡著還是麻醉未過?”


    杜玫一麵用蘸了水的棉球給杜偉業擦嘴唇,一麵低聲說:“爸爸現在應該是醒著的,也許半昏迷......麻藥已經過了,你看監測器上麵的心跳,每分鍾高於85的時候,說明他疼得厲害,估計是醒著,低於85的時候,可能是昏迷。”


    徐航在病床旁邊坐下,仔細看。杜偉業的鼻子裏插著氧氣和引管,傷口處插著引流管,下麵插著導尿管,身上貼滿了感應片。杜玫不時的把床下那三個引流的瓶子捏一下,又頻繁的幫杜偉業翻身,又不停的在他嘴唇上擦棉球。


    杜玫小聲解釋:“爸爸三天裏麵不能吃東西,現在還不能喝水。要等排氣後,才能吃點流質。”


    過了會,杜玫看看9點多了,就催徐航回家,徐航問:“你吃過飯了麽?”


    杜玫點頭。徐航不放心:“醫院門口有餃子店,我去給你買二兩熱餃子來。你今晚上要熬夜,沒體力不行。”


    徐航買了蒸餃回來,兩人問護士要了兩把椅子,坐在病房外麵。杜玫狼吞虎咽的吃餃子,徐航給她拿著一杯熱水:“喂,小姐,吃像斯文點行不行,我已經吃過飯了,又沒人跟你搶。”


    杜玫抬頭不好意思的笑笑:“其實我中午晚上都沒吃東西,今天全靠你給我送吃的了。爸爸12點才從手術室出來......”


    杜玫低聲告訴徐航:“醫生在手術前告訴我,爸爸的病灶在胃的下方,這樣做姑息切除比較好,可以保留一點胃,讓他在剩餘的日子裏還能進食,不僅對吸收營養有好處,對他精神狀態也有好處,能讓他有較長的生存期,降低術後一月內死亡的可能性;但是今天早晨打開腹腔後,卻發現爸爸胃裏的腫塊很多,要在距離腫瘤至少5cm的正常胃壁處切斷有點困難,但是如果做全胃切除的話,爸爸十二指腸殘端過短,要把食道跟遠段空腸縫合,這樣的話,爸爸剩下的時間裏,食物排空就會很快,加上病痛,會大大影響他的生活質量。醫生建議說,爸爸這個年齡,做姑息切除還是相對安全點,但是主意要我拿。”


    “我覺得醫生言下的意思是,如果不把胃全切了,就切不幹淨,隨時可能惡化;如果把胃全切了,就會活得很痛苦,而且隨時可能死亡。最後我同意了醫生姑息切除的建議,想讓爸爸盡可能的多活兩天,而且活的稍微舒服點。我不知道我的決定是對還是錯,因為他剩下的時間,其實生不如死,隻是每天忍受痛苦......但是他自己,又是那麽的堅信自己手術完就能康複......”杜玫說不下去了,痛苦。


    徐航無語,這事他插不上嘴。過了會,杜玫吃完,徐航告辭。


    後麵的三天,徐航天天下班後跑醫院去看望杜偉業,杜偉業情況一天天好轉,但是臉色灰暗,說話聲音很小,徐航完全聽不清楚他說什麽。杜玫解釋:“爸爸要我們把他鼻子插到胃裏的這根管子拔了,他非常難受。但是,在他排氣前,不能拔.......\"


    第三天,杜偉業身上的管子拔掉了,可以進些流食。杜偉業的二姐送了黑魚湯過來,給徐航也倒了一碗。徐航一麵喝湯一麵看杜玫,杜玫看上去疲憊不堪,而且似乎整個人都有點浮腫。


    徐航擔心,走到樓下的時候,問:“你沒事吧,別你爸沒出院,你先病倒了。”


    “我沒事。現在爸爸身邊能派上用場的直係親屬隻有我一人,我怎麽可以病倒。”杜玫搖搖頭,苦笑了一下:“爸爸可能根本不會出院。他手術本來就沒做幹淨,下麵馬上就是化療了。除了病情外,還有錢的問題,進口的藥和營養針,醫保都不能報銷,其他的也隻能按比例報銷......反正用到哪天算哪天吧,等到我們錢撐不下去的時候,他的身體估計也撐不下去了,一了百了。”


    杜偉業手術後第五天,傷口出現小麵積感染,後來感染好了,開始化療。


    下麵的兩個月,徐航每隔幾天都去醫院看望杜偉業和杜玫。杜偉業已經完全脫了人形,皮膚在化療作用下白得跟石膏一樣,緊緊的繃在骨架上。杜玫明顯的消瘦了,三圍都減了尺寸,而且皮膚蒼白,眼珠發黃。


    徐航暗暗擔心,跟杜玫說:“你這樣下去肯定不行的,會得大病的。”


    “還行吧,我有時回我奶奶家睡覺,二姑還有其他叔叔姑姑來陪夜。”杜玫低聲說,“其實我真不好意思讓親戚替,因為......我爸現在越來越難伺候了。他忍不住的要把痛苦發泄到別人身上,有時晚上故意折騰別人......”


    但是一周後的一天,杜玫忽然出現在徐航辦公室裏,非常不好意思的說:“徐律師,我有點事情要來麻煩你。”


    徐航暗暗吃驚,把門關好:“怎麽這麽客氣,還叫我徐律師徐律師的。出什麽事了。”


    杜玫苦笑一下:“嗯,今天我來找您,是因為您是這個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我爸病情惡化,醫生說要動第二次大手術,加上後期治療,大概還需要30萬,現在我手裏的錢,加上可以報銷回來的單據,一共還有15萬。爸爸說他在事務所還有一些股份。請問,這些股份事務所能回收嗎?”


    徐航點頭:“事務所的所有骨幹都有股份,但是在領取股份的時候,就跟事務所簽了協議的,如果離職或者退休,就必須把股份賣還給事務所,杜律師現在是病休,並非離職,所有事務所還沒回收他的股份,但是在他去世後,肯定是要回收的......本來這部分錢可以作為他的遺產的。我這就去跟其他幾位合夥人說一下,盡快準備文件,讓杜律師簽字。他簽完字,你就可以去會計那領錢。”


    幾天後,杜玫在財務室簽了字,會計把17萬打到了杜偉業卡上。杜偉業做了第二次大手術,切除了剩餘的胃和部分小腸。


    轉眼又過了三個月,徐航看著杜玫說:“今天你有沒空啊,我帶你去剪個頭發吧。”


    杜玫反手把自己頭發抓在手裏看了看,頭發幹枯如草,發梢根根開裂:“好吧,我從16歲起養長頭發,都養了10年了,是該換個發型了。”


    發型師把杜玫的頭發剪得跟小男孩似的,劉海短短,兩鬢露出了耳廓,後腦倒剃上。


    徐航看了看,笑:“很清新,很漂亮。”


    杜玫也跟著笑,對麵鏡子裏的女孩皮膚白得病態,下巴尖成了三角型,兩隻大眼珠子像是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隨時要掉出來。


    回醫院的路上,杜玫告訴徐航:“我弟這兩天要到北京來了。因為醫生說我爸需要第三次手術,問我們還做不做,因為我爸身體已經極度衰弱了,這第三次手術風險性會非常高,醫生其實不願意做,怕我爸會死在手術台上。但是我爸他,自己要做,他始終堅信自己能活下去,他求生的*非常強烈......第三次手術加術後治療,估計還要開銷25萬,但是我們已經彈盡糧絕。家裏給我弟打電話,叫他務必來北京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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