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偉業的病床是可以上半截搖起了的,杜玫又在上麵加了兩個枕頭,所以此刻杜偉業正半躺半坐在床頭,手臂上掛著吊針。這麽看兒子衝進門,杜偉業微微直了身體:“阿琨,怎麽了?”杜偉業身體已經極其虛弱,所以說話聲音不高。


    杜琨喘息了一會,稍微透過氣來了,環顧了一下病房,這時所以人都站了起來,所有的眼睛都盯著他。杜琨咬咬牙,大聲說:“爸爸,伯伯叔叔他們逼我把房子賣了,給您做手術,如果我賣了房子能治好您的病,那我二話不說,立馬就把房子賣了,但是你的病已經沒治了,求您放我一條活路,放您孫子一條......”


    杜玫猛的衝了上去,“啪”的扇了她弟一個耳光:“閉嘴。”


    杜琨一手捂住了臉,火氣卻“噌”的一聲上來了:“姐,你別站在那擺出一副大孝女的模樣。是,你現在辭掉了工作,天天伺候爸爸,但是你又不在中國,你一輩子伺候爹娘總共才幾天?是,你掏空了你所有的積蓄給爸爸治病,但是那一共才多少錢?你當大孝女影響你人生嗎?等爸爸一過世,你拍拍屁股回到美國,再找份工作,再掙美刀,再找個老公,然後攢錢,買房子,生孩子。最多一年寄個一兩千美元回來孝敬老媽,別人還人見人誇,說你這女兒孝順到天上去了。對你來說,當孝女真是太容易了,容易得我恨不得跟你換個位置。”


    “可是我呢,我沒出息,我沒讀過大學,我去不了美國,我掙不了大錢,我養不起老婆孩子,我還要靠啃老過日子。但是我就這點本事,我也得生活,我不是一個人,我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還有咱們兩的老娘,媽這些年來是跟你生活還是在跟我生活?媽有多難伺候,你最清楚不過,你去了美國就不關你事了。就算今後媽也得了重病,你再回來伺候她最後的日子,這一年一年的日常生活,還不都是我在照顧,我在負擔?”


    “現在你們這麽逼我賣了房子,掏空家底給爸爸付醫藥費。等爸爸一去世,姐一走人,剩下的爛攤子我怎麽辦?就現在的房價,就我那點收入,我一輩子都別想再買房子。那我老婆孩子住哪裏?我媽住哪裏?我剩下的日子怎麽過,我還活不活?”杜琨也發狠了,鼓起眼睛把全家人一個個瞪過去。


    杜玫一時倒是做聲不得。


    杜琨回過頭來,看著他爸:“爸,我接您回家吧,您剩下的日子,我好好在家孝敬您就是了。求你,不要再呆在這個醫院裏了,不要再這麽無底洞的花錢了。他們都不告訴您,其實您......”


    “杜琨。”杜玫一聲大吼,忽然抓起了床頭櫃上的西瓜刀,“你敢再說一個字看看。”


    全家人大驚,一起喊:“杜玫,把刀子放下,有話慢慢說。”


    徐航衝了上去,把西瓜刀從杜玫手裏搶了下來:“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當”的一聲把刀子扔得遠遠得。


    杜偉業靜靜的說:“讓阿琨說下去,我到底怎麽了?是不是醫生說我已經要死了,你們都瞞著我?”


    杜玫回過頭來:“不是,爸爸,醫生說您需要好好配合治療,控製病情,還誇您精神狀態好,對自己有信心,醫生說這才是第一重要的。”


    杜偉業將信將疑,沉吟不語。


    杜琨又張嘴想說什麽,杜玫狠狠的蹬著她弟弟,模樣像是要把他吃了。


    杜琨把心一橫,忽然跪倒在地:“爸爸,我問最後一遍,你願不願意現在就辦出院手續,跟我回家?”


    大家怎麽也沒想到杜琨會這麽幹脆,頓時全家呆如木雞,一起看著杜琨和杜偉業。


    杜偉業直挺挺的坐在床上發呆。


    杜琨長歎一聲:“爸爸,看來你真是真想拖死全家......”


    杜玫急了:“爸爸現在這個狀態,怎麽回家?爸爸現在根本不能進食,完全靠靜脈注射維持,每天必須吸氧,鎮痛。就是要回家,也得等他身體康複一點......”


    杜琨抬起頭來,眼神怪異的看了他姐一眼,然後又去看杜偉業,一屋子人刹那間連呼吸聲都沒了。


    半分鍾後,杜琨聲音平靜的說:“爸爸,看來你確實是不想離開這醫院。我實在沒辦法當這個孝子,請您原來我。從今天起,就當您沒生過我這個兒子吧。我走了,不會再來看您了。“杜琨磕了個頭,站了起來,扭頭就走,一轉眼就出了門。


    杜玫的三叔急了:“快攔住他。既然他自己說不再是二哥的兒子,那就叫他把二哥的房子吐出來。”


    屋裏人沒人動也沒人吭聲。


    過了會,杜偉業緩緩靠回了床上,杜玫趕緊把他床放平。杜偉業閉著眼睛,杜玫上去檢查了一下:“爸爸好像又有點昏迷。”


    杜偉業現在每天都時有昏迷,所以大家倒也不驚慌。杜玫把枕頭給杜偉業抽掉,讓他躺得舒服點,又把被子給他鋪整齊。收拾妥當後,杜玫抬起頭來,全家麵麵相覷,鴉雀無聲。


    一分鍾後,徐航小聲說:“嗯,我還有點事,要先走一步,奶奶,各位叔叔,兩位姑姑,杜玫,再見。”


    大家趕緊跟徐航道別,同時再三感謝,杜玫說:“我送你。”


    杜玫跟著徐航走出門外,徐航情不自禁的伸手用自己長袖襯衫的袖子抹臉:“我出了一身汗。”


    杜玫也用自己的t恤袖子抹臉:“我出了不止一身汗。”


    徐航不由一樂,因為杜玫穿的是短袖t恤。


    “抹不到吧。”徐航忽然伸手用自己袖子給杜玫抹臉。


    “討厭啦,好髒的。”杜玫把徐航的手臂打落,指指他袖子上的汙痕。


    徐航聳聳肩膀:“這不能怪我,北京的空氣就有這麽髒。一出門臉上就是一層灰。”


    這時兩人已經走到了醫院門口,徐航似乎應該告辭,卻沒有開口,杜玫也沒吭聲,靜靜的站在那裏抬頭看著徐航,兩人都在想剛才徐航的那個突如其來的動作:伸袖子給杜玫抹臉。


    徐航說:“你爸現在沒什麽事,要麽我們去喝點冷飲吧。嗯,已經六點了,順便可以把晚飯也吃了。”


    杜玫點點頭,兩人拐進了一家咖啡店。杜玫要了份臘肉飯,徐航午飯吃得晚,現在還不餓,給自己點了杯咖啡,一盤南瓜餅,又給杜玫點了份水果沙拉和一杯酸梅湯。


    “夏天多喝點酸梅湯,解暑。”徐航說。


    杜玫點點頭,低頭吃飯,


    兩人沉默了良久,徐航問:“現在你打算怎麽辦?”


    杜玫停下了筷子:“我也沒什麽辦法。錢已經快用完了,但是爸爸無法離開醫院,我明天跟醫生商量一下,隻給爸爸用醫保規定範圍內的藥,但是給他多用點嗎啡,讓他在剩餘的日子裏少受點痛苦。反正他一停藥,拖不了幾天的.....”


    “你這麽一停藥,對你爸是個不小的打擊。這等於在告訴他,他已經被放棄了。”徐航思考著,慢慢的說,“杜老師自己,很明顯,是非常想繼續治療的。”


    杜玫黯然:“求生是人的本能,是人最大的*,更何況爸爸還這麽年輕,才56歲.....爸爸一直有這個信念,隻要他積極治療,就能再活個至少十年,他甚至還想著繼續回去上班。我要是一停藥,等於在告訴一個拚命想活,並且相信自己能活下去的人說:因為錢的問題,你去死吧。而且這個人還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叫我怎麽做得出手......”


    杜玫頓了頓,“徐航,我非常感謝你。你這麽一直來看望爸爸,給了他極大的信心。他背地裏對我說,你肯定是因為他病好後還能幹活,所以才會這麽老來看他。哎,這話,聽起來倒像是說你怎麽功利似的......”杜玫不好意思的笑了。


    徐航也有點不好意思,臉微微紅了:“嗯,事務所離得近,我也是過來方便嘛。其實不是因為我,是杜老師自己,他求生的*強烈,任何一根稻草他都會抓住的。”


    杜玫輕輕的歎了口氣:“爸爸,他人,就是心事重,什麽都放不下。他自己年齡不大,這幾年收入又好,他跟我說,按事務所發展的勢頭,他過兩年估計能掙到五十萬一年。爸爸是一心想再掙上幾年,讓家裏人打點基礎,現在忽然要他撒手人寰,他實在不甘心.....而且我家,又人人不太平,我媽這個人,哎,讓人放心不下;弟弟一直無力養家,雖然現在承包了店鋪,是賺是虧還不知道;我漂流在外,現在又離婚了,既沒工作又沒老公.....這些事都壓在爸爸心上,我都覺得,他死了都沒法解脫,可憐,連累他不能成佛。”


    “不能成佛。”徐航忍不住一笑,“你爸信佛嗎?你信佛嗎?”


    杜玫也是一笑:“我奶奶從我爸得病起,就信得很虔誠了。中國人嘛,都是平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


    杜玫思考著,慢慢的說:“我在想我弟的話。他指責我當孝女太容易了.......”


    徐航好笑:“你弟不指責你,他怎麽擺脫他心頭的負罪感。這種指責,每個案子的當事人都會來一上大套。理由都是自己的,過錯都是別人的,即使自己有錯,也是被逼的。理他幹嘛。”


    杜玫也跟著一笑,“其實我完全能理解我弟,其實我爸家裏人雖然在逼我弟,背地裏他們也說能理解他的做法......我自己也沒比我弟好多少。我弟有一句話說得很對,當孝女並不影響我的人生。我貌似付出了很多,但是這些付出並不會影響我的未來。我也可以做一件會深遠影響我未來的事——四處舉債,給我爸爸治病,等他去世後,慢慢還。但是我真做不到。”


    “上個月中國剛剛調整人民幣對美元匯率,5個月前你陪我去換的時候,還是8.2,現在已經是7.8了,我有看美國國內的報道,美國政府在說這次上調幅度不夠大,美元兌換人民幣1:5才合理。我相信美國政府會不斷的施壓,幾年之內,人民幣會不斷的升值,一直升到1:5。如果我現在四處舉債,借25萬人民幣,相當於3.2萬美元,但是我還的時候,可能就是5萬美元,而且我借人家這麽大的數目,利息總得給人家吧。我在美國目前年薪4.5萬,所得稅、保險、401k,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扣完,到手3.6萬,我工作三年一共存下2萬美元,這還是因為過去我有老公,有一個人替我負擔一半的房租,別的生活開銷也相對節省.......如果我現在舉債25萬人民幣,或者更多,給我爸治病,加上利息,加上匯率的變動,那麽我可能在今後的5-10年內,都得為還債而忙碌......我真做不到。”杜玫看著徐航的眼睛說。


    徐航靜靜的說:“你以為你借得到25萬人民幣?別天真了,沒人會借給你的。你爸一去世,你屁股一拍就回美國去了,你弟你媽又跟這事沒關係,如果你不還錢了,你叫債主找誰去?找國際刑警麽?叫中國政府發國際通緝令麽?你根本就沒有信用基礎,這樣數目的錢如果有人肯借給你,隻能說這人沒長腦子,坑死活該。”


    杜玫笑抽了:“到底是律師。厲害。”


    徐航一笑:“這種事情見多了。這種不顧借貸人實際情況,還債能力的盲目借貸,尤其像你這樣的無擔保無抵押品的人情借款,最終以欠債不還,拔刀相向收場的,太多了。想要跟親戚反目成仇麽,那就去問他們借錢吧。”


    杜玫笑著搖頭:“哎,你這人......不過,你說得沒錯。如果我現在借這麽一大筆錢,然後靠五年,10年的省吃儉用來還,在那麽漫長的時間,又那麽艱辛的還債過程中,我不知道我會遇到什麽偶發事件,導致我客觀無法還錢;也不能保證我的心態會不會改變,導致我主觀想賴賬......反正我在美國,沒人能強迫我還錢,在法律無法強製執行,又受不到實際逼迫壓力的情況下,要讓一個人純粹因為道德良心遵守承諾,而且又是對自己生活有那麽長久深遠影響的承諾,太難了。我自己都不敢保證我一定能做到。”


    “你現在保證有屁用,借錢的時候哪個人不是信誓旦旦的,信的人是自己蠢。得了,我們都是凡夫俗子,不是聖人,也不是傻子。不要用金錢權力美色來考驗我,因為我絕對經不起考驗。”徐航笑。


    兩人已經吃完了,往外走,杜玫多少有點心思重重。


    徐航溫眼安慰道:“你不用為你爸爸的事而感到內疚,你跟你弟不一樣。家裏人要他吐出來的也不過是他爸爸給他的錢,而且還隻是部分,家裏人沒有要他舉債為你爸看病。”


    杜玫歎氣:“說不一樣,其實也一樣,爸爸就躺在醫院裏,等著用錢,這是擺在眼前的現實。理由千萬條,說啥都沒用,給我台印鈔機吧。”


    “而且,你說家裏人要弟弟吐出的錢是爸爸的錢,其實錢這東西,落到誰口袋就是誰的了。爸爸如果這些年不把錢給弟弟,自己存著,現在掏出來看病,那就什麽事都沒有了。爸爸不給弟弟錢,那這些年我弟就不能活啦?照樣這麽活。但是現在,錢已經在我弟口袋裏了,已經花了,你叫他吐出來,他那裏去找?你叫他賣房,他賣了怎麽活?爸爸給弟弟的,這是一種無償饋贈,既然無償送給了人家,哪怕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應該指望有回收的那天。”杜玫抬頭看看徐航,“過去的事情都一筆勾銷了,眼前的現實就是,我爸就我和我弟兩個子女,兩個子女都不願為了爸爸的醫藥費而影響自己的人生。”


    兩人已經走到了醫院門口,徐航停下腳步:“把心態放平和點,多思無益,尤其是去想超越你能力範圍的事情。”


    杜玫笑著點點頭。


    徐航見她消瘦得已經臉上完全沒了肌肉,不由的心頭一疼,情不自禁的伸手掠過了她的額發。杜玫笑了,轉身進了醫院。


    杜玫剛進病房門,屋裏所有的人忽然都站了起來。


    杜玫的大姑衝她使了個眼色。杜玫跟著她大姑到走廊,大姑關好身後的病房門,開口道:“玫玫,家裏人商量過了。我們五個兄弟姐妹各出五萬元人民幣,讓你爸繼續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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