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玫沒有托運行李,所以半小時不到,就拖著登機箱出來了。六個月的持續疲勞和精神痛苦,連續三天的長途跋涉,加上往返的兩地時差,弄得杜玫身體疲憊不堪,腦子混亂到了極點,以至於徐航連喊了她好幾聲,杜玫才抬起眼睛。


    徐航迎上去,從杜玫肩上抓過電腦包,又拖過她的登機箱:“你(臉色)好難看,還這麽深更半夜的跑出來嚇人,做人講點公德良心好不好。”


    杜玫稀裏糊塗的跟著他走,半天才反應,原來徐航在損她,於是一麵上車,一麵對著徐航左看右看,麵露古怪笑容。


    “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徐航被她笑得頭頸後麵發涼。


    “我在飛機上跟一個18歲的女孩聊天,她把世界上的男人分成兩類,一類是好看的,一類是難看的。我一看見你就知道她分錯了,你屬於第三類——好難看的。”


    “我長得好難看?明天我得帶你去看看眼科醫生——誰不說我是個大帥哥啊。”


    “你在長得好難看的男人中,是個大帥哥。”杜玫一本正經的點頭,“豬裏麵也有長得相對苗條的不是?”


    徐航又好氣又好笑:“送你去哪裏?”


    杜玫猶豫:“嗯,去奶奶家的話,屋裏沒有衛生間,他們在廂房旁邊搭了間小屋當公共浴室,整個院子裏住的公用,還沒裝熱水器,要自己燒好熱水拎進去,這麽半夜三更的......去醫院倒是可以洗澡,可是我二姑今晚上守夜,我去了睡哪?”


    徐航歎氣:“得了,我家就在前麵,你先去我那洗個澡吧。”徐航車頭一偏,從機場高速滑下了京密路,拐上了望京街。


    徐航把房門打開,他這套複式房有250多平,樓下門廳是挑空的,裝修得相當不錯,鋥亮的實木地板,新潮的組合家具。徐航等著聽杜玫誇上兩句——出於禮貌你也該讚美兩句吧。卻發現杜玫站在門口,木木呆呆,連換鞋都忘了。


    徐航歎了口氣,在杜玫胳膊上用力掐了一把。


    “哎呦,疼。你幹嘛。”


    “醒醒,別睜著眼睛睡覺。”


    杜玫用力甩了一下自己的頭,這下明白點了,蹲下把鞋換掉。


    “你現在什麽感覺?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又累又餓又冷,但是沒有食欲。”杜玫誠實的說。


    徐航把餐桌的椅子拉開:“你坐下吧。我先給你去放洗澡水,你等會在浴缸裏泡一會,消除疲勞。我馬上給下速凍水餃。”


    杜玫點點頭:“我想喝點熱餃子湯。冷啊。”


    其實徐航剛把空調打開,屋子裏還有點悶熱,杜玫卻隻覺得冷。徐航多少有點憐憫的看了她一眼,忙活去了。


    徐航把餃子煮好,端過來時,杜玫已經趴桌上睡著了。徐航把她推醒:“快吃吧,吃完洗澡睡覺。”


    杜玫點點頭,開始喝熱湯吃餃子:“真好吃啊,從肚子裏往外暖暖的,所以說前途還是光明滴,生活還是有盼頭滴。”杜玫確實一下子臉色好了很多。


    “哦,你是說你現在感覺自己像個插上電源的燈泡是吧,還是250瓦的。”


    杜玫笑噴了,但是已經沒力氣回罵徐航了,


    杜玫吃完,去樓上主臥室的浴缸裏泡澡。徐航則在次衛生間的淋浴房裏衝澡。徐航洗完後,躺在次臥室裏聽了會動靜,感覺有點不妙了,進主臥一看,果然,杜玫在衛生間裏一點聲響都沒有。徐航推門進去,杜玫閉著眼睛泡在浴缸裏,已經睡著了。


    徐航上去搖杜玫的肩膀:“醒醒,到床上睡去,否則你會泡腫的。”


    杜玫睜開眼睛,神情癡呆的站了起來,水順著身體往下流,胸部像梯田一樣露出一棱一棱的肋骨,*也癟而下垂,腿和胳膊都細得幹枯了。徐航心頭一痛,情不自禁的想起了第一次在醫院見她的情景,那時她的肌膚有多豐腴,三圍有多妖嬈。


    徐航扯下旁邊的浴巾給杜玫裹上:“快從浴缸裏出來,小心點,別摔著了。”


    杜玫一隻腳邁出浴缸,神智有點清醒了:“哎,你跑進來幹嘛?你......這不是占我便宜嘛。”


    徐航沒好氣:“就你這模樣?還想我占你便宜?想得美。”


    徐航把杜玫領到床前,杜玫往床上一倒,立馬睡死了過去。徐航搖搖頭,把她浴巾扯下來,然後給她蓋上空調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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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玫從美國回來後,杜偉業開始陷入長時間的昏迷,有時整天都不清醒,完全靠吸氧、鹽水和營養針維持生命。


    杜玫對徐航說:“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深刻的理解英文裏麵進行時態的精確性。he is dying。爸爸正在死亡的過程中,但是他自己卻依舊堅信他的病情已經受到了控製,隻要體質恢複,就能再活個十年八年.......我有時都困惑了,人真有靈魂嗎?精神是否真可以脫離*而存在?”


    杜玫告訴徐航,25萬已經快用盡了,現在是,錢到山窮水盡時,人到窮途末路處:“家裏所有的人的神經都已經到了極限,伯伯,叔叔,姑姑,精神上都大受刺激,每一個都說如果今後自己得了癌症,一要求不要隱瞞病情,二如果已經無力回天,就保守治療,不要這樣花錢買痛苦......奶奶說要去雍和宮進香,要在每個菩薩麵前都磕頭,為爸爸祈福。她都八十多歲了,腿腳又不靈便,我怕她這麽一路磕過去,腦溢血了怎麽辦......”


    徐航說:“能叫奶奶周六去嗎?我陪你們去,然後我們兩個一起扶著她,慢慢走,每個都磕就不用了,主殿裏多磕幾個頭唄。”


    周末早晨,徐航將車小心的開進狹窄的老胡同,停在杜玫奶奶住的四合院門口。杜玫奶奶一手拄著拐杖,另一手抓著杜玫的手臂,慢慢的從紅漆大門的青石台階上走下來,大熱天的,兩人都穿著顏色淡雅,中規中矩的布衫西褲。


    奶奶這次態度非常鄭重,路上徐航跟杜玫都幾乎不敢說話,一會到了宮門口,徐航先把祖孫兩人放下,然後再去尋找帕車位,等他帕好車走回來,杜玫已經買好了門票在門口等他。杜玫現在消瘦得完全脫了型,一隻手打著一把折疊傘,另一隻手攙著自己白發蒼蒼的奶奶,徐航看見祖孫兩人這麽站在八月十點明媚炙熱的陽光下,卻躲在雨傘的陰影裏,雍和宮金碧輝煌的清式宮廷建築在兩人背後巍峨,絡繹不絕的遊人和香客像潮水一般從兩人身邊流過,兩人如礁石一樣孤單、安靜、渺小又無依無靠。徐航無緣無故的眼睛濕了。


    杜玫扶著自己奶奶慢慢走,徐航在旁邊給她們打著傘,一行三人在每個大殿前投下香,又在每個菩薩前放上三支香(室內不準燃香),最後到達主殿雍和宮。


    杜玫抬頭看殿門上懸掛的寶石藍底,金色文字的雕龍華帶匾,上麵刻著四種文字,唯一認識的是“雍和宮”三個漢字。


    徐航知道杜玫就小時候過年來過幾次北京,對北京完全不熟,於是低聲介紹道:“雍和宮本來是雍親王府,康熙造了給雍正住的,乾隆就出生在這裏,後來乾隆登基後,把這改成了喇嘛廟,這匾上的漢字就是乾隆帝寫的。這雍和宮住過中國曆史上兩位偉大的帝王,而且當時國力強盛,疆土遼闊,所以這裏是有名的‘龍潛福地’。北京人都認為這裏的菩薩受皇家供奉,得帝王靈脈,靈驗無比。”


    杜玫點點頭,扶她奶奶進門。


    隻見廣闊幽深的大殿內,高聳著三尊兩米多高的銅佛,都結跏趺坐,佛像背後是蛟龍背光,成葉形屏風狀,莊嚴肅穆,金碧輝煌,兩側漢白玉石座上則排列蒙麻披金的十八羅漢。大殿內氣氛令人肅然起敬。


    杜玫奶奶走到正中的黃色蒲團上跪下,杜玫跟徐航趕緊跟上,跪在她兩側。杜玫奶奶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雙手合十,求道:“佛祖保佑,求你把我兒杜偉業收了去吧。他已經吃了太多的苦,求你讓他解脫。佛祖慈悲,超度我兒,脫離肉身......”


    杜玫抬頭,見三座大佛正高高在上,巍然靜坐,雙目微微下視,如在俯視人間無窮苦難。杜玫忍不住淚如雨下。


    三人出了正殿後,杜玫讓奶奶坐在殿後的台階上略事休息。徐航給杜玫解釋殿內三座佛的意義:“這叫三世佛,中間為現在佛釋迦牟尼佛,左邊為過去佛燃燈佛,右邊為未來佛彌勒佛。所以這三座佛代表了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時間流程,意思是無時不有佛,無處不有佛,從無限久遠的過去,到無限遙遠的未來,都有佛的庇佑.......”


    杜玫黯然,忍著眼中的眼淚:“消逝的過去已如塵埃,渺茫的未來無從多慮,我隻求佛祖垂憐,解我家人現在的苦難。”


    徐航默然,過了會說:“雍和宮的神佛向來靈驗無比,更何況奶奶這麽大年齡了,又這麽虔誠,這麽誠心誠意的來求......”


    晚上8點多,徐航接到杜玫電話:“我爸不行了,醫生說就這一兩天的事......已經通知了我弟,他明天早晨陪我媽從上海趕過來,見我爸最後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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