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晨8點不到,徐航就匆匆趕到醫院,杜偉業暈迷不醒,隻有杜玫跟護工兩人在。


    “走吧,我們現在去機場。”徐航說。杜琨和杜玫老媽陳麗芳坐頭班飛機過來,9點半到北京。


    杜玫搖搖頭:“我們不去接。他們上午9點半到,下午一點半走,一共隻在北京呆4個小時,所以他們坐地鐵機場線,這樣能保證時間。”


    徐航愕然,這麽匆忙,太沒情意了吧,而且杜偉業就這一兩天了,難道他們這點耐心都沒有?那又何必巴巴的從上海趕回來。再說了,宣讀遺囑的時候,最好當事人都在......


    杜玫打了個手勢,叫徐航不要多說話:“你還沒吃早飯吧,我們走。”


    兩人穿過走廊,杜玫低聲告訴徐航:“我們過去一直沒把爸爸的事告訴我媽,因為我媽這人,知道了後,會說什麽話,會做什麽事,世界上沒人預料得到,而且那麽長的時間,她每天都可能突發奇想......所以我們一致決定,別讓她知道,省得節外生枝。現在爸爸快走了,必須讓她來見一麵,否則她今後會怎麽鬧,也沒人預料得到,反正爸爸整天昏迷著,讓她瞧上一眼,馬上走人......”


    兩人走進早點鋪,杜玫給徐航要了一碗紅燒牛肉麵,兩個小肉包子,自己要了兩個小肉包,一杯豆漿。


    杜玫給徐航講她自己媽生平:“我媽是土生土長的上海姑娘,她這輩子最得意的就是自己是上海人,最瞧不起的就是除上海以外的一切‘鄉下人’,尤其是女人,如果不是生為上海女人,簡直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小時候,我家還住上海弄堂裏的時候,有一回兩個男人向她問路,她抬頭就大喊了一聲‘王家姆媽,儂屋裏廂的兩個鄉下客人來尋儂來了’。那兩個男人尷尬,說‘我們是從香港來的親戚’。我媽又是一聲大喊‘王家姆媽,儂家格兩個香港格鄉下親居來啦’。”


    徐航笑得麵條都快從鼻孔裏噴出來了。


    “我媽是個大美女,相貌就不用說了,皮膚是又白又嫩,今年45了,走在馬路上,還有回頭率。當年我爸遇到我媽的時候,我媽才18歲,我爸29,當時我爸年紀輕輕,已經是廠辦副主任,我媽技校畢業,分到車間當工人,來的第一天全廠小年輕都騷動了,但他們不是我爸對手。當時收入多低啊,我爸大學畢業,又是領導,每月要比這些車間裏的毛頭小夥子多20元錢呢。3個月後,我爸就把這七仙女娶回家了,從此開始他苦海無邊的婚姻生活,但是那時是啥年代啊,我爸又年輕有為,一心想往上爬,所以回頭是岸這種事是絕對不可能滴。”杜玫衝徐航一本正經的點點頭,“結婚有風險,娶妻需謹慎。我爸就是前車之鑒。”


    “我媽那時很年輕,長得又漂亮,雖然才是一個小學徒工,父母也就是上海裏弄裏的小市民,家裏要啥沒啥的,但是從小跋扈貫了,不光在家裏讓我爸悔不當初,在車間裏沒多久也跟同事們鬧得雞飛狗跳,鬧得都要影響我爸前程了。幸好,我媽這時候懷孕了——就是我啦,哎,投胎也是個技術活。”


    “我爸一看,馬上借口說我媽身體不好,要回家保胎,給她辦了病休手續,從此我媽就再沒上過班,反正我爸在廠辦說了算。當然,後來廠子效益不好,都下崗啦。不過,這麽一來,我媽的聰明才智就全用在家庭裏麵了,我媽非常能幹,而且精力過人,足以讓人痛不欲生。”


    “不是都說上帝是公平的麽,我怎麽老覺得上帝也有情緒化的時候。比如說吧,上帝給了我媽一張萬一挑一的臉,還給她配了個萬一挑一的腦袋瓜。我媽的腦子,這個......”杜玫想了想,怎麽才能精確表達,“一般來說形容人頭腦混亂,就說:這人腦子跟漿糊似的。這話用在我媽身上,完全不對,我媽腦子就跟精密儀器搭錯線路似的。別人腦子混亂是上帝敷衍了事的後果,我媽腦子混亂,那是上帝精心製作的後果,既是有章可循的,又出人意料之外的。”


    杜玫舉例說明:“比如說吧,我家的所有家務都是我媽一個人做的,當然,她也訓練我做,理由是女人不會做家務,今後老公會伐歡喜格。但是凡是我做的,她都要再做一遍,因為達不到她要求。我媽有潔癖,但是更嚴重的是她的強迫症。”


    “我媽在家裏最有用的一樣東西,就是掛曆:每個月的第一天,她就在上麵標得清清楚楚,一號,洗床單,二號,洗沙發套,三號,洗被套枕頭套,四號,擦托排油煙機,五號......記得清清楚楚,執行得一絲不苟。天天就看見我媽在那裏洗啊擦啊,她還有別的家務,燒菜做飯啥的,而且她社交活動又多,又是跳舞又是唱歌又是串門。你就天天看她上躥下跳,從雞叫忙到鬼叫.....”


    “我家的床單洗的頻率是一周一次,沙發套是10天,托排油煙機是10天。因為洗得太勤,東西容易洗壞,於是我媽就不舍得買質量好的。我家的床單都是小商品市場淘來的便宜貨,又薄又糙又硬,然後被我媽這麽每周洗一次,就洗破了,洗破了沒關係,我媽剪下一小塊風濕止痛膏,貼上......”


    徐航愕然:“風濕止痛膠囊!”


    杜玫朝天翻了個白眼:“對,風傷止痛膏。我媽做事仔細,破洞的兩麵都要貼。然後一洗,不就掉了嗎,掉了她再剪,再貼。我家一年不知道要消費掉多少盒風濕止痛膏,反正公費醫療嘛。我有時人一累,腦子糊塗了,躺在床上就似乎又聞到了那股麝香味......”


    杜玫繼續說:“不光是床單,衣服也是這樣。我媽的習慣,髒衣服不過夜。今天脫下的衣服今天洗,而且洗完了明天還要穿,短褲背心襪子啥的,從來不同時用兩件,都是一件徹底磨損了,才拿新的出來。但是上海氣候不像北京啊,大熱天的還好,冬天,或者黃梅天怎麽辦呢?我媽也有辦法,用空調烘幹。”


    “到了這種陰雨連綿的日子,家裏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空調開到最大,嗡嗡作響。我媽在兩個靠背椅上栓跟繩子,上麵掛上短褲,襪子,文胸,背心,繩子太長太軟,她中間再撐上一兩根細竹竿,於是晚上我家電視機前,內褲們隨風飄蕩。”


    徐航笑得直抽抽:“你媽真有創意。”


    杜玫沒好氣:“這麽有創意的日子,你到過過看。上海黃梅天,那是又悶又熱,我家空調打到28度,屋子裏就跟蒸籠似的。我是一上大學,能不回家就不回家,住宿舍舒服多了......我上大學沒多久,我爸也跑掉了,他本來是借調到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後來跑到北京來了,在律師事務所裏混,一方麵是想多掙點錢,另一方麵也是為了躲我媽。隻有我弟沒地方躲,他是我媽最心愛的兒子,注定一輩子都得孝敬太後了。”


    杜玫說:“其實我爸跟我媽徹底分居,說起來導火線也是因為我弟。那年我上大學,我弟退學開始混社會,我爸可能覺得兒女成人了,自己就可以開小差了。“


    “那時我弟在一個商場裏賣貨。商場裏空氣混濁,我弟沒上幾天班就得了流感。我家三室兩廳,有兩個陽台,一個陽台我媽用來曬衣服,誰都不許碰,另一個陽台,我爸用來種花——我爸就這點嗜好。我爸這人,一點家務都不會幹的,生活不會自理,孩子也不會照顧,就伺候他那幾盆花草,比我媽對付雞翅膀上的毛還要精心。”


    “我弟生病發燒,我媽就讓他睡主臥,讓他空氣好點,結果空氣太好了,因為我爸不停的進進出出擺弄他那些花花草草,這下我媽不樂意了,說我爸把冷風放進來了,我弟熱度高上去,腦殼要燒壞掉的,兒子如果腦殼燒壞掉,都是你這老子做的孽。兩人三言兩語,自然又吵了起來。我媽一貫結棍的,於是燒了一壺開水,把我爸那些花草統統澆死,天下都清淨了。”


    “我爸這人,其實骨子裏是非常大男子主義的,他不是上海男人,別看他拿我媽沒轍,其實我媽也從沒讓他服帖過。我媽把我爸花澆死了,我爸當時沒說啥,但是沒幾天,我媽那隻狗寶貝,叫乖乖的,就丟了。”


    “乖乖是隻卷毛獅子狗,我媽養了很多年了——估計有10年。乖乖在我家的地位,僅次於我弟,比我和我爸都高。我爸每天都必須抱著乖乖去散步,別人家是遛狗,我家是抱著散步。為什麽呢,因為我媽對乖乖的衛生工作是管理得很嚴格的,說不能下地走的,否則,腳要齷齪的,而且放下了會跟別的狗鬼混的,會傳染跳蚤的,所以,必須天天抱在手裏,出門溜達,而且抱得高,看得遠,狗也長見識不是。”


    “每天,我媽要給乖乖專門燒飯做菜,吃完了,用毛巾給它擦牙齒,洗臉洗腿,隔天要給它洗個澡,洗完再用電吹風吹幹。乖乖全身的毛啊,是雪白雪白,蓬蓬鬆鬆,人見人誇。乖乖對洗澡是怕得不得了,一聽見我媽叫‘乖乖,來洗澡’,就馬上滿屋子亂躲,死命往沙發下鑽,往床下鑽,但是它別想逃過我媽的五指山——我跟我爸奮鬥了17年,才逃掉,它一條狗也想跑,想得美。”


    “但是我媽把我爸那些花草澆死後,乖乖就不見啦。我爸還一臉無辜,我媽那個氣啊,兩人大吵幾場。我媽把我爸的東西都扔門外去了,勒令我爸,不把乖乖找回來,不許回家。於是,我爸收拾收拾東西走了,從此再也沒回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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