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帳外傳來王遵和另外一個男子的聲音,不到一會兒,兩人一前一後陸續進來,王遵在前向我引見說:“這個小兄弟,就是要見你的人。”


    我用手拄著腰,側過身打眼一看,這個小夥子約有二十左右的歲數,胡須稀疏,相貌平平,膚色黝黑,體格健壯,青衫布履,多有破敗。我心想這小夥子應該是個農家子弟,遠途跋涉而來,但是我怎麽就沒印象曾見過這個人呢。莫非他尋錯人了?不能啊,王遵還認識他。我正踟躕不知說什麽好,還怕這眼前的人發現我根本不記得他這個“熟人”,我於是衝王遵做了個眼色,本想示意他順水推舟介紹一下這個小夥子姓誰名誰,可惜王遵向來木訥,根本沒看出我的意圖,反倒以為我要他回避,竟然施禮告退了。。。


    王遵這一撤出,場麵就更尷尬了,眼前這個小夥子還十分靦腆怯懦,緊閉嘴唇,一句話都不說,眼睛羞澀地看著地麵,雙手極其不自然地絞在一起,還渾然不覺地站了個內八字的腳。


    看來無論如何都要我先開這個口了,我咳嗽了一聲,他這才抬頭看我,我問道:“小兄弟,今日來找我,有什麽事情嗎?”


    也不知他是緊張還是天生口吃,隻聽他磕磕巴巴地說:“甘叔,我,我,我是從老家出來,來,投,投奔您的,希望,您能收留我。”


    他一說老家,我一下子就猜出個十之*,因為自從我最後一次離開臨江縣,已經有二十多年都沒再回去過,而這個小夥子看樣也不過二十多歲,而要說我還能認識的話,那就得說我遠走他鄉時,眼前這個人隻不過還在繈褓之中,難怪我對這個人長相一點印象沒有,而這一連串的推測,最終讓我想到了一個人,那就是黃瀧的兒子黃順。


    我於是試探著問到:“你從老家來,那你的老父親現在怎麽樣?”


    小夥子回答說:“父親,父親他身體還算硬朗,呃,隻,隻是腿腳略有些不靈便,但家中有母親照料,而且,而且濟天幫總有人時常來打點家務,贈以錢財,所以,所以,所以。”


    我見他半天說不出個所以來,就接著他的話往下說:“那你這次來投奔我,是你父親的意思?”


    “嗯,嗯,父親說我,我已經長大成人,應該出去,出去闖蕩闖蕩,留在家裏沒,沒出息,聽,聽說甘叔正為東吳效力,就讓我,讓我前來投奔。還要我一定帶給您這個。”說罷,這個小夥子從後背的布袋中取出厚厚的一卷牛皮紙。


    我展卷一看,竟然是黃瀧親手繪製的各種船隻的圖紙,和一些重點部位的作法詳解!頭一頁右側隸書寫著“吳越戰船製法全譜”,其他頁亦編排細膩,圖麵規規整整,一絲不苟,足見其良苦用心!大部分工匠還隻是口口傳授造船技術,為得就是不留下痕跡,泄露技法,而黃瀧卻無私地將這些寶貴的知識落在了紙麵之上,贈給了我這個外姓人。我的感激之情一時無以言表,不禁思想起遠在千裏之外的老人黃瀧,眼淚撲撲地往下落,我這番表情,把小夥子弄得不知所措。


    我此時已經確信眼前這個人就是黃瀧的兒子黃順,我哽咽地說道:“黃順,你的父親與我有忘年之交,既然他讓你來投靠我,我甘寧義不容辭,等會由王遵領你到軍簿報個名,你就留在我的左右吧。會有建功立業的機會的。”


    黃順這時候才稍微有些放開,他猛地跪下拜謝,我下意識地想起身扶他,背又疼得我身體如過電一般,就隻好擺擺手,令他去找外麵的王遵了。


    看著黃順出帳的背影,我再一次想起足有二十多年未見的老兄弟黃瀧,現在應該也是滿頭白發,步履蹣跚的老頭了吧,時光飛逝,歲月無情,轉眼間我都已人到中年,而和黃瀧相交甚密的記憶片段還新鮮如昨。方才黃順說黃瀧的腿腳已經不靈便,不禁聯想到他走道踉蹌艱難的景象,心頭倏忽之間湧上一股無法自拔的悲傷,竟放聲哭了起來,滾燙的眼淚順著脖頸浸濕了衣襟。


    轉眼到了十月,天氣愈發寒冷,積蓄了一夜的濕氣成了魏吳兩軍的公敵,它們打透甲衣,滲進骨髓,讓人時不時地就要從脊梁骨到周身打個寒顫,每日大清早就要開始的操練,成了無法回避的噩夢。大霧也越來越頻繁,本來能隔江相望的吳魏水寨,被這天然的屏障遮擋得的嚴絲合縫。趕等到西北風吹起,又是另一番景象,漫江的濃霧從魏軍的水寨出發,像是千軍萬馬奔湧向我們這邊。霧一散盡,就可以看到江北曹軍綿延千裏的戰船,大大小小,數目繁多,全部船隻都用鐵鏈聯結在一起,又在鐵鏈上固定木板,充作橋梁。布陣橫平豎直,規規矩矩;跌宕起伏的江麵搖晃得了日月,卻搖晃不動曹操那建在水上的城堡。北方士兵在甲板上刺槍使刀,踴躍施勇,如在陸上,更有騎馬者,往來於各船之間。吳軍將士遙見此狀皆驚駭不已。


    一日周瑜照舊立於樓船之上,操練水軍,忽西北風又起,江邊大霧撲麵而來。本來還麵沉似水的他突然情緒起了波瀾,差點沒折斷手中的令旗,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右手向前伸出,像是要攔住大霧的逼近,俄而又慘叫了一聲,口吐鮮血,昏厥於地。


    左右將士眼見周瑜吐血倒地,趕忙七手八腳地將他抬回軍帳中,後又有稟報孫權的,有求醫調治的,有燒水熬藥的,有私下議論的,有哀聲歎氣的,有聲淚俱下的,有呼天搶地的,周瑜這主心骨一倒,軍營之內登時亂作一團。


    我站在周瑜的帳外,看著吳軍將士們行色慌張的狼狽景象,心裏暗忖要是讓魏軍知曉吳軍隻要離了周瑜就一無是處,這非得讓人家笑話死。


    周瑜十日臥床不起,昏迷之際,囈語不斷,可又辨不清在說什麽,吳越之地的名醫請了個遍,都隻言靜養以恢複元氣,再無他法。但是與曹操的大戰在即,軍中豈能無大將。這可愁壞了孫權,接連幾天站在周瑜帳外長籲短歎,到了晚上休息,也要時不時地詢問左右周瑜的狀況。


    這幾日,右督程普替代周瑜繼續操練水軍,隻是終究沒有周公瑾的氣場,但見軍中人人都頭頂著一團黑雲,垂頭喪氣,茫然若失,行動沒精打采,軍紀渙散如沙。


    當時人在江陵的左慈聽聞周瑜大病,特意趕到吳軍大營。一番診斷之後,左慈告訴周圍的人說:“舌不能言,麵赤目黃,手心煩熱,胸脅俱脹,腰背肩胛肘臂引痛,乃是心病。應清心瀉火、益氣補血、養心安神。”


    連日來,孫權最聽不得的就是調養,趕忙拜問:“先生所言極是,隻是魏軍沿江下寨,百萬之眾會於江北,躍躍欲試。周公瑾是我心腹大將,無人能代其位,若以緩治,則恐江東危矣。先生可有速治之法?”


    左慈又眯起了他那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急切的孫權,緩緩地捋著胡須,慢條斯理地回答說:“速治之法當然有,正如我方才所說,周郎所得之病是心病,心病,心中有結,以致氣滯血瘀,閉塞不通。調養氣血乃是舍本求末之繞途,化解心病才是追本溯源之良策。”


    孫權再拜問:“既然如此,心病可有解法?”


    左慈狡黠地說:“周郎如今已不能親自道出心結,隻好先排查理清周郎病倒前所見之人,所遇之事,所謀所想,大至軍事機密,小至兒女情長,再分析心病是因何而起,最後謀求化解之法。然而探究期間涉及之事多有避諱,如此一來,探究之人非心腹不可,貧道區區一個外人,閣下豈不心存疑慮?”


    左慈之言確實有道理,如果在軍中進行這番調查,難免有些不能外傳的秘密被左慈知道,孫權若不完全信任他的話,恐怕左慈是難以施展拳腳的。在場的人全都將目光落在了孫權的身上。


    此時他正一動不動,微皺著眉頭,口中似乎默念著什麽,複雜的心緒都平鋪在了臉上。沉思良久,孫權望向左慈,轉而又跟周圍的文武大臣們說:“周公瑾的命比我的還重要,一定要治好他,我現在特批烏角先生從今日起到周都督康複之時,可以在營中任意出入不得阻攔;可以召見任何人不得推辭;可以詢問任何事情不得隱瞞。但有阻礙先生調查者,必受重罰!”


    孫權以試探的目光再次看著左慈說:“先生,我這樣說,您看可以麽?”


    左慈拜謝道:“閣下如此器重,貧道必當不負眾望,盡快把周都督的心病之源查個水落石出。”


    孫權恭恭敬敬地說:“那此事就煩勞先生費心了,事成之後,必有重謝。”


    我睨視著左慈的神態,發現他似乎對治好周瑜是胸有成竹的,完全不像是在接受一件艱巨的任務。或許這種自信是他與生俱來的,無論遇到什麽困難都表現得鎮定自若;他總能像居高臨下般洞察人世一切規律,有時我甚至在幻想左慈是否就是操控人間這個棋盤的最終博弈者。


    孫權的諭令給予左慈以極大的權力,他從此自由行走於吳軍大營,所召之人無論是貴戚還是老臣,都要親自趕到左慈帳中。


    我本以為我和周瑜沒有什麽私下的來往,沒想到那天之後的第十天,我便接到了左慈的召見令。這讓我很詫異,因為我想無論如何我都是和周瑜的心病毫無幹係的,時隔這麽多天竟然才召見我,難道是這次左慈查得毫無頭緒,還在四處尋找線索,還是他另有目的呢?


    由於實在想不出左慈的意圖,一時也準備不出什麽應答,隻好帶著滿腦子的困惑來到左慈帳中。


    我掣帳進入,但見左慈正當中端坐,衣著金黃乾坤袍,頭戴天尊五嶽冠,道貌岸然,巍巍如山。桌案上陳列著不少叫不出名的法器,他的背後還立著兩名白袍的侍童,左邊的那個手搭著一條雪白幹淨的拂塵,右邊的那個手持一把看上去很不實用的寶劍。兩個娃娃生得精靈白嫩,超凡脫俗,隻可惜表情嚴肅冷漠,讓人看得不是十分喜愛。


    左慈見我進來,急忙起身與我施禮,寒暄過後,分賓主落坐。左慈開門見山地說:“此次煩請甘都尉來一趟,正是為了周瑜之事啊。”


    我問道:“怎麽,是不是他的心病根源還是找不到啊?”


    左慈回答說:“心病根源倒是找到了,隻是目前正在思考化解他心病的辦法。”


    “那他的心病到底是什麽呢?”我好奇地問。


    左慈坐直了身子,眯起了眼睛,仰著脖頸說:“這可就說來話長了,甘都尉你聽我給你細細道來。當然這也涉及到一些吳軍的重大軍事秘密,說給你也無妨,隻是切勿向外人道便是。”


    我回答說:“先生請放心,大事未成,我不會走漏半點風聲的。”


    左慈點點頭說:“好好,周瑜之所以力勸主公孫權迎戰曹操,是因為他心中早有破曹之計。這計策首先是由黃蓋演一出離叛戲,他會當眾發表一套與周瑜意見相左的言論,引出周瑜怒鞭黃蓋,蓋羞憤難當,遂寫投降信暗使人送與曹操。待操信以為真,則蓋夜投江北,趁機縱火,曹操因將大小船隻全都鏈上,這一舉足以燒盡它百萬之師。”


    我一聽歎服道:“周公果然智慧過人,既然有這番退敵良策,還有何愁呢?”


    左慈搖搖頭說:“可惜是百密一疏啊,然而這一疏卻是致命傷,現在是十一月,江上盡是西風和北風,沒有東南風,這真要是放火,恐怕燒的都是自家船隻啊!”


    我周身一涼,驚說道:“哎呀,原來如此,難怪周都督臥床不起,這心病可如何化解得了!”


    左慈眼睛張開,徐徐地說:“我倒是有個化解的辦法,這也正是我為什麽要請你來啊。”


    我一聽更是疑惑不解了,連忙問道:“恕末將愚鈍,不知先生需要我做些什麽呢?”


    左慈好像還要有意繞些口舌,他略停頓了一下,說:“這幾天受吳主孫權之托,竭力尋找與周瑜心病相關的線索,當然其中不免接觸到一些其他人的事情或者說秘密。雖然孫權早就下達命令,要求凡我過問之事,知無不言,可是這一談及到隱秘之事,誰肯直接合盤托出呢?當然沒有,統統都遮遮掩掩。”左慈詭秘地看著我“可是我最終還是讓他們說出了我想知道的事。”左慈說道這裏不覺冷笑了一聲“人言可畏啊,你這看似同仇敵愾,上下齊心的軍營,其實還是有很多恩怨過節,勾心鬥角。所以我用一個秘密,來換另一個秘密,這調查工作就順利多了。”


    左慈又眯起了眼睛,似笑非笑地注視著我說:“因此我也要和你做一筆交易。我需要你為我做幾件事,如果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複,我會告訴你一件事,一件與你性命攸關的事。”


    我不禁驚出一身冷汗,腦袋裏瞬間閃出許多問題,與我性命攸關的這會是什麽事呢?難道是左慈真的無意之中聽聞了有誰要加害於我?還是在有意詐我所以故弄玄虛?


    左慈見我猶疑不決,站起身來,繞道我的背後,探在我的耳邊不溫不火地說:“甘都督,每個人都有秘密,每個人都想知道關於自己的秘密,有些可以一輩子都不需要知道,而有一些,要是再不知道,就來不及知道了。”


    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麽左慈這麽迫切地需要我的允諾,但是又好奇左慈那條關於我的秘密,我隻好硬著頭皮說:“先生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吧,甘某願意效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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