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慈聽我答應了,趕忙回到自己的席位上,笑著說:“好,好,有了甘都督的鼎力相助,周瑜之病算是有救了。”


    我拜問說:“隻是在下不才,有何能力可為先生所用啊?”


    左慈答道:“這第一,貧道想征用那黃瀧編寫的“吳越戰船全譜”;這第二,貧道想請閣下督造船隻。”


    當左慈說道“吳越戰船全譜”的時候,我就已經驚訝得啞口無言了。原來這烏角先生如此神通廣大,連我私底下會見黃順時接收的物品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但知道這個物品,甚至連這物品的出處也說個精準無誤。會是誰把這消息透漏給他的呢,但這已經不是什麽值得疑惑的事情了,恐怕在他麵前,誰也沒有什麽秘密可以隱瞞得住了。


    我再一次看向左慈的時候,感覺自己需要重新認識眼前這個人了,心中對他有種複雜的感覺。有些敬重,畢竟他曾為我指點迷津,但又有些畏懼,他可以輕易把人玩弄於股掌之間,這個道士實在是深不可測。


    我注視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左慈料定我必定會答應他,竟兀自地接著說起了他早已想好的計劃:“既然沒有東南風,還想火燒曹軍的百萬之師,就得靠火龍椎了。”


    我疑惑地說:“火龍椎?什麽是火龍椎?”


    左慈笑著回答說:“這火龍椎是一種罕見的戰船,據說它可以像龍一樣吐出火舌,火舌浸入水中而不熄,直衝進敵船,不但能燃起熊熊大火,還能搗毀其船底,頃刻覆舟。不過因為這種戰船工料昂貴,又隻堪一次使用,自古就少有人製造火龍椎,最終絕跡,而會造此種戰船者,更是鳳毛麟角,世間罕有了。”


    “所以烏角先生認為“吳越戰船全譜”中定有火龍椎的製造方法,對吧?”我問道。


    左慈說:“我不是認為,而是我看過,確實有。”我心又一驚,原來他早已暗中偷觀過這些圖紙,而我竟然毫無察覺。


    他接著說:“看過雖看過,但是我對督造戰船毫無經驗,我想請甘都尉代我完成這項任務。我聽說閣下早年是江盜出身,這建造船隻當然不在話下吧,再加上黃瀧的兒子黃順,想必這黃順也能得到黃瀧本人的一點傳授,就讓他和閣下一同建造火龍椎吧。甘都尉是完成此項重任的唯一人選,所以請不要推辭啊。”


    我依舊看著左慈那充滿神秘色彩的表情,冥冥中有種身不由己的無力感,似乎自己隻不過是一顆他手中拿捏的棋子,下一步走哪,全任由他的旨意。我知道眼下自己無論做如何分析最後的結果還是無法擺脫他早已設下的局。我隻好點頭允諾。


    左慈見我答應,滿意地說:“既然如此,閣下真的是幫了貧道大忙了,如此一來,此戰可勝矣。”


    我問道:“這火龍椎需要造多少隻?限幾日完成?工料可按圖譜中準備齊全?”


    左慈答道:“火龍椎需要十二隻,越快完成越好,工料大致齊備,唯有圖譜中要求的土,需要些時日。”


    我疑惑地問:“土?造船為什麽需要土呢?”


    左慈為難地說:“這貧道也想不通,而且這土非是一般的土,而是四方之土。東撈蓬萊海底礁,南挖瀘水沼中泥,西取雁門塞外沙,北采不鹹山上岩。”


    我聽得瞠目結舌,這種要求實在是前所未有,也不知如此大費周章是確有其用,還是故弄玄虛。它若真要如傳說中神威則罷了,若要是名不副實,那後果何堪設想!莫非這料事如神的烏角先生也要放手一搏?我不禁問道:“火龍椎世間罕有,真要造出來,隻虛有其表,那該當如何?”


    左慈用堅定地語氣說:“貧道見過真正的火龍椎,絕不是閑人捏造杜撰的。請甘都督不必心疑,隻管放心去造便是,其他事情,就由老夫定奪吧。”


    左慈又補充說:“明日起,即可動工,因吳營之中恐有曹操耳目,貧道已在東邊五十裏密林裏另辟營寨,請自行安排親近手下前往,白天休息,夜間製船,秘密行事,勿要聲張。”


    “可以,這些我都答應您,之前先生提到與我性命攸關的秘密,是不是可以告訴我了呢?”


    左慈說:“現在告訴閣下,恐怕會誤了軍機。而且完全合盤托出這件事也有悖於貧道的操守。還請甘都尉忍耐些時日,待到時機成熟,貧道自會說出這個秘密。”


    道士也許都習慣於裝神弄鬼,或者隻在緊要關頭大顯神通吧,鑒於左慈多年前曾幫助過我,我猜想這次他也早就心中有數。我遂不再爭辯,施禮告退了。


    我回到自己的軍帳中,取出“吳越戰船全譜”,展開鋪在幾上,尋找左慈之前提到的火龍椎,翻過數頁,果真查到火龍椎的製法。黃瀧很嚴謹地繪製了一幅火龍椎的側麵圖,剛入眼便覺得這火龍椎外形誇張另類,它浮在水上麵的部分看起來和一般的貨船無異,任誰看著火龍椎顯露在水上的部分,都不會覺得這船會用於水戰中。看到這,我忽然想到,如此一來,黃蓋要是乘這樣貌似運貨的船去投降,曹軍是絕不會起疑心的,這真是巧奪天工的偽裝啊。而掩藏在水下麵的船體,則要比上麵的形狀大得多,船艙裏足能寬鬆地容下二十人。更為奇特的是船艙中間,用各種鏈鎖固定著的圓柱,圓柱足有六尺長,頭部呈錐狀實心,周身呈流線型空心,這樣的設計使得一旦這個圓柱發射出去,就能像一條敏捷的遊魚穿梭於水中。我料想這就應該是為什麽這種船被命名為火龍椎,這個圓柱正是這條火龍的舌頭。


    看來所有的奧秘都集中在這條龍舌上,黃瀧敘述它的製法足足用了上千字和三張簡圖!首先鑄煉形狀如此複雜的圓錐必須要有技法嫻熟的冶煉師傅;其次此模具製造完成,周身要塗抹上四方之土;最後還要在這龍舌的內裏放進一節節的圓木,每節圓木之間還要留有一尺的空隙。每個空隙中竟然還要裝進骨頭搗成的粉末!


    又是四方之土,又是骨灰,龍舌的每一個製作步驟都玄之又玄,讓我隱約感覺到,這圓柱不隻是為了縱火用,它是否與遠古宗教祭祀有關!當然,這也隻是我的猜測,我經常發現那些不實用但又說道繁多的物品,往往都和宗教有關。


    我又接著往下看火龍椎的作法,心裏俞加沒有信心了,尤其是整個龍舌還要向弩矢一樣安置在一個十分龐大繁瑣的機關上麵,這繁瑣而精密的機關製作起來,勢必是個費時費力的工程。


    我分析出不少可能遇到的困難點,又回憶起從前與黃瀧造船的經曆。花了足足一下午時間反複推敲斟酌,生怕自己遺漏些什麽,務必要把問題想周全,以防患於未然。最後我得出的結論是,製造十二艘火龍椎,人手最少也要千人,除此之外,還要百名出色的鐵匠技師。


    這會兒到了黃昏,心中已經積攢了不少疑問和計劃,一時竟沒了進食的胃口。眼睛盯著鋪在幾上的“吳越戰船全譜”,不禁思緒萬千。


    也許是上蒼有意安排了這樣一個慷慨心善的船匠黃瀧,那卷牛皮紙裏毫無保留地記述了許多鮮為人知的工藝,當初的我都萬萬沒想到,這卷圖譜成了左慈計策的關鍵,成了周瑜心病的良藥,而後來又成就了東吳水軍實力的一個巔峰,也成就了赤壁之戰的炎炎火光!


    我耐心地等到了深更半夜,卷裝好圖譜,叫上自己親信楊勝、王遵、黃順等人,又點兵一千五百,調集百十來名鐵匠、工匠,然後出營,東行五十餘裏,果然在密林深處看到一處隱蔽的營寨。營寨裏麵軍帳,木料,工具,鐵爐,鐵氈,一應俱全,並無遺漏,我心中暗自佩服左慈行事果然細謹,沒有分毫差池。


    如此浩繁的工程我自是分身乏術,好在楊勝早有督船經驗,而黃順也深得其父黃瀧真傳亦能獨當一麵。為了節省時間,楊勝負責火龍椎船體部分,黃順負責船艙內的複雜機關,而我負責火龍椎的火舌,我和楊、黃三人各有分工,平行作業。


    過了一個多月,左慈連同十幾名騎兵護送四輛馬車來到營寨。我出寨迎接,左慈下馬施禮,掩飾不住興奮地說:“這四方之土,終於集齊了。其他三處倒還好取,唯有這敦煌塞外沙耗時太長。”


    我回禮道:“十二艘船體雛形已成,正內裝機關,十二條火舌均已煉成。先生送來四方之土正是時候。”


    左慈連說:“好,好。”我遂請他進了營寨,左慈沿途視察了火龍椎製造進度,果然如我所言,不禁嘖嘖稱讚。我又邀他入帳,分賓主而坐。


    左慈滿意地說:“甘都尉造船真有如神助,恐天下人都隻能望其項背啊。”


    我連忙說:“先生過獎了,甘某這點本領,還是早年跟他人學來的。而且也僅僅隻是學了些皮毛,略知一二,真若論造船,我當推舉。。。”


    我剛要開口,左慈擺擺手,搶著說:“閣下是想說黃瀧吧,其人造船之術雖爐火純青,可惜他腿腳不便,又添口齒不清,此般老廢之軀,難複重用。”


    左慈真是又一次發揮了他多聞廣識的長處,竟連一個鄉野村夫的現狀都了如指掌。


    我正走神之時,左慈又問道:“以甘都尉之見,這十二艘火龍椎還需幾日可成?貧道好早早謀劃其他事宜。”


    我趕忙從遊思中回過神來,盤算了一陣,回答說:“最遲月底可成。”


    左慈連連點頭說:“如此甚好。”左慈沉默了一陣,語氣中略帶著一絲猶疑地說:“既然事已至此,老夫就不再多賣官司。。。”


    我猜測左慈是正有心提前透漏出那個與我性命攸關的秘密,於是我急忙說:“先生是想說之前的那個秘密吧?在下願洗耳恭聽。”我又補充說:“先生可盡言,在下自有分寸。”


    左慈徐徐說道:“正是這件事,本打算大戰在即之時說與閣下聽,但考慮到老夫可能要提前離開,恐怕那時再說已來不及。”


    左慈抬頭看著我說:“老夫之前所提到的秘密,乃是有人欲在赤壁之役中,企圖趁亂謀害於你。”


    我起身驚問道:“這個人是誰?”


    左慈眯起眼睛說:“正如老夫前日之言,完全合盤托出他人的秘密有悖於老夫的操守,固隻能以幾句隱晦之語說與閣下,這算是瘋言癲語,還是金玉良言,全請閣下自裁之。”


    左慈輒起身振振有詞地說:“一字緣?錯錯錯,一字怨!都是因果報應循環。當年無心種禍根,禍根難萎餘恨殘。今朝再見仇複燃,心生殺機血債還。身前明槍容易躲,身後暗箭最難防。人比鬼狐更擅偽,撕下皮囊誰是誰。人能善惡刻意為,莫要疏忽把命賠。”


    左慈轉過來看著我說:“恕貧道就隻能點到這裏了。老夫告辭啦。”


    我於是送左慈一行人出營寨,臨走前,左慈再三囑咐工期,我隻點頭答應,腦子裏卻在往複循環地揣摩著他剛才說的那些暗語。我可恨自己愚鈍,竟沒聽出其中的機妙,本想將心中的疑惑說與楊勝等人,可轉念又想這加害我的人沒準兒就在我的左右,還是應該避免節外生枝才對,以免打草驚蛇。


    接下來的日子裏,連我都感到自己愈發的疑神疑鬼,覺得周圍每個人看著我的眼神都十分的詭異。到底是誰要企圖謀害我呢?


    根據左慈的詩中我能猜測出的是這個人一定是與我有舊怨,從“今朝再見仇複燃”這句可以推出與我結仇的那個人與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碰麵,而再次遇到我後,又回憶起以前的仇恨,所以才“心生殺機血債還”。而從“身前明槍容易躲,身後暗箭最難防。”這句可以看出這個人一定還不是魏軍,而是與我合力抗曹的人。這個人一定心機頗重,善於掩飾自己的真實情緒,以不讓我發現。這點可以從“人比鬼狐更擅偽,撕下皮囊誰是誰。”看得出來。


    如果所有這些因素集合起來,用來形容一個我能聯想起來的人的話,那我覺得淩統具有最大的嫌疑,首先我殺了他的父親,與他有殺父之仇,其次自從四年前淩統在慶功宴上刺殺我未成,孫權就有意將我倆分開,把我調到夏口,把淩統留在柴桑。這四年之間,除了零星的幾次碰麵,再無聯係,淩統也漸漸恢複了理智甚至是向我表現出友好。而四年後,大戰在即,我和淩統又一次不可避免地在赤壁相遇了,我想正是這段時間的接觸,讓他的仇恨死灰複燃。最後再如左慈所說,此人早已喜怒不形於色,根本察覺不出他對我的仇視。他會趁赤壁大戰一片混亂和火光之中,伺機除掉我這個殺父仇人。這也迎合了左慈的那句“人能善惡刻意為,莫要疏忽把命賠。”我越琢磨,越覺得自己這次的推敲最有道理,於是我把這個最大的嫌疑目標鎖定在了淩統身上。從此之後,我一直處處留心,時時提防著他。


    第一艘火龍椎造好後,左慈率人扶著周瑜來到江邊,當時文官武將紛紛旁觀,連孫權也親臨現場。隻見遠處左慈將手點指江上像貨船一樣不起眼的火龍椎,在周瑜耳邊叨咕了一陣。這本來軟弱無力,意識不清的周公瑾好似靈魂又重新注入體內,不由得大聲地歎道:“如此一來,江東可保無虞矣!”在場的人眼見周瑜又恢複常態,無不歡欣鼓舞。


    就在這一天,孫權在軍中大排筵宴,慶祝周都督康複,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本來還在席間與孫權、周瑜等人推杯換盞的左慈,竟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等到大家察覺時,已無蹤跡。孫權歎了口氣說:“烏角先生向來行蹤飄忽不定,無拘無束。況且左慈已圓滿完成使命,他既不願久居於此,亦不強留,就由他去便是。”


    周瑜卻起身說:“此人雖救我性命,可是這期間,卻以救人之名,盡知吳軍裏外之事。如此危險人物,萬不該放他走漏風聲,小心起見,還應遣人速速追回。”


    孫權覺得此事不妥,有失體麵,周瑜再諫道:“軍機之事若敗露,必是此人散播出去!到那時悔之晚矣!”於是孫權命三路騎兵分別從東、南、西出營連夜去追左慈。各路兵馬尋至天明,也沒找到左慈的蹤影,才就此停止。


    我不禁想起為何那時左慈要提前離開,原來所謂提前,就是要趕在周瑜因猜忌起殺心之前離開。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左慈的神機妙算,都算到周瑜的前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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