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便是一年聖誕。唐頤有著一個多月身孕,本想早早地去醫院拿了孩子,卻被父親攔阻了下來,理由是,節日裏見紅,不好。


    唐宗輿是個無神論者,從不迷信,做事也果斷,他這麽做隻有一個原因。他嘴裏不直說,唐頤心下卻清楚,父親想要這個外孫。


    也許是科薩韋爾故意搬來這個救兵,知道父親命不久矣,不管說什麽,她都不會拂逆他的意思。看著孩子一天天在肚子裏成長,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她怕再這麽拖延下去,便沒了那份勇氣再去堅持當初的決定。


    新年一過,她一個人偷偷地跑去了醫院,做了個全身體檢,然後被扔在走廊上坐等報告。沒想到,這一坐,就是一下午。唐頤耐心再好,也坐不住了,便起身找護士想去問情況。


    但凡走過的醫護人員都說忙,這也難怪,前幾天到了一批重傷員,全是從東線上來的,被炸得麵目全非,慘不忍睹。手腳利索的,全都被調去了急診室,偌大的門診部,隻剩下幾個人,當然忙不過來。


    等到傍晚,終於來了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醫生,輪到唐頤後,他拉下老花鏡,上下打量著她,問,“報告顯示,你的孩子很健康。”


    “我知道,”她一咬牙,道,“可是我不想要他。”


    老醫師有些驚訝,不由問,“為什麽?”


    “他來的不是時候……”


    他打斷她的話,道,“這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你要想清楚,等你下個月來動手術的時候,也許他已經有心髒,你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了。”


    她咬著嘴唇,“不能安排在這個月嗎?”


    老醫師聳了聳肩,道,“你也看到,這麽多重傷病員等著。給他們做手術,是救命,給你做手術,是殺人!你說,誰有優先權?”


    被他這麽一堵,她頓時無語了。


    見她麵色蒼白,神情惻然,老醫師也動了一點惻隱,放柔聲音道,“雖然我不知道你不要它的原因是什麽。不過,我還是要說一句。就算現在看起來是絕境,也沒什麽的,畢竟人生峰回路轉的事多得去。有時候,咬一咬牙,也就過去了。給自己留個餘地,也許等多年後,你會感謝自己的一念之差。”


    道理她懂,可這個決定牽扯了一輩子,畢竟養個孩子不是養條狗,是需要勇氣的。


    老醫師在她的檢查報告上寫了幾句批注,然後合起來還給她,又道,“你再考慮一下,如果堅持要進行手術,就去護士台登記,等我們這裏有病床空了,會寫信通知你的……”


    說到這裏,他話鋒一轉,又問,“你家裏人知道你的打算嗎?我希望你能告訴他們。這個手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光你一個人來不夠,還要家屬陪同簽字的。”


    她點點頭,拿著病例書走了出去。


    在護士台前猶豫了片刻,還是走了過去,道,“我要約個時間做手術。”


    護士小姐接過她的病例報告,做了個簡單登記,將表格推給她,道,“在這裏簽個字。等我們有床位了,會提前一個星期聯係你,到時候過來再做個體檢。”


    唐頤拿起筆遲遲不落下,沉默著站了一會兒,三兩下劃掉了自己的信息,道,“算了,不用了。”


    她轉身走了出去,暗忖,逃避不了,還是得和科薩韋爾好好地商討一下他們的將來。


    低著頭想心事,她有些心不在焉,並沒在意迎麵走來的金發姑娘。這個女孩不是別人,正是麵包房老板的女兒緹娜,兩人擦肩而過時,緹娜認出了她,停下來腳步,轉頭望過來。


    還以為唐頤在黨衛軍搜捕時,被抓走收監了,沒想到……比起自己雙眼深陷,食不果腹的,她可光鮮動人多了。看著她比自己過得好,緹娜心中很是不平,本想叫住她羞辱幾句,突然心念一動,收回了腳步。


    轉身向護士台大步走去,問道,“剛才那個東方女人得了什麽病?”


    護士正忙著,連臉都沒抬一下。


    於是,她話鋒一轉,又道,“我是卡爾.特奧丁學校的學生,下個月要來這裏實習,能在您這提前注冊嗎?”


    那護士總算有了反應,隨手翻了翻,拿出一本簿子出來讓她登記。


    緹娜一邊寫下自己住址,一邊瞄了眼放在護士台桌子上的病人記錄。雖然唐頤寫的那一行地址和病情已經被劃得看不清了,但還能隱約看到幾個字母。婦科,10周,流產……


    幾個關鍵字,七拚八湊地竄起來一看,也能猜到個大概。回頭看了眼大門,早就沒了唐頤的蹤影,緹娜不由心中驚疑,難不成唐頤懷孕了?


    ***


    從醫院裏出來,唐頤無處可去,又不想回家,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繞了個圈子,最後去了黨衛軍總指揮部。


    這個地方她第一次來,龐大的建築物上麵插滿了猩紅的萬字旗,紅旗飄飄,莊嚴無比。進出的都是穿著製服的黨衛軍,她一個東方人出現在這,頓時引起了矚目。但唐頤沒有退縮,伸手放下了帽簷上的薄紗,蓋住半張臉,從容不迫地走了進去。


    谘詢台前坐著一個小夥子,他正在寫報告,聽見有人過來,下意識地問,“請問有什麽可以為您……效勞的?”


    抬起頭一看,不由吃了一驚,沒想到眼前站著一個地地道道的亞洲姑娘。他年紀尚輕,還不懂要隱藏表情,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黃種人站在麵前,眼底的詫異好奇一覽無遺。


    唐頤禮貌地對他笑了笑,輕聲問,“能幫我聯係一下科薩韋爾嗎?”


    “科薩……”聽她直呼準將名字,眼底的詫愕更甚,“你是找馮.拉葉準將?”


    她點頭。


    “那請問你和他什麽關係?”


    “這重要嗎?”唐頤麵不改色地微笑,“您隻要告訴他我的名字就行。我叫唐頤,姓唐名頤。”


    小夥子被她堵得一愣,這姑娘看起來年紀不大,甚至可能還比自己小上幾歲,說話也輕悠悠的,可語氣卻不容置疑。


    他拿不準對方來頭,不敢輕舉妄動,便撥了個內部電話上去。


    唐頤退到一邊安靜地等待,見他掛了電話,才又走了回來。


    “抱歉,唐小姐。馮.拉葉先生在開會,暫時不見客。”


    她抬頭看了眼鍾表,現在是下午四點半,離科薩韋爾下班時間還差一個小時。既然來了,就索性等一會兒,於是她也沒勉強對方,隻是略微地點了點頭,道了一句‘麻煩您了’。


    唐頤轉身在不遠處的長凳子上落座,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身體正襟危坐。一舉一動都端莊嫻雅,看上去儼然就是個油畫中走出來的大家閨秀,帶著一股氣勢,叫人不容輕視。


    平白多了一個人,還是個美麗的異國女人,接待處的小夥子有些坐立不安。時不時地拿眼偷偷瞟她,心裏頭實在是好奇透了,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麽來曆,和馮.拉葉先生之間有有著什麽關係?


    唐頤靜靜地坐了一個小時,時鍾已經走過了下班時間,可還不見科薩韋爾的消息。她有些坐不住了,踱步走到外麵,站在樓下,她抬頭望上去,整整齊齊的一排窗口,卻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科薩韋爾的辦公室。


    就在她猶豫是否要先行離開的時候,緩緩開來一輛梅賽德斯-奔馳的轎車,車門一開,走下個軍官。她抬眼望去,是自己認識的人,彼得。


    彼得辦事回來,沒想會在這裏瞧見唐頤,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便被微笑掩蓋了過去,問,


    “夫人,您這是在等將軍先生?”


    “是啊。”她笑了笑,“你們這邊戒備真是森嚴,我進不去。”


    “那您和我一起走。”


    她說,“不用了,麻煩您轉告他,我在這裏等他。”


    彼得向她敬了個禮,轉身進去了,在路過接待處的時候,停留了片刻,對小夥子吩咐,“以後看到她,立即報告準將,一刻不可耽誤。”


    那人得令,目光飛快地瞥過唐頤,見她向自己微笑,不由臉一紅,快速縮回了腦袋。


    這一次,她沒有久等。不出一分鍾,科薩韋爾就下來了,踏著沉穩的腳步向她走來,衣擺隨著他每一步的跨出而隨風晃動,遠遠望去,英姿勃勃。


    唐頤看著他,皺皺眉頭,半是嬌嗔地道,“我現在才知道,什麽叫做見人一麵,難若登天。”


    他爽朗地哈哈一笑,道,“我不知道你會來這,不然會讓彼得在門口守著,我以為你不喜歡這裏。”


    確實不喜歡,不過今天是例外,她轉了話題,問,“你現在下班了嗎?我有些事想和你說。”


    他摘下帽子,道,“等我五分鍾。”


    科薩韋爾去更衣室換下了軍裝,裏麵穿著毛衣,手裏拿了一件大衣,走了出來。自從那天他聽見唐頤衝著庫裏斯喊出我討厭你們納粹、黨衛軍這句話後,他便盡量在她麵前不穿著軍裝出現。


    他的細心,唐頤看在眼裏感動在心裏,低著頭輕輕地說,“謝謝。”


    科薩韋爾微微一笑,“謝我什麽?”


    “謝你對我的好。”


    “對我來說,還不夠。”


    聽他這麽說,她停下腳步,下意識地望向他,那雙眼睛溫柔極了,淺淺的水紋翻出淡藍色的光芒,再被背後的夕陽這麽一照,驚心動魄。


    科薩韋爾替她拉開車門,等她坐好,才上車,語調輕鬆地問,“想去哪裏?”


    “隨便。”她想想又道,“找個安靜的地方說幾句話。”


    於是,車輪一轉,他帶她去了城鄉接合處的小鎮子。這裏連著山脈,山腳下還有一條小河邊流過,流水潺潺,遠處雪山封頂,既安靜又風景絕倫。


    因為沒有人,愛意可以肆無忌憚地表現出來,科薩韋爾牽著她的手在河邊走過,問,“你想說什麽?”


    唐頤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坦白,“我今天去了醫院。”


    科薩韋爾腳步一滯,挑了挑雙眉,等著她的下文。


    “我不打算要這個孩子。”


    他還是沉默,沒有接過話茬。她的一舉一動其實都在他的掌控下,沒有他的允許,醫院裏的人哪敢做這個手術?隻不過,在她麵前,他不想表現得太*,讓她對自己產生逆反心理,所以對此隻字未提。


    唐頤咬著嘴唇道,“我需要你的陪同和簽字。”


    科薩韋爾深深地凝視,看了她良久,問,“你確定了?”


    在是與否之間,她仍然彷徨,所以聽他這麽問,沒能立即做出回答。


    他仔細地審視著她,不放過任何一點微小的神情變化,從她的臉上,他能看到她內心的激烈鬥爭,他知道自己還是有機會說服她的。


    沿著河岸走了一段,不其然,對岸傳來孩子們嬉耍的聲音,兩人同時抬頭望去。


    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男孩大概七八歲左右,女孩看上去小一點兒,在河岸邊堆雪人,玩得是不亦樂乎。妹妹在雪地裏摔了一跤,哭天喊地地要哥哥抱,最後男孩沒轍,隻好將笨重的妹妹背在肩頭。


    科薩韋爾見她的目光望向那對小孩,便道,“我們的孩子有一天也會長大,像他們那樣相親相愛,如果現在因為懦弱和自私,而做出這個殘忍的決定。將來,你真的不會後悔嗎?”


    他的嗓音依然溫和,充滿了磁性,隻不過語調中卻帶著一股咄咄逼人的責問,好似一把利刀毫不留情地剖開了她的偽裝。她渾身一顫,心田坍塌了一角,下意識地伸手撫上了自己的腹部。這裏頭孕育可一個生命,感受著她的歡喜,分享著她的憂愁,日夜相伴,骨血相融。而她簡簡單單的一句不想要,就這麽輕易地扼殺了它。


    他看著她的眼睛,動情地道,“從小到大,我都活得很清醒,沒有什麽人和事,能讓我自欺欺人。但我告訴你,這一次,我決定破例,如果掩耳盜鈴能讓你對我更信任點,那我會堅定無疑地向你承諾,我會保護你和孩子,一輩子。”


    他的眼中填滿了真誠,那眼與眼之間的傳遞,震撼了她的心靈,感動她的不僅僅隻是這樣一句承諾,更是他對自己的執著。浮生亂世中,茫茫人海,有這樣一個人願意許下生死相隨的誓言,今生不複!


    “我想有個孩子,和他一起玩、教他識字、看著他長大,無所謂男孩女孩,隻要是和你的。難道你不想嗎?”


    她歎了口氣,退步, “我想。可是……”


    “唐,給我們彼此一次機會,不管將來走到哪裏,回頭看去,至少我們嚐試過、努力過,不會在人生裏留下遺憾。”


    見她不說話,卻有所動搖,他再接再厲,“何況,你父親也希望能看到外孫。如果將來有一天他西去,那麽這個孩子就是你唯一的骨血,他會讓你覺得不再孤獨。”


    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每一個字都鏗鏘有力,敲擊在她心中最柔軟處,她不是不講理的人,隻是懦弱。可是,他說的話沒錯,足以讓她動容,唐頤退開一步,無奈地看著他笑,“你贏了。”


    她的雙眼晶亮,閃爍著灩瀲的光芒。這雙眼睛,在他絕望的時候帶來希望,曾經遠在天涯,如今就在眼前。他忍不住的湊近嘴唇,感受到他濕潤的吻,她不由閉上了眼睛。


    吻著她輕輕顫抖的睫毛,吻著她緋紅的臉頰,最後吻住了她的嘴唇……唐頤承受著他的眷戀,熱情回應。


    一吻落下,科薩韋爾臉上露出一個笑,真心實意的微笑,像初升的太陽。他將她的手攏在掌心中,親了下,道,“放下心來,相信我,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她將頭靠在他肩上,暗忖,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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