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指揮棒在空中勾勒出優美線條,瀧修長的手指行雲流水地揮舞,社員配合他的動作,一同開始演奏。金色的號口震動,吐出發自丹田的低音。久美子的指尖在樂譜上移動,視線再度回到指揮者身上。黑色的小蝌蚪在五線譜上遊來遊去。


    「大家好!接下來是管樂社的演奏時間。」


    在明日香一聲令下,北宇治高中文化祭的管樂社演奏節目開始了。每年體育館的舞台表演皆以管樂社的演奏畫下句點。這時候全校學生都會集合在體育館,校長會在管樂社結束演奏後,開始致辭。管樂社分配到的時間是三十分鍾,文化祭的選曲是三年級的特權,整個夏天學長姐指定了許多樂譜。


    田中明日香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來。三年級的她是管樂社副社長,同時也是久美子所屬低音組的組長,負責吹奏上低音號。身材修長高挑,是很適合用長相標致、眉清目秀等成語來形容的學姐,隻可惜個性不太好。


    「時間雖短,還請各位欣賞我們的演奏。」


    這句話讓會場響起了掌聲。她的聲音十分清亮,聽起來很悅耳。要是能改掉平常像機關槍一樣的說話方式,明明就是個正常的漂亮學姐。久美子抱著上低音號,事不關己地想著。


    「明日香學姐!」明日香對台下傳來的歡呼會有何反應呢?北宇治高中管樂社共有八十一位社員,不可能讓所有人都站上體育館狹小的舞台,因此社員分成兩部分,分別在舞台上下各就各位。久美子抱著樂器,坐在舞台下的後方,除非她回頭,否則看不到台上的動靜。她隻能直直盯著指揮者瀧的方向,因為隻要有一個人的動作不自然,就會很突兀。


    「謝天謝地,我們管樂社今年可以參加全國大賽了。」


    「恭喜!」「加油!」此起彼落的加油聲,令社員的表情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柔和。心裏癢癢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在加油聲靜止前,久美子隻能拚命忍住別笑得太忘形。


    全日本管樂大賽。


    這場比賽是國內最大規模、最具傳統的音樂盛事,全國管樂社員都會齊聚一堂。評審將分別給予角逐的團體金獎、銀獎、銅獎的名次,各個團體得先在地方預賽、都道府縣複賽勝出,才能參加全國大賽。


    京都府立北宇治高中曾經是管樂強校,但自從當時的顧問調到別的學校以後,實力就一口氣衰退,最近十年皆不曾留下足以說嘴的成績。然而,拜今年新任顧問瀧升的指導所賜,實力逐漸提升,兩周前,北宇治高中在八月二十五日舉行的關西管樂大賽中,順利搶下前往全國大賽的門票。


    等到會場安靜下來,明日香再度開口:「我們之所以能努力走到這一步,都要感謝各位老師及家長,以及把教室讓出來給我們練習的各位同學。為了表達平常對各位的感激之意,我們今天會盡全力演奏。」


    這句話讓會場內響起溫暖的掌聲。久美子每次看到一群人一起拍手的場麵,都會很感動。她深深吸氣,下意識輕輕按壓活塞,指腹的觸感每次都讓她覺得任重道遠。


    「那麽,接下來繼續為各位演奏。首先為各位介紹剛才演奏的開場曲〈搭乘a號列車〉,是很有名的爵士曲風。第二首曲子是管樂社員都很熟悉的〈唱,唱,唱〉,這首曲子也曾用於電影中,大家肯定都聽過,歡迎配合演奏打拍子同樂。」


    明日香的說明又引來一陣掌聲。久美子翻開樂譜,望向瀧。社員全都抬起頭,迫不及待地等著瀧的指示。久美子覺得所有人的視線都朝著相同方向的這一幕,非常珍貴。


    大部分社員皆已在恢複成上課狀態的音樂室裏就座,藏青色的水手服聚集在教室中央。掛在牆上的相框裏,裝飾著連續參加關西大賽、獲得全國大賽金獎等褪色照片。入社當時欠缺保養、布滿塵埃的相框,曾幾何時也擦得亮晶晶的。


    「啊,大家都到齊了嗎?」


    社長小笠原從前麵發下講義。她負責吹奏上低音薩克斯風,過於溫柔的性格其實不太能勝任必須帶著大家往前衝的社長一職,聽說是因為明日香不願當社長,才由她接下社長一職。大家恐怕是看準了小笠原好欺負,就把工作都推到她頭上,要她當社長。


    瀧顧問默默站在社長旁邊。最近社團內部開會時,都是由社長負責主持,瀧不太發言。他剛上任時,會做出巨細靡遺的指示,但是隨著時光流逝,社員已經對各自扮演的角色有所自覺,不需要瀧的指示,也能自動自發完成分內工作。久美子邊往後傳講義,邊默默觀察四周。或許是剛結束文化祭的演奏,大家臉上還殘留著些許疲憊的神色。


    「今天各位辛苦了。」小笠原說道。


    「大家辛苦了。」眾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雖然才剛演奏完,但現在才四點,所以今天就跟平常一樣,要繼續留下來分組練習。不過,我想剛演奏完還是很累,所以今天會比平常早一點解散。還有,剛才發下去的是這個月的行事曆,請仔細確認。要請假、會遲到的話,請事先通知各聲部的組長。」


    「是。」


    「九月底將舉行車站大樓音樂會,b部門的人請以那邊的練習為主。行事曆上打兩個圈的日期是那場音樂會的練習時間,b部門的人完成當天的基礎練習後,請直接加入合奏。」


    「是。」


    「還有,這是最高機密……」小笠原壓低嗓門。這句話讓大家開始竊竊私語。隻見她的視線落在紙麵上,有些興奮地接著說:「事實上,不隻北宇治,清良女中也會參加車站大樓音樂會。」


    清良女中。這所學校太有名了,大家都忘了還在開會,七嘴八舌地表達感想。坐在隔壁的綠輝手舞足蹈地高呼萬歲。


    清良女中是位於福岡縣的私立高中,校內的管樂社是全國大賽的常勝軍,實力超級堅強。其所演奏的cd上市時,還能擠進排行榜前幾名,定期演奏會的門票也總是開賣當天就搶購一空。久美子心想,能厲害到這種地步,說是專業的演奏家也不為過。


    「為什麽又來京都?是為了這場演奏會,大老遠從九州過來嗎?」三年級吹薩克斯風的學姐問道。


    小笠原搖搖頭回答:「不是那樣的,好像是被邀請來當京都府某慶祝儀式的特別來賓。是主辦單位拜托她們順便讓我們參加演奏會,而對方也答應了。」


    「可以現場聽到清良女中的演奏,真是太棒了!」


    強校迷綠輝興奮地握緊拳頭。川島綠輝是畢業自強校聖女中學的一年級生,個子嬌小,卻負責拉低音大提琴。她對自己的名字感到很自卑,所以都要別人喊她小綠。


    「有這麽厲害嗎?」


    坐在綠輝前麵的葉月轉過頭來問道。加藤葉月國中時是網球社,高中才加入管樂社。起初想吹小號,但名額已滿,隻好轉而負責低音號。剛拿到樂器時,連聲音都吹不出來,如今已經能靈活吹出各式各樣的曲子。


    葉月和綠輝及久美子同班,都是一年三班的學生。級任老師鬆本美知惠也是管樂社的副顧問,以非常嚴厲的性格著稱,還因此被學生取了軍曹老師的綽號。


    「前陣子才上過電視不是嗎?明明都是女生,演奏出來的聲音卻很宏亮,是赫赫有名的學校。」


    「聽得不是很懂,隻知道非常厲害。」


    葉月對綠輝的說明頻頻點頭。明日香在吵吵鬧鬧的音樂教室前方,輕輕拍了一下手。


    「好了,安靜下來。不好意思打斷各位的熱烈討論,別忘了現在還在開會。」


    這句話讓交頭接耳的社員連忙轉向前麵,綠輝也捂住自己的嘴巴。確定教室恢複安靜後,明日香朝小笠原一瞥。小笠原看了講義一眼,回頭看著瀧。


    「老師,請問還有什麽事要交代嗎?」


    「啊,對


    了。」


    瀧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下巴,臉上浮現出一如往常的溫和笑容。


    「清良女中是非常優秀的學校,能現場聽到她們的演奏,對各位而言,肯定是很珍貴的體驗。不要隻是聽過就算了,請抱著對接下來的演奏會有幫助的心情仔細欣賞。」


    「是!」


    大家精神抖擻的回答令瀧有些驚訝地張大了眼睛。或許是受到學生興奮之情的影響,音樂教室裏的空氣帶了點熱度。關西大賽結束後,大家對音樂的執著又多了幾分。久美子剛進社團時,根本無法想象會看到社員隨時抓緊時間練習的身影。


    久美子認為瀧是很優秀的指導者,隻花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就讓腐敗的社團改頭換麵。自從他當上顧問,北宇治高中管樂社幾乎沒有假日可言,但就連起初對此表示不滿的學長姐,至此也不再有任何人抗議。因為他真的實現了進軍全國大賽這個有如白日夢的目標。


    瀧具有強烈的明星特質,讓人覺得相信他準沒錯。可是,久美子有時會想,瀧為何要對他們鞠躬盡瘁到這個地步?每個假日都來加班,不惜扮黑臉也要指導他們,究竟是為了什麽?


    久美子將吹嘴抵住嘴唇,偷偷看了瀧一眼。他溫柔的眼神給人柔和的印象,但大家都很清楚,隻要一扯到音樂,他的眼神就會變得非常銳利。瀧為什麽要玩音樂?又為什麽要當顧問?久美子還沒機會提出這些疑問,會有可以問的一天嗎?久美子邊想邊挺直彎腰駝背的身體。


    「謝謝老師。」站在前麵的小笠原向瀧道謝。「不客氣。」瀧微笑回答。


    「那麽,請各位努力演奏出不比清良女中遜色的水準。距離車站大樓音樂會隻剩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請利用準備全國大賽的空檔好好練習。」


    「是。」


    眾人中氣十足地回應小笠原的叮嚀。久美子凝視手中的講義。暑假結束了,學校下學期的課程也開始了。為了迎戰全國大賽,幾乎被社團活動填滿的生活,也必須再度麵對課業的存在,前陣子隻要考慮社團活動的日子已經結束了。


    「那麽今天就討論到這裏,接下來開始分組練習。各聲部的組長請留下來開組長會議,其他的社員請各自練習。」


    「是。」


    聽從小笠原的指示,社員各自移動到自己的分部練習教室。久美子看了一遍發下來的講義,大大歎了一口氣。


    「車站大樓音樂會啊……」


    比起車站大樓音樂會,久美子更想專心於全國大賽的練習,她會有這種想法是因為隻想到自己嗎?


    「a部門的人如果還要練一般曲子,不會覺得很著急嗎?不會想趕快進行全國大賽的練習嗎?」


    夏紀看著車站大樓音樂會用的樂譜,側著頭不可思議地問道。平常使用的分組練習教室因為還要處理文化祭的善後工作,不能使用,今天低音組的分組練習隻好破例在和音樂教室有段距離的烹飪實習室進行。大概是哪個班級在這裏烤過擺攤用的餅幹,狹小的教室裏彌漫著甜膩的味道。


    「嗯……小綠倒不怎麽著急,因為表演時很開心!」


    綠輝天真無邪地回答。小巧的手裏握著低音大提琴的弓,上頭緊繃的平滑白毛以馬尾製成。


    「我隻要能跟大家一起表演就很開心了,因為人家不能參加a部門的演奏。」


    葉月露出雪白的牙齒咧嘴一笑,低音號放在大腿上。「說的也是。」一旁的梨子有些不知所措地低眉斂眼。


    二年級的梨子和夏紀是性格相反的學姐。個性溫和的梨子負責低音號,比較有攻擊性的夏紀和久美子一樣,都是上低音號。


    久美子邊用指尖描摹樂譜夾的邊緣,邊望向夏紀。


    管樂比賽隻有編製比較大的部門,也就是所謂的a部門才會舉行全國大賽。然而,舉行比賽的部門可不隻有a部門,還有以分部或都道府縣為單位、小學部門、小編製部門、聯合部門等也都會舉行比賽,幾乎所有的管樂團體隻要有意願都能參加比賽。人數眾多的學校管樂社通常會拆成好幾個單位參加比賽,北宇治高中每年也都分成a部門和b部門參加比賽。


    今年北宇治高中以選拔方式選出a部門的成員,導致低音組一年級的葉月和二年級的夏紀被編到b部門。b部門隻能比到京都大賽,因此比賽結束後,b部門的成員隻能練習演奏會的曲目或協助a部門的成員。


    「……比賽和演奏會兩邊都很重要。」


    負責吹低音號的卓也一臉正色地說。二年級的副組長卓也是低音組唯一的男社員,沉默寡言、正經八百,與饒舌的明日香正好相反。


    「啊,是是是,知道了啦!」


    夏紀縮著腦袋說。久美子又朝吹嘴吹進一口氣。以她個人的喜好來說,自己喜歡演奏會更勝於比賽,因為可以吹奏各式各樣的曲子,觀眾的反應也很熱烈。但是如果問她對何者投入比較多的感情,當然是比賽而不是演奏會。因為比賽的結果將得到金獎、銀獎、銅獎的明確評價。


    「很好!就是這股氣勢!」


    這句話隨著嘎啦嘎啦的開門聲飄進教室裏,全體組員一起望向聲音的主人。隻見明日香抱著銀色的上低音號,急驚風似地走進教室。


    「啊,學姐,組長會議辛苦了。」


    綠輝說道,衝著明日香一笑。她帶點淺棕色、宛如貓毛的頭發隨著動作輕輕晃動。明日香把上低音號放在講桌角落,瞥了綠輝一眼,紅框眼鏡的鏡框閃過一道淩厲光芒。


    「關西大賽才剛結束,就馬上想著比賽的事,真令人感動。雖然比賽前還有車站大樓音樂會,但也不能忘了全國大賽的事,必須牢牢鎖定真正的目標。」


    「因為我們學校的社團居然能參加全國大賽,簡直跟奇跡沒兩樣呢!」


    「嗯,嗯。」夏紀點頭如搗蒜。「就是說呀!」明日香大表讚同。


    「居然是我們獲選為關西代表,而不是三強之一的秀大附中,真的很幸運。因為打進關西大賽的二十三所高中裏,隻有三所學校能被選為關西分部的代表。往年都是明靜工業高中、大阪東照高中、秀塔大學附屬高中所謂的『三強』代表關西進軍全國。」


    「我們的努力終於開花結果了。」


    夏紀對興奮到握緊拳頭的綠輝嗤之以鼻。


    「當然也是因為我們拚命練習,但最大的關鍵還是秀大附中的獨奏失誤吧!要是沒有那個失誤,肯定還是他們會去全國大賽。」


    「評審委員的給分好像非常接近。」


    梨子傷腦筋地搔了搔臉頰,側臉倒映在大大的金色號口上。卓也在一旁皺眉,大概是對這番討論不太服氣,有些不滿地嘀咕:「……可是,進軍全國的還是北宇治,不是秀大附中。」


    這句話讓明日香的表情頓時散發光彩,發出咯咯咯的愉快笑聲,以「就是這麽回事!」的誇大動作站在卓也那一邊。


    「能不能晉級下一場比賽,終究還是取決於正式上場時的表現呢!我們隻管堂堂正正地過關斬將就行了。」


    明日香如是說,誌得意滿地笑眯了眼。


    「今年管樂比賽的參加團體,光是a部門就多達一千五百七十七所學校,再加上b部門的話,總共有三千兩百三十七個團體。其中a部門隻有二十九所學校能進軍全國大賽。想當然爾,能晉級全國大賽的學校都不是等閑之輩。評審委員要聽完所有學校的演奏,以a、b、c,亦即金、銀、銅的三種等級評分。每位評審會給予每所學校a或b或c的評價,獲得過半數評審給予a評價的學校即為金獎,得到過半數c評價的學校為銅獎,除此之外則為銀獎。換句話說,可以得到金獎或銀獎的學校數量並沒有嚴格規定,每年都會不一樣。」


    葉月聽完這番說明,戰戰兢兢地舉手發問:「請問每所學校各自會得到幾個abc的評價?」


    「依參賽的管樂社團數量而異,以高中管樂社來說,假設有十五個團體參賽,則每位評審能給予的abc評價各有五個。」


    「也就是說,前半場和後半場隻會各有五所學校獲得金獎嗎?」


    「不對,必須得到超過評審委員人數一半的a評價,才能獲得金獎。所以票數一旦分散,自然就會少於五所學校。要在全國大賽拿下金獎的門檻其實非常高。」


    「隻要北宇治也拿下金獎就好了!小綠開始緊張起來了。」


    綠輝興高采烈地說,雙手捧住自己的臉頰。她泛著紅暈的臉頰讓人聯想到染成緋色的楓葉。


    「小綠從國中就是全國大賽的常客吧,正式上場還會緊張嗎?」久美子問道。


    綠輝就讀的聖女中學是全國首屈一指的管樂強校。隻見她抱著胳膊,思索了一下。


    「嗯……比起緊張,更多的是興奮期待。你想想,過去的比賽都必須想著要打進下一關對吧?可是全國大賽完全不用擔心晉級的事,可以比平常更自由自在地演奏。」


    「聖女曾經連續三年在全國大賽拿下金獎呢,強校真的好厲害。」


    梨子佩服地猛點頭。「欸嘿嘿!」綠輝害羞地搔搔頭。明日香興奮地從講桌上探出身子。


    「那真的很厲害,因為國中的學校數量遠比高中多太多了。以今年比賽的a部門為例,有一千五百七十七所高中參賽,但國中的a部門有兩千九百五十一所學校。換句話說,參賽學校多了一倍,但可以進入全國大賽的名額還是一樣,所以單從機率來說,國中部要打進全國困難多了。」


    「國中管樂的競爭也很激烈呢!我念國中時,大家好像也都拚命練習。」


    國中時期是網球社的葉月也一臉嚴肅地附和。久美子上的北中雖然沒有聖女那麽厲害,但實力也不差,還曾與同樣位於宇治市的南中爭奪進軍關西大賽的門票。不過,北中和南中皆不曾打進全國大賽。北中雖以全國大賽為目標,但國中最後一場比賽,最後止步於在京都大賽拿下金獎。


    「要是北宇治也能像以前那樣,在全國大賽拿下金獎就好了。」葉月眯著眼睛說道。其他人都對這句話表示同意,用力點頭。


    雖說暑假已經結束了,但放學回家路上,天氣還是很熱。久美子撥弄著短袖水手服袖口,望向山間。夕陽西下,隻剩微微紅光殘留在天空下擺。蒼白的月色淡淡浮現在藍色天空裏,宣布夜晚已經來臨。久美子撐著宇治橋的欄杆,隨意望著水底,陰暗水麵微微反射著商店的燈光。


    「辛苦了。」


    背後傳來的聲音令久美子猛然回頭,看到秀一站在自己麵前,他肩上掛著看起來很重的體育用品袋。


    塚本秀一的母親和久美子的母親是朋友,所以從他們小時候兩家就互有往來。小學才從東京搬來京都的久美子與秀一住在同一棟公寓裏,國中、高中又加入同一個管樂社,秀一負責吹長號,和久美子同樣獲選為a部門的成員,每天練習他們都會碰麵。


    「辛苦了。今天的社團活動比平常還早結束,真幸運。」久美子說道。


    秀一嘴角浮現淡淡的笑意,表示讚同。他好像趁著夏天又長高了。久美子望了他變短的褲管一眼,心裏漫上異樣的感覺。


    「話說回來,清良女中要來的事,真是嚇了我一跳,沒想到她們真的會來。」


    「對呀,這將是第一次聽到她們現場演奏。」


    「藤城老師老是要我們參考這種學校的演奏呢!」


    他口中的藤城老師是他們國中時的管樂社顧問,肚子圓滾滾,感覺很溫柔,從外表絕對看不出來他的指導十分嚴厲。


    「明明連一年都還沒過完,卻感覺國中時期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對呀,上了高中以後,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讓人轉眼就忘了國中的事。」


    「啊,我突然想起,聽說女籃隊的文川同學和科學社的岸部同學交往了。」


    「欸,真的嗎?」


    「真的,梓告訴我的,而且還是文川同學主動告白。」


    梓是和久美子、秀一念同一所國中的女生,畢業後就讀以行進樂隊聞名的立華高中。


    「不過,岸部也真有一套,我還以為那家夥絕對交不到女朋友。」


    兩人邊聊著這些瑣事,慢條斯理地往前走。橋上的人行步道有一排長方體的路燈,散發出暖色係的燈光。


    「對了,你生日已經過了,對吧?」


    「咦?」


    秀一沒頭沒腦的問話讓久美子不自覺仰望他的臉。久美子的生日是八月二十一日,不懂他為何到了今天才又提起這件事。


    「怎麽突然問這個?」


    「沒什麽,是我媽一直吵著要我送你禮物。」


    「咦?伯母嗎?為什麽?」


    「我、我哪知道。」


    秀一丟下這句話後便轉過臉,逃避久美子的視線。


    一踏入平等院通,就傳來遠處焙茶的香味。久美子順著石板路往前走,看著秀一的臉。小學時還很圓潤的臉頰,曾幾何時已經變得棱角分明。久美子不經意地從他那絕對稱不上俊秀,但隱含著幾分堅毅的側臉上,感受到漫長歲月的流逝。


    「你想要什麽禮物?」


    秀一依舊看著別處問道。久美子抱著胳膊,陷入沉思。綠輝送她可愛的發圈,還從葉月那邊得到一百個巧克力的禮盒。葉月送給她的巧克力已經在午餐時間與班上同學一起吃掉了,害她長出滿臉痘痘,真是傷腦筋。


    秀一偷偷看著默不作聲的久美子。


    「啊,上低音號的cd如何?」


    「麗奈已經送我進藤先生的演奏作品了。」


    「真不愧是高阪,很懂你的喜好呢!」


    秀一喃喃自語地表示佩服。


    高阪麗奈和秀一、久美子一樣,都是北中的畢業生,也都是管樂社的成員,從小就對小號一往情深。成績優秀,人長得又漂亮,是一百分的美少女,唯性格強悍是她的優點,也是缺點。明明可以去念比北宇治更好的學校,但是為了接受瀧的指導,所以來念這所高中。


    「嗬嗬,因為我從小學就是進藤先生的粉絲嘛,收到時超高興的。」


    久美子噗哧一笑,憶起從麗奈手中收下包裝很精美的cd時的心情。進藤正和是足以代表日本的上低音號演奏家。


    「可是,如此一來我不就沒東西可送了嗎?」


    「這是你要自己思考的問題吧!請送我會喜歡的東西,這樣我也會考慮回禮。」


    「你會喜歡的東西?好難啊!」


    「其實什麽都可以啦!」


    久美子隨口打發幹勁十足的秀一。或許是不滿意她的反應,秀一噘嘴抗議:「哇!你一點也不期待耶!等著瞧,你一定會喜歡的。」秀一不知怎地充滿了幹勁。


    「好的、好的。」久美子笑著回答。


    這麽說來,他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再交換禮物的。明明小學時從不曾缺席彼此的慶生會。升上國中後,兩人不知不覺疏遠了,覺得說起話來很尷尬,開始避著對方。想到那時候的事,不禁慶幸還好有管樂這個共通的社團活動,現在才能輕鬆聊天。萬一自己參加的是其他社團,大概就不會再跟秀一說話了。想到會有自己以外的女生站在他旁邊,久美子不由得身體一震,感覺很不開心。


    「怎麽了?」


    或許是察覺到她的反常,秀一歪著脖子問道。帶點淡淡棕色的瞳孔直瞅著她。久美子不想老實回答這個問題,往前跨出一大步。


    「沒什


    麽!」


    秀一則是一臉莫名其妙。


    回到家,廚房傳來的香味掠過久美子鼻尖。


    「哎呀,你回來啦!」


    久美子往鍋子裏一探,母親正在炒絞肉,光是香味就刺激著她饑腸轆轆的腸胃。油脂在鍋裏彈跳,滋滋作響聲回蕩在狹小的廚房裏。


    「今天是文化祭吧?如何?」


    「嗯,很開心喔!」


    久美子從冰箱拿出果汁,倒進玻璃杯裏,她心不在焉地看著橘色液體慢慢盈滿杯子。電視上眼熟的主播正平淡地念著新聞稿。


    「你剛上高中時,我還擔心你不曉得會變成怎樣,但是最近看你都很開心,真是太好了。社團活動也很努力吧?」


    「還好啦!」


    久美子躺在沙發上,一雙赤腳擱在沙發扶手,脫下的襪子揉成一團扔在地板。母親目瞪口呆地說:「你也太沒規矩了。」


    久美子閉上雙眼,感覺累積到現在的疲勞一口氣湧上來,直接躺在沙發上伸直手臂,肩膀底部的肌肉整個拉開,發出啪嘰的清脆聲響。


    文化祭的演奏會也表現得很好,之後還能聽到清良女中的演奏。大家都很有幹勁,感覺好像一切都會很順利,再來隻要專心準備全國大賽即可。不知不覺間,久美子抱著抱枕的手愈來愈用力。心髒之所以撲通撲通地跳,想必是因為對未來充滿期待。她在目前的生活中,感受到春天那時還沒有的充實感。沒問題,現在的我無所不能。為了掩飾激昂的心跳,久美子緊緊地縮成一團。


    久美子側耳傾聽從廚房傳來的母親切菜聲,靜靜閉上雙眼。


    「接著是下周的天氣預報。」


    電視裏傳來主播四平八穩的播報聲。久美子的意識逐漸朦朧,腦漿開始溶解在夢境中。不帶感情的播報聲靜靜落在充滿平靜氣氛的客廳裏。


    「強烈台風十四號從東海北上,方向逐漸轉往東邊,明天恐怕會從九州上陸,預測之後會從四國接近近畿地方,外出時請務必小心。接著播報下一則新聞……」


    拿著樂器的人群以熟練的動作聚集成正方形,幾十雙腳踩在地板上,統一的雪白鞋子整齊畫一地重複著相同的動作。輕快的音樂撼動耳膜,久美子側耳傾聽音樂,身體探出觀眾席的扶手。樂器反射著光線,閃閃發亮。


    「啊,姐姐在那裏。」


    久美子在隊伍中發現熟悉的麵孔,對站在一旁的母親耳語。從觀眾席看到的姐姐,跟平常的她完全不一樣,身上穿著玩具兵般的大紅色衣服,肩膀上有個威風凜凜的銅管樂器,名稱好像是長號來著。姐姐加入小學的銅管樂隊後,每天都忙於練習,不陪久美子玩。明明覺得「都是長號害的!」「最討厭長號了!」可是看姐姐落落大方地吹奏長號,又覺得好羨慕,真是不可思議。


    「媽媽,久美子也想玩那個。」


    久美子邊說邊拉扯母親的襯衫,專心攝影的母親被打敗似地低頭看著久美子。


    「那個是指行進樂隊嗎?久美子還太小了。」


    「行進樂隊?」


    聽都沒聽過的名字令久美子大惑不解。母親仍然盯著攝影機的觀景窗,小聲說明。


    「行進樂隊是指邊走邊演奏樂器的樂隊,不隻聽覺,也是視覺的享受喔……你看,這次變成星星的形狀了。」


    母親微微指著舞台。久美子連忙踮起腳尖,看著下麵的舞台。樂隊的每個人都往經過精密計算的定點移動,在寬敞的體育館一樓描繪出大紅色的星星,由上往下看就成了星星的形狀。他們移動的過程中,演奏連一秒都沒有中斷。


    「久美子也想加入,我也要跟姐姐一樣。」


    「久美子才一年級吧?要升上四年級才能加入銅管樂隊,所以再忍耐一下。」


    「那等我升上四年級就可以參加嗎?」


    母親拿她沒辦法似地回答:「嗯,對呀!等你長大就可以開始了。」


    「太棒了!」


    久美子情不自禁地高舉雙手,母親也寵溺地對女兒天真無邪的狂喜模樣露出苦笑。


    「久美子真的很喜歡姐姐耶!」


    久美子對母親的話點頭如搗蒜。


    「因為,姐姐真的很棒嘛!」


    翌日,持續好幾天的晴天突然變臉,天氣變得好差。久美子在嘈雜的雨聲中驚醒,她夢到好久以前的事。那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吧!回憶起崇拜姐姐、拚命模仿姐姐的過去,久美子下意識揉亂自己的劉海。大概是睡著的時候流了汗,劉海濕答答的。


    她起身靜靜望向窗外,隔著玻璃看到的雨珠令久美子忍不住歎息。她討厭下雨天,因為頭發會亂翹。久美子無奈地將頭發綁成馬尾,係上綠輝送給她當生日禮物的發圈,檢查自己倒映在鏡子裏的模樣。從鏡中望向自己的少女,臉色似乎有點憔悴。


    「早安。」


    久美子上學途中遇到麗奈,她那白底水藍色圓點的傘緣還綴著小巧的荷葉邊。久美子將自己的傘斜向與麗奈相反方向,雨水嘩啦一聲傾瀉流下。


    「早安。天氣糟透了。」


    「台風好像要來了,明天可能會停課。」


    「太好了。」


    久美子忍不住歡呼起來,麗奈冷冷地睨了她一眼。


    「你肯定還沒準備英文單字測驗吧?」


    「唔!」


    久美子身體一僵,心思被說中。麗奈目瞪口呆地歎氣。


    「萬一台風改變路線怎麽辦?」


    「不會,上帝一定不會拋棄我的。」


    「最好是。」


    麗奈說道,揶揄地莞爾一笑。不斷從天空傾瀉而下的雨水在水泥地上敲打出呆板的聲響。久美子把傘柄夾在腋下,浮誇地反複搓手。


    「啊,上帝求求禰,讓台風往這邊過來吧!」


    「又在說蠢話了。」


    「因為最近都忙著準備文化祭嘛!麗奈準備好英文測驗了嗎?」


    「那當然。」麗奈不假思索的回答。


    久美子無言以對。麗奈對她投以窺探的眼神。


    「範圍多達一百頁,來得及嗎?」


    「應、應該來得及。」


    久美子在腦海中衡量單字卡的厚度,垂頭喪氣地回答。打在傘上的雨聲隔著薄薄的塑膠布,吵得令人心煩。


    「誰叫你整個暑假都不念書。」麗奈目瞪口呆地說。


    高中a部門的全國大賽將於十月二十六日在名古屋舉行。過去原本在東京的會場舉行,但是因為會場的耐震強度不足,所以換到名古屋。這個相當於管樂甲子園的場所,在當時是管樂社員的聖地。欣賞以前的比賽影片,不難發現地板黝黑發光。那個時候,管樂社員的目標就是在那個會場的獨特黑色舞台上演奏。


    京都離名古屋有段距離,因此北宇治高中必須前一天就前往名古屋,在當地過夜。如果是位於衝繩或北海道等離會場千裏遠的學校,光是移動就很辛苦。


    「接著從頭合奏指定曲。難得低音管和上低音薩克斯風都到齊了,請注意同一個小節。」


    「是。」


    分組練習中,眾人異口同聲回答明日香的指示。自從確定可以去全國大賽後,明日香對練習的態度愈發認真。其他三年級也一樣,他們散發出劍拔弩張的緊張感,對學弟妹無疑是種壓力。全國大賽結束後,三年級就得退休。雖然二月還有定期演奏會,但三年級可以選擇要不要參加,忙著準備考試的社員肯定不能參加吧!一思及此,全國大賽是最後一次可以與這些成員一起演奏的機會了。一年級和二年級還有明年,但是三年級沒有明年了。正因為如此,他們才這般焦慮。


    「距離比賽已經沒有時間了,請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練習


    ,禁止聊天。」明日香推了推自己的眼鏡說,薄薄的鏡片閃爍著嚴峻的光芒。


    她是出了名的品學兼優,不知道要考哪所學校,有小道消息說她要考京大。那是久美子無法想象的世界,要是明日香真的要考那麽難的大學,繼續帶領社團活動不要緊嗎?冷不防,久美子想起退出社團的學姐。


    齋藤葵是負責次中音薩克斯風的三年級,與久美子是青梅竹馬,以前經常玩在一起。她以準備考試為由,在京都大賽前退出了社團。參加社團活動的確可以學到很多東西,但是對考試而言無異是絆腳石。


    因為當大家都在念書時,也必須花時間參加社團活動,就算是明日香,也會被其他考生拉開差距吧!


    「很好,接下來從f開始。」


    聽到明日香的指示,久美子趕緊看著譜麵。明日香轉動節拍器,喀嚓喀嚓的單調聲響在教室裏回蕩。


    明日香往四周看了一圈說:「一、二、三、四。」


    配合她一聲令下,久美子用力朝樂器裏吹氣。


    雨愈下愈大,晚上就連待在房間裏,也能清楚聽見激烈的雨聲。


    「宇治川不要緊吧!」


    母親憂心忡忡地喃喃自語。宇治川流域有天瀨水庫的庇蔭,不太容易淹水,即便如此,還是經常因為豪雨導致水位上升。順帶一提,由天瀨水庫形成的人工湖名為鳳凰湖,如今已成觀光名勝。


    「還沒發出警報,我想應該不要緊吧!」


    久美子心不在焉地盯著電視,回應母親的擔憂。


    「是嗎?」母親依舊一臉不安。「總覺得有股不祥的預感。」


    「你想太多了啦!」


    久美子話還沒說完,對講機就響起。久美子下意識看了時鍾一眼,已經十一點了,誰會在這時間上門。母親大概也有相同的疑問,一臉詫異地側著頭。


    「是不是讓爸爸去應門比較好。」


    如果是正常的訪客,通常不會這麽晚才來。萬一是小偷怎麽辦?久美子還在思考這個問題時,母親已經去書房叫父親了。剩下自己獨自一人,客廳突然變得好安靜。久美子感到害怕,戰戰兢兢地站起來,走向玄關觀察情況。就在久美子打算從貓眼往外看的刹那,門鎖緩緩轉動。喀嚓。久美子的身體因恐懼而動彈不得,她屏氣凝神地注視著門口。果然是小偷!


    一頭棕發從微微開啟的門縫探進來。


    「……姐?」


    出現在眼前的人物令久美子大吃一驚。隻見應該在東京上大學的麻美子渾身濕透地站在門口,行李箱也覆滿了水珠,在門前形成一方小小的水窪。


    「麻美子,你怎麽這副德性……」


    前來看狀況的母親瞪大了雙眼。姐姐看也不看久美子一眼,從她身旁走過。廉價的香水味和雨天特有的潮濕氣味混合在一起,久美子不由得皺起眉頭。門外傳來夾雜在雨聲裏的呼嘯風聲。


    「等一下,我去拿毛巾過來。」


    母親丟下這句話,啪嗒啪嗒地衝進浴室。父親也一臉呆若木雞地站在稍遠處。


    「三更半夜這是怎麽回事?學校呢?」


    「九月還在放暑假喔!」


    這是麻美子開口的第一句話。久美子茫然地望著姐姐的背影,這才回過神來,鎖上門。站在這種地方講話會被隔壁鄰居聽到。


    「喏,毛巾給你。真是的,怎麽淋得濕答答。」


    母親抱著浴巾,不由分說地包住麻美子的身體。後者臉上閃過一絲寒光,但也沒有抗議。父親和久美子隻能愣愣地注視著眼前的畫麵。


    「到底怎麽了?怎麽突然回來。」


    麻美子默不作聲地凝視著還在抱怨「至少也先打通電話回來嘛」的母親,手慢慢地伸向毛巾的邊緣。盡管天氣還與夏天無異,淋成落湯雞還是很冷吧!隻見她的身體正瑟瑟地發抖。


    「……媽。」


    「嗯?」


    母親停下正幫她擦身體的手,抬頭仰望麻美子的臉。麻美子吸了一口氣,以仿佛從聲帶擠出來的音量說:「我不想念大學了。」


    第二天,久美子一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檢視螢幕中的台風訊息,找尋發布警報的地區。


    「太好了!」


    整個京都都發布了台風警報,隻要能撐到九點,今天就不用上課,也不用考英文了。


    拉開窗簾,天色依舊昏暗,上空積了厚厚一層雨雲,細線般的雨絲不停從雲層間落下。這下子確定停課了。久美子高興得不得了,從冰箱裏拿出盒裝牛奶。


    「你不用去社團嗎?」


    突然有人叫住她,久美子嚇得回頭,隻見穿著黑色睡衣的麻美子正盯著自己。從語氣不難察覺她的心情糟到不能再糟。


    「今天放台風假,也不用晨練了。」


    「是嗎?」


    麻美子不感興趣地丟下這句話,躺在沙發上。久美子偷眼打量她。染成棕色的頭發微微燙鬈,原本正經八百的姐姐已經不複存在。細心塗成紅色的指甲與修剪得十分細致的眉毛,全都是高中時期的麻美子不可能會做的打扮。


    麻美子小學就開始在銅管樂隊吹奏樂器,為了考國中才退出樂團,後來考上私立高中,從此過著埋首書堆的生活,每天都要補習,幾乎沒有機會和久美子共進晚餐。她大學聯考沒考上第一誌願,決定去東京念吊車尾考上的大學。老實說,當她說要搬出去自己住的時候,久美子鬆了一口氣。因為與姐姐相處的時光實在稱不上舒服愜意。


    「姐,你要退學嗎?」


    回想昨晚姐姐說的話,久美子終究無法按捺自己的好奇心。姐姐沒回答她的問題。


    昨晚,母親並未要求麻美子交代始末,隻叫她去洗澡。「有什麽事改天再說。」這句話讓麻美子卸下心中大石,聽話照做。


    「一天到晚囉哩囉唆叫別人念書,結果你反而要退學?」久美子說。


    麻美子的腳趾動了一下,對她的問題做出反應。看樣子姐姐聽見自己的問話了。


    久美子得理不饒人地繼續追問:「你老是說光靠社團活動是考不上大學的,那你為什麽要退學?你不就是為了去好的學校、要進好的公司才努力學習嗎?一旦退學不就全部白費了嗎?」


    久美子的語氣之所以帶刺,是因為姐姐截至目前的態度所致,誰叫她動不動就嘲笑久美子。「光靠社團活動是考不上大學的」是姐姐的口頭禪。


    麻美子揚起臉,目光如炬地瞪著她。黑眼圈比八月見到她時還更嚴重,臉頰也瘦得凹進去了,藏不住疲憊的模樣令久美子倏地倒抽一口涼氣。麻美子用修長的指甲撩起劉海,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跟你沒關係。」


    咬牙切齒的語氣明擺著拒人於千裏之外。久美子不敢再多說什麽,默默把牛奶盒放回冰箱。冰涼的觸感緊貼著手指表麵,令人喘不過氣來。


    九點過後,台風警報尚未解除,因此學校確定停課,但久美子的心情還是很憂鬱。都是麻美子害的,光是她待在家裏,就足以讓久美子感到心情沉重。父母都出門上班了,家裏隻剩她們姐妹倆。麻美子一直占據著客廳,也沒特別在做什麽,就隻是心不在焉地盯著電視。


    過了傍晚,台風似乎已離開京都,雨勢小了很多,排水管流出的雨量也逐漸減少,轉變成隻要撐傘就能出門的天氣。久美子不想待在家裏,換上輕便的t恤和短褲漫無目的地出門去了。


    受到台風的影響,在外麵行走的人不多。石板路上有一灘積水,落下的雨滴在水麵上激蕩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踩在水麵上,球鞋鞋底感受到水麵的彈力。


    久美子穿過平等院通,漫無目的地走向宇治商店街。「抹茶可樂餅熱賣中!


    」手寫的海報吸收了濕氣,字都暈開了。


    「……咦。」


    久美子頓時停下腳步。因為有個熟悉人物站在商店街上的花店前。


    「瀧老師。」


    他穿著跟平常一樣的西裝,正和店員說話。看來老師連停課也得去學校。既然如此,那他大概是正從學校回家吧!灰色的西裝褲管被雨水打濕,看起來黑黑的。確定店員消失在店裏,久美子鼓起勇氣,往前跨出一步。


    「老師!」


    出聲呼喚後,瀧嚇了一跳,望向這邊,雙眼柔和地眯起。


    「是你啊,黃前同學。這種天氣不可以出門喔!」


    「啊,對不起。」


    久美子下意識道歉,瀧為之苦笑。


    久美子還撐著傘,往店內窺探。擺在店頭的嬌豔花朵映入眼簾,撲鼻而來的獨特香味,大概是眼前的鮮花散發出來的。


    「老師在這裏做什麽?」


    「我來買花。」


    瀧說完這句話,不解地反問:「你的傘,不嫌麻煩嗎?」


    久美子聞言,趕緊收傘。成串的水珠從傘的尖端滴落。久美子叩叩叩地在地板上敲了幾下,柏油路麵轉眼間就積了一灘水。


    「老師,你沒帶傘嗎?」


    久美子對兩手空空的瀧拋出直率的疑問。「我開車來的。」瀧回答。


    「不過台風還是很討厭呢!鞋子裏都濕了。」


    「因為雨是斜斜打下來嘛!」


    「可是對黃前同學來說,這場台風來得正是時候吧?學校因此停課了。」


    「呃……這個嘛,嗯……沒錯。」


    久美子不好意思老實回答,有些遲疑地承認。見她承認,瀧愉悅地點點頭。


    「無妨,我還是學生時,每次台風來的時候也都很期待放假。可惜十次有九次都是早上就脫離暴風圈,解除台風警報。」


    「就是說啊,很少停課。」


    「可是成為老師以後,就算台風來也得去學校,所以希望台風盡可能不要來。」


    瀧聳聳肩說道。有道理,今天早上的天氣還很糟糕,但爸媽還是得去工作。等到自己出社會,也必須頂著暴風雨出門上班嗎?那還真討厭啊!久美子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話說回來,黃前同學怎麽會在這裏?」


    瀧不解地側著頭問道。久美子一時答不上來。這趟門出得毫無意義,就隻是不想待在家裏,並沒有特別的目的。可是好像也不用據實以告,於是久美子給了一個不痛不癢的答案。


    「呃,我出來散步。」


    「散步嗎?這種雨天?」


    「啊,那個,我喜歡下雨。」


    「這樣啊!」


    瀧雖然接受她的說詞,瞳孔中卻明確倒映出久美子尷尬的表情,仿佛看穿她的內心世界。久美子撇開視線,下意識用指腹摩挲傘柄,曲線狀的塑膠表麵十分光滑。


    「讓您久等了。」


    女店員招呼著朝他們走來,懷裏抱著一束包裝好的花。花束隻用上小朵的向日葵,白色的花瓣帶了點淡淡的黃色。好特別的向日葵。


    或許是察覺到久美子的存在,店員驚訝地睜大雙眼。


    「這位該不會是您女兒吧?」


    瀧對店員回以苦笑。


    「不是,是我的學生。剛好遇到。」


    「啊,這樣啊!是我誤會了。」


    大概是覺得很不好意思,店員脹紅了臉。久美子悄悄仰望站在身邊的瀧。他一察覺到久美子的視線,靦腆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久美子在他看似平凡無奇的左手無名指上發現一樣平常沒有的東西,不禁屏住呼吸。他手上確實套著一枚銀色的細致戒指。


    「老師平常有戴戒指嗎?」


    久美子問道。自己是否表現得夠平靜呢?隻見瀧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回答:「今天比較特別。」


    他的語氣溫柔得令人心驚,又同時隱含著不容過問的冷酷。久美子握緊雨傘把手,咽下後麵的問題。那束花是要送給誰的?衝到喉嚨口的詢問轉瞬變成泄了氣的皮球。


    瀧轉向店員,掏出黑色錢包。再待下去就不識相了,久美子撐開傘,對接過花束的瀧道別:「老師,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才剛走到屋簷外,雨勢就一口氣變成滂沱大雨。敲打在塑膠傘布上的雨聲驚心動魄。瀧眯起眼,叮嚀久美子:「回家路上要小心喔,萬一受傷就糟了。」


    「是!」


    久美子基於平常的習慣,不小心大聲回答,店員嚇了一跳地看過來。久美子不由得麵紅耳赤。瀧微微一笑,輕輕點了點頭。久美子低頭致意,積在傘上的水隨著她的動作一口氣往同一個方向傾瀉而下。


    與瀧分開後,久美子一個人沿著來時路往回走,腦海中浮現方才在瀧的無名指上閃閃發光的戒指,還有麗奈的臉龐。麗奈喜歡瀧,而且不隻是崇拜或尊敬的感情,也包含愛情。


    「瀧自從妻子去世以後,就一直鬱鬱寡歡。」橋本集訓時說的話不經意在久美子的耳邊響起。


    橋本是瀧的好朋友,也是專業的打擊樂演奏家,曾經來北宇治高中指導管樂社。據他所說,瀧的妻子在五年前去世了。久美子怕這個事實會傷害麗奈,所以還沒告訴她這件事,在她麵前一直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該告訴麗奈這個秘密嗎?還是繼續保持沉默呢?久美子陷入沉思,心不在焉地往前走。什麽才是最好的選擇?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人可以幫她選擇。


    第二天一早,久美子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向學校,打算跟平常一樣進行晨練,霙已經在音樂教室裏了,發現到久美子的存在,她放開雙簧管的吹嘴,打了聲招呼。


    「……早。」


    「早安。」


    久美子邊立起譜架、邊回答,她朝上低音管吹氣,發出咻的一聲,那是空氣流經管身的聲音。


    鎧塚霙是管樂社唯一吹雙簧管的成員,才二年級就負責指定曲的獨奏。去年和她同年級的成員大舉退出社團時,在她心裏烙下深刻的傷痕,幸虧有小號組的優子陪在她身邊,順利在關西大賽前克服了心靈的陰影。


    「昨天刮台風呢!」


    久美子說,霙麵無表情地略略點頭。這位學姐不太會表現出情緒。


    「不用上課,太好了。」


    「我也不用考英文,真幸運。」


    「可是下周好像要補考。」


    背後傳來的聲音令久美子回過頭去,她定睛一看,麗奈正一手提著小號樂器盒往這邊看。久美子今天早上沒和麗奈一起上學。


    「早啊,麗奈。」


    「早……啊,學姐早安。」


    麗奈朝久美子揮揮手,然後向霙行了禮。霙也點頭致意。剪得整整齊齊的黑色短發配合她的動作,順著下巴輕微晃動。


    「學姐還是這麽早呢!」


    麗奈佩服地說。霙微微笑開。


    「因為要是退步,會被希美笑。」


    傘木希美是去年退出社團的長笛組二年級學生。她的存在是霙繼續玩管樂的意義。雖然在關西大賽前引起很多風波,經過一番曲折,希美也回到管樂社了。


    「我也得好好加油,不能輸給學姐。」


    瀧交代的作業堆積如山。久美子不由得握緊拳頭。霙沉默寡言,不善於表達情感,但是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卻比誰都努力。每次看到她的努力,久美子都會告誡自己不能輕敵。


    「最近大家都好認真,尤其是三年級,真不是蓋的。」


    久美子猛點頭,對麗奈這句話表示讚同。


    「既然都走到這一步了,大家都想在全國大賽拿下金獎吧!」


    「明明一開始的目


    標隻是要進軍全國,真是太厲害了。」


    霙的視線瞥向掛在牆上的相框,眨了好幾次眼睛。剛進這所學校的管樂社時,瀧提出的目標是「參加全國大賽」。經曆過關西大賽,這個目標其實已經達成了。可是全體社員並不以此為滿足,大家都朝向另一個在全國大賽取得金獎的目標,拚命練習。


    「北宇治一旦變成強校,就能招募到更多優秀的新生,隻要能引起良性循環,北宇治也能成為全國大賽的常勝軍喔!」


    久美子滿懷期待地說,麗奈自豪地告訴她:「隻要有瀧老師在,這就是當然的結果。優秀的學生都會聚集在優秀的老師身邊。」


    「就像麗奈這樣?」


    「這我倒不否認。」麗奈笑著說。


    麗奈對自己的技術那股絕對的自信,久美子除了佩服以外,沒有別的感想。


    放學後,久美子接獲指令,要將收回來的筆記本送到辦公室。教室角落有個人稱筆記本回收箱的小紙箱,每到了考試前,數學老師就會要求大家交出筆記本,由當天的值日生負責回收,今天剛好是久美子輪值。


    「那我們先走了。」


    「待會見。」


    久美子笑著目送葉月和綠輝離去後,就從底部捧起紙箱。單一本筆記本並不重,但是全班的筆記本加起來就很重了。她在搬運樂器時發現了一個好方法,隻要用手臂從底下支撐,就能減少負擔。


    她走近辦公室,四周一片喧嘩擾攘,路過的學生都一臉狐疑地看著辦公室門口。久美子重新撐住紙箱底部,稍微推開門,從狹窄的門縫發現老師們正起了爭執。可以進去嗎?久美子有點裹足不前,又不能把紙箱放在門口,隻好躡手躡腳,小心無聲地溜進辦公室,同樣有事來辦公室的學生全都一臉不安凝視著眼前的情況。


    「萬一這孩子考不上大學,你們要怎麽負責?」


    近似悲鳴的尖叫聲,撕裂了室內空氣。氣氛太過劍拔弩張,久美子不禁停下腳步。


    有名披頭散發的女士站在辦公室正中央咆哮,另一個頭發很長、個子很高的女學生正拚命抓住她的肩膀安撫她。


    「不好意思,家母她……」


    熟悉的聲音讓久美子下意識凝視對方的臉。明日香學姐。久美子多想讚美險些出聲、但沒真正發出聲音的自己。明日香口中的家母一臉凶相地瞪著女兒。


    「你幹麽道歉!該道歉的是他們吧?」


    「媽,你先冷靜下來。」


    「誰還能冷靜得下來!」


    明日香的母親破口大罵,不依不饒地用腳跺地。仔細一看,瀧和訓導主任正站在明日香和她母親麵前。相較於瀧一臉憂心地看著明日香,訓導主任則不斷拭汗,始終保持卑躬屈膝的姿態。明日香的母親絲毫不掩飾她的焦躁,惡狠狠地瞪著瀧。


    「從事教育的人,應該知道對小孩來說,什麽才是最重要的事吧!如果目標大學需要社團活動的推薦也就算了,但這孩子要參加的是一般考試。想也知道社團活動對我女兒來說是多麽扯後腿的事。」


    不由分說的叱責,訓導主任頻頻低頭道歉。


    「真的是,您說的一點都沒錯。」


    「話說回來,我答應她繼續吹管樂的條件就是她要在暑假後退出社團活動。往年這個時候,管樂社的三年級早就該退休了吧!為何直到現在還每天都要他們練習?未免也太沒常識了。這種事隻要稍微想一下就能明白,不是嗎?」


    「嗯,的確是這樣沒錯。這種時候還要參加社團活動真的很辛苦,尤其是像田中同學這種要報考前幾誌願的人,真的很辛苦沒錯!」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受理她的退社申請?我不是說田中明日香從今天起就退出社團活動嗎?」


    「退出社團活動。」這幾個字讓久美子的腦海倏地一片空白。葵離開社團的背影掠過大腦深處。久美子捧著紙箱,下意識望向明日香,後者似乎沒留意到久美子的存在。


    定睛一看,明日香的母親手裏抓著一張皺巴巴的紙,該不會是明日香的退社申請吧?明日香把手搭在母親肩膀上,試圖安撫她的情緒。


    訓導主任拚命用手帕擦汗。


    「呃,可是啊,今年的管樂社真的非常努力,希望您也能肯定令嬡的努力……」


    「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收下這張退社申請。」


    瀧打斷訓導主任說話,這是他第一次開口。「瀧老師!」訓導主任製止他。明日香的母親死瞪著瀧。


    「為什麽?我聽說你答應讓吹薩克斯風的三年級退出社團。」


    她指的是葵。瀧靜靜歎息,眼睛直盯著明日香的母親。


    「齋藤同學對我說,退出社團是她自己的意思,所以我才收下她的退社申請。」


    瀧的語氣十分平靜,模樣乍看之下與平常無異,但是一起度過這個夏天之後,久美子看得出來他很生氣。


    「我怎麽也看不出田中同學是自己想退出社團。這張退社申請應該不是田中同學的意思,而是您的意思吧?」


    「那又怎樣?」


    明日香的母親不以為然地打斷瀧的話。「媽……」明日香試圖阻止母親大放厥詞,但明日香的母親接著往下說。


    「她是我女兒,是我獨力撫養到這麽大的女兒,沒靠過任何人,就我一個人。所以女兒的將來由我決定。我女兒要去優秀的大學,和優秀的人結婚,過著幸福的人生。社團活動對這孩子來說隻是絆腳石。」


    聽完這一長串慷慨激昂,宛如連珠炮的說詞,久美子覺得頭暈目眩。她說得儼然明日香是自己的所有物。明日香也真是的,為什麽不回嘴?換作是平常的她,絕對不會容許別人說出這麽侮辱人的話。她為何要忍氣吞聲地任由母親辱罵呢?


    訓導主任苦著一張臉,萬分抱歉的模樣,他夾在瀧和明日香的母親中間,肯定很為難吧!


    「嗯,您說的對。嗯,我也有個正值青春期的女兒,所以很能體會您的心情。可是啊,北宇治高中的校風向來以尊重學生本身的意誌為目標,沒錯。距離比賽結束隻剩一個月左右,可以請您看一下樣子再說嗎?」


    訓導主任邊試探對方的反應,邊拚命揀選著詞匯。以前一直以為他是個長舌的囉唆老頭,但他也努力想在別讓明日香退出社團的情況下,讓事情圓滿落幕。一思及此,久美子感覺自己的喉頭一下子變得好熱,好想對明日香的母親說:「明日香學姐想繼續參加社團活動!」但是學姐本人一句話也不說,導致她也不好強出頭


    瀧看了明日香一眼,斬釘截鐵地說:「我尊重本人的意思,隻要田中同學不想退出社團,我就不會受理這份退社申請,沒有商量的餘地。」


    「瀧老師,你這句話說得有點……」


    「我自認已經說得很委婉了。田中同學身為副社長,很稱職地幫我把社員們整合起來。參加全國大賽是全體社員的心願,這個夢想再過一個月就可以實現了。這段期間就不能好好支持她嗎?」


    明日香的母親被瀧堵得啞口無言。辦公室裏充斥著異樣的寂靜,其他老師也都捏著一把冷汗,靜觀事情的發展。


    明日香的母親大大吐出一口氣,靜靜扳開明日香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媽。」明日香輕聲細語地呼喚她。明日香的母親筆直地麵向她,緩緩開口:「明日香,現在就說你想退出社團。」


    「咦?」


    「說!說你現在就要退出社團。」


    近似悲鳴的尖叫聲,讓明日香一口氣哽在喉嚨。很少看她不知所措成這樣。明日香用力咬緊下唇,仿佛在忍耐什麽。久美子看到她的表情,感覺自己的指尖倏地變得冰涼,手指十分緊繃,感覺正在消失。久美子目不轉睛地對明


    日香投以「學姐,千萬不要說你要退出社團」的乞求目光。明日香開口:「我不想退出社團——」


    她的話還沒說完,耳邊響起啪的一聲巨響。久美子反複眨眼,不確定發生了什麽事。隻見明日香挨了母親一巴掌,捂著臉頰倒在地上。久美子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眼前的狀況。


    周圍一片慌亂,明日香伸手阻止大家,口吻清晰平靜地說:「不要緊的。」明明體格比母親高大,卻完全不打算抵抗。久美子咽喉深處緊緊的,眼前是令人非常不愉快的光景。


    明日香的母親對還倒在地上的女兒劈頭痛罵:「你為什麽不聽我的話!你是有多討厭我,才會這樣忤逆我!才要這樣傷我的心!」


    「不是那樣的。」


    「你是故意氣我才選擇那種樂器吧?才不願意退出社團吧?你想讓我受苦。」


    「媽,不是那樣的。」


    「那你為什麽不聽我的話!」


    明日香的母親歇斯底裏地呼天搶地,那樣子頗不尋常。在為此感到不快之前,對未知的恐懼先在久美子心裏擴散開來,單純隻覺得害怕。這女人好可怕。她為什麽要用言語束縛女兒到這個地步?久美子完全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明日香站起來,以優雅的姿勢拍去沾在裙子上的灰塵,挺直背脊,將長發塞到耳後,慢慢吐出一口氣。她的臉頰紅腫,看起來好痛。


    「媽,不要在這裏吵好嗎?你看,給大家添麻煩了。」


    明日香婉言相勸,手放在母親的肩膀上。原本失去理智,氣衝衝的母親至此終於回過神來,視線瞥向滿臉驚懼的學生。看樣子,「給大家添麻煩」這句話見效了,母親難為情地閉上嘴。明日香的手指稍微用力。


    「社團的事改天再說好嗎?你突然跑來學校,其他老師都不能工作了。」


    明日香的母親直勾勾地凝視著她的臉,看著、看著,表情逐漸扭曲,指尖提心吊膽地伸向明日香紅腫的臉頰,以顫抖的聲線說:「對不起啊,明日香。媽媽又氣到失去理智了。」


    「沒關係,我沒事。這不是媽的錯。」


    「明明不可以在女孩子臉上留下傷痕的。像我這樣的母親,你會討厭我也是正常的。」


    對不起啊、對不起啊……明日香的母親不斷重複說著同一句話。很難想象她那萎靡不振的模樣與剛才瘋狂叫囂的是同一人物。周圍的人全都看得目瞪口呆,明日香輕輕地向大家低頭道歉。


    「不好意思,家母打擾大家工作了。」


    「別這麽說。」訓導主任邊擦汗邊回答。過程中,瀧始終一臉嚴肅地注視著明日香。或許是有意忽略他的視線,明日香打死也不看瀧一眼,手繞到母親背後,像哄小孩似地對她說:「媽,我沒事。不管發生任何事,我都不會討厭你。」


    「真的嗎?」


    「嗯。所以你不用擔心。」


    明日香的語氣裏充滿了寬慰的味道,仿佛在說給三歲小孩聽。女兒這句話讓母親如釋重負地放鬆了表情。兩人互相依偎的身影甚至讓人感覺溫馨,與方才的落差簡直是天壤之別。這種關係實在太扭曲了,久美子無言以對。明日香的半邊臉頰還殘留著怵目驚心的鮮紅色。


    「老師,對不起。我今天就先和母親一起回去了,可以讓我早退嗎?」


    「這倒是無所謂。」


    「謝謝。我明天會參加社團活動,請不用擔心。造成老師的困擾真的很抱歉。」


    明日香一氣嗬成地說到這裏,她低頭行禮,表情與平常幾乎沒什麽兩樣,這樣反而讓久美子心裏一陣騷動。瀧的表情苦澀不堪,卻什麽也沒說。


    兩人離開後,停滯的時間終於又開始轉動。所有教職員仿佛六神歸位地又開始工作,久美子也記起自己懷裏的紙箱重量。數學老師連忙走向她,從久美子手中接過那一箱筆記本。


    走出辦公室之前,久美子望向剛才明日香他們僵持不下的地方,訓導主任正火冒三丈地對瀧抱怨著什麽。有張紙掉落在他們腳邊,是明日香的退社申請,紙上滿是撕破又重新黏好的痕跡。瀧無視於訓導主任還在說教,彎下腰,默默撿起那張紙。


    瀧瞥了那張紙一眼,毫不猶豫地扔進垃圾桶。


    久美子一進分組練習的教室,立刻被社員團團包圍。綠輝抱著麵紙盒,葉月氣得柳眉倒豎,卓也和梨子一臉不安地看著她,夏紀雙手扠腰站在久美子麵前。


    綠輝以帶著鼻音的聲音問難掩困惑的久美子:「久美子,明日香學姐真的要退出社團嗎?」


    單刀直入的質問令久美子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或許綠輝當她的反應是默認了,臉上烏雲密布。


    「果然還是要退出社團啊!」不知不覺間,綠輝的大眼睛浮現淚光。


    周圍的人同聲歎氣,久美子連忙否認:「沒有,學姐一定不會退出社團!隻是為了要不要退出社團起爭執而已。」


    「明日香學姐的母親殺到教職員辦公室的傳言果然是真的。」


    夏紀目光悠遠,梨子心灰意冷地一屁股坐下。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明日香學姐要考好的大學嘛!」


    「呃,又還沒決定要退出社團。」


    「我不要學姐退出社團。」卓也一臉凝重地自言自語。


    葉月垂頭喪氣地說:「沒想到最後一次大賽竟會以這種方式結束。」


    「聽我說,學姐沒有要退出社團啦!」


    久美子使出全身的力量叫嚷,眾人總算恢複理智看著她。扯著嗓門大喊,一點也不像自己會做的事,久美子覺得好丟臉,刻意清了清喉嚨說:「別擔心,瀧老師並沒有受理退社申請,明日香學姐不會退出社團。」


    卓也無精打采地低喃:「也就是說,學姐遞出退社申請了。」


    這下子教室真的炸開了鍋。「果然還是要退出社團嘛!」葉月嚷嚷。「我討厭這樣!」綠輝大哭。二年級的人都一臉嚴肅,交頭接耳地不知在討論什麽。到底該怎麽說明才好?正當久美子不知所措時,走廊上傳來兵荒馬亂的腳步聲,教室門被用力推開。


    「明日香要退出社團是真的嗎?」


    邊問邊衝進來的是小號組的組長香織,後麵跟著其他組別的三年級生。事情變得無法收拾,久美子苦惱極了。


    社員陸續在低音組的練習室集合。到底是怎麽回事?發生什麽事了?無數的疑問砸向久美子,她拚命重複同樣的說明。久美子腦海中浮現出明日香早退的背影,不由得深深歎息。


    結果,這一天的練習幾乎整個泡湯,感覺卻比平常的練習還要疲勞好幾倍。久美子筋疲力盡坐在車站月台的長椅上,她將包包放在身邊,發出了沉重的聲響。


    「辛苦了。」


    肩膀被拍了一下,久美子抬頭看,麗奈正對自己露出苦笑,纖長的睫毛上上下下輕盈搧動。不知怎地,久美子感覺鬆了好大一口氣。


    麗奈在久美子的身旁坐下,月票的顏色從包裏撞進眼簾。


    「今天好像搞得人仰馬翻呢!」


    「嗯,就是說啊!」


    「剛才要回家的時候,三年級吵成一團。明日香學姐真的要退出社團嗎?」


    麗奈因為要上英文的特別課程,無法參加放學後的社團活動。久美子對這個問題表現出模棱兩可的回應。


    「嗯……該怎麽說呢,她本人是說她不會退社啦!」


    「所以是旁邊的人要她退社?」


    「嗯,好像是她母親要她退社。」


    「哼……」


    電車滑進對側的月台,迎麵而來的風撩撥著麗奈的頭發,洗發精的香甜氣味輕柔拂過久美子的臉頰,令她有些臉紅心跳。久美子怔忡望著麗奈微微顫抖的


    低垂睫毛,平交道警報器發出的聲音聽起來特別刺耳。


    「好討厭啊,這種事。」


    「什麽事好討厭?」


    「我最討厭父母插手子女的事了。」


    藏青色的裙子底下露出雪白的大腿。久美子的指尖探進有些移位的黑襪裏,一股作氣往上拉,或許是因為被鬆緊帶箍住,她的皮膚上殘留著凹凸不平的痕跡。


    「社團活動不是由父母決定的吧?為什麽需要父母的許可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是啊,事實上就是有很多父母會對子女想做的事囉哩囉唆地指手畫腳。」


    「升學或就業也是如此,為什麽不讓子女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父母也有他們的考量吧?」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


    麗奈蹺著二郎腿,沒好氣地說。她被黑發遮住的耳朵很白,稍微尖尖的。


    「麗奈考慮過未來的事嗎?」


    「怎麽突然問這個?」


    「看到明日香學姐的前例,不由得擔心起來了。」


    久美子抱著膝蓋,坐在長椅上,額頭往膝蓋上一擱,發出咯吱的清脆聲響,有點痛。


    「是稍微思考過。」麗奈說道。她冷不防伸出手來,無意識地輕撫久美子的劉海,微微一笑。


    「你其實也想過這個問題吧?」


    久美子被她這麽一問,腦海中浮現出麻美子的身影。姐姐一年級的時候就決定要念哪所學校,為了考上那所學校,每天用功讀書,可惜她的目標終究未能實現。既然如此,自己該怎麽辦才好。久美子一點也不想象姐姐那樣滿腦子隻有念書,也不覺得自己用功得來,但又沒有特別想做的事,也沒有想實現的夢想,隻是拚命地追趕自顧自流逝的每一天。


    久美子揚起頭,偷偷望了麗奈一眼,後者正樂不可支地幫久美子編辮子,她細致的指尖微微碰觸到久美子的臉頰。


    麗奈眼中的世界是什麽樣的世界呢?即使距離如此靠近,久美子依舊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麗奈的眼眸在長長的睫毛下散發出宛如寶石般的色彩。久美子很想知道在她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裏,自己是什麽模樣,但又同時害怕知道。久美子一向很怕聽到別人的真心話。


    「未來啊……」


    久美子喃喃自語,麗奈則一言不發。當當當當,遠方隱約傳來平交道的警示音。麗奈望向月台對側,放開久美子的頭發,原本編得死緊的三股辮鬆鬆地散開。久美子輕輕用指尖繞著恢複原狀的頭發,覺得有點可惜。


    隔天的假日練習,明日香也沒來。自久美子加入社團,這還是明日香第一次沒來社團。即使在合奏中,眾人也都心浮氣躁地瞥向久美子隔壁的空位。


    「到此為止。」


    合奏到一半,瀧要求大家停止演奏,他傻眼歎氣,靜靜把指揮棒放在講台上。


    「這是怎麽回事?」


    自從初次合奏以來,這是第二次聽到這句話。第一次為迎接太陽祭的合奏時,瀧對大家說出毫不留情的狠話。或許是想到當時的事,社員們全都悚然一驚。瀧環顧眾人的臉,平靜地問:「各位可以集中精神嗎?」


    瀧的語氣還算溫和,表示他不像春天合奏時那麽生氣。「可以。」大家七零八落地回答。無法回答得像平常那樣精神抖擻,顯然是心裏有鬼。久美子悄悄看了旁邊的空位一眼。


    瀧眯起眼,拉開關緊的窗簾。光線從厚厚的雲層縫隙透出來,照亮眾人的臉。樂器反射著陽光,熠熠生輝。


    「我知道大家都很擔心田中同學,但這種事以後也可能發生。正式比賽當天,可能會有人生病也說不定,可能會有人受傷、無法吹奏樂器也說不定,難道各位每次都要精神渙散地演奏得有氣無力嗎?」


    沒人有辦法反駁。吹法國號的學姐咬緊下唇,雙眼直盯著瀧的臉,瞳孔表麵仿佛隨時都要滴出水來。為了掩飾在眼眶中搖曳的水麵,學姐悄悄閉上眼睛。久美子似乎可以察覺到學姐的不甘心。


    「今天的合奏就到這裏結束。既然各位無法集中注意力,再練也是浪費時間。接下來各自分組練習吧!」


    瀧說到這裏,一如往常地望向小笠原。


    「社長,可以嗎?」


    「不可以。」


    小笠原斬釘截鐵地回答。眾人全都大吃一驚看著她,音樂教室的氣氛頓時沸騰起來。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反抗顧問,教室中的視線同時落在她身上。小笠原站起來,用力低下頭去,綁好的頭發甩了好大一下,嘴唇微微顫抖。


    「請讓我們合奏。」


    其他三年級也隨社長這句話起立,椅子和地板摩擦的聲音此起彼落地響起。


    「我們還能努力下去。」


    「拜托老師,請讓我們繼續合奏。」


    學長姐說道,一起低頭請求。一、二年級也趕緊站起來,學三年級低頭請求。「拜托老師。」社長發自肺腑的聲音響徹整個音樂教室。


    這樣的姿勢不知維持了多久,瀧站在教室前麵,輕聲歎息,打破繃得死緊的寂靜。


    「不是這樣的。」


    瀧解釋。反應出乎大家意料,眾人一臉詫異地抬頭。還以為他要不是罵人,就是說些難聽的話。但瀧抱著胳膊,字斟句酌地說:「我沒有生各位的氣。現在大家與春天的時候不同,各位都很有幹勁,專心聽我說話,努力回應我的要求。我充分感受到各位的士氣。」


    「可是,」瀧接著說:「有些事光有士氣也無可奈何。照這樣下去,再有幹勁也隻是空轉。我不是要大家別去想田中同學的事,可是如果不能區分清楚練習與擔心,隻會一直合奏得心不在焉,就連平常吹得好的部分也吹不好,失誤變多……所以我判斷與其每次練習都比上次退步,在這種情況下,幹脆先停止合奏比較好。」


    瀧的言辭間,隱約可聽出他的苦惱。他沒有生氣,也沒有不耐煩,隻是覺得自己身為指導者很沒用,而非對學生有什麽不滿。久美子看到他的眼神不甘心地閃爍著,感覺自己的喉頭燃起一股灼燒般的熱度,眼前一片模糊。久美子為了壓抑滿溢的熱度,咬緊牙關。


    瀧的說詞很理智,反而令人無法反駁,因此沒有人說得出話來。大家隻是低著頭,呆站著不動。


    「接下來進行分組練習,可以吧?」


    社員回答這個問題的聲音有如呻吟,其中還有夾雜著哽咽的聲音。


    瀧走出音樂教室後,大家都還動彈不得。教室裏此起彼落地傳來女生啜泣的聲音。淚水之所以一直掉下來,並非像以前那樣害怕瀧的淫威,而是單純的懊惱,懊惱自己的沒用。對他們來說,讓瀧失望是比什麽都痛苦的事。因為自己精神太軟弱而讓顧問煩惱的事實,讓大家的情緒更低落了。


    想努力的心情不是假的,但瀧說的也沒錯。大家都對明日香不在感到不安。她是這個社團的精神支柱,萬一她真的退出社團,這個社團到底會變成什麽樣呢?不祥的預感蠶食鯨吞地侵蝕眾人的意識。教室內的氣氛沉重到令人喘不過氣來。


    「……我們都太依賴明日香了。」坐在前麵的小笠原自言自語地呢喃,周圍的三年級誠惶誠恐地抬起頭。


    「因為她不在,大家就感到不安,軍心渙散成這樣,絕不隻是因為正式比賽前少了一個人吹上低音號,是因為少了『明日香』。大家都覺得萬一沒有明日香,這個社團就完了。」


    這句話讓學弟妹全都難為情地別開臉。明日香擅長處理人際關係,盡管性格利己的她隻是為了自己才負責居中協調社團裏的人際關係,但這個角色非常重要。以希美與霙的關係來說好了,倘若沒有明日香,一定會變得更複雜。久美子看著雙簧管的座位,咽了口水。霙依舊麵無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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