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你為什麽不吹喇叭了?」


    麻美子不高興地低頭看著久美子。對於小學一年級的久美子而言,六年級的姐姐永遠是有點可怕的存在。麻美子比久美子大很多歲,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事。不管是算數道具,還是粉彩蠟筆,久美子在學校用的東西永遠都是麻美子用過的,久美子很羨慕姐姐總能央求爸媽買些亮晶晶、莫名其妙的寶貝給她。


    「跟你沒關係。」


    麻美子不屑一顧地說,活像不想看見久美子的臉。當時她對久美子的態度就很不客氣。盡管如此,久美子還是很崇拜姐姐,因為年幼的她知道姐姐其實很溫柔。


    「久美子好喜歡姐姐吹的喇叭。媽媽說,等我升上四年級就能吹喇叭了,所以我也想吹長號,想跟姐姐一起吹長號。」


    久美子拚命想表達自己的想法,可是她愈說,麻美子的心情愈惡劣。麻美子臭著一張臉,從書包拿出珠算工具,麵向書桌,完全當久美子不存在,但她還是亦步亦趨地追著姐姐跑。


    「姐,你是為了考上好學校才放棄吹喇叭嗎?不能不用功嗎?姐姐那麽聰明,就算不放棄喇叭也沒問題的。」


    耳邊傳來鉛筆窸窸窣窣在筆記本上摩擦的聲音,久美子不死心地繼續纏著麻美子。


    「姐,不要放棄嘛!久美子好喜歡吹喇叭的姐姐,像是你在運動會吹喇叭的時候,早紀也說久美子的姐姐好帥,所以不要放棄嘛!」


    久美子說得快哭出來。對於小學一年級的久美子而言,姐姐要不要繼續參加銅管樂團是死活問題。她很喜歡姐姐吹喇叭的樣子,很喜歡帥氣的姐姐。


    「……姐姐最近一點都不帥氣。」


    久美子絮絮叨叨地說,麻美子的背影抖了一下。


    「老是板著一張臉,好恐怖。我不喜歡現在的姐姐,你吹喇叭的時候帥氣多了。」


    這句話讓麻美子突然站起來,一言不發地低頭看著她。久美子藏不住內心的恐懼,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自己說得太過分了嗎?麻美子抓住久美子撲簌簌發抖的手臂,不由分說將她推倒在地上。久美子呼吸困難,她真的覺得自己會死掉。


    麻美子低聲咆哮:「你懂什麽!」


    她從聲帶擠出來的聲音聽起來好委屈。久美子雙目圓睜,凝視著姐姐近在咫尺的臉。姐姐烏溜溜的大眼睛目光閃爍,宛如夜晚的大海。看在久美子眼中,那是悲傷的顏色,是非常不帥氣的顏色。


    麻美子以粗魯的動作放開久美子,不屑地冷哼一聲。壓迫肚子的感覺消失了,久美子總算能呼吸到空氣。姐姐居高臨下看著咳個不停的妹妹,冷冷撂下一句:「下次再亂說話,就把你的嘴巴縫起來。」


    這很明顯隻是恐嚇她的狠話,久美子還是老實地點頭。因為姐姐看著自己的表情實在太哀傷了。這個人好可憐,久美子淡漠地想。


    即使過了九月中,麻美子還是待在家裏。大學早就已經開學了,她卻窩在自己房間,偷偷摸摸不曉得在做什麽。父母起初還一臉困惑地對她說教,後來大概是死心了,不再說什麽。回到家就會看到姐姐的生活令久美子感到窒息,幸好她平常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從事社團活動,不太需要和姐姐獨處。


    「早安。」


    「早。」


    久美子向麗奈打招呼,麗奈微微一笑。早晨的上學路上,空氣很新鮮,視線範圍也很清晰。原本灼熱的空氣開始帶著涼意,翠綠的葉子逐漸轉成紅色或黃色。冷風讓人感覺到秋天的來臨,令久美子打了一個冷顫。最近天氣一口氣變冷了,夏天時還以為大熱天會永遠持續下去,但季節總在不知不覺中偷偷變換。


    「明日香學姐不知道怎麽樣了。」


    麗奈看著久美子說道,手中握著英文單字卡,字卡的角落貼滿了五顏六色的便條紙。


    「嗯……會怎麽樣呢?」久美子模棱兩可地漫應一聲。


    教職員辦公室那場騷動的隔周,明日香就回來參加社團活動了。久美子怔忡地回想當時的狀況。


    「明日香!」


    她一出現在音樂室,其他社員就一起圍上去,久美子也想靠近那堵人牆,但又沒有勇氣推開三年級走到她身邊,隻好從幾步之外注視著明日香秀麗的側臉。曾經腫到令人心痛的臉頰已恢複正常。


    「雖然有奇怪的謠言,但你不會退出社團吧?」小笠原逼問明日香。


    「抱歉。」明日香有些困擾地撇成八字眉。「好像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我從今天起都會來參加社團活動。」


    「問題已經解決了嗎?可以相信你真的不會退出社團嗎?」


    香織臉上浮現出不安,纖細的手抓住明日香的水手服下擺。是怕她逃走嗎?抓著製服的手十分用力。深藍色與香織白皙的肌膚形成美麗的對比。明日香眯起眼,以緩慢但確實的動作撥開她的手。薄唇勾勒出與往常無異的笑容,那是溫柔的拒絕。久美子領悟到,這裏就是界線,明日香不允許其他人跨越這條線。


    「別擔心,我會來參加社團活動。」


    她沒說自己要退出社團,然而,也沒說不會退出社團。


    從那一天起,明日香請假不來社團的日子變多了。大概是帶樂器回家練習,她的演奏水準並沒有退步,社員還是無法隱藏自己的不安。瀧和明日香在辦公室談話的情景也被目擊過好幾次。大家都知道缺席社團活動並非她自己的意思,但不管誰去問,明日香都不肯說清楚,總是掛著一如往常的笑容,避開問題的核心,這點讓香織非常傷心。


    「小笠原社長真的非常努力呢!」


    「大概是想連明日香學姐的份也一起努力吧!」


    自那次合奏以後,小笠原開始積極地主動找社員說話。多虧有她,社團總算不至於分崩離析,但是任誰都看得出來,那是建立在鋼索上的平衡。明日香本人也察覺到了,有時會表現出焦躁,令久美子印象深刻。


    「我猜明日香學姐大概和瀧老師商量好怎麽不穿幫,瞞著她母親來參加社團活動,或許還騙母親說自己已經退出社團了。」


    「為什麽明日香學姐的母親要這樣扯她後腿呢?我不能理解。一般來說,要是自己的女兒能打進全國大賽,通常都會全力支持吧!」


    「她母親好像很討厭管樂。從她母親生氣的感覺,似乎不隻是氣她參加社團。」


    你是故意氣我才選擇那種樂器吧?


    當時她母親確實這麽說了。故意氣她是什麽意思?玩管樂為什麽是故意氣她?久美子怎麽都想不明白。


    「話說回來,明日香學姐為什麽要參加社團活動?」麗奈不解地問道。


    「學姐的個性其實有些尖銳的地方吧,應該說是利己主義嗎?就是類似隻要自己好就好那樣。」


    「這麽說倒也是。」


    明日香的性格非常八麵玲瓏,但是偶爾不小心窺看到她的內心世界,會覺得頭皮發麻。久美子無法明確地揣測明日香在想什麽、看到什麽,可有時候會因為察覺到她的敏銳,而覺得喘不過氣來。明日香輕易割舍了青春期特有的柔軟自我意識。這麽毫不留情地割舍,反而讓久美子有些畏怯。麗奈對明日香的感想大概也跟自己相去無幾,正因為清楚掌握明日香的性格,才會對她做出利己主義的評語。


    「這種人通常不會這麽熱心從事社團活動,不如像齋藤學姐那樣退出社團,對準備考試絕對比較有利。」


    「因為要玩社團就沒什麽時間念書了嘛!」


    「既然如此,她為何對管樂這麽執著呢?就連社團亂成一團的時候,也一直專注練習,肯定有什麽理由。」


    「單純隻是因為喜歡樂器吧?明日香學姐有幾分樂器宅的味道。」


    「是那樣的嗎?」


    麗奈皺著眉頭思索。


    雖然久美子不完全同意她的觀點,但自己對明日香也有相同的疑問,隻是沒勇氣直接問本人,就算問了,明日香也隻會跟平常一樣笑著帶過。


    「距離全國大賽隻剩不到一個月,真不想還要為了演奏以外的事煩心。」


    久美子默默點頭附議。比賽在即,真不想為音樂以外的事情分心,隻想全力演奏,抱著金獎回家。久美子握緊自己的裙子,看著麗奈,後者收起單字卡,抓住久美子的手說:「算了,現在說這些也沒用,趕緊練習吧!」


    她的掌心十分冰涼,久美子靜靜地垂下眼簾。


    因為明日香的事,差點忘了車站大樓音樂會的腳步一天天逼近。打開行事曆,日期上畫著兩個圈。今天是車站大樓音樂會的練習日,學校因為是假日不用上課,但比賽前的管樂社員沒有假日可言。早上在音樂教室集合,進行基礎練習,等瀧進入音樂教室,開始當天的練習。由於是音樂會的練習,今天從指揮的方向看過來依序是明日香、夏紀、久美子三人排排坐,這種座位分配是上低音號組的基本就座順序。附帶一提,比賽時的座位是明日香比較靠近舞台中央,然後才是久美子。上低音號組基本上都固定這樣坐,其他組別的成員則多半會依樂譜換位置,例如法國號或小號會依樂譜分成一部、二部、三部的聲部,以北宇治高中來說,是從舞台的左側往右側依序站成一排。前述的樂譜分配依曲式而異,因此演奏會或比賽時經常會換座位。


    基本上,小號的一部負責主旋律,其他人則負責相同的旋律或該旋律的和音。即使是同一種樂器也會分配到不同的任務。麗奈在比賽中負責一部,但是在演奏會上也會負責二部或三部。除了比賽以外的聲部分配皆由三年級作主,也因此經常會導致學弟妹的不滿。


    「這裏的長號和小號對抗起來了,要傾聽整體的平衡,再稍微降低一點音量,不然實在太吵了。」


    「是。」


    被瀧指出問題的社員回應他的指示。沒時間為車站大樓音樂會練習新曲目,所以直接沿用文化祭吹奏過的樂譜,尤其是〈唱,唱,唱〉很有知名度,無論在哪個演奏會上都能炒熱氣氛。每次演奏會都會選擇當年度流行的曲風或受歡迎的流行歌等觀眾比較熟悉的曲子,其中又以演歌意外受到熱烈回響。由於是遠比久美子他們出生更早之前流行過的曲子,不是很清楚當時到底有多受歡迎,但是對於上了年紀的聽眾來說,似乎比夾雜著英文的流行歌更順耳。


    「機會難得,上低音薩克斯風的獨奏站出來吹吧!」


    「咦?」


    瀧翻著〈搭乘a號列車〉的樂譜說道。小笠原膽怯地縮起身子。


    「要站到前麵嗎?」


    「小號的獨奏也會站出來,所以你也站出來會比較帥氣喔!」


    「啊,好的,我明白了。」


    說是這麽說,但小笠原頻頻按著自己的脖子。她不太擅長站在人前演奏,想必很驚慌失措。


    「那麽開始練習下一首曲子。」


    「是。」


    久美子連忙翻開樂譜,進社團時買的樂譜夾塞了太多東西,鼓得快要炸開。她的手指在傷痕累累的透明夾上滑動,心想差不多該把不必要的樂譜移到別的文件夾了。


    曲風愈來愈快,眾人拚命吹出樂譜上的音符。瀧的視線反複落在手邊的譜麵,指出他覺得需要改進的地方。指揮的總譜上記載所有聲部的動作。久美子等人也收到比賽用的總譜,放學後,會請與自己負責的樂器吹奏同一個部分的其他成員到教室一同練習。春天時,瀧還會針對練習方法進行細節的指導,如今經常放手讓學生自己練習。


    「請暫停一下,這裏怪怪的。」


    久美子聞言放開吹嘴。瀧眉頭微蹙,看著社員。


    「請從f開始跟法國號同樣動作的人一起吹來聽聽。長號、次中音薩克斯風的同學,麻煩你們了。」


    咦?久美子盯著自己的樂譜。上低音號也是同樣的動作,但沒有被點到名,所以不用吹嗎?久美子滿頭問號的同時,明日香已經舉手發問:「抱歉,這裏上低音號也是同樣的動作。」


    瀧再看了樂譜一次,有些羞赧地莞爾一笑。


    「啊,不好意思,我看漏了。也麻煩上低音號的同學。」


    不知道為什麽,上低音號的存在很容易被忽略。是因為樂器太沒存在感嗎?還是因為自己是上低音號組的人,才會特別記得被忽略的事?


    要是上低音號也能更有存在感就好了。久美子邊想邊拿好樂器,隻見低音管的學姐回過頭來用嘴形說:「我們也好不到哪裏去。」一旁的夏紀露出苦笑。


    合奏結束後,自然而然分成留下來練習的社員與回家的社員。絕大部分的社員都會留下來繼續練習,要上補習班或有事的社員則火速離開音樂教室。難得來參加假日練習的明日香也一溜煙提著樂器盒回家去了。


    「咦,學姐今天也要留下來嗎?」


    樂譜夾在腋下的夏紀被久美子的問題嚇到僵住,希美拿著長笛站在一旁。


    「欸,啊,嗯,是打算留下來。」


    「學姐最近經常留下來練習。」


    夏紀要上補習班,所以暑假很少留下來練習,但最近幾乎每天留下來練習。就連一向對社團活動有些冷淡的夏紀也終於萌生幹勁了嗎?


    希美口齒伶俐地代替沉默不語的夏紀回答:「我請她陪我練習。畢竟我們明年就升三年級了,得努力成為靠得住的學姐才行。」


    「這樣啊。可是很少在音樂教室看到你們。」


    「因為這裏人太多了,我們都在三年級的教室練習。」


    希美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解釋。有道理,在音樂教室練習的話,因為有其他社員的聲音,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像希美她們那樣在別的教室練習也是個好方法,自己也去別的教室練習吧!


    「對了,你不準來喔!」


    夏紀仿佛看穿久美子的想法,先聲奪人。或許是覺得她的話說得太嚴厲了,希美打圓場地接著說:「因為我們不會練習比賽的曲目,不想拖累你,就讓我們兩個人自己練習吧!」希美說完,對夏紀眨了眨眼睛。


    夏紀抱著樂譜夾的指尖異常用力,久美子雖然覺得有點不太對勁,但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嘣——嘣嘣嘣,嘣——。嘣、嘣嘣——」葉月哼著低音號的音階。


    「葉月心情很好呢。」綠輝啃著三明治,笑著說。一旁的麗奈正用吸管喝檸檬汁。


    第二個假日練習的中午休息時間,四個人聚集在低音組的練習教室裏,悠閑地共進午餐。


    「與其說心情好,不如說是期待。」葉月眉開眼笑地說,豪爽咬下一口紅豆麵包。


    「期待什麽?」久美子問道。


    葉月搖晃著雙腳回答:「周末的車站大樓音樂會!」


    「這麽說來,就是這個周末了。」


    麗奈從小皮包裏拿出行事曆,藍色封麵清爽大方,角落還貼著小號的貼紙。


    「我好期待能和大家一起參加演奏會。」葉月說完,將剩下的紅豆麵包放進嘴巴裏。


    京都站的車站中,jr西日本的烏丸中央口稱為「京都站大樓」,夾在東側與西側之間的中央穿堂是個十分寬敞的挑高空間,由使用了四千片玻璃的建築正麵與巨大的屋簷構成。西側的大樓梯也用來做為音樂會或活動會場,久美子國中時經常在那裏演奏。


    「演奏會真的好開心,小綠也興奮起來了。」綠輝笑著說。然而,麗奈的表情蒙上一層陰影。


    「這是三年級最後的演奏會,結束以後,就隻剩比賽了。」


    聽到這句話,四個人不約而同沉


    默了下來。各自的心裏大概都浮現出學長姐的臉吧!久美子默默喝了一口茶。麗奈說的沒錯,三年級將在全國大賽後退休。這也是在明日香旁邊吹上低音號最後的機會了。


    「怎麽突然這麽安靜?」


    「哇啊!」


    久美子突然從背後被一把抱住,連忙將便當盒放回桌上。回頭一看,希美的手臂正掛在久美子肩膀上。


    「希美,你突然發什麽神經。」夏紀目瞪口呆地說。


    不知何故,優子居然在一旁猛點頭。


    「我懂我懂。三年級一旦不在了,簡直是世界末日呢!啊,萬一再也見不到香織學姐,我要靠什麽活下去呢?」


    「香織學姐不在了以後,你這喳喳呼呼吵死人的德性或許也能收斂一點吧!」


    「什麽?我哪裏吵了?」


    霙瞥了開始在後麵針鋒相對起來的夏紀與優子一眼,小碎步走到希美身旁。先是直勾勾盯著久美子,然後眨了好幾下眼睛。


    「正式比賽,要加油喔!」


    「啊,嗯,我會加油。」


    受她影響,久美子也眨了眨眼睛。這麽一來,夏紀歎息著說:「社團活動也很重要,但你們的功課沒問題吧?」


    受到學姐的忠告,葉月苦著一張臉說:「不要提醒我還有模擬考這種討厭的事啦!啊,又要被我媽罵了。」


    「小綠也很不妙!久美子如何?」看到久美子無言以對的反應,葉月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難不成久美子也不太妙?」


    「數學有點……」


    「耶!同病相憐。」


    看著互相舔舐傷口的低音三人組,麗奈傻眼地歎了一口氣。


    轉眼間就到了車站大樓音樂會當天。社員將打擊樂器堆上卡車後,搭電車前往會場。低音號和低音大提琴都搬上卡車了,但因為容量的問題,上低音號上不了車,久美子隻好徒手搬運自己的樂器到會場。整群人都穿著表演用的服裝,非常顯眼,車廂內不斷朝他們射來好奇的視線,久美子稍微縮了縮身體。


    「明日香學姐今天好像要先走,說她表演完就得馬上回去。」


    站在一旁的麗奈微微皺眉,手指靜靜撫摸吊環表麵。


    「聽說了。大概是不早點回去的話,會被她母親識破吧!」


    「話說回來,明日香學姐真的能參加比賽嗎?」


    「咦?」


    久美子對麗奈的問題咽了一口口水。麗奈將頭發塞到耳後,壓低聲音,不讓周圍的人聽到。


    「你想想嘛,光是在這裏的演奏會都有時間限製了,全國大賽可是在名古屋舉行喔,不可能瞞著父母去吧!」


    「這、這倒也是……」


    「今天的音樂會還有夏紀學姐,所以就算明日香學姐不在,上低音號也還有兩個人。可是,萬一明日香學姐不來比賽,上低音號就隻剩你了,人數根本不夠。」


    麗奈一語道破,久美子為之愕然。久美子一直以來都很擔心明日香的決定,但都是以她會參加比賽為前提,像是再缺席練習下去,比賽時能否繼續保持高水準的演奏。久美子的擔憂皆與明日香正式上場的表現有關,完全沒有她不能參加比賽的想法,或許是下意識不願意去想這個可能性也說不定。


    「明日香學姐不參加比賽嗎?」久美子的嘴唇很幹,詢問的聲線微微顫抖,聽起來非常窩囊。麗奈理所當然地點頭。


    「大家就是怕最後變成這樣吧!不過就算問她,她也不會正麵回答。老實說,是因為她過去對社團有很多貢獻,大家才對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換成明日香學姐以外的人,肯定沒有這種待遇。」


    「這倒是。」


    「瀧老師對這件事又是怎麽想呢?我不認為他會這樣得過且過拖到正式比賽那天。我希望在最完美的狀態下進軍全國,不想被扯後腿,這麽想是不是太無情了?」


    「可、可是明日香學姐吹得那麽好,不至於扯後腿啦!」久美子反駁。


    麗奈冷冷看了她一眼,深深歎了一口氣。


    「明日香學姐的確很厲害,可是她不來練習的話,也會影響到全體的士氣。不能全員到齊一起練習,演奏的完成度也會下降。如此一來,明日香學姐的存在對整個社團反而是扣分的。」


    久美子這下子無法反駁了,她低頭看著腳邊的黑色樂器盒,再看看麗奈的臉。麗奈的神情十分真摰,並沒有要數落明日香之類的負麵情緒,她說的沒錯,隻是戳破了久美子不想麵對的事實。


    「或許吧!」


    久美子移開目光,麗奈再次歎息。正當她開口想繼續說些什麽的時候,車掌告知站名的廣播聲響起。京都站到了,大批乘客從車內湧向月台。麗奈望了窗外的指標一眼,麵向久美子。


    「……走吧!」久美子無言點頭。


    為了不擋住通路,社員在用路人比較少的走道上打開樂器盒。上低音號不要拿太久就不會覺得重,但是長時間提著的話,提把會陷進掌心裏,痛得要死。


    「這個樂器未免也太重了吧!」葉月從卡車上搬下低音號,氣喘如牛地抱怨。


    「話說回來,觀眾挺多的耶,就連樓梯都擠滿人。」綠輝興奮地說。裝在黑色軟殼盒子裏的低音大提琴看起來比平常還要巨大。「今天也要加油喔!喬治。」綠輝興高采烈地對樂器說話。對了,她口中的喬治是綠輝為樂器取的名字。


    其他的團體也在走道後麵忙著準備。久美子轉頭望著那個方向,喃喃自語:「我記得今天參加的學校有我們和清良女中,還有……」


    「久美子!」


    熟悉的聲音打斷了久美子的話,她下意識回過頭去,梓穿著如立華注冊商標的水藍色製服朝她衝過來。綠輝與葉月一臉好奇寶寶的樣子,凝視著梓。


    「梓,好久不見。對了,立華今天也要上場嗎?」


    「對呀!立華、清良女中、北宇治。嗯,真是豪華的陣容啊!」


    梓發出咯咯咯的愉快笑聲說道。梓國中和久美子同樣是管樂社的成員,後來考上管樂強校立華高中。上次和久美子見麵是在關西大賽的時候,當時立華高中是銀獎,平日相當堅強的梓也和社員一起大哭。久美子每次想起她悔恨的表情,胸口就會掠過一股尖銳的痛楚。


    「北宇治要去全國了呢!哎呀,真是想不到啊,恭喜你了。」


    「啊,謝謝。立華的行進樂隊比得如何?大賽是上周對吧?」


    「行進樂隊完全沒問題,今年也要進軍全國!」


    梓喜上眉梢地笑開懷。久美子也忍不住綻放笑意。


    「真有你的。」


    「還好啦,暑假不眠不休的努力總算有價值了。」


    「立華的練習真的很辛苦嗎?」


    「不是開玩笑的,學姐也超凶的。」


    梓裝模作樣地抖了抖身體,久美子回憶立華高中在太陽祭時的表演。的確,要達到那種程度的運動量,想必練習也很耗費體力。北宇治大都坐著演奏,幾乎不用做行進的練習,但是要同時參加管樂比賽和行進比賽的學校真的很辛苦。


    「就算再辛苦,隻要能參加全國大賽,就完全不是問題。話說回來,我就是為了接受嚴格的訓練才去立華的。」


    「哦,立華的練習果然很辛苦啊!」


    從剛才就掩不住興奮的綠輝突然插入兩人的對話。梓嚇了一跳地看著綠輝,臉湊向久美子問道:「你朋友?」


    「嗯,這位是……」


    綠輝——話到嘴邊,久美子趕緊吞回去。因為綠輝不喜歡自己的名字。


    「這位是?」梓不解地反問。


    久美子連忙掌心朝上,介紹兩人給她認識。


    「呃,這位是負責拉低音大提琴的小綠,吹低音號的是葉月。她們也都是一年級。還有,小綠是聖女畢業的。」


    「欸,好厲害!」


    梓瞪大雙眼。綠輝一如往常地浮現出人畜無害的笑容,衝到梓身邊說:「小綠最喜歡立華的演奏了。近年來,尤其喜歡四年前在府大賽上的演奏。在太陽祭的時候也大飽眼福,對吧?葉月。」


    「嗯、嗯。」


    相較於笑容可掬的綠輝,葉月的表情則有些陰鬱,指尖拽著自己的藍色西裝外套,將筆挺的布料抓出皺褶。


    「梓,該走嘍!」


    梓麵向呼喚自己的方向。定睛一看,立華的學生在遠處喊她的名字,手裏拿著亮晶晶的長號,大概是同一組的人。


    「抱歉,有人在叫我,我得回去了。我很期待你們的表現。」


    「嗯,我也很期待你們的表演,加油。」


    「久美子也是。」


    梓揮揮手,跑向立華的集團。望著梓的背影,綠輝欣羨地說:「好好噢,立華的衣服好可愛。」


    「確實很可愛。」


    「不過,我也很喜歡北宇治的衣服就是了。」


    綠輝抓住西裝外套的下擺,轉了一圈。過程中,葉月始終一言不發。久美子硬是盯著她低垂的臉追問:「你從梓出現以後就怪怪的,怎麽啦?」


    「沒、沒什麽。」


    葉月逃避地背過臉。綠輝一把抱住她正要打開樂器盒的腰。


    「欸,才不是沒什麽呢,發生什麽事了?」


    綠輝目不轉睛地直視葉月的雙眼。「都說沒什麽了。」葉月又搖搖頭,大概是拗不過死活不肯放開自己的綠輝,微微聳了聳肩,手指不知所措地搔著臉頰。


    「因為人家不像你們是老手,覺得有點無地自容。」


    「無地自容?」


    「小綠不懂你的意思。」


    久美子和綠輝都感到不解,葉月苦笑著解釋:「我是說,我不像小綠或久美子那樣,從國中就參加管樂社,對管樂也不是很有研究。該怎麽說呢,擔心加入你們的對話,可能會讓人覺得我不懂裝懂。隻是很無聊的原因,所以才說什麽都沒有,別放在心上。」葉月一口氣說完,掰開綠輝抱住自己的手。綠輝不滿地鼓起臉,拍拍她的背。


    「葉月好傻。」


    「你、你說我傻……」


    葉月一臉困惑,綠輝不當一回事地大聲說:「老手不見得比新手厲害,也不是有經驗的人就會演奏得比較好。努力的人隻要半年就能變得很厲害,反之要是偷懶,有再多經驗也不會進步。葉月在意的點真的很無聊。對吧?久美子。」


    「嗯、嗯。」久美子突然被問到,連忙點頭。


    「再說了,」綠輝抱著胳膊,繼續說教。「葉月太在意自己是初學者的事了。問題是每個人都是從初學者開始的。何況葉月已經是低音部引以為傲的戰力,可以抬頭挺胸以自己為榮!懂不懂?」


    綠輝的臉湊近葉月。大概是身高不夠,綠輝拚命踮起腳尖,身體不住抖動。葉月目瞪口呆地看著綠輝,再看看久美子。久美子莞爾一笑,站到綠輝旁邊。


    「沒錯沒錯,葉月可以更有自信一點喔!」


    「瞧!久美子也這麽想。」


    「嗯,我也這麽想。」


    「看吧!」綠輝樂不可支地說,不由分說抓住葉月的手。手指緊緊陷進葉月被太陽曬黑的掌心。


    葉月輪流注視她們的臉,有些靦腆地微微一笑。


    北宇治高中排在立華高中後麵出場。平常邊吹樂器邊動個不停的立華表現得非常厲害。在後台預備的時候,感覺會場上還殘留著方才演奏的餘韻,椅子上也還殘留著剛才坐在上頭的女學生的餘溫。


    車站大樓音樂會的舞台設置於大樓梯中段的廣場,觀眾坐在階梯上欣賞演奏。或許是因為立華和清良女中都來了,樓梯上擠滿人,其中還可以看到中小學生的身影,恐怕是為了欣賞優秀學校的演奏才整團整團地帶過來吧!也有很多觀眾是碰巧路過,受到演奏的吸引上前圍觀。


    北宇治高中管樂社共八十一名成員,分別站在廣場的舞台上下預備。久美子等人拿著樂器,站在舞台下麵的後方,小號及長號的成員在舞台上一字排開。一開始負責獨奏的小笠原大概很緊張,扭扭捏捏地站在瀧身邊,看起來坐立不安。


    「別擔心。」或許是注意到久美子的視線,明日香對她說。


    「別看她那樣,她畢竟是社長。」


    既然明日香都這麽說了,肯定沒問題。久美子移開看著站在前方的社長的視線,重新麵向樂譜。


    瀧對觀眾一鞠躬,場上的喧鬧擾攘慢慢沉澱下來,會場鴉雀無聲。瀧舉起指揮棒的同時,久美子等人也拿好樂器。白色指揮棒微微一震。久美子吸氣,將氣息送進吹嘴。


    樂曲始於輕快的旋律,慢慢加快節奏,悅耳的音符在舞台上彈跳,營造出非常活潑的氣氛。觀眾席自然而然打起拍子,老實說,完全跟不上節奏。在演奏會上,觀眾打拍子和樂曲的節奏各自為政是常有的事。


    曲子行雲流水地來到上低音薩克斯風的獨奏。小笠原吹出第一個音符的瞬間,久美子整個人呆掉了。因為那個音充滿了放克風味,小笠原演奏的音樂光燦耀眼,遠勝於過去在比賽或練習時的每一次演奏。該怎麽說呢,總之是帥氣逼人。


    上低音薩克斯風的低沉音色讓會場內的空氣為之震動,觀眾發出愉快的呼聲。說不定爵士樂才是小笠原的拿手好戲。交織著即興演出的演奏炒熱氣氛,久美子不僅佩服,還有些目瞪口呆。偶爾會看到一演奏就變了個人的演奏者,沒想到小笠原也是其中之一。久美子望著情緒沸騰的觀眾,拚命吹出自己分配到的部分。


    車站大樓音樂會的編製與文化祭時幾乎一模一樣,由明日香介紹曲目,再進行演奏。演奏受到觀眾熱烈的回響,以如雷的掌聲歡送久美子等人退場。還有小學生高喊「全國大賽要加油喔!」好像是打擊樂學姐的妹妹。


    「請問我姐姐在嗎?」


    瀧宣布解散後,那個妹妹悄悄出現在廣場上,可愛的模樣令學長姐們歡聲雷動。


    「小悠,你妹來了。」


    「欸,不會吧!」


    其他的三年級幫忙叫人,被稱為小悠的學姐衝向妹妹。剛把樂器搬上卡車的學姐額頭上冒出一層薄薄的汗水。妹妹一看到姐姐的身影,就露出滿臉的笑容。


    「你一個人來?很危險耶!」


    「不是啦,人家是跟爺爺一起來的。因為人家說想看姐姐帥氣的樣子,爺爺就帶我來了。」


    「這樣啊,可是你現在就一個人落單啦,爺爺呢?」


    「不知道,爺爺該不會迷路了吧?」


    「欸……那我們一起去找他。」


    學姐說完,牽起妹妹的手。妹妹或許是很以穿著演奏服裝的姐姐為榮,興高采烈地笑個不停。久美子仿佛在她們身上看到以前的自己,不由自主地垂下眼。


    「晴香,我先走了。」


    「沒問題。已經解散了,你可以直接回家。」


    「謝啦。」


    姐妹倆手牽著手下樓。久美子怔忡望著她們的背影,冷不防有人從背後拍她肩膀。


    「久美子,快點去看清良女中的演奏。」


    回頭一看,麗奈正提著裝有小號的樂器盒看著自己。綠輝和葉月也在她身後。低音號和低音大提琴都已經上了卡車,所以兩人手裏隻拿著皮包。


    「啊,抱歉,不小心發呆了。」


    久美子說道,抓緊樂器盒的提把,提把因樂器的重量陷進皮膚裏,掌心掠過輕微的痛楚。


    清良女中的學生全都穿


    著白色的西裝外套搭長褲,係著黑色的細領帶,長發紮成馬尾,打扮得十分幹淨俐落。因為是女子高中,社員全都是女生。


    久美子認得坐在舞台後麵吹法國號的少女,是上次出現在電視上的清良女中管樂社長。久美子下意識伸直背脊,想看清楚她。舞台前的樓梯已經人山人海,久美子她們隻能站著看,從廣場上可以勉強看到舞台。綠輝個子太矮,幾乎什麽都看不見,有個中年婦女大概是覺得她很可憐,讓給她一個好位置。


    立華及北宇治的學生都想聽演奏,所以廣場前的走道上人滿為患。再加上是大老遠從九州前來演奏的管樂強校,觀眾人數比前麵演奏的兩所學校還多。強校的光環果然不同凡響,社員抬頭挺胸,目光如炬地看著指揮者,讓看的人感受到某種壓迫感。社員人數恐怕是北宇治的兩倍以上,多到快要從舞台上滿出來。從閃閃發光的號口傳送過來的聲音十分厚實,毫不留情地展現出與北宇治的實力差距。


    「那麽,接下來是今天這場音樂會的最後一首曲子。」


    擔任司儀的女學生用麥克風向觀眾席報告。「欸……」周圍發出不滿的聲浪,司儀笑著回應:「全力以赴演奏到現在,各位覺得如何?能有機會在京都演奏,全體社員都覺得非常光榮。感謝各位今天來聽我們演奏。」


    女學生說到這裏,低頭行禮。觀眾對她送上熱烈的掌聲。她抬起頭來,臉上浮現出甜美的笑容。


    「最後這首曲子是〈馬多克的最後一封家書〉。」


    女學生語聲未落,顧問緊接著緩緩揮下指揮棒,低沉柔和的音樂交織成靜謐的旋律,溫潤的旋律流淌在會場內。


    這首〈馬多克的最後一封家書〉由管樂社員熟悉的樽屋雅德作曲。馬多克是豪華客船《鐵達尼號》的一等船長,同時也是直到沉船的最後一刻,都還努力拯救乘客的船員之一。他在航海時,每天都會寫信給家人,這首曲子就是把他的信編成愛爾蘭風的旋律。


    慢板的曲調再加上單簧管及銅管,音樂的規模一口氣變得壯闊,每個音符都璀璨生輝,孕育出悅耳動聽的旋律。清良女中演奏的音樂明顯與其他學校不同。久美子不知道理由何在,但是清良女中的樂器釋放出來的每一個音符無疑都華美無雙,會場內充滿了讓人心蕩神馳的甜美音色。


    隨著鈴鼓刻畫出的節奏,曲風搖身一變,打擊樂器與輕快的鈴鼓重複著你來我往的競演,營造出活潑的氣氛。充滿節奏感的鈴鼓貼著旋律共舞。銅管的音色十分協調,滲入以上的旋律裏,讓音樂顯得熱鬧非凡。然後再由木管靜靜加入漸弱的音符,場上逐漸趨於寂靜。


    法國號的聲音響徹會場,以其餘韻為背景音樂,單簧管溫潤的旋律響起。然後換長笛變成曲子的主角,銀色的樂器織出憂傷的曲調。眾人配合指揮者的暗示吸氣,曲風迎向嶄新的局麵。鍾聲響起,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指揮者身上,隻見指揮棒朝著打擊樂器輕盈揮動。快節奏的音樂與鈸和定音鼓一起流淌在會場裏,猝不及防地打破平靜的空間,與具有特色的主旋律融為一體,襲向觀眾。撼動人心的音浪帶著分量十足的聲響,確實地傳送到久美子她們所在的廣場。氣貫丹田的沉穩重低音一波接著一波,再疊上單簧管輕盈的聲音,蹦蹦跳跳地加速前進。這時,曲子突然戛然而止,隻剩中音鼓激烈的鼓聲在會場中回蕩。乘著那個節奏,其他樂器的音色一口氣變得朝氣蓬勃,重複剛才的旋律,漸漸加速。木管演奏者的手指快得令人眼花繚亂,撩起聽眾的焦躁情緒。久美子的呼吸不知怎地變得困難,她緊緊揪住左側胸口的製服。


    激昂的曲子瞬間歸於寂靜,四周逐漸充滿了輕聲細語般的平靜音符。雙簧管、單簧管各自演奏出感情豐沛的音色,交織成讓聽眾安心的柔美旋律。隨著指揮的動作愈來愈大,音樂也變得愈來愈厚重。聲音的體積愈來愈大,逐漸合而為一,整合成完美的音樂。


    最後一個音符響起的瞬間,走廊上的人無不停下腳步。轉瞬的沉默後,會場上響起幾乎掀開屋頂的掌聲,掌聲響遍整棟車站大樓,在建築物內回蕩。久美子俯瞰舞台,深深地歎息,這時才發現自己竟然看到忘了呼吸。


    坐在樓梯上的人群中,也有不少人正用手帕按著眼角。久美子則用指尖壓緊灼熱的眼頭。


    「太神奇了。」


    站在一旁的葉月用麵紙大聲擤鼻涕。她眼睛紅通通,臉上還殘留著幾縷淚痕。


    「明明是聽都沒聽過的曲子,淚水卻莫名其妙地自己流下來。演奏技巧高超的學校,真的好厲害啊!」


    葉月說完又擤了擤鼻涕。〈馬多克的最後一封家書〉不是流行樂,一般觀眾並不熟悉,即便如此,還是能讓這麽多人像這樣淚流滿麵,獻上讚賞的掌聲,除了曲子本身很好聽以外,也多虧清良女中空前絕後的表現能力。就算吹奏同一首曲子,北宇治也無法讓人感動到這個程度。就算使用同一種樂器,吹奏同一首歌,完成的曲風也截然不同。久美子認為這就是音樂有趣的地方,同時也對這個事實感到有些害怕,需要一點勇氣才能直視自己與別人力量的落差。


    「這就是全國大賽的金獎水準呢!」麗奈喃喃自語。


    綠輝一臉興奮地從不遠處衝過來。強校迷的她似乎對剛才的演奏滿意極了,雙頰泛著紅暈,貓毛似的頭發也有些淩亂。


    「啊,今天真是完美的一天!」綠輝說道,心滿意足地捧著自己的臉頰。


    葉月將麵紙揉成一團,塞進皮包裏的塑膠袋。


    「清良女中今年也要參加全國大賽吧?老實說,我一直覺得北宇治a部門的人都吹得非常好,可是,正所謂人外有人。」葉月語重心長地嘟嚷。


    久美子也望向舞台。清良女中的學生已經迅速開始準備撤退,動作絲毫不拖泥帶水。那就是每年在全國大賽拿下金獎的人。久美子悄悄歎了一口氣。


    她們沐浴在聚光燈下,看起來好成熟,實在難以想象與自己同年。


    「接下來是基礎練習的三號曲。」


    「是。」


    這是車站大樓音樂會後的第一次合奏。今天是平日,但提早下課,所以可以合奏。明日香一如往常站在前麵,指示社員。合奏時,社員會先進行基礎練習,然後再由瀧指導。a部門和b部門的成員都要參加基礎練習。眾人皆已熟悉春天發下來的大量基礎練習用樂譜,不用看譜就能回答哪首曲子是幾號。


    「一、二、三、四。」


    打擊樂器的成員配合節拍器刻畫出規律的節奏,這個樂譜要意識到運用嘴唇的圓滑音,久美子對此很不擅長。因為有很多明明是不同的聲音,卻要運用相同指法的地方,所以要吹出圓滑音時,隻能運用腹肌及運氣方式硬生生改變音色才行。上低音號不像直笛那樣指法隨音階而異,所以並非光用手指就能發出隨心所欲的聲音。


    「接著是七號曲。」


    「是。」


    七號曲是運舌法的樂譜。利用舌頭讓空氣瞬間停止,清楚切斷每一個音符。如果以緩慢的節奏進行,倒不是太難,一旦換成快節奏的曲子,難度就會一口氣提高。明日香經常苦口婆心地提醒她,上低音號的聲音輪廓很容易暈開,所以練習發出幹淨的聲音就顯得格外重要。


    明日香之後也繼續雲淡風輕地做出指示。當天的基礎練習要演奏哪個譜麵,全由明日香定奪。社員遵照她的指示繼續演奏,一句怨言也沒有。


    瀧來這所學校已經過了半年,隨著練習次數增加,起初不習慣的基礎練習也進行得愈來愈順利,除此之外,在各方麵也有許多事物都因為社員的自動自發而變得製度化,社員已經養成獨立思考的習慣,即使沒有顧問的指示,社團活動也不會停滯不前,或許到了下一代,練習就能進行得


    更順暢吧!從摸索開始的各種嚐試,教會他們選擇有效的作法、舍棄沒效的,隻把有效的作法傳承給下一屆。北宇治高中幾年後肯定會跟其他強校一樣,成為以學生為主體,由學生主動參與的社團。


    「接下來以踮腳法練習十三號曲。」


    「好的。」


    她口中的踮腳法,是由外聘的指導者橋本引進的方法,意指稍微踮起腳尖來吹奏樂器的練習法,這時必須讓重心落在腹部,支撐全身的重量。對久美子而言,這種練習比仰臥起坐更吃力,一直持續相同的動作,肌肉會發熱,腳尖還會開始發抖。久美子內心暗藏著疑問,這麽吃力的練習真的有效嗎?因為姿勢十分標準的明日香吹奏同樣的樂器時,看起來毫不費勁,真是不可思議。


    「那麽,基礎練習到此為止。」


    「謝謝副社長。」


    眾人一起向明日香道謝。之後,b部門的成員抱著樂器移動到視聽教室。明日香隨人潮走向久美子旁邊的座位,銀色的上低音號擦得光可照人,輪廓分明地倒映出低著頭的明日香。久美子下意識按住自己的上低音號活塞閥,望向明日香。


    「那個,明日香學姐。」


    「嗯?什麽事?」


    感覺周圍的視線正往這邊集中,一旁吹法國號的學姐咕嘟地咽了口水,其他的學長姐則一臉若無其事地繼續練習。明日香的神情與往常無異,眼睛底下浮現出淡淡的黑眼圈。


    明日香學姐真的能參加比賽嗎?


    麗奈說過的話在久美子腦海中蘇醒。久美子緊緊抓住自己的裙擺,手背滲出一層薄薄的汗水。


    「我那天不小心看到學姐和令堂爭執的過程了,學姐真的不會退出社團吧?」


    明日香眯起眼,修長的手指輕撫上低音號的表麵,剪得很整齊的粉紅色指甲閃爍著曖昧的光澤。


    「那天是指我媽來學校那天?」


    「是、是的。」


    「嗯哼,原來如此。」


    明日香摩挲著自己的下巴,陷入沉思,唇畔流泄出深深的歎息。是不是問了不該問的問題?久美子嚇得渾身僵硬。明日香看也不看她一眼,以跟平常沒兩樣的聲音回答:「關於這點不用擔心,我也有我的打算。」


    「真的嗎?可以相信你嗎?」


    「嗯,沒問題、沒問題。」


    明日香誇下海口,朝她揮揮手。她的回答太過輕佻,久美子反而感到不安,但也不敢繼續追問,隻能凝視著眼前的學姐。明日香瞥向瀧不在的指揮台,臉上浮現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久美子,你這次的測驗沒問題吧?」


    「什麽?」


    不明白她的意思,久美子下意識反問。明日香正經八百地重複同一個問題。


    「我是說,不隻社團活動,你的功課也沒問題吧?」


    「哦,呃,那個,這個,數學不太妙……」


    「既然如此,要不要我教你?」


    「咦?」


    出乎意料的發展令久美子忍不住驚呼出聲,隻見躲在人群後麵的秀一噗哧一笑。


    「不願意?」明日香直勾勾地盯著久美子,嬌豔欲滴的唇畔輕泄的氣息,不知怎地令久美子一陣臉紅心跳。明日香撩起長發,散發出甜甜的香味。


    「倒、倒也不是不願意……」


    結果久美子還是屈服了。她沒有足以對抗明日香的強韌意誌。或許是很滿意她的順從,明日香笑眯了雙眼。


    「那下次放假的時候來我家。」


    「欸,要去學姐家嗎?」


    「怎麽?不行嗎?」


    明日香的嗓音突然變得低沉,久美子急忙把頭搖成一個波浪鼓。


    「怎麽可能不行,隻是有點緊張。」


    對久美子而言,即使是再容易親近的學長姐,也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不管再怎麽熱絡,都不可能變成朋友。在久美子心中,學長姐與同學之間有一條明確的界線,絕不能跨越那條界線。


    到對方家裏等於是私下交流,如果是綠輝那種跟誰都好的性格,大概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妥。久美子望著低音大提琴的方向,或許是察覺到她的視線,綠輝朝她揮揮手。


    「話先說在前麵,隻準你一個人來。」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明日香撂下這句話。


    學姐都這麽說了,已經沒有退路。久美子下定決心,直視學姐的臉。「那就請您多多指教了。」


    明日香對鞠躬致意的久美子回以滿意的微笑。


    的雕像,雕像的輪廓十分光滑,給人柔和的印象。久美子眯著眼睛,坐在雕像前方的石頭長椅上,沒人經過眼前的斑馬線,紅綠燈徒勞地反複從綠燈變成紅燈。


    巨大的鳥居豎立在鄰接平等院通的府道入口,府道通往縣神社,縣祭時人滿為患,平常倒是沒什麽人經過,所以這個時間隻有車子呼嘯而過。久美子心不在焉地盯著一閃一閃的煞車燈,歎了一口大氣。


    「聽說你要去田中學姐家玩?」


    久美子抬起頭,秀一就站在麵前,以粗魯的動作將體育用品袋往地上扔,在她身旁坐下。一股汗臭味襲來,久美子皺眉,秀一辯解:「剛才被其他人拖著一起跑步。」


    「跑步?肯定是玩捉迷藏吧?」


    約莫是說中了,秀一難為情地搔搔頭。一年級的男生利用休息時間在中庭玩捉迷藏是很有名的事,他們的借口是可以借此鍛煉肺活量。


    久美子抱著頭,發出宛若呻吟的哀號。


    「啊!感覺一切的一切都好討厭。」


    「為什麽?這麽不想去田中學姐家嗎?」秀一看著她。


    「不是的。」久美子按住自己的額頭。「總覺得太多事超出我的負荷。」


    瀧的事、明日香的事、還有整天關在家裏的麻美子,那才是最令人頭痛的事。一次發生太多事了,久美子的大腦根本處理不過來。距離比賽隻剩不到一個月,久美子實在不想為這種事煩惱。


    「對了,聽說麻美子姐回來了?」


    「誰告訴你的?」


    「我聽伯母說的。」


    「我媽?」


    老媽真多嘴。久美子忍不住歎氣。秀一不解地歪著脖子。


    「大學不是已經開學了嗎?」


    「我姐說她不念了。」


    「欸,為什麽?」


    被秀一這麽一問,久美子嘟著嘴,鬧起別扭來。


    「我怎麽知道。她什麽也沒說,每天關在房間裏。」


    「大概是有什麽苦衷吧,你不問問看嗎?」


    「要問嗎?」


    「當然要問啊!」


    明明沒有任何根據,秀一卻斬釘截鐵地這樣說。久美子抱緊放在膝蓋上的書包,把臉埋進去,拉鏈貼著臉頰,冷冰冰的。「唔……」久美子發出意味不明的聲音,秀一輕拍她的背。


    「你們是家人吧,家人有困難的時候不是該支持對方嗎?」


    這句話讓久美子緩緩抬起頭來。


    「如果是你的話,你會問嗎?」


    「會吧。不過我沒有兄弟姐妹,所以也不是很確定。」


    秀一不知所措地搔著頭回答。或許因為宇治川就在附近,掠過臉頰的風好冷。停在紅綠燈前的車子隔著窗戶傳來嘈雜的音樂,重低音節奏吹散夜晚空氣,瞬間打破寂靜。


    家人。久美子在嘴裏咀嚼這個字眼。她有勇氣跨過這條挖了好幾年的鴻溝嗎?久美子抓緊裙擺,再度趴回書包上。感覺身旁的秀一局促不安。久美子用力閉上雙眼,靜靜等待那陣喧鬧過去。


    直到信號變成綠燈,車子都一動也不動地停在原地。


    後來又聊了一會兒,兩人就回家了。明天還要練習,不能


    一直待在這種地方。臨別之際,久美子對秀一揮手道別,秀一也朝她大力揮手,還對她說:「加油喔!」久美子深深歎息。該對什麽加油才好呢?這種事不用說她也知道。


    久美子從走出電梯伸手放在玄關門把上的那一瞬間,就有股不祥的預感。


    「麻美子,你到底在想什麽?」


    母親的聲音從客廳裏傳來。聲線之低沉,充分顯露出她是真的生氣了。久美子盡可能不發出聲響,躡手躡腳踩在地板上,悄悄從門縫偷看屋子裏,隻見爸媽和麻美子分別坐在桌子兩邊,木製餐桌上有個大信封,角落用鬥大的黑體字印著經常可以在電視廣告上看到的專科學校名稱,是要讓久美子去考嗎?


    「久美子,你在幹什麽?」


    「呃。」


    被父親點到名,久美子僵在門前,看樣子早就穿幫了。久美子為了掩飾尷尬,麵無表情地走進客廳。屋子裏的氣氛異樣沉重,秒針移動的聲音聽起來吵死人了。久美子假裝沒聽到,把書包立在沙發旁邊。客廳裏充滿了不尋常的緊張感,她想若無其事地回自己房間,但似乎無法如願,又沒有勇氣坐在姐姐旁邊,久美子隻好坐在沙發上玩手機。


    母親狐疑地看了久美子一眼,視線隨即轉向桌上的信封。


    「你是認真的?」


    「我從一開始就是認真的。」


    「就算你這麽說,媽也不答應。」


    久美子的指尖在手機螢幕上下滑動,意識卻集中在家人身上,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母親按著太陽穴,大大歎了一口氣。麻美子的眉毛心浮氣躁地微微跳動。


    「你還是麵對現實吧!你已經二十一歲了,隻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怎麽做對你的將來比較好。」


    「我想過了。這是我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這麽重要的事,怎麽可以擅自決定……不想去學校的話,可以休學半年啊,沒必要就這樣不念吧?」


    「我不是因為不想念大學,我是認真的。」


    「就算你說你是認真的……」


    麻美子塗成紅色的指甲掃過桌麵,房間裏響起咯吱咯吱的呆板噪音。父親始終不發一語,隻是目不轉睛盯著信封。麻美子閉上一度張開的嘴,若有所思地安靜下來,視線有一瞬間射向久美子這邊,後者連忙假裝玩手機,避開她的視線。


    「我想當美容師。」麻美子說道。


    久美子大吃一驚,手機從手中滑落,發出咚的一聲巨響,隻有父親瞥過來一眼。


    「我已經辦妥報考的手續了,明年就要去念這所專科學校。」


    姐姐是說真的嗎?久美子趕緊吞下差點脫口而出的問題。


    母親搖搖頭說:「明年就要找工作了吧?別說傻話,給我專心讀大學。這是為你好。」


    麻美子衝動地站起來。受損的棕色發絲沐浴在日光燈下,閃爍生輝。麻美子握緊桌上的信封,瞪著母親。母親大概是被她嚇到了,屏住氣息。


    「為我好?」麻美子的聲線很低沉,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


    「你說就這樣念到大學畢業是為我好?」


    「至少比退學去念專科學校好。」


    「那是對你好吧!」


    麻美子的手作勢往下揮,用力拍在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麻美子直盯著母親,咬牙切齒地釋放出自己的情緒。


    「我從國中就一直說我想當美容師,是你不答應。過去我一直照你說的話做,幾乎放棄了一切。因為從小到大,你一直把『因為你是姐姐』掛在嘴邊。」


    姐姐居然有這種想法,我都不曉得。久美子連要撿起手機都忘了,隻是茫然看著氣到發抖的姐姐。


    麻美子從小就比久美子懂事很多,從她嘴裏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很有道理,也因此經常讓久美子恨得牙癢癢。光靠社團活動是考不上大學的。你不念書要幹麽?每次聽到這句話,對姐姐的反抗意識就會在久美子內心萌芽。姐姐說的沒錯,但她會硬把自己認為正確的觀念套到別人頭上,這點很討厭。因為久美子是自願花時間在社團活動上,輪不到姐姐說長道短。久美子一直是這麽想的。還以為姐姐說的每句話都是真心話,從來不曾想象過姐姐心裏的想法。


    母親長歎一聲,輕輕把手放在麻美子手上。母親的手背刻畫著深深的皺紋,暗示她的年紀也大了。


    「這是為了你的將來著想。」


    「什麽是將來?將來真的值得舍棄現在的價值嗎?」


    麻美子那雙水水嫩嫩、不知疾苦、也尚未衰老的手,急躁地劃過半空。


    「不管是轉學,還是準備考試,其實我全都討厭死了。我也想象久美子那樣繼續社團活動,我也不想放棄長號!」


    咬牙切齒的台詞令久美子為之屏息,遙遠的過去揪緊了久美子的心髒。憶起小學時,姐姐小巧的掌心。她圓潤的手,曾幾何時開始隻握住鉛筆。為了準備考試,姐姐無時無刻埋首案前,對著教科書。久美子一直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一直以為姐姐是自願選擇這條路。


    「為了考上好學校,我一直用功讀書,結果怎樣呢?我以為隻要當個乖孩子就會有回報,像個傻瓜似地拚命忍耐,結果還不是一場空?早知道會變成這樣,不如全部由我自己決定。早知道就不要裝乖,至少不會這麽後悔。」


    「還不知道有沒有回報吧?現在放棄的話,以前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因為再不放棄就來不及了。」麻美子氣急敗壞地說。她那歇斯底裏的聲音讓久美子聯想到明日香的母親。


    「這是最後的岔路了,要回頭隻能趁現在。再繼續往前走,我會後悔一輩子。」


    沉默重若千金地墜落在地板上。壓迫著肩膀的張力令久美子忍不住歎息。麻美子喘著粗氣,惡狠狠瞪著母親。這是久美子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姐姐對父母表現出這麽叛逆的態度。她長長的指甲刺進緊握的拳頭,光鮮亮麗的紅色指甲油看在久美子眼中,顯得非常廉價。


    麻美子一直是個優等生,筆直走在世人口中正確的道路上。如今她卻說她錯了,認為自己過去的人生是一場錯誤,這讓久美子驚慌失措。


    「……為什麽是現在?」


    始終保持沉默的父親突然開口。被汗水濡濕的襯衫衣領軟趴趴的。父親卷起便宜的袖子,重重歎了一口氣。


    「要是你早點這麽說,或許爸爸也能理解。但你已經念到大三了,才突然說不想念大學,你覺得做父母的能接受嗎?爸爸隻覺得你在逃避現實。」


    「才不是那樣!」


    「那你為什麽現在回來?不就是因為不想找工作嗎?」


    這句話堵得姐姐啞口無言。母親憂心忡忡地輪流看著父女倆。父親的語氣很平靜,充滿說服力。久美子一路聽他們吵下來,不由得產生隻有父親的意見才是正確的錯覺。


    「話說回來,你以為你從小到大的學費是誰付的?還有你住在外麵花的錢。對這一切視而不見,一味指責你媽,會不會太過分?爸媽對你的要求或許真的太高,但最後決定要怎麽做的還是你自己,不是嗎?」


    「我……」


    「要是你真的打算退學,就給我搬出去,自己去申請獎學金來支付生活費和學費。」


    「等一下,老公。」母親阻止父親,但父親不聽母親的勸阻。


    「別以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又不用承擔風險。你的想法太自我中心了。如果你是認真的,就給我看到你的覺悟。」


    平常沉默寡言的父親很少說這麽多話。或許他也很激動,隻是沒表現出來。母親苦苦哀求地抓住父親的手,對姐姐投以稍安勿躁的眼神。母親軟弱無力的視線裏,夾雜著同情與困惑。


    「麻美子,媽媽不會要你搬出去,隻希望你能冷靜下來想想。你在那邊一定出了什麽事,才會突然說這種話。可是,隻要你冷靜下來,一定能明白媽媽說的才是對的。」


    對的。這兩個字在久美子的舌尖上滾動。沙沙地,苦澀的味道在口中散開。沒錯,父母說的話永遠都是對的。正因為如此,麻美子才會一直聽父母說的話活到現在。久美子的視線悄悄落在自己的掌心,幹燥的皮膚表麵刻畫著淡淡的紋路,長長的生命線從中間以不自然的形狀岔開。


    麻美子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著母親的臉,她撩起自己的頭發。棕色的發絲被白皙的手指扯斷,掉落在地板上。在她身上,已經完全看不到高中時期曾有過一頭烏黑亮麗的秀發。


    「我去吹吹風。」


    姐姐丟下這句話,走出客廳。原本鬧哄哄的空間一下子歸於寂靜。爸媽各自鑽牛角尖地茫然對坐。皺成一團的信封還孤零零躺在桌上。久美子伸手,指尖輕撫信封表麵,粗糙的觸感纏繞在指腹上。


    「我想姐姐是認真的喔!」


    久美子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


    「我知道。」母親低眉斂眼緩緩說道,唇畔流泄出深深的歎息。「難道我錯了嗎?」


    久美子假裝沒聽見母親的頹然低語。


    久美子打開節拍器,目不轉睛地盯著樂譜。對她來說,從指定曲的c大調開始的部分是一道難題。從低音突然爬升到高音f的地方總是吹不順,都會不由自主提醒自己高音要來了。可是好不容易才分配到副旋律的啊!久美子忍不住歎息。身旁的明日香一向演奏得很輕鬆,猛一看還以為樂譜很簡單。厲害的人演奏起來為何總讓人覺得那麽輕巧呢?久美子在腦海中反複重播明日香的演奏,與樂譜大眼瞪小眼。


    葉月在一旁脹紅臉練習下次演奏會的曲子。〈冬季仙境〉(winter wondend)是一九三四年發行的美國流行歌曲,由李察.史密斯(richard b. smith)作詞、菲利克斯.貝爾納(feli w. bernard)譜曲,也是日本冬季必聽的曲子,走到哪裏都可以聽到,充滿了冬天的歡樂氣氛。


    葉月從大大的號口吹出低沉的聲音,久美子怔忡地看著她的低音號微微震顫。葉月的演奏還稱不上高明,但是充滿了熱愛音樂的人才有的情感,有種吸引人的特質。


    「你的精神也太渙散了吧!」


    「欸。」


    突如其來的指責令久美子悚然一驚,她抬起頭,看到抱著上低音號的夏紀一臉嚴肅盯著自己。


    「全國大賽前怎麽可以這麽不專心。」


    「對、對不起。」


    久美子賠罪的話下意識脫口而出。雖然沒有自覺,但注意力的確比平常不集中也說不定。夏紀誇張地對垂頭喪氣的久美子歎氣。


    「你可能沒有自覺,但你今天一直心不在焉。臉也好紅,是不是發燒了?」


    「欸?久美子沒事吧?」


    夏紀這句話立刻引來綠輝的大驚小怪,直接把低音大提琴放在地上,小跑步衝過來。久美子還以為她要做什麽,結果額頭已猝不及防吃了一記頭捶,同時響起叩的悶響。


    「哇!聽起來好痛。」


    葉月也一臉驚嚇地皺眉。久美子一手撐著上低音號,另一隻手摸著額頭。綠輝垂頭喪氣垮著肩膀說:「抱歉,久美子。我隻是想幫你量體溫,不小心用力過猛。」


    「也不必用額頭量吧……」卓也目瞪口呆地喃喃自語。


    因為撞到的關係,綠輝的臉也變得紅通通。久美子按著還隱隱作痛的額頭,不慍不火地笑著說:「沒關係,別放在心上。」


    梨子關切地觀察久美子的臉色。久美子迎向她溫柔的眼光,不知怎地有些心神不寧,或許是聯想到自己的母親。


    「要是真的很不舒服,還是早點回去吧!這個季節的感冒如果不及早治療,可能會拖很久才好喔!」


    「小綠也覺得這樣比較好!因為久美子的額頭好熱。」


    「那是被你撞熱的吧!」


    綠輝握拳,葉月冷靜指出她的盲點。夏紀傻眼地聳聳肩。


    「萬一明日香學姐不來,a部門就隻剩下你一個上低音號了。雖說笨蛋不會感冒,但你還是多注意自己的身體比較好。」


    夏紀溢於言表的辛辣台詞大概是為了掩飾害羞。這段時日相處下來,久美子也算摸清她不是有話直說的性格。


    綠輝看著久美子懷中的上低音號說:「你要早退的話,我幫你把傑克放回去吧!」


    傑克是綠輝擅自為久美子的上低音號取的名字。


    「沒關係,我自己放回去就好了。」


    「好吧!」


    綠輝一臉遺憾地點頭。說不定她隻是想摸上低音號。久美子苦笑,輪流看著圍過來的社員,從他們擔心的表情充分得到被關懷的感覺,內心深處一陣悸動。不知道為什麽,謝謝兩個字就是卡在喉頭說不出來,久美子隻能微微頷首。


    久美子已經很久沒有提早結束社團活動回家了,天還沒黑就走在通往車站的路上,感覺好不可思議。她獨自一人走在回家路上,陽光頗刺眼。大概是因為每次回家都和朋友一路打打鬧鬧,明明是同一條路,今天走起來卻異常漫長。平底鞋踩在柏油路上的腳步聲、打身邊駛過的車聲聽起來都很無趣,全世界仿佛都黯然失色。久美子稍微加快腳步,想快點回家睡覺。


    「久美子。」


    突然有人叫住她,久美子回頭,定睛一看,手裏拿著參考書的葵正朝她招手。葵紮成馬尾的黑發似乎比最後一次見到她時長了些,她恬淡地微微一笑,走到久美子旁邊。


    「怎麽會在這個時間看到你,社團活動呢?」


    「啊……我好像感冒了,大家要我回家休息。」


    「感冒啦?還好嗎?」


    葵微側螓首。久美子點點頭,視線落在遮住膝蓋的藏青色裙子上。


    「還好,是大家太緊張了。」


    「話說回來,管樂社好厲害啊,居然真的打進全國了。」


    葵的唇瓣扭曲,隱含寂寥的語氣,令久美子悄悄垂下眼簾。掛在書包上的樂器形狀鑰匙圈,閃閃發亮的金色正一臉無邪地看著自己。


    「全都是瀧老師的功勞。」


    「瀧老師真的很有一套呢!」


    「嗯,他真的是很厲害的老師。」


    葵噤口不言,陷入沉思。久美子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默默偷瞄她的側臉。直到幾個月前,葵的脖子上都還掛著用來固定薩克斯風的吊帶。久美子回憶她在車站前紅著臉解釋著「忘了拿下來」。金色的次中音薩克斯風好適合苗條的葵。她不再玩樂器了嗎?她放棄音樂了嗎?久美子胸口悶悶的,悄然吐出一口氣。葵的雙手已經被紅色參考書占滿,沒有空間給其他東西了。


    「對了,我在教職員辦公室看到明日香。」葵猛然想起似地抬頭說道。


    久美子急忙望向她的臉。因為身高的差距,自然變成自己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明日香學姐嗎?」


    「嗯。她母親也在,好像在吵架。」


    「啊……」


    領悟到發生什麽事,久美子回以不置可否的反應。怕是明日香參加社團活動的事讓她母親發現了。久美子想起前幾天的騷動,臉上表情蒙上一層陰影。明日香的母親不希望她繼續參加管樂社,但又覺得不方便向葵這個局外人說明那對母女的糾葛,久美子避重就輕地說:「明日香學姐好像跟她母親有些矛盾。」


    「是噢,真想不到。」


    葵並未繼續追究下去,隻是坦誠地陳述感想。想不到?久美子不明白她


    的意思。


    「因為明日香好像沒有任何煩惱。腦筋好,運動神經也不差,還會玩樂器……簡直受到上天太多的眷顧,所以我還以為她不會有這方麵的煩惱。」


    「沒有這回事喔!」


    大概是受到小笠原前幾天的演說影響,否定句沒想太多便脫口而出。


    「明日香並不特別。」當時小笠原從咬緊牙關的口中擠出這句話。那時她一定很後悔,後悔在明日香與自己之間畫下一條以特別為名的界線。


    「……那我就放心了。」


    「什麽?」


    她出乎意料的反應令久美子瞠目結舌。葵的唇畔掛著自嘲的笑意,踩著輕快的腳步往前跨出一步。從她腳底延伸出來的影子,與久美子的雙腳交纏。


    葵說:「原來她也是普通人。」


    久美子回過神來,自己正站在似曾相識的地方。「是小學。」她在內心深處喃喃自語。看樣子是在作夢,久美子置身事外地想。


    這個地方充滿了夕陽的味道,對於現在的久美子來說太小了。正方形的音樂教室一隅密密麻麻擺放著黑色譜架,而且是整座立式的,不是折疊式的。牆上掛著頭發花白的音樂家照片,久美子隻認識貝多芬和莫劄特。世上的音樂家多如繁星,但這個年紀的久美子幾乎都不認識。她看著自己不認識的人寫的樂譜,透過喇叭聆聽自己不認識的人演奏的音樂,就算沒有太詳盡的知識,久美子還是喜歡聽音樂。


    小學的鍾聲響起。四年級的久美子緊張地站在音樂教室裏,或許是太用力了,手中的入社申請捏得皺巴巴。隻有寥寥數人的兒童一起望向久美子。不同於國高中,小學的銅管樂隊人數不多。年幼的久美子紅著臉,把入社申請交給個子最高的女生。對於當時的久美子而言,六年級幾乎已經是大人了。


    「你叫久美子嗎?」貌似社長的學姐說,臉上綻放成熟的笑靨。


    「是的。」久美子以細如蚊蚋的音量承認。


    「我聽老師說過了。」學姐向其他社員介紹久美子:「這位是黃前久美子,今天開始加入社團。」


    「請、請多多指教。」


    久美子低頭行禮,其他人笑嘻嘻地歡迎她加入。


    「再來要決定吹什麽樂器,你有經驗嗎?」


    「沒、沒有。」


    社長牽起久美子的手,帶她走到樂器室。隔著窗戶可以看到暮色已籠罩校園,黑點般的烏鴉在上空盤旋。


    「嗬嗬,四年級就加入的話,有希望成為明日之星呢!」


    「明日之星?」


    社長半開玩笑地說,久美子的腦中滿是問號。明日之星是指明天的星星吧!她還在思考明日之星的意思,社長已打開樂器室的門,一陣灰塵的臭味撲鼻而來。


    樂器室裏陳列著許多樂器盒,好像一座寶山。


    「有你想吹的樂器嗎?」社長問她。


    姐姐的身影浮現在久美子的腦海。那時候的姐姐好帥氣啊!久美子不禁悲從中來。上了國中以後,麻美子滿腦子隻剩下學習,望著姐姐的背影,久美子領悟到,姐姐已經不再玩樂器了。


    「那個,我姐姐是吹長號的,我也想吹長號。」久美子回答。


    社長的表情有些困擾。


    「呃,長號的人數已經夠了。」


    「這樣啊……」


    久美子大失所望地說。不忍心見學妹那麽失望,社長啪地拍了一下手。


    「上低音號呢?」


    陌生的字眼令久美子感到莫名其妙。


    「不是啦。」社長笑著說。貌似已經很習慣麵對久美子這樣的反應。


    「我是指這個樂器。這個樂器的名字叫上低音號。」


    社長打開樂器盒,拿出一把金色的樂器。好大啊!久美子看得雙眼發直。跟直笛不一樣,這種樂器隻有三個按鈕,要怎麽吹呢?


    「上低音號的音域跟長號差不多,吹嘴的大小也一樣。管弦樂團沒有上低音號,所以一般人不太知道這種樂器,但我覺得音色很美麗。」


    「拿著。」社長遞給久美子一個類似銀色陀螺的零件。「這是吹嘴。」社長補充。


    「我也很少聽到專業的現場演奏,不過厲害的人真的很厲害喔!該怎麽說呢,即使是簡單的曲子也很動人。」


    這時,社長好像想到什麽,開始在樂器室的小櫃子裏翻找,那裏麵塞滿了與銅管樂隊有關的雜誌及cd。


    「就是這個,這是老師推薦的cd,你帶回家聽聽看。還有,這本是給初學者用的導讀。」


    社長拿出一本舊舊、薄薄的書和一張cd,水藍色的封麵上,以黃色的粗體字寫著《簡單!上低音號&低音號入門指南》。久美子的視線落在封麵上,淡然想說低音號和上低音號的形狀長得好像,簡直跟親子一樣。


    「這個人是專業的上低音號演奏家,老師說他的演奏很值得學習。」


    社長指著久美子手中的cd說道。進藤正和。沒聽過這個名字,是指封套上的叔叔吧,吹著上低音號的側臉長相端正。久美子把cd翻到背麵,上麵密密麻麻寫著收錄的曲目,全都是沒聽過的曲子。久美子輕撫寫在最上方的專輯名稱:《默劇》。


    「總之先練習發出聲音。吹嘴可以讓你帶回去,在家也可以練習。」


    「好!」


    久美子對社長的交代用力點頭。社長笑逐顏開地摸摸她的頭,溫柔的觸感令久美子閉上眼睛,感覺社長有點像以前的姐姐。


    久美子睜開雙眼,坐起來的動作讓某樣東西從胸前滑落,定睛一看,是毯子。她深呼吸,調勻紊亂的氣息。久美子滿身大汗,襯衫緊緊貼在身上,撲通撲通的心跳聲聽起來好吵。好像睡著了,久美子在開著暖氣的房間裏怔忡思考。大概是從社團回來以後就直接睡著了。她不覺得是感冒,或許是累積了太多的疲勞,一覺醒來,感覺神清氣爽。


    環顧室內,爸媽好像不在,大概還在上班。理當在家的麻美子也不見人影。自從那天與爸媽大吵一架以後,麻美子就一直關在房間裏。


    電視機裏傳來搞笑藝人胡鬧的笑聲,望向螢幕,上頭的人正在尋找東京的美食,偶像明星以高八度的嗓音說:「這裏的意大利麵很好吃喔!」告訴我東京的資訊又能怎樣?久美子按下遙控器開關。隨著啪嘰一聲,螢幕頓時變成黑屏。


    話說回來,作了令人懷念的夢。為何事到如今還會想起小學的事呢?久美子站起來,慢條斯理地伸了個懶腰。脊椎骨一帶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房間裏悄然無聲,上低音號的柔美音色不期然在腦海中響起。


    「……默劇。」


    久美子很喜歡當時社長借給她的cd,還請爸媽買了同樣的給她,反複聆聽。最近太忙了,沒什麽時間聽,不知怎地突然很想念那個旋律,久美子在cd架裏翻找。


    「找到了、找到了。」


    久美子從盒子裏拿出cd,放進播放器。cd在播放器裏發出旋轉的聲音,不一會兒,演奏開始播放。


    曲子始於上低音號悠揚的音色。圓潤的旋律靜靜流淌,仿佛被風吹動的海麵。厚重的音色回蕩在號口內,接著傳來木管與上低音號交纏的輕柔音色。每個音符都很清晰,而且水乳交融。


    多麽美好的音色啊!久美子靜靜閉上眼。〈默劇〉(pantomime)在菲利浦.史巴克(philip sparke)為數眾多的上低音號獨奏曲中,也算是最有名的作品,整首曲子由優雅抒情的前半部與輕快且需要高度技巧的後半部構成。


    進入後半部,音樂變得愈來愈活潑,盡管音符正以飛快的速度彈跳,美麗的音色依舊清澈無比。如果想要正確又不失高雅地吹出這麽快的過渡性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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