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研究的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又是兩個月過去,巴爾的摩的寒冬遠去,春天來了。


    傳統的中國春節已經過去,但她沒有回家,原因很簡單,醫院的工作太忙,她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根本走不開。


    令她覺得高興的是,布萊洛克不知道從哪裏得知了農曆的除夕夜,在那天送給她一條圍巾和一頂帽子。


    連續兩天無休的日子讓她都忘記了日期,乍然一個禮盒出現在她麵前,伴隨著笨拙且口音怪異的中國話:“新年快樂!”


    抬頭望見布萊洛克燦爛的笑容,那種暖流入心的感覺難以表達。


    心外科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們路過,紛紛往這裏瞥兩眼,朝白薇揮手微笑:“新年快樂,海倫!”


    白薇笑著點頭:“謝謝。”


    “今天是中國春節?”最近多半泡在研究所、甚少出現在醫院的羅傑斯,難得今天也在,他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布萊洛克送的禮物,緊接著毫不客氣地發起嘲笑:“布萊洛克,中國春節不送禮物,他們都送紅包,裏麵裝很多很多錢!”


    布萊洛克的神情微微尷尬,他看向白薇:“是……這樣的嗎?”


    “不要聽羅傑斯胡說,紅包是給小孩子的,”白薇朝他甜甜一笑,“謝謝你的禮物,我很喜歡。”


    布萊洛克舒展笑容:“太棒了,你喜歡就好。”


    白薇沒有發現,羅傑斯的目光在她和布萊洛克之間轉了一轉,不易察覺的皺了一下眉頭。布萊洛克察覺到了他不悅,但他卻什麽也不說,隻是對羅傑斯微微一笑。


    他的笑容令羅傑斯的眉頭又皺起來。


    “喂,既然今天是中國的除夕,那你早點回去吧。”羅傑斯敲了敲白薇的桌麵。


    “但……我今天值夜班啊。”


    “你是傻了嗎?我讓你早點回去的意思,就是說我會代你值班,懂嗎?”羅傑斯嘲笑般地瞥她一眼,擺手趕人:“趕快走,回去給家裏人打個電話,或者吃頓好的早點睡覺,什麽都行。”


    白薇怔了一下。雖然羅傑斯的好意幾乎都隱藏在他的嘲笑裏,但這也阻止不了她的笑容變得輕快:“謝謝你,羅傑斯。”


    布萊洛克已經準備下班,他很快地去拿大衣:“海倫,正好,我送——”


    話未說完,他忽然被羅傑斯一把勾住脖子:“你等會,我找你有事呢。”


    布萊洛克皺眉:“什麽事?”


    羅傑斯沒說話,隻是看著白薇收拾東西很快離開,當那抹黑色的麗影消失在樓梯間時,他才在布萊洛克的耳邊開口:“我提醒你,她不是她。”


    “我當然清楚,”布萊洛克拿開他的手臂,淡淡道,“這同樣是我要提醒你的話。”


    白薇走得很急,她想趕緊去給家裏打個電話,算一算時差,現在國內應該是上午,打過去正好。


    她不回家過年的事情,白家人都知道。


    但“知道”並不代表讚同。


    “薇薇,我當初應該堅持我的立場的,”昂貴的越洋電話裏,二哥輕輕歎了口氣,最終也沒有說什麽責備她的話,“別太累,好好保重身體。”


    大哥則簡單直接地告誡她:“老實待在巴爾的摩,別亂跑。聽說周家那小子過完年要去美國留學,不許去找他!”


    大哥口中的“周家小子”就是她的便宜前夫,聞言,白薇無語:“大哥,我為什麽要去找他啊……”說句實話,她都快忘記那位才子前夫的長相了。


    打完這個電話,春節就算過完了。


    對白薇來說,時間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病人、手術、記錄、學習、值班……循環往複的過程,充實而忙碌,忙得她常常昏頭。總住院醫師安迪曾自我調侃,說白薇混到他這個位置,就已經無所謂下不下班,所謂的“休息”隻是硬生生地停止工作而已。


    隻要努力地找,醫院裏總有做不完的事情。


    這種忙昏頭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漸漸的,白薇開始能夠不需要羅傑斯的指導,獨立操作霍普金斯引以為傲的b-t分流術,目前從未有過失敗病例。這種能夠緩解法洛四聯症的術式,給許多孩子帶來了生的希望。


    “海倫,我覺得你做得比羅傑斯更棒,應該升資深了。”一次手術結束後,從旁協助的住院醫師塞班笑著和她說:“我終於知道為什麽羅傑斯要你做助手了,你的手又快又穩,我一個不留神,手術你居然已經做完了!”


    哪裏有那麽快的速度,白薇知道塞班隻是在開玩笑。她朝他笑笑:“你太誇張了,我可不是無影手。”


    “不是無影手,也是第一流的快手,”塞班朝她豎大拇指,“你這麽好的技術留在羅傑斯那兒太可惜了,你知道我現在幫助費雷爾一起在做什麽研究嗎?你應該過來看看,很有意思,比羅傑斯的低溫循環實用多了。”


    白薇斂了笑容。


    原來是個來挖牆角的。


    塞班沒有察覺到她的表情變化,誰讓東方人的表情總是更微妙含蓄,因此他還在遊說:“你知道的,自從羅傑斯上了一次太陽報後,很多心髒病人都不願意讓他看診了,再加上項目經費被停,你不覺得他很快就要混不下去了嗎?”


    白薇淡淡道:“斯圖爾特教授很賞識他。”


    “沒錯,但那是過去,羅傑斯現在真有點兒瘋狂過度。聽說他最近抓野狗做實驗,反而被狗咬了對嗎?我承認羅傑斯是個好人沒錯,不過一個好人不代表是個好醫生,海倫,你可以考慮考慮……”


    醫院裏果然沒有秘密,不管是傑奎琳還是誰大嘴巴說了出去,現在看來,他們似乎都把羅傑斯親自去捉狗的事情當成了又一個大笑話。


    白薇覺得有點難過。


    “我想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她抱歉地朝他笑笑,“時間緊,我還得查房,抱歉,先走一步。”


    “誒!誒!”塞班戀戀不舍地還在後麵喊:“你真的可以考慮一下,海倫,我們隨時歡迎你!”


    白薇頭也不回地大步穿過長廊,想起遲遲沒有進展的低溫循環實驗,她忽然覺得胸口悶得慌,很想去外麵透透氣。


    狗的實驗他們做了無數,現在真正缺的,隻是一個實際操作的機會啊……


    細雨飄揚,站在門廊上,望著霍普金斯醫院的草坪上盛開的小花,五彩斑斕,白薇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這是一個陰雨綿綿的上午,草地上的花朵在春雨的滋潤下都開了,空氣濕潤微冷,白薇的心情稍稍好了點。


    可她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個生機勃勃的季節,再次碰見那個熟悉的孩子。


    急促的響笛如同催命,劃破霍普金斯安靜的氛圍,一輛呼嘯而來的救護車,緊急停在霍普金斯的醫院門口,一群醫生護士手忙腳亂地把救護車上的擔架抬下來推入手術室搶救。


    擔架上的人小小一隻,是個孩子,那頭淺棕色的柔軟頭發如此熟悉,隻是雙眼緊閉,嘴唇發紫,幾乎沒有生機。白薇回頭,在人群中看見了查理的媽媽爸爸,他們的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顫抖不停。


    她看見查理的媽媽朝自己的方向望來,她的嘴唇喃喃動著,似乎是在說:“救他……”


    白薇怔然,她想過會再見到小查理,卻沒想到再見的日子竟然來得這樣快,這樣的猝不及防。


    “你在這兒幹什麽?快跟我走!”身後突然傳來羅傑斯的一聲厲喝,他的聲音如此焦急,嘴唇緊抿,下頜咬氣,表情分外嚴肅。不等白薇反應過來,他拽住她的手腕就往心髒外科一路狂奔。


    好快,太快了……白色的醫院、走廊的燈光、掠過的人流和急速的奔跑,這一切讓白薇的眼前產生些微的眩暈,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沒有問題,隻是她不習慣,因為她絕對不會這樣飛速奔跑,潛意識裏她認為這樣很危險,她似乎還把自己當做一個心髒病人。


    “刷手,給病人局麻,導管消毒,心髒造影,立刻!”羅傑斯的命令是從未有過的言簡意賅。


    白薇的臉上是淺淺的茫然:“給誰?”


    羅傑斯詫異地看向她:“給誰?當然是查理!”他快速地說:“好不容易讓布萊洛克和查理夫婦同意了這個檢查,如果我們的診斷是正確的,接下來就輪到布萊洛克頭痛了!”


    白薇一凜,急速奔跑帶來的心理上的眩暈不適驟然退去,她的心髒和大腦一同冷靜下來:“查理的情況已經嚴重到必須手術了,對嗎?”


    羅傑斯扔給她一雙手套:“女士,準備和死神搶人吧。”


    因為查理是個孩子,血管太細,中間一度出了點小插曲,但總體來說心髒造影的結果還是很快。查理的主治醫師,布萊洛克站在x射線室的門口,看見白薇走出來,他苦笑一聲:“你贏了。”


    “不,”白薇搖了搖頭,“布萊洛克,最後贏的一定要是你。”


    兩人幾句有些莫名其妙的對話來自小查理出院的那天深夜,白薇查房完畢後,經過醫生們的辦公室,發現布萊洛克那間的燈還亮著。門虛掩未閉,透過縫隙,白薇看見布萊洛克在看一個錄影,一個給狗的心髒做手術的錄影,錄影並不長,但是他一遍遍的回放,仿佛百看不厭。


    白薇敲敲門:“這就是你研究的動脈導管未閉的結紮試驗錄影?”


    “海倫?你也沒回去?”布萊洛克朝她笑了笑,隨即關上錄影機,屏幕頓時變得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


    白薇可以理解他的這個舉動。


    布萊洛克繼續自然地和她繼續聊天:“海倫,為什麽你堅持是動脈導管未閉?我今天又給查理做了一次診斷,還是覺得像房間隔缺損。”


    白薇笑笑:“經驗?直覺?或者二者兼有。”


    布萊洛克苦笑:“我羨慕你能如此篤定。”


    白薇淡淡道:“那又如何?查理已經出院了。”


    “我本來應該勸查理夫婦同意心髒造影的,可是我卻害怕,害怕最後把最大的難題留給了我。”布萊洛克摘下那副黑框眼鏡,露出琥珀色的眼睛,因為近視的緣故,顯出幾分茫然無措來。


    “我研究動脈導管未閉有一段時間了,羅傑斯還和我共同討論過結紮的方法,查理是個非常合適的病例,假如我放棄這個機會,自己都不會原諒自己,但是……”


    “壓力很大。”白薇替他說完。


    布萊洛克揉揉他那頭自然卷的褐發,顯出幾分可愛的苦惱來:“雖然做心髒外科醫生好幾年,眼睜睜看著病人上天堂的時候很多很多,可是依然做不到漠視人命。”


    “所以壓力才大,對嗎?漠視生命的人根本不配成為醫生,你現在這樣就很好。”


    布萊洛克望著她,愁眉不展的表情終於舒緩下來,露出幾絲微笑來:“wei,你總是這麽冷靜地在合適的時候說出合適的話,有時候覺得你真像一個看戲的局外人,但我卻又知道你很善良,想要救每個病人。”


    “對啊,”麵前的女人淡淡道:“所以我其實不讚成這例手術。原因很簡單,我喜歡小查理,不想看他死在你手上。”


    布萊洛克故意愁眉苦臉起來:“噢……海倫,你能別這麽直截了當嗎,我還是有五成把握的。”


    “而且……你知道的,”布萊洛克猶豫了一下,“隨著年紀增長,查理的心髒負擔會越來越大,很可能明年他就將麵臨死亡威脅。”


    白薇回答:“所以,出類拔萃的醫生不僅要有責任感,還必須是個賭徒,就像羅傑斯。布萊洛克,你是一個賭徒嗎?”


    布萊洛克一怔。


    賭,還是不賭,等死,或者尋求那微弱的一線生機,為什麽他們總是要麵臨這樣的抉擇?


    這次對話發生在兩個月前,那時候布萊洛克沉默良久,都沒能給出白薇答案。


    自己會是一個運氣好的賭徒嗎?


    這個問題現在已經不再重要,因為如今麵臨的局麵讓他已經無從選擇。


    麻醉師和技術員已經準備就緒,護士在為他穿手術服和洗手,查理的父母已經簽署手術同意書,手術室將在十分鍾後空餘出來一間。


    留給他的準備時間隻有很少的一點點。


    “等一下,布萊洛克。”摘下手套的羅傑斯忽然叫住自己的朋友,他忽然看了一眼白薇。


    白薇不明所以。


    “讓海倫去協助你吧。”在布萊洛克最後上手術台前,羅傑斯突然對他提出這個請求。


    布萊洛克一愣,轉頭看她:“你行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剖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素衣音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素衣音塵並收藏剖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