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坐在冰冷的台階上,感覺自己後背一層黏膩的汗緊緊貼著衣服,粘得難受。


    她自己作為病人上過手術台,這一世在許多醫院的不同科室做過各種各樣的實習,被她解剖過、試驗過的狗不計其數,她的b-t分流術也操作得十分出色,沒有病人死於她手下。但今天卻是她第一次毫無把握地、作為一個手術助手站在手術台邊,看著自己認識的孩子被麻醉,看著主刀醫師將小查理的胸腔打開,露出仿佛陌生卻又熟悉異常的人體內部構造。


    誰都沒有把握,這是一場和死神的賽跑,她甚至不知道下一秒這個孩子會怎麽樣。


    手術的時間很短,但她卻感覺像過了幾個世紀。


    “嗨,結果怎麽樣?”慵懶低沉的嗓音在她的頭頂響起,不需要抬頭她也知道來的人是誰。


    白薇張了張嘴,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手、手術很成功,如果……如果術後恢複沒問題,查理過段時間就可以出院了。”


    “,我不是問這個。查理的情況我清楚,我在問你——你感覺怎麽樣?”


    她逆著光去看羅傑斯的臉,感覺一陣刺眼,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背後仿佛是某種不可告人的陰謀。


    白薇問出心中一直盤桓的疑惑:“為什麽今天突然讓我去給布萊洛克做助手?”


    “當然是給你學習實踐的機會呀。”羅傑斯悠悠回答,說完,他把手往白大褂的口袋裏一抄,走了。


    白薇根本不相信這個家夥的理由如此簡單純粹。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白薇沉思之間,布萊洛克忽然燦爛的笑容出現在她眼前:“海倫,你在這兒啊。”


    手術成功,他顯然很高興,彎腰朝她伸出手來。


    她不明所以。


    布萊洛克笑了,體貼地說:“台階上很涼,坐久了當心感冒。”


    白薇遲疑了一下,攥住他的手讓他把自己拉起來,布萊洛克的手溫暖幹燥,而她恰恰相反,手心粘著一層未幹的冷汗。


    細心的布萊洛克察覺到這一點,關切地問:“你不舒服嗎?”


    白薇搖了搖頭,她現在真的不想說話。


    布萊洛克微微皺眉一思索,隨即笑了:“是第一次上手術台的感覺不好嗎?沒有關係,以後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多,你會漸漸適應的。中午一起吃飯如何?”他提出邀請。


    手術中的一幕幕如過電影一樣在她腦海中清晰回放,白薇搖了搖頭:“謝謝,但是我沒有胃口,我……我想去看看小查理。”


    “我陪你去,”布萊洛克將手自然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安慰她,“沒事,一起都會好起來的。”


    麻藥效果未過,查理還在沉睡,但白薇隻看他變得紅潤的臉色就知道,比起術前,查理的情況已經迅速好轉,如果能夠順利出院,以後他就是和別的孩子沒有兩樣的健康人。


    查理的媽媽走過來握住白薇的手,愁雲不展的麵容難得露出燦爛的笑容:“海倫,查理醒來後,如果知道你也參加了這次手術,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查理好嗎?”白薇走近查理的病床,術後的查理眼睛半睜半閉,還處於半迷糊的狀態,可是小小的臉蛋上已經有了紅暈,而不是病態的蒼白。


    查理媽媽走過來,握著查理的小手,目光溫柔:“他的麻藥效果還沒過去呢,不過看起來情況不錯,對不對?”


    麵對這位母親臉上淺淺的笑容,白薇那顆自從走出手術室就飄忽不定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她突然明白,這不就是自己從醫所要尋找的意義嗎?救人,救更多的人,不要讓像查理一樣的孩子如她一樣死去,這就是她學醫的目的啊。


    既然如此,那她為什麽要怕上手術台呢?


    “查理一定會好起來的。”她認真堅定地說,仿佛是對這位母親,也仿佛是對她自己。


    *


    巴爾的摩的早晨還是陰雨連綿,午後居然陽光燦爛。羅傑斯漫步在研究所的玻璃走廊中,陽光將他的身影在潔白的走廊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羅傑斯最喜歡這樣的時刻,可以讓他靜靜思索著低溫循環在人體上應用的可行性。午休時間的研究所安靜無人,對他而言是最適合思考的場所。


    不過今天,但他發現有間實驗室的門半敞開著,有聲音從裏麵傳來。


    是誰?誰會這個時候在實驗室?


    羅傑斯走過去。


    黑暗的室內,無影燈下的那個東方女人把自己包的嚴嚴實實,一身手術裝備站在試驗台前,柳葉刀,止血鉗,她獨自操作,手腳飛快地為一條麻醉的狗做動脈導管結紮試驗。


    她有一雙修長幹淨的手,靈活而穩定。在她來的第一天,為自己插導管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那是一雙很適合做外科醫生的手。


    不過……速度……她的手速太快了,幾乎看不清她結紮的動作。靜靜站在那兒觀看的羅傑斯揉了揉眼睛,忽然意識到,她雖然是在模擬布萊洛克的手術方式,可是她做得甚至比布萊洛克本人更好。


    這個女人……


    布萊洛克已經是主治醫師,而她還隻是住院醫師而已。


    前途無限嗎?


    羅傑斯沉默地繼續觀看。


    手術的收尾階段,她似乎終於感覺到了什麽,抬起頭來的刹那,恰好撞進羅傑斯的目光。她那雙烏黑如墨的眼睛如子夜般寧靜深沉,那種仿佛能吸納一切的魔力,令羅傑斯微微一怔。


    太像了。


    這一刻的白薇,仿佛與那個人再次重合,她們真的太像太像了。


    白薇最後將實驗狗縫合處理完畢,當她從專注無比的手術過程中抽離,輕輕舒了口氣,這時候她才感覺到門外有人,抬頭看見門口站著的羅傑斯,她不由一怔。


    羅傑斯望著她的目光如此複雜,仿佛讚許仿佛歎息,卻又似乎在透過她看什麽人,神情溫柔而懷念。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羅傑斯。


    怔住的白薇和同樣愣在原地的羅傑斯兩兩相望,怪異的,誰都沒有說話,就這麽沉默著,寂靜著。


    最後是羅傑斯先回過神來,在白薇沒看見的地方,他放在口袋裏的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暗自責備自己居然在這種時候沉浸於往事的回憶中。


    他很快恢複玩世不恭的笑容,抄著手慢悠悠走上前去:“大中午,你不睡覺,在這裏模擬布萊洛克的手術?想代替他上場嗎?”羅傑斯檢查了一下那條逐漸複蘇的狗,輕輕一笑:“做得還不賴。”


    “謝謝,不過……你又在這裏做什麽?”摘下手套,白薇狐疑地打量著恢複正常的羅傑斯,對他剛剛那種奇怪的目光耿耿於懷,諷刺道:“難道羅傑斯醫生有午睡夢遊的習慣?”


    羅傑斯聳聳肩:“思考思考我的研究而已,海倫小姐,別忘了你是我的助手,沒事的時候請為低溫循環努把力,不要浪費我的狗,抓過來很不容易的。”


    白薇抿了抿唇:“所以今天中午,我們真的隻是巧遇?”


    “不然呢?”


    “我以為羅傑斯醫生特地來看我第一次上手術台後的狼狽樣,”白薇緊緊盯著羅傑斯的臉,不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肌肉變化,“我非常好奇,您讓我為布萊洛克做助手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呢?”


    “想做就做了,哪有那麽多為什麽。”羅傑斯隻是微笑,仿佛微笑是他與生俱來的麵具,讓她根本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白薇眯了眯眼。


    這種感覺真讓人不舒服。


    正當她還想要問什麽的時候,隔壁一棟住院部的鈴聲忽然響了。


    在寂靜無人的午後,這鈴聲傳得分外遠,連研究所裏的兩人都隱約聽見,分辨出聲音來源的白薇的臉色驀地一變:“是心外科的鈴聲,難道是查理?”


    快!她要去看看!


    紅燈,各項指標紅燈。


    查理麻醉醒來後感覺不錯,午後甚至能夠吃一點點東西,可是很快的,他突然出現咳嗽症狀,監測指標顯示他的身體出現問題,但卻不能確定到底是哪裏。


    住院醫師在為查理緊急注射和搶救,場麵一片混亂,可是查理的主治醫師布萊洛克,卻隻是眉頭緊皺地站在查理的病床前,仿佛一尊不動如山的雕像。他甚至有空側頭望了一眼跑得氣喘籲籲的白薇。


    “查理、查理怎麽了?”白薇喘著粗氣問。


    “海……倫?”病床上的小查理聽見她說話,用極度虛弱的聲音叫出她的英文名,忽然比出兩根手指做了一個小小的“v”。


    白薇跑過去握住他的手,柔軟的小手很溫暖,但也很虛弱,她看到他粉嫩的十指在漸漸變烏變紫。白薇忍住淚水:“查理,是我,我在這兒,你一定會沒事的。”


    “布萊洛克醫生?”白薇回頭,急切地問:“能救的,對嗎?”


    布萊洛克冷靜地回答:“看起來像肺部感染,但我不確定到底哪裏出了問題,具體情況要檢查之後才知道。”


    現在的搶救隻是拖延死神的步伐而已,不找出原因,一切徒勞。


    白薇握住查理的手不由一緊:“可是、可是……查理能撐到那一刻嗎?”


    布萊洛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直鎮定如常的麵容上終於流露些微疲憊:“我不知道。”


    *


    送走查理的那天,霍普金斯的草坪上鮮花盛開,美不勝收,她曾經答應查理要帶他去草坪上玩耍,但卻從來沒有做到過,而且以後也不可能做到了。


    白薇親眼看著他的父親為他蓋上白布,推車將查理的屍體緩緩送入解剖室——


    查理的父母同意布萊洛克解剖他們兒子的屍體,以查明到底是哪個環節導致了查理的死亡。


    “海倫,我記得我通知過你,晚上要做一次低溫循環試驗,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了,你一直站在這兒當木雕嗎?”


    羅傑斯不滿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白薇看了他一眼,不敢相信他竟然對眼前的一切無動於衷。


    “查理死了。”他不知道嗎?


    “我知道,”羅傑斯平靜的臉上甚至沒有出現一絲波動,“但這不是你缺席試驗的理由,海倫。”


    白薇忽然對他產生一絲失望的情緒。


    那個敢於用自己身體做試驗的羅傑斯,曾經讓她以為他是個珍視病人生命的人,但現在看來,他的血是冷的。


    於是她不再看他,緩緩回過頭去,直直望著解剖室的大門,喃喃道:“查理死了,我以為我們可以救他的。”


    羅傑斯冷笑一聲:“隻是你以為而已。做心髒這行的醫生,死神隨時在旁窺伺,防不勝防。而你,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脆弱得像個失魂症患者的海倫小姐,你還沒有做好迎接殘酷的準備。”


    “我知道這幾個月以來,你的手術成功率是百分之百,但這並不能教會你最重要的事情。”


    “你不是一直在問我,為什麽要求你參與這次手術嗎?現在可以告訴你了,這就是我的目的。”


    羅傑斯的如同手術刀一樣冰冷無情:“如果你還沒有做好準備,不如再回明尼蘇達繼續讀幾年醫學院好了。”


    他的話如刀鋒如冰棱,直插白薇的心窩。


    白薇忽然覺得腿軟,她不由自主地原地蹲了下去。


    “在葬禮上哭泣的人不應該從事殯儀。”他留下這句古老的諺語,然後扔下她一人,獨自走了。


    白薇蹲在地上,發呆。


    在她來霍普金斯的這段時間,她和以前一樣,把一切都想得很美好,以為自己能夠救很多很多的人,事實上她也認為自己做得很好。


    雖然查理不是她主刀,卻是第一個她努力過、卻隻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去的病人。


    醫生這份職業,不隻是救死扶傷,更要麵臨無數死亡。


    她終於體會到了羅傑斯所說的殘酷。


    但是、但是……


    還是好不甘心啊。


    “羅傑斯,你混蛋、冷血!”


    背後突然傳來一聲憤怒的吼叫,一個東西夾雜著風聲朝羅傑斯的背部扔過來,沒想到這女人突然爆發,正走著的羅傑斯被砸了個正著,生疼。


    聽診器?


    羅傑斯回頭,望著地上的“凶器”,瞪大眼睛,*,她和克裏斯汀果然一點也不像!這女人居然拿聽診器砸他!她不想在他手底下幹活了是嗎?


    白薇才不管那麽多,砸完羅傑斯這個混蛋,她感覺心情好多了,也不管那混蛋的死活。徑自定了定神,快步走過去推開解剖室的大門。


    燈光下是蓋著白布的小小軀體,還有詫異地望向她的布萊洛克。


    白薇突然朝他鞠了一躬:“布萊洛克醫生,請讓我幫忙吧。”


    布萊洛克意外非常地看著麵前的這個女人。


    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那個不久前還失魂落魄的白薇竟然消失了,她眼神堅定地看著自己,東方人的烏黑眼珠如黑珍珠一樣泛著美麗的光澤,平靜安寧卻又堅定執著的眼神,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個人。


    對啊,在她來的第一天,他就覺得她的眼神真的很像那個人啊。


    布萊洛克微微一笑:“歡迎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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