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少年走過來,在離顧承光三步遠的地方站定了,想靠近卻又懾於眼前人。


    顧承光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冷聲道,“你認錯人了,我沒有弟弟。”


    少年臉上劃過一絲黯然,低下頭不再說話。


    佟卿卿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冰冷而尖銳的顧承光,他從小就與顧承光認識,知道他並沒有什麽弟弟,不由將目光盯向少年——少年眉清目秀,皮膚白皙,長相柔和,與顧承光並不相似,倒是嘴巴與顧承光如出一轍,不笑的時候也帶著三分笑意,令人一見先心生了好感。


    眼見事情無法私了,幾個少年也有點慌了,紛紛打電話求助。


    等了有半個小時,交警終於姍姍來遲,一查,果然是無證駕駛,四個少年沒有一個滿十八周歲,年紀稍大的交警當場就撂了臉色,不用說,全部帶回警局,又過來跟事主佟卿卿說:“還得麻煩你們跟我們一起回去一趟,幾個小孩都還未成年,具體怎麽賠,還要等他們家長來了才好協商。”


    佟卿卿用眼神問了下顧承光,顧承光點了點頭,一行人都去了交警大隊。


    剛做了筆錄,肇事少年的家長就到了,胳膊裏夾著公文包,脖子上一條小指粗的金項鏈,滿頭大汗,一進門就先到處分煙,交警擺著一張公事公辦的臉,拒絕了他的煙,“你是羅群峰的家長?那他無證駕駛你知道嗎?”


    羅父滿頭大汗,堆著一臉討好的笑,“小孩子不懂事,不知道分寸,平時我生意也忙,都是他媽在管,女人耳根子軟,都給慣壞了,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育。該怎麽罰我們絕無異議。”


    警察同誌並不吃這一套,“這是罰款就可以的嗎?按規定,無證駕駛是要拘留十五天的,都是怎麽當父母的,萬一真出了事,害人害己,哭都沒地兒哭去!”


    羅父被訓得唯唯諾諾。


    除了開車的羅群峰有些麻煩,其他幾個少年的問題倒是不大,由匆匆趕來的父母簽過字教育過一頓後領走了,唯獨剩下那個叫顧承光大哥的少年,垂著腦袋安安靜靜地坐在靠牆的長椅上。上了年紀的交警走過去問:“顧嘉杭,你家長呢,怎麽還不來?”


    叫顧嘉杭的少年抬起頭,小聲說:“我家裏沒人。”


    交警同誌一愣,“怎麽會沒人呢,你父母呢?”


    少年下意識地抬眼望了正準備離開的顧承光一眼,又低下了頭,緊緊抿住唇,又不說話了。交警同誌有點無奈,耐心地引導,“那好,就算你父母不在,你住在哪裏?親戚家?總能通知一下你的親戚吧?”


    少年沉默了片刻,說:“我跟我姥姥姥爺住,他們年紀大了,身體不好。”


    交警同誌冷哼一聲,“還知道姥姥姥爺身體不好,那怎麽做事之前就不好好想想,你這樣做出了事不更讓你姥姥姥爺擔心嗎?還有其他能聯係的大人嗎?”


    身後忽然插x進一道冷淡自持的聲音,“我給他簽。”


    竟是本來已經做完筆錄,協調完畢,準備與佟卿卿離開的顧承光。少年的眼睛霍的亮了起來,卻在看到顧承光冷淡的表情之後,又生生地壓了回去,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交警並不欲太為難小孩,見有人願意擔保,很爽快地同意了。顧承光一眼都沒有看少年,簽了字,對佟卿卿說:“走吧。”


    少年緊跟著走了幾步,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腳步,嘴唇蠕動幾下,似乎有什麽話要說,但顧承光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拉開車門坐到了副駕駛座。


    銀灰色的保時捷如一道優美的銀弧開出了交警大隊。


    車內的氣氛略略有些壓抑,誰也沒有說話。顧承光按下了車窗,凜冽的風一下子從窗口灌進來,將他的麵目吹得一片枯索,良久,他毫無征兆地開口,“他叫顧嘉杭……直到在我爸的葬禮上,我才知道,我還有這麽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是不是很諷刺?”


    顧承光的臉冷漠而隱含悲傷,像微微晃動的河水。佟卿卿沒有說話。


    在孩子的心目中,每一個父親都是英雄,顧承光記憶中的顧父一直是個很溫柔的人,笑聲爽朗,風度斐然,很顧家。反而是母親,對他一直很嚴厲,嫌他一身被姥姥姥爺慣出來的壞毛病,總是習慣擰著眉挑剔地看他。他記得小時候,他愛吃糖,吃得一口蛀牙,半夜牙疼哭鬧半宿,最後送醫院,後來母親就不許他再吃。有一次家裏來客人,客人的小孩人人分得兩把糖果,國外進口的糖果,有很漂亮的糖紙,像聖誕樹上的彩燈,人人興高采烈,唯有他,兩手空空,隻能眼巴巴地看著別人眼饞。


    是父親悄悄將他拉到一邊,從口袋裏摸出巧克力塞到他手裏,豎起食指在唇間噓了一聲,跟他說:“不要告訴媽媽,這是我們的秘密。”


    他捏著巧克力,心裏麵歡欣鼓舞,為意外驚喜的巧克力,也為獨屬於父子間的秘密。


    這樣的父親,原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還有一個兒子,他甚至將最後僅存的資產都留給了那個私生子,唯獨留給他一個債務累累的顧家和一個背叛,他甚至連最後質問的機會都沒有留給他。


    “可以陪我去一個地方嗎?”佟卿卿的話打破了車內的沉默。


    顧承光回過神,將車窗關上,轉過頭來問:“你要去哪裏?”他的聲音還有些低啞,情緒並不高。


    佟卿卿沒有說話,路過花店的時候,他下車,買了一大束桔梗花,碧綠新鮮的葉子和枝幹,大朵大朵的藍紫色的花,花上灑了水,清淩淩的,隻覺得漂亮,卻沒什麽香味。車子上了高架,又下高架,開了一個多小時,最後竟是到墓園。


    不是清明,也不是年初,墓園極其冷清,山下有小店,賣飲料點心和香燭紙錢,也賣鮮花,塑料桶裏單調地插著幾把焉頭耷腦的白色和黃色的菊花,一個中年婦女百無聊賴地看著電視劇。


    佟卿卿將桔梗拿下車,與顧承光一起沿山路上山,山道兩邊的櫻花樹已落光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椏伶仃地指向陰翳的天空,山風巨大,吹得人身上的衣料凜冽作響。


    原來是佟卿卿母親的墓地,顧承光略略歉疚,“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的。”至少也該買束鮮花,這樣空手去見亡故之人,總歸有些失禮。


    佟卿卿卻不在意,“沒關係的。”他用手掃掉了墓前的落葉,將桔梗放下,淡淡地說:“子宮癌,她不肯拿掉子宮。女人真是奇怪。不過就算做了手術,恐怕也熬不了多久,醫生跟我說,癌細胞已經擴散至全身。”


    顧承光去看鑲在墓碑上的照片,小小的一幀黑白照,是年輕時候的照片,很是秀麗,他覺得陌生。其實他雖然跟佟卿卿要好,但仔細想起來他對佟伯伯還有印象,對佟母的印象卻相當模糊,他幾乎都不上佟家玩,佟卿卿也不曾邀請。


    “其實——她並不是我的親生母親。”佟卿卿將兩手抄在褲兜裏,頭發被山風吹得蓬亂地頂在頭上,神情淡淡。


    顧承光一驚,望著佟卿卿難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佟卿卿回頭看了他一眼,大約是覺得他這個樣子很新鮮,甚至短促地笑了一下,“嚇到了吧?”


    顧承光鎮定下來,澀澀地開口:“你……從來沒聽你說起過。”


    佟卿卿點點頭,“嗯,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而且……我怕你用異樣的眼光看我。”


    “怎麽會?”


    佟卿卿轉過頭,認真地盯著顧承光,說:“你大概不知道,小時候,我其實一直羨慕你,所有人都愛你,你活得那麽肆意。”像陽光一樣照進他滿是陰霾的人生,或許從不曾發現,從那時候開始,他就一直在渴望他。


    顧承光咧了咧嘴角,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笑,“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我一直想找我的親生母親,其實我並不知道到底為什麽要找她,就算找到了,大概也改變不了什麽。但是我就是想找她,也許僅僅隻是想見她一麵,看看生我的人是什麽樣子。”他停了停,露出一個自嘲的笑,繼續說,“後來,我終於見到她了。我一眼就認出了她,你知道我跟她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沒有一處是不像的,她跟我想的一樣,很漂亮,衣著得體,舉止優雅,但她跟我說:她一點也不想要生下我,是我爸爸逼著她,她好不容易擺脫他,再也不想見到跟我爸爸有關的一切,讓我以後不要再出現在她麵前。”


    他的語氣波瀾不驚,像在講別人的故事,他大概自己也沒發現他的表情有多麽的悲傷難過。顧承光說不出話來。


    佟卿卿卻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說:“我現在總算知道,為什麽從小到大,佟知衡從來不抱我,為什麽動不動就拿皮帶抽我,因為他恨她,也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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