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卿卿到的時候晚餐已接近尾聲,他在服務員的帶領下,敲了敲包間的門,移門被拉開一小半,露出他身穿深灰色大衣的身影,包間裏的目光一下子落到他身上,佟卿卿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靠裏的顧承光,目光微微一怔——在場之人人人身邊有女伴,顧承光也不例外,青春洋溢的女孩,穿著茄紫色的毛衣,襯著一張小小尖尖的臉,膚若凝脂,好像一碰就會化掉了,輕輕挨著顧承光,態度親昵。


    李堏舉起手率先打招呼,“喲,佟大公子,好久不見。”他已有醉意,笑裏藏刀。


    蘇茴睜著熠然生輝的眸子大膽地打量佟卿卿,然後拽拽顧承光的衣袖,問:“這是誰啊?”繼而用讚歎的語氣說,“我怎麽不知道我表哥還有這樣品貌端正的朋友。”小姑娘言語無忌而犀利,一句話打翻一竿子人,好像作為張邇遐的朋友通通都賊眉鼠眼居心不良。何況,佟卿卿長相綺麗,不笑的時候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冷峻譏誚,實在與品貌端正這樣正人君子之言搭不上邊。


    顧承光問她:“你怎麽就知道他品貌端正?難道你一眼就看得出來?”


    “對呀對呀,我一眼看過去就這麽覺得了,就是那種很驕傲很自我的感覺,連低頭都不屑的那種,雖然很驕傲,但還是很深情的那種。”


    顧承光簡直要笑死了,“小丫頭言情小說看多了。”


    蘇茴跟他爭辯,“你不相信我也沒辦法,反正我就是知道,就像越出色的設計師都是gay一樣,所以現在就是,設計師嗬,走出來都要拋個媚眼這樣子,表示自己是gay,其實他不是gay,他也要拋個媚眼……”


    顧承光被逗得哈哈大笑,他很少有這樣開懷的樣子,喜怒哀樂都節製自持,引得包間裏的人紛紛朝他望去。顧承光也不解釋,順勢抬頭對佟卿卿說:“來了,坐吧。”


    他雖不再笑,但眉眼染著的笑意經久不散,令佟卿卿心頭生悶。


    顧承光將菜單遞給他,說:“我們都吃得差不多了,你看看需要點什麽?”又轉頭問蘇茴,“你還要吃點什麽?”他本來待人就周到體貼,又拿蘇茴當小妹妹看,自然無微不至。


    最後佟卿卿點了壽司和生魚片,蘇茴又要了一個芒果布丁。東西很快上來,明黃色的布丁盛在雪白細膩的磁碟裏,裏麵盛開著一朵紫色的花,晶瑩剔透得令人心動,她拿了細細小小的調羹,小口小口地挖著吃。顧承光在一邊看了,囑咐說:“小孩子晚上不要貪涼吃多,回頭鬧肚子。”


    張邇遐的女伴笑道:“顧少真是溫柔。”


    立刻有其他人附和,“也就蘇小姐當得起這份溫柔了。”蘇茴是張邇遐的表妹,自然與他們這些身份上永遠無法改變的女伴不同,不是太傻的,都知道小心翼翼地捧著。


    家教使然,雖同是女孩子,蘇茴也很少跟這些女伴們打交道,聞言隻安安靜靜地抿嘴笑,露出兩個可愛的梨渦,狡黠地朝顧承光眨眼睛。


    張邇遐哈哈大笑,捏住美人的下巴,調笑道:“看來是抱怨我不夠憐香惜玉了。”於是嘻嘻哈哈膩做一團。


    包間內鶯聲燕語,脂粉飄香,佟卿卿卻沉默異常,隻捏著手中酒盞,狹長深邃的眼睛漫不經心地瞧著席上的人,他長得好,這個樣子,眉眼間仿佛有流光轉動,仿佛心不在焉。


    顧承光看他一眼,他挑眉一笑,不做聲,隻低頭喝酒。顧承光覺得過意不去,本來隻是隨口一說,但他真的來了,似乎印證了他心裏的那個猜想,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了。


    晚餐結束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要走的時候才發現蘇茴早醉得睡死過去,這小丫頭也不知道趁大家顧不上她的時候喝了多少酒,榻榻米上竟滾了好幾隻酒瓶,雖是酒精度數低的清酒,但也擋不住那樣喝。小丫頭醉得人事不知,花瓣一樣的臉上尤有淚痕,看得張邇遐一怔,繼而皺起眉,雖嘴上抱怨著“小麻煩精”,還是盡職盡責地將人抱起來。


    顧承光用自己的大衣裹住蘇茴,他與小丫頭相處了一下午,隱約知道點內情,說:“怕是失戀了。”


    張邇遐一怔,“難怪一聲不響跑回國來。”頓了頓又說,“小小年紀談什麽戀愛,真不省心。”


    顧承光幫著張邇遐將蘇茴送回度假小屋,出來就看見了佟卿卿。


    夜晚的滑雪場寂靜而淒清,殘月冷冷地掛在天邊,皚皚白雪反射著微弱的光芒,隻有近處一排全木結構的度假小屋廊下的燈散發著溫暖安樂的光芒。佟卿卿背靠度假小屋台階旁的木柱,側臉一半暴露在燈光下,一半沉浸在黑暗中,高挺的鼻梁在臉上投下狹長的陰影,抬眼看了顧承光一眼,沒說話。


    兩人很有默契地並肩而走,因為喝了酒,又剛從暖氣十足的屋內出來,顧承光並不覺得冷,隻將外套隨意地搭在小臂上。雪地映著兩個人的影子,時而靠近又時而分散,有一種迷人的靜謐,令人不忍打破。


    走出一段距離,佟卿卿終於漫不經心地開口,“張邇遐的妹妹,是姓蘇吧,她堂哥蘇博宇從前倒是打過幾次交道,她有二十了嗎?你喜歡這款?”話出口是連他自己也有些吃驚的尖銳,於是閉緊了嘴巴,怕自己如同一個拈酸吃醋的妒婦。


    顧承光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起來,語氣和悅,“別誤會了,我隻是拿蘇茴當妹妹看。”還沒等佟卿卿鬆一口氣,他語氣一轉,說道,“不過,女孩子總有很多特權的,尤其是漂亮女孩子,總歸是賞心悅目。”他的語氣神態完全是一個正常男子對窈窕淑女的欣賞,“如果一個女孩子除了漂亮,還有見識談吐,可不就要讓男人趨之若鶩了,這一點上,跟女孩子的年齡實在沒太大關係。”他說著,玩笑道,“我也是正常男人啊,碰上這樣的女孩子,當然也會覺得很愉快,有想要交往的衝動。”


    佟卿卿火熱的心一點一點地涼了,他不是傻子,顧承光為什麽會對他說這些話,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都在明明白白地向他傳遞著一個信息:顧承光喜歡的是女孩子,他不會喜歡同為男性的自己。


    顧承光一直關注著佟卿卿的神色,見他停下腳步,也不由地停下來,側頭問他:“怎麽了?”他的目光和煦,語氣溫和,似是對一切都毫無察覺。


    佟卿卿站著沒動,短靴鞋底擋不住從地底深處鑽進來的冷。他知道那個莫斯科晚上之後,顧承光已經察覺了他的心思,但他不說,他維持著他的溫柔寬厚,隻以這種自欺欺人的方式拒絕,試圖維護他們那麽多年的兄弟情分,以為一切都可以皆大歡喜。


    這一刻,佟卿卿恨透了他的溫柔,他甚至不想再掩耳盜鈴,小心翼翼又可憐可悲地掩藏自己的心思,隻想將一切都直白地暴露在天下,哪怕血肉橫飛萬劫不複也在所不惜。


    他看著顧承光的目光那麽用力,那麽凶狠,幾乎是用全部心力叫出他的名字,“顧承光——”


    顧承光卻移開了目光,望著虛空的某個點,冷靜而平穩地說:“卿卿,等這邊的收購案一結束,我就要回美國了。”


    佟卿卿仿佛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一種海嘯般的酸澀席卷了他,將他即將衝口而出的話衝擊得潰不成軍。他張了張口,發現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顧承光的聲音還在持續,“以後就算回來,估計也是看姥姥姥爺,並不會久留,我……”


    “別說了。”佟卿卿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聲音澀得如同鬆弛的琴弦,他抬起眼皮,靜靜地看了顧承光一眼,垂在身側的手慢慢地握成拳,用力得指甲都陷進去了,又一點一點地鬆開,又重複了一句,“別說了……”


    顧承光閉了嘴,沉默佇立在兩人之間。良久,顧承光看看已近在咫尺的度假小屋,開口,“晚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佟卿卿動了動嘴唇,沒有發出聲音。


    第二天起來沒看見佟卿卿,張邇遐問顧承光:“佟卿卿呢?”


    顧承光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臉色略略蒼白,眉宇間有揮之不去的沉鬱和疲倦,聽到張邇遐的問話,頓了下,淡淡地說:“回去了吧。”


    張邇遐愣了愣,看了顧承光一眼,仿若玩笑般道:“真是冷酷啊。”


    顧承光怔住,看著張邇遐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嘴角往上牽了牽,說:“你知道了?”顧承光這些朋友裏,數張邇遐最敏銳,他與佟卿卿再掩飾,落在有心人眼裏,也是枉然。


    張邇遐收了不正經的笑意,淡淡地說:“從前也隻是猜測,想不到……”他沒有說下去,這種事,到底是沒什麽好炫耀玩笑的。


    顧承光露出一個不算笑的笑,走出了度假小屋。


    張邇遐不由地有些唏噓,習慣性去摸煙盒,摸遍全身也沒有找到,才驀然記起昨晚將煙和打火機給了佟卿卿,後來也忘了要回來。


    其實也是偶然,半夜犯了煙癮,他不過是起來到屋外抽煙,卻不想遇見佟卿卿,他坐在屋前的台階上,大半個身子都隱在黑暗中,晦澀莫測,聽見腳步聲,緩慢地轉過身來,看他一眼,什麽話也沒說,又轉回了頭去。


    張邇遐跟他並不是很熟,因此也沒有聊天講話的欲x望,掏出煙盒,點了一根,佟卿卿轉過頭來問他:“還有嗎?”聲音嘶啞難聽。


    張邇遐一愣,將煙盒和打火機都遞給他。他接過,凍僵的手哆哆嗦嗦地敲出一根煙含在嘴裏,打了好幾次,才打著了火。火光一亮,瞬間照亮他青白的臉,眸子也隨著火光熠然一閃,但隨著火光熄滅,又迅速黯淡空洞下來,仿佛灰燼。


    那個樣子,好像多年前的自己。


    張邇遐重新買了煙和打火機,靠在台階扶手上低頭點煙,看見台階旁一地的煙頭,愣了一下。猩紅的煙頭一閃,他緩緩吐出煙圈,煙熏繚繞下,他的臉顯出疲倦而滄桑的性感,有些出神,半晌,忽然嗤笑一聲:關自己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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