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人在脆弱的時候,對愛的人示以血肉,對不愛的人則示以城牆。】


    梁肆很害怕坐醫院裏的電梯。


    那種又長又大的,剛好能裝下一個急救推車的大電梯。


    每當站在這樣的電梯之中,她就會不禁聯想,再這樣狹小的空間之中,曾經樓上樓下地運送過多少新生的人,和多少具冰冷的屍體。


    就像是生死循環因果輪回的鐵皮載體,通向人間,也通往煉獄。


    裴葉琪下車之後比她走得快得很多,梁肆心事重重的在她身後慢慢的走著,不知不覺中,便失去了裴葉琪的蹤跡。


    幾經輾轉打聽到陳升的消息,護士說病人正在搶救室裏,情況不太樂觀。


    梁肆走出那令人窒息的電梯,往手術室走去,打遠處,她就聽見了裴葉琪安慰陳勵深的聲音。


    她站在走廊的另一頭,轉角處,背靠著牆,低下頭,沒有走過去。


    “勵深,你是不是很難受?你難受的話就和我說說...”裴葉琪在他身旁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陳勵深勉強的繃直著嘴角,看起來並沒有多著急的樣子。他衝裴葉琪笑笑,竟還揉了揉她的頭發,語氣輕柔的說:“別,別和我說話。乖。”


    裴葉琪也親昵的摸摸他堅硬的發絲:“可是我很擔心你。”


    陳勵深說:“我很好,真的。”


    這時,手術室裏的醫生走出來,讓陳勵深簽病危通知書。


    陳勵深很鎮定的站起來,尤其順暢的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隻是“深”字最後的一個點,他寫得格外用力。


    “兒子?”


    他仿佛聽見一個聲音在喚他...


    “兒子,這個‘勵’字不要寫得這樣幼圓,爸給你取這個名字是希望你勵精圖治,可不是讓你以後做個小胖子!”


    他看見年輕的父親正將手覆在他的手上,一筆一筆的教他寫自己的名字。


    小小的陳勵深,胖嘟嘟的,很不滿父親總是嘲笑他胖,卻敢怒而不敢言。他又歪歪扭扭的寫了個“深”字,寫完之後覺得還不錯,揚起小臉等著父親表揚。


    “寫的不錯。”父親慈愛的摸了摸他的小腦瓜:“你知道為什麽你的名字裏有個‘深’字麽?”


    他搖搖頭。


    “兒子,在遙遠的南方,有一座城市,那裏正在飛速發展,到處都是商機和機遇,那是一個神話一樣的城市,能讓你的夢想在最短的時間內無限放大,很多人在這座城市裏變成了富翁。”


    “是深圳麽?”


    “你知道?”


    “媽媽以前跟我說,她說爸爸的家在深圳,後來到北方念書遇見了媽媽,因為媽媽懷了我,姥姥姥爺都在北方,爸爸就再也沒有回到南方,她說爸爸特別想回深圳闖一闖。媽媽說,是她耽誤了你的前途。”


    父親的目光放向遠處,眼裏充滿光芒:“我的家以前在深圳的一個小村子,後來你爺爺過世,我就賣了房子來到了北方,後來才發現,我以前的鄰居都成了富翁,現在個個腰纏萬貫。深圳發展得太快,有很多新鮮的東西,有機會,我真希望你能有機會去那裏撈金。”


    “爸,你是想讓我撈金子麽?”


    “撈金就是...先不跟你說這個了,你趕緊把你的名字給我學會!你個小笨蛋!”


    ...


    陳勵深將病危通知書遞給醫生,看著手術室的門又重新關上。


    裴葉琪擔心的看著她:“勵深,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陳勵深此時已經說不出敷衍她的話了,他豎了豎手掌,示意她不要說話,靜靜地,麵無表情的重新坐了下來。


    裴葉琪的手機響起,是她的媽媽。


    “媽,你到醫院了?嗯,好,我這就下樓去接你。”


    裴葉琪離開手術室,加快腳步往出走,走過拐角的時候,看到靠在牆上的梁肆,愣了一下。


    “你...你過去看看吧。”裴葉琪無奈的看了她一眼,轉身下樓去。


    梁肆抿了抿唇,站直身子,腳步很輕很輕的走過去。


    她看見陳勵深坐在等候區裏發呆。


    她走到他麵前去,靠近,他坐在,她站著,她俯視著他,什麽都沒說。


    陳勵深低著頭,方才死水微瀾的表情此刻稍稍有了一點變化,沉默著。


    “他要死了。”梁肆淡淡的,將最壞的話丟給了他。


    陳勵深緊緊的繃住唇線,忽然一把抱住她的腰,將頭抵在她的小腹上。


    他收緊著手臂,再收緊,仿佛要把她的腰身折成兩截,像是溺水掙紮的人,抓到了救命的浮木。


    梁肆心疼不已,她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像是在嗬護著一個孩子。


    “我知道你難過...”


    “我不難過。”他摟著她,手掌無意識的摩擦著她的腰,夏季輕薄的布料將她的體溫真是的傳遞在掌心,讓陳勵深覺得很暖,很踏實。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他就這麽死了,可我現在什麽都做不了。”他的聲音依舊冷清,沙啞,卻有隻有梁肆才能夠識別的軟弱和怯懦。


    “乖,人在世上不容易活,也不是那麽容易就死的啊,”她蹲下來,與他平視著,捧起他蒼白的臉頰,四目相對,溫柔的說:“我跟你打賭,賭他一定會平平安安的出來的,怎麽樣?”


    陳勵深空洞的望著她,一臉的無助:“梁肆,如果他死了,我該怎麽辦...”


    如果手術室裏的人死了,那麽這些年,積壓在他身上重重的怨,何處安放?


    他處心積慮要做給他看的一切,又要給誰看?


    他曾做過那麽多荒唐的事,最終,豈不是要成了吹散骨灰的海風?


    梁肆搖搖頭:“你還有好多人為之而活。比如你媽媽,比如,未來的妻子,你的孩子。上天總是會安排源源不斷的牽掛來羈絆著你,羈絆著你活下去,你還怕什麽呢?”


    未來的妻子...


    他愣住,一向驕傲自信的梁肆,沒有說出“你還有我”之類的話,而是用“未來的妻子”取而代之,這代表著什麽?


    陳勵深似乎越想越疲憊,緩緩地閉上眼,在她身上蹭了蹭:“你抱抱我...別走...”


    梁肆重重的點點頭,抱住他,讓他靠在自己的身體上。


    裴葉琪回來,站在遠處忽然看見他將頭靠在梁肆的身上,梁肆正說著什麽,而他則安靜的聽著。


    裴葉琪咬了咬唇。


    她忽然明白。


    原來人在脆弱的時候,對愛的人示以血肉,對不愛的人則示以城牆。


    手術進行到半夜,陳勵深的父親還沒出來,梁肆趁他慌神的功夫,悄悄地給陳母發了條短信。


    裴葉琪和她的母親來過了,裴葉琪的媽媽看到陳勵深抱著梁肆,很吃驚,而裴葉琪則落寞的將母親拉到了一旁,母女倆安靜的坐到了一邊。


    ...


    最後梁肆賭贏了,陳升被搶救過來了,不過還需要進加護病房觀察。


    梁肆感覺到陳勵深明顯鬆了口氣,隻是他並不表現出來而已,在得知陳升搶救過來之後,直接站起來,當著裴葉琪母女的麵,牽著梁肆的手走出了醫院。


    兩人沒有車子來接,索性就牽著手走在路上壓著馬路,盛夏的夜不冷不熱,像是梁肆的體溫,讓人舒服極了。


    在夜色中走著走著,梁肆忽然甩開了他的手,夜間的感性讓她的臉上多了幾分小女人的姿態。


    “什麽關係啊牽我手?”


    陳勵深站定,擰著眉頭看著她。


    梁肆看著他蒼白的臉頰,隻能無奈的歎了口氣,覺得今天不是自己矯情的時候。遂擺了擺手,重新抓起他的手,說:“哎呀好啦好啦!給你牽給你牽行了吧!可憐巴巴的...”


    陳勵深繼續拉著她的手,走著,忽然問了一個問題:“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梁肆打死改不了嘴硬的毛病:“怎麽說呢,看你也挺可憐的。主要是長得帥,看起來更可憐。嗯!”


    她說完,還自己點頭給了自己一個肯定。


    這種說法多符合當下這個看臉的世界之規則。


    “除了這個呢?”陳勵深很認真的問。


    “你有一顆不想當花瓶的心我很是欣慰,”梁肆讚許的點了點頭,然後說:“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那麽恨你爸,但就像你說的,你恨他,所以你需要他好好的,這樣你就能有機會讓他悔過讓他難過。而我對你,也是一個道理。你得好好的,我希望你好好的。不然我恨誰去?”


    陳勵深聽到她說那個“恨”字,眼眸忽然暗了暗。


    他和她之間,始終有什麽橫亙在中間,這不是誰想邁步就能跨過去的。


    梁肆見他今天已經夠累了,便撇開那個話題,拿出手機說。


    “我們打車回家吧,好不好?”


    因為今天陳勵深的難過,梁肆格外的溫柔有耐心,一句“好不好”,讓他很聽話的點點頭。


    梁肆忽然想起昨天快的軟件送了她一張代金券來著,於是拿出手機。


    “知道打車軟件麽?”


    陳勵深很溫柔的看著她,似乎怎麽看都看不夠一樣,根本沒聽她在講什麽。


    “喂,我問你用過打車軟件嗎?”


    “哦,什麽軟件?”


    “我真是很傻很天真,”梁肆翻了個白眼:“像你們這種出門有車接的土豪怎麽會用這種東西呢?你看到這個界麵沒?”她指了指手機上的定位。


    陳勵深任由她嘰嘰喳喳的說著,隻安靜的看著她。


    “隻要對著手機說出你要去的地方,司機就能接到你的單子了!是不是很神奇?”


    梁肆其實是故意哄他,分散著他沉重的情緒。


    陳勵深看著她仰著臉對自己笑的樣子,心頭暖暖的,忽然很想親吻她的唇。


    他盯著她的唇,臉慢慢的低下去,靠近。


    梁肆正擺弄著打車軟件,並沒發現他的小動作,一下子將手機舉到他的唇邊,陳勵深沒親成,臉頓時僵在了半空。


    “快快!對著話筒說出你要去的位置。”


    陳勵深一愣:“怎麽說?”


    梁肆清清嗓子示範了一下:“咳咳!你就說‘師傅,我們要到湖旭路水岸南墅’!”


    “哦,”陳勵深呆呆的將唇湊到她舉過來的手機旁,有些不太習慣,不自然的說:“師...傅,我們要到湖旭路水岸南墅...是這麽說麽?”


    “不錯!”梁肆笑眯眯的點了一下確認,發布了一條打車信息。


    她扭過頭,有點小雀躍的樣子:“哈哈,教土豪打車的感覺真爽!”


    陳勵深看她笑,也跟著淺淺的笑了。


    夜風輕輕的吹過來,他牽著她的手站在路邊,他的目光始終貪戀的流轉在她身上,看著她所有稀鬆平常的小動作。


    看她為自己溫柔的樣子,看她嘰嘰喳喳告訴自己車馬上就要來了時興奮的樣子,看她拿著手機到處尋找信號的蹙眉樣子,看她因為一張四塊錢的打車券而滿足的樣子...


    陳勵深覺得,眼前的一切因她而真實。


    梁肆,有一天...


    當你不再記恨我,或我不再愧疚你,你說的那個我未來會去心疼的妻子,是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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