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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陰曆九九九年。


    王都告別了早前的春日揚葩、晚來鶯啼,迎來了紛紛紅紫已成塵的初夏。換做平日,這本是王都一年內商業活動最繁榮的時期,然而——


    “據說北部的王國軍被帝國擊潰了啊。”


    “誒?那王都豈不是岌岌可危了嗎。”


    “王都有常勝將軍科尼利厄斯閣下統率的第一軍坐鎮,我覺得應該沒問題,不過……”


    “世事難料啊。真有什麽萬一,他們搞不好會拋下我們逃走。”


    第三、第四軍瓦解的消息在王都民眾的頭頂遮上了一道深重的陰翳。何況兩軍曾在貝魯克爾會戰取得大捷,兵鋒直指帝國領內,這中間的落差讓人格外失意。當然,所有人都明白,這意味著王國北部已經落入了帝國之手。


    敏銳的商人篤定王國的命運已至此終結,爭先恐後地舉家逃往雄踞大陸南方的薩紮蘭德城市國家聯盟。如此一來,與民生關係最為密切的糧食問題便顯得前所未有的迫切。商人的流失必然導致流通的停滯,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


    作為王都,非斯理所當然地囤積了為數不少的糧食,加上有第一軍鎮守,還不至於發生其它地區那樣的掠奪與暴動。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局勢隻會越發惡化,這是不言自明的。


    王都非斯 雷蒂西亞城謁見廳


    獲悉第七軍成功收複加斯帕堡的消息時,統治法涅斯特王國的王、阿爾馮斯·瑟姆·迦爾門德正在用膳,盡管如此,他還是興奮得手舞足蹈。他的喜悅不僅是因為暌違已久的勝利,也是因為看到了奪回基爾要塞的希望。


    然而僅過兩個月,形勢便徹底逆轉。


    被告知第三、第四軍瓦解時,阿爾馮斯直接墜入了絕望的深淵。基爾要塞的收複終究立足於第三、第四軍健在這一前提,即便是他也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派遣第一軍進攻基爾要塞是徹頭徹尾的愚行。


    噩耗接踵而至。


    代代與法涅斯特王室關係密切的《羅伊斯商會》突然從王都消去了蹤跡。聽到該報告後,阿爾馮斯仿佛在物理上聽到了自己的立場坍塌的聲音。因為這就意味著,法涅斯特王國的未來遭到了徹底的否定——


    如同在暗示王國未來的落日將靜寂支配的謁見廳染成了朱色。平日裏時刻候在大門旁的衛兵如今已無處可尋。


    (這場戰爭已經打了四年了嗎……跟從前比起來真是冷清了不少啊。)


    為謁見阿爾馮斯而來的科尼利厄斯望著空蕩開闊的上首,不由地露出了苦笑。


    曾經那些為了謁見而殷勤有加的來客早已不見,雕有獅子紋飾的大門不再頻繁開閉。雖然會進行清掃,但事到如今,即使是裝點謁見廳的奢華飾品,也不免給人以一種寒意。


    科尼利厄斯正在些許的傷感中沉浸,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微弱的腳步聲。聲音是從最內側的門對麵傳來的,在井然有序的腳步聲中唯獨摻著一份踉蹌的步履,那是科尼利厄斯早已熟悉的音色。


    (哎呀哎呀,總算是現身了嗎……)


    科尼利厄斯幹脆利索地屈膝下跪,向來者行臣下之禮。不多久,門被推開,阿爾馮斯攜數名近衛走了進來。瞥了一眼科尼利厄斯之後,阿爾馮斯以幾近跌倒的勢頭在王座上落座。


    “老爺子。朕……朕今後究竟該如何是好?朕已經不知道該怎麽做了……不,從一開始,朕就不曾明白過啊……”


    阿爾馮斯重重地歎了口氣,上來便說出了這番喪氣話。他的聲音霸氣全無,顏麵色如白蠟。據侍從所說,阿爾馮斯近日來食欲大減,已經消瘦了許多。


    如此羸弱的姿態實在不像是統治法涅斯特王國的王,全靠極盡奢華的服飾與寶石點綴的銀色王冠,才勉強裝點出了一個王的樣子。


    科尼利厄斯見狀暗自感到痛心,接著出言砥礪道:


    “陛下不必如此自怨自艾。南部的帝國軍已被逐走。北部的收複也不會是問題。容臣僭越,第一軍願以全軍之力擔此重任。”


    聽到科尼利厄斯滿懷決意的話語,阿爾馮斯厲聲回應道:


    “這、這絕對不行!第一軍隻要嚴守王都、保衛中央地帶就夠了!”


    見阿爾馮斯的反應如此劇烈,科尼利厄斯隻得聳肩歎息。


    所謂中央地帶是以王都非斯為中心、長期作為交易重鎮而繁榮發展的地域。人員的流動量與北部和南部有天壤之別,隨之而來的當然就是金錢與物資的匯聚。雖然王國近年的頹勢讓人員的流量下降不少,可即便如此它依舊是支撐王國的主心骨。


    阿爾馮斯在軍事領域雖然才華了了,但在經濟方麵委實別具隻眼。雖然此前他也曾對加斯帕堡的收複作戰表示了拒絕,但這兩者之間的份量根本不可同日而語。這也是科尼利厄斯在這個問題上不會固執己見的原因。


    “那麽要依照之前的命令,讓中央戰線的第二軍孤軍奮戰嗎?一旦北部的帝國軍南進,第二軍必然會被包圍殲滅的啊?”


    “沒錯!……朕也知道這很勉強。可是、可是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了不是嗎……”


    阿爾馮斯說罷無可奈何地抱住了腦袋。見他這副模樣,科尼利厄斯一時無言。科尼利厄斯是看著阿爾馮斯長大的,他從未見過阿爾馮斯展露如此頹萎的樣子。但與此同時,他也鬆了口氣,因為即便是阿爾馮斯,好歹也明白第二軍的情況不容樂觀。


    “陛下,也正是第二軍送來了可否派第七軍迎擊北部的帝國軍的請示。您意下如何?”


    或許是對科尼利厄斯的話感到了意外,阿爾馮斯稍稍抬起了頭,打理精致的眼眉輕蹙:


    “第七軍?……他們不是要防守加斯帕堡、以及加利亞要塞嗎?”


    “這點您無需掛心。加斯帕堡已築起牢靠的防線。第七軍完全可以自由機動。”


    “……你沒有在騙朕吧?”


    阿爾馮斯投來了懷疑的目光。科尼利厄斯為了打消他的疑心,迎著目光看了回去:


    “臣豈敢欺騙陛下。”


    於是阿爾馮斯便詢問如果基爾要塞派大軍進攻該如何是好。想必是害怕好不容易收複的要塞再次落入敵手吧。作為一國之君,這雖然稍遜氣度,但作為統軍之人,他有不得不這麽設想的責任。


    “加斯帕堡會由第七軍中最擅防禦的將領鎮守。而且地利也在我們這邊,即便帝國真的大軍壓境也一樣安全無虞。”


    看到科尼利厄斯回答得如此堅決,阿爾馮斯瞑目思索了起來。以時間而言,過了五分鍾、十分鍾、或許更久。


    科尼利厄斯始終靜候,終於,阿爾馮斯睜開了雙眼,並重重地歎了口氣。


    “——好吧。朕相信你。就讓第七軍作為援軍開赴北方吧。不過作為交換,第一軍今後必須以王都為中心嚴守中央地帶。這樣如何?”


    “遵命!感謝陛下的認可!”


    “畢竟朕也怕你再搞什麽辭任風波啊。”


    留下這句玩笑話後,阿爾馮斯便離開了謁見廳。隨著腳步聲愈行愈遠,謁見廳再一次被靜寂支配。


    獨自留下的科尼利厄斯緩緩地站起身,長出了一口氣。


    (我現在能做的也就這些了。之後就看第七軍、看保羅的本事了啊……)


    2


    王國軍 加利亞要塞作戰會議室


    在耶利斯平原一戰建功升任大將的保羅召集了麾下的主要將官舉行軍事會議。這是因為阿爾馮斯下達了敕令,要求第七軍迎擊擊潰了第三、第四軍的北部帝國軍。


    聚集的將官中包括了破格連升三級的奧莉薇婭少佐、破格連升兩級的克勞迪婭中尉,以及一名坐立不安的青年。青年便是因獻策奪取加


    斯帕堡而受到認可,從二等兵一口氣晉升為準尉的阿仕頓。


    “——正如諸位所知,我們接下來將奉王命迎擊北部的帝國軍。”


    同樣的,奧托也升任為了上級大佐,聽到他的話,在場的將官紛紛神情微妙地點了點頭(用手撐著臉頰百無聊賴地仰望天花板的奧莉薇婭除外)。


    奧托一麵極力遏製近乎條件反射的拳頭的顫抖,一麵解釋現狀。與之相應的,在眾將官逐個陳述意見的時候,一個人舉起了手,是在耶利斯會戰中統率右翼的胡斯門德·克萊斯勒少將。


    “既然第二軍處境危險,那麽我們必須速速行事。由我率領三千士兵先行,順帶確認狀況如何?”


    胡斯門德言畢,在場的反應大致分為兩種。認為此事可行而頷首的人、以及表情曖昧的人。在奧托看來,前者的反應沒有什麽好推敲的,至於後者應該是看穿了胡斯門得急於建功的心思。


    事實確實如此,胡斯門德現在很焦躁。在耶利斯會戰中未能建立功勳的他,本想著在攻略加斯帕堡時一展風采,可還不等抵達,加斯帕堡就被奧莉薇婭率領的別動隊攻陷了。


    平民出身的埃爾曼因功升任中將更是給他的焦躁點了把火。


    “閣下,胡斯門德少將是這麽說的,您意下如何?”


    雖然將話把轉給了保羅,但奧托自己的看法其實也有些微妙。如果想確認狀況的話,隻要放出斥候部隊就足夠了。雖然渴望建功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當下要務是消滅可能入寇中央地帶的敵軍前鋒。當然,北部地區的收複也必須納入考量。


    就奧托而言,三千兵力為數不少,即便可能性再小,風險也必須避免。


    “胡斯門得少將,要確認狀況的話,隻要派出斥候不就可以了嗎?我不覺得分散兵力有什麽意義。”


    看來保羅的想法也是一樣,他這樣說完之後,胡斯門德激動地站了起來,高聲反駁道:


    “保羅閣下。即便是現在,帝國軍也有南下之險。下官認為我軍現下最大的敵人就是時間。如果行事緩慢,最糟的情況下,第二軍或有覆滅之危。根本不是派出斥候悠哉悠哉地收集軍情的時候!”


    “呼……這麽說倒也有道理。”


    聽到保羅這麽說,大部分將官紛紛點頭表示讚同。要說有誰例外,那就是高聲請求“再來一杯紅茶!”的奧莉薇婭,以及在她身邊一臉難堪地垂著頭的克勞迪婭和阿什頓了。


    奧托刻意假咳了一聲,詢問奧莉薇婭:


    “奧莉薇婭少佐有什麽意見嗎?”


    “我嗎?——我尋思等遇到敵人之後再考慮吧。”


    說著,奧莉薇婭毫不客氣地將貴重的砂糖放進端來的紅茶中,愜意地品嚐了起來。奧托一麵為她的態度感到無語,一麵看向在她右側的阿什頓。


    “阿什頓準尉呢?”


    “是、是!我——下官認為沒有刻意派兵先行的必要!”


    話音落畢,阿什頓的臉頰便是一陣痙攣。在場的將官無不以明顯失言的態度向他投以訝異的目光。


    (他們會有這種反應也是自然的。現在討論的無非是要派遣斥候、還是要胡斯門德少將親自前往這兩者,無論哪一個都以派兵偵察為前提。在此種情況下對偵察的必要性本身加以否定實在是過於荒唐了。)


    奧托如此想到。就在這時,胡斯門德頗不耐煩地質問阿什頓道:


    “你在攻略加斯帕堡時的出色表現我也有所耳聞。真是精彩的謀略,我自愧不如,佩服佩服。正因如此,我真的對你否定我意見的理由非常感興趣。我這人才疏學淺,還望不吝賜教。”


    整個會議室的氣氛霎時間變得劍拔弩張。而招致此種氛圍的當事人阿什頓,此刻正向奧托投以求救的目光。奧托見狀嘴角輕啟,抬了抬下巴示意阿什頓往下說,因為他也對這個乍看之下靠不太住的青年的想法很感興趣。


    阿什頓的肩膀猛地一耷拉,露出悲痛的表情,結結巴巴地將自己的看法講了出來——


    ——在加利亞要塞召開軍事會議的第二天。


    胡斯門德少將率領三千人的騎兵聯隊起程趕往了王國北部規模最大的城市、要塞都市艾姆裏德。因為會議認為北部的帝國軍如果打算南進,必然會先行占據艾姆裏德。就結果而言,阿什頓的意見被駁回,胡斯門德的方案得到了采納。另外,根據安排,奧莉薇婭率領的騎兵聯隊將作為第二批部隊於一周後出發。而主力部隊則會在兩周之後出動。


    當整個加利亞要塞都在為準備新的戰鬥而忙裏忙外時,單手拿著軍事資料在走廊中邁步的克勞迪婭看到了走出資料室的奧莉薇婭。


    (嗯?少佐去資料室是幹什麽?明明裏麵沒有她喜歡的書啊……)


    想到這裏,克勞迪婭從身後喊了她一聲,結果奧莉薇婭無精打采地轉過了身。


    “啊,克勞迪婭。”


    “您的氣色相當不好啊,是身體不舒服嗎?”


    平時的奧莉薇婭簡直可以說是活力的代名詞,可現在卻是垂頭喪氣。


    “不是哦。我的身體沒問題。而且我現在正想著去食堂呢。”


    “那麽您這是怎麽了呢?”


    奧莉薇婭居然會因為食物以外的事情緒低落,這可真是不得了的稀罕事。


    “嗯,總是找不到什麽線索啊……”


    奧莉薇婭無力地笑了笑。這麽一說,克勞迪婭才想起來偶爾會找不到奧莉薇婭的身影,原以為她是去了食堂,看來實際上是有要找的東西。


    “如果可以的話,讓我也來幫您找怎麽樣?”


    雖然不知道她在找什麽,但兩個人找肯定比一個人有效率。奧莉薇婭拍了拍提議幫忙的克勞迪婭的肩膀,開口道:


    “好啊。那下次就有勞你了。現在我們就一起去吃飯吧。”


    嘴上說是有勞了,但克勞迪婭總有種被拒絕的感覺、


    (不過,既然不是身體不舒服,那就不必太過擔心了吧。即便我是副官,也不好過多地幹涉私事啊。)


    懷著這樣的想法,克勞迪婭與奧莉薇婭一同去了食堂。


    兩人一到食堂就發現了坐在角落的阿什頓。正在用勺子喝湯的他此刻的表情十分苦澀。


    (說起來,我得去問問他昨天的發言是怎麽回事。)


    克勞迪婭幹脆利落地從在廚房裏忙來忙去的阿姨手中接過麵包和盛滿了湯的碗,接著便到阿什頓的麵前落座。


    “喂,你昨天的發言是怎麽回事?該說是太異想天開了嗎,我都被嚇到了啊。”


    被克勞迪婭搭話後,阿什頓握勺的右手猛地一僵,接著戰戰兢兢地抬起了頭。他的表情渾似一個惡作劇被抓到的小孩子,滿臉的歉疚。


    “我那時候真的就是那麽想的啊。你要說太異想天開的話,其實也沒錯就是了……”


    “四者樣馬?喔絕的也不四美油可嫩啊。”


    遲了一會兒才到克勞迪婭身邊落座的奧莉薇婭一邊給麵包塞滿了雙頰一邊擁護阿什頓的觀點。


    “少佐,請您把東西咽下去再說話,這樣太不成體統了。”


    克勞迪婭委婉地規勸道。奧莉薇婭聽完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從旁人的視角看來,兩人這有如姐妹一般的互動讓阿什頓的表情緩和了不少。


    金發的克勞迪婭與銀發的奧莉薇婭在一起的情景,讓阿什頓不意間聯想到了王國紋章上的金獅子和銀獅子。這樣的話,那放在兩人中間的杯子就對應紋章上的酒杯了嗎。如此這般的,阿什頓做著無關緊要的遐想。


    “我覺得並非不可能哦。你看,就像阿什頓說的那樣,不覺得太湊巧了嗎?我們奪回加斯帕堡之後才過了兩個月第三、第四軍就被擊潰了


    哦?把它當做是對第七軍的挑釁也不是不可以嘛。”


    奧莉薇婭再次讚同了阿什頓的觀點。那為什麽軍事會議上不讚同呢?克勞迪婭突然感到了疑問。接著她回想起了奧莉薇婭當時醉心於紅茶的模樣,疑問隨之塵埃落定。


    “就算這麽說,這跳躍性未免也太大了不是麽?北部的帝國軍為何要引誘第七軍呢?”


    ——阿什頓在軍事會議上的發言如下:


    『依下官愚見,部署在北部的帝國軍在等候第七軍的到來,所以我們沒必要急於行動。』


    此言一出,大部分將官都對阿什頓投以憐憫的眼神。保羅和奧托雖然一直保持了沉默,但考慮到周圍的目光多少還是擺出了困擾的表情。至於胡斯門德則表示『真不愧是輔佐奧莉薇婭少佐的參謀,想法就是不一般啊』,並露出了鄙夷的笑容。


    因為他的話連帶著也暗諷了奧莉薇婭,所以克勞迪婭當時氣得夠嗆。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出言頂撞一名少將,頂多就是在心裏罵上兩句而已。軍隊中階級就是一切。在這個世界裏,長官說你是就是,不是也是,說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不過即便排除這個插曲,阿什頓的發言也過於離奇了。克勞迪婭自覺在一定程度上是他的理解者,但在這個問題上終究拿不出擁護他的論據和勇氣。


    (可是少佐卻能理解阿什頓的發言。那麽說到底,還是我不能正確地衡量阿什頓這名青年作為參謀的能力嗎?)


    懷著這樣的想法,克勞迪婭定睛看向阿什頓、


    “哎、哎呀,其實我也就是隨口那麽一說。而且我的意見也被駁回了,就不用那麽在意啦。”


    結果阿什頓卻事不關己地說了一通,接著為了逃離克勞迪婭的視線而埋頭喝起了湯。看來需要教育他一下了。


    “你這笨蛋!既然這樣那就不要信口開河!”


    “不、不是啊,就算你這麽說,可是鬼——奧托上級大佐突然就將話把拋給我了啊,我當時慌得不行……”


    阿什頓十分尷尬地撓起了後腦勺,見狀,克勞迪婭重重地歎了口氣。他才剛晉升為軍官,難以自處的心情並不是不能理解,但這不能成為一直擺脫不了士兵定位的理由。


    “真是的……在那個場合中被長官征求意見是理所當然的。況且你本就是少佐的參謀不是嗎。阿什頓你的態度必須再毅然決然一些。”


    “啊哈,阿什頓被凶了呢。”


    奧莉薇婭笑嘻嘻地看向了阿什頓。


    “你!?……唉、非常抱歉。”


    阿什頓十分沮喪地垂下了肩膀。為了安慰他,奧莉薇婭一邊說“不用太在意啦”一邊溫柔地撫摸他的後背。她的樣子就像一個開導弟弟的姐姐,雖然阿什頓比奧莉薇婭大了四歲就是了。


    克勞迪婭在心中對兩人報以苦笑,並同奧莉薇婭搭話道:


    “少佐也是,現在可不是您悠哉悠哉地發笑的時候。今天請您務必選好自己的家名,不能再拖下去了哦。”


    上上次花了兩個小時,上次則足足花了四個小時的時間才抓到逃避此事的奧莉薇婭。見滿麵笑容的克勞迪婭湊到眼前,奧莉薇婭背過臉低聲抗議道:


    “家名什麽的又沒有必要。本來我就不想做什麽貴族。再說我不是已經有奧莉薇婭這個很棒的名字了嘛。”


    “不可以。既然少佐被正式任命為了王國的騎士,那麽繼承貴族的家名就是必須的。而且奧托上級大佐也要您趕緊決定了不是嗎?”


    法涅斯特王國的身份是世襲的。貴族的子嗣依然是貴族,平民的孩子永遠都是平民。不過凡事都有例外。比如說擁有爵位的貴族男性迎娶平民女性為妻的話,女性一方就會成為貴族。大商人常常讓自己的女兒嫁給貴族,以此獲得各種各樣的利好。而貴族一方也不乏為了獲得豐富的資金而積極與商家締結婚姻關係的人。


    還有一種例外。那就是建立絕倫的武勳,藉此受封為騎士的人。這是仗劍立國的初代法涅斯特國王、尤利烏斯·祖·法涅斯特立下的祖製。奧莉薇婭成為貴族當然是靠的後者了。


    麵對娓娓道來的克勞迪婭,奧莉薇婭堵住了耳朵,一副我不聽我不聽的態度。非但如此,她甚至來了個猛虎落地式,把腦袋貼到了桌子上。克勞迪婭實在是拿她沒轍,這時,阿什頓隔著桌子輕輕地拍了拍奧莉薇婭的肩膀:


    “奧莉薇婭,你還是盡早決定為好。鬼——奧托上級大佐超恐怖的哦。”


    心有餘悸的阿什頓說完這話渾身一顫。奧莉薇婭這才緩緩地抬起頭,一臉不情願地答應了下來,接著將麵前的湯一飲而盡。


    “——那我就回去做事了。”


    眼神活像一隻死魚的阿什頓回往了奧托的辦公室,為他送別後,兩人前往了克勞迪婭的房間。


    “喔~,克勞迪婭的房間收拾得好工整啊。跟我的完全不一樣。”


    奧莉薇婭饒有興致地將房間環顧了一遍。樸素的床鋪和書桌、外加一座小書架,除此之外再沒有多餘的裝點。其實在克勞迪婭看來,隻是奧莉薇婭的房間過於雜亂罷了,不過她不好講出口。


    “這也難怪,畢竟我基本上隻是利用這個房間休息而已。”


    說著,克勞迪婭從書架上取出了一本厚厚的書。該書是用於記載因各種理由而絕嗣的貴族家係的。囑咐奧莉薇婭坐到床邊後,克勞迪婭也坐到她身邊翻開了書。


    “——等等、少佐!你幹什麽呢!”


    “吃過飯了就想睡覺覺。”


    克勞迪婭強行把想要鑽進被窩的奧莉薇婭拖了出來,接著將書抵在了她的眼前。也不是嚇唬她,如果再不趕緊把家名決定好,奧托又要狂砸桌子了。


    “行了,趕快選吧。”


    “克勞迪婭真是強硬啊。”


    奧莉薇婭嘀嘀咕咕地抱怨著接過了書,隨後興味索然地翻了起來。自這之後還不到一分鍾,她就坐不住了,奧莉薇婭一臉無聊地看向克勞迪婭問道:


    “……我說,比起這種事不如我們玩捉鬼——”


    “不玩。”


    “那就玩捉迷——”


    “絕對不玩。”


    “……克勞迪婭真是任性啊。”


    奧莉薇婭一臉嚴肅地說道。


    “這是我的台詞才對!”


    克勞迪婭氣得大叫,就在這時,奧莉薇婭草草翻閱書頁的手突然停住了。


    “這個紋章……”


    “嗯?哪個?”


    見奧莉薇婭終於有了興致,克勞迪婭便往書頁那裏看了過去。結果映入她眼簾的,是被深紅色的薔薇包裹在中間的骷髏頭。骷髏的額頭中間放著一顆菱形的紅寶石,後麵還交叉有兩柄黑色的大鐮刀。


    (這可真是相當不吉利的紋章啊。)


    克勞迪婭心中想到。確認了一下絕嗣的年份,發現是光陰曆八百四十年。看來是一百五十餘年前斷絕的家係,但最重要的理由卻沒有記載。


    “巴雷特斯托姆家嗎……可是真奇怪啊,一般來說都會記明斷絕的理由的,這上麵卻什麽都沒寫……?”


    在扭頭感到不解的克勞迪婭身旁,奧莉薇婭用前所未有的認真表情注視著書上的紋章。她往常那種輕佻的神態此時已無處可尋。感到難能一見的克勞迪婭於是想著多觀察一會兒,恰逢此時,奧莉薇婭緩緩地抬起了頭。


    “——決定了。我的家名就是這個了。”


    “誒!?雖然確實很急,但您不必如此草率地決定的。除了這個以外還有不少呢。”


    插圖1


    選什麽不好,偏偏選這樣讓人感到不祥的紋章。克勞迪婭連忙從她手中奪過書,翻到別的頁上說道:


    “您看這個如何?


    跟少佐的發色很相配,我覺得很合適哦。”


    雖然自覺有些勉強,克勞迪婭還是指向了一枚用薩爾薩索烏花點綴銀月的紋章。然而奧莉薇婭甚至沒有付之一瞥。


    “不用了。從今天開始我就是奧莉薇婭·巴雷特斯托姆。”


    “可是……這樣啊。我明白了。”


    克勞迪婭從奧莉薇婭的眼神中領會了她的堅定,於是不再反對。


    “話說回來,這個家族斷絕的理由能查出來嗎?”


    “理由是嗎……”


    克勞迪婭一邊輕撫書本一邊品味奧莉薇婭的話。畢竟是已經斷絕了一百五十餘年的貴族,調查起來並非易事。雖然這樣想,但克勞迪婭一抬頭便看到了奧莉薇婭極盡認真的表情。


    “這個啊……我想去王都的王立圖書館應該能查出來吧。”


    “王立圖書館?”


    奧莉薇婭扭了扭頭。


    “您不知道嗎?那裏是涵蓋了王國全部曆史的場所。法涅斯特王國在整個德佩德利加大陸是曆史最為悠久的國度。所以說它是曆史本身也不為過。我想去那裏應該什麽都能查得到。”


    “涵蓋了全部曆史的場所……”


    奧莉薇婭低喃了一句,表情前所未有的生硬,這讓她那精致的麵龐更加出離人外。


    “少佐?”


    “…………”


    “少佐!”


    “啊、抱歉。”


    奧莉薇婭終於回過了神,並第一次展露了虛飾的笑顏。


    “您怎麽了嗎?”


    “沒什麽,不用在意啦。說起來,奧托副官不是說要我盡快決定家名來著嗎?”


    “誒?嗯、是這樣沒錯……”


    “那克勞迪婭就趕緊去告訴他吧。”


    “誒?等、請等一下、不要推我!我會去的!我會去的啦!”


    在奧莉薇婭那超人臂力的推搡下,克勞迪婭無可奈何地被趕出了房間。克勞迪婭慌忙轉過身,結果房門卻在同一時間被鎖死了。這下沒轍了。


    (話說這姑且是我的房間來著啊……而且少佐這到底是怎麽了?)


    雖然為事態的急速發展感到了困惑,克勞迪婭還是乖乖地前往了奧托的辦公室——


    奧莉薇婭一邊聽取克勞迪婭遠去的足音,一邊拾起掉在床上的書本。與此同時,她從懷裏取出了一大顆寶石。


    是在那一天與黑劍一同留給自己的緋色寶石。再次翻開畫有巴雷特斯托姆家紋章的書頁,將之與自己的寶石進行比對。


    (……果然沒錯。形狀和顏色都跟畫上的一樣。)


    懷著這份確信,奧莉薇婭看向了畫在骷髏頭後麵的兩柄黑色鐮刀。她的嘴角漸漸上揚,最終喜不自勝地放聲大笑:


    “啊哈哈!終於找到z的線索了!等著我哦,z!”


    3


    在後世被稱頌為漆黑英雄的奧莉薇婭·巴雷特斯托姆,她在德佩德利加大陸的曆史舞台上登場的時間,據載是光陰曆九九九年。


    德佩德利加英雄記是以戰爭為背景,描寫美麗的銀發少女奧莉薇婭揮舞漆黑之劍大展風采的故事。它的歡迎度是如此之高,以至於甚至出版了供孩子看的繪本,明明如此,可與其它的英雄記相比,它卻有一個不為人知但截然不同的部分。


    相較於大部分英雄記都會從主人公幼時寫起的手法,德佩德利加英雄記起筆的情節卻是十五歲的少女奧莉薇婭作為王國士兵的活躍表現。換言之,世人找不到她在此之前的經曆。在繪本中雖然有描述她的幼年,但那都是作者考慮到兒童向的題材而自行發揮創造的。


    盡管出身就已經充滿了謎團,但最大的疑點還在她是被死神撫養長大的這個問題上。無論當時今日,死神一直是架空的存在。絕大部分人類對其存在都持嗤之以鼻的否定態度。退一萬步講,假設真的存在,那麽死神又為什麽要撫養奧莉薇婭這個少女呢?至今也沒有任何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然而,被認為是出自奧莉薇婭口中的一係列死神逸話卻莫名地讓人覺得有說服力。也正因如此,它才難倒了許許多多的研究者。大部分研究者最終認為死神隻是代指撫養奧莉薇婭的人物的隱語。但也有一小部分研究者懷疑死神確實存在。


    他們的根據源自近年發現的一封書信。準確來說,它似·乎·是一封書信。該物夾在被認為是奧莉薇婭個人所有的一本書中,負責的管理人員在整理時偶然發現了它的存在。該物被懷疑是死神寫給奧莉薇婭的書信,總之疑點頗多。


    之所以說是死神寫給奧莉薇婭的信,根據之一是上麵的文字。遍查大陸各代曆史,也找不到與上麵所用的文字相契合的語言。另外,就像是為此觀點佐證一樣,有不少記載表明,奧莉薇婭有時會說一些意義完全不明的話語。當時的有識之士就此事的是非展開了激烈的爭論。(譯注:這作品所謂的死神語就是把大部分的字換成片假名,像這樣:アハハッ! ツイニゼットノ手ガカリヲ見ツケタ! 待ッテテネ、ゼット!)


    並且直到現在,爭論也沒有一個結果。


    奧莉薇婭·巴雷特斯托姆直至今日也是一個謎團重重的人物,而這也正是她令無數人為之著迷的理由吧。


    帝國軍 維薩姆城司令室


    維薩姆城如今成為了帝國三將之一、統率紅之騎士團的羅澤瑪麗的據點。環山而造的白色城牆光輝美麗,沒有半分戰火塗炭的痕跡,顯然,維薩姆城是兵不血刃地易手的。


    繼治理維薩姆城周邊地區的領主主動獻城之後,以“打個招呼”為由攜名畫寶劍、甚至於裝滿了金幣的大口袋這樣露骨的財物的人接踵而至。


    原因很簡單,最早得知第三、第四軍落敗的王國北部領主無不爭先恐後地向帝國軍隊表示恭順之意。作為結果,羅澤瑪麗毫不費力地便將王國北部領土的北半部分收入了掌中。


    在這些領主的眼中,王國已無未來可言。為了能盡可能地給新的支配者以好印象,他們絕不會顧及顏麵——


    (真是服了,所謂驚得下巴都合不攏,就是說這個了吧……)


    羅澤瑪麗的副官吉埃爾·紐拉特大佐看著辦公桌上堆積如山的手信,不由地歎了口氣。


    “真不敢相信這居然是那個曾經威震天下,被譽為獅子之國的王國啊。特別是無條件獻出這座城的那個男人,站在我們的立場上說這話可能有點不對勁,但真虧他能那樣覥顏向侵略者獻媚啊。說實話我都要吐了,他們難道就沒有羞恥心嗎?”


    “結果已經證明了不是嗎?所謂外強中幹就是如此了。”


    羅澤瑪麗不屑地說道。


    “算了,拜此所賜我們也省了不少事。”


    “比起這些,殺了奧斯本特大將的第七軍動向如何?陽炎那邊差不多該發來聯絡了吧?”


    問出這話的羅澤瑪麗顯然很不耐煩。麵對她的質問,吉埃爾隻是默默地搖了搖頭。雖然已經將陽炎的人員派往了各地打探第七軍的動向,但現在還沒有獲得什麽有價值的消息。


    “嘖!陽炎有時候也這麽派不上用場嗎……嗯?怎麽了?你有什麽擔心的嗎?”


    見羅澤瑪麗以刺探的目光看了過來,吉埃爾不禁在心裏嘖了一聲。


    (糟了。我給表現在臉上了嗎……唉,看來我還差得遠啊。)


    為副官者必須練就時刻以冷靜的神態示人的本領。作為輔佐羅澤瑪麗這樣率性而為的人的副官就更是如此了。話雖如此,事到如今再顧左右而言他未免太不自然,而且勢必會招致羅澤瑪麗的不快。


    如此判斷後,吉埃爾下定決心回答道:


    “第七軍飼養了一個怪物少女的傳聞,閣下您知道嗎?”


    話剛說到一半,羅澤瑪麗落座的椅子便發出了一道清脆的悲鳴。看她這反應,吉埃爾就知道羅澤瑪麗已經有所耳聞了。兩軍換俘之後,經回來的帝國士兵之口,披著美麗少女的皮的怪物便成了帝國軍中甚囂塵上的流言。


    刀兵無以觸及。


    箭鏃無從傷害。


    有敢與之交手者死路一條。


    這一類的流言並非沒有前例。當畏懼對手的情緒登極時,將之視作超乎人類的人外存在的情況並不少見。吉埃爾覺得這就跟藝術作品中那些妄想產物沒什麽不同。


    但這一次,產生妄想的人數實在過多了。僅僅一名被喚作怪物的少女讓上千名士兵陷入了恐慌狀態。據說與怪物交過手的士兵裏不少人都被搞得神誌失常。吉埃爾實在是不好將此事貶作純粹的妄想付之一笑。


    如果要與第七軍作戰,那麽他心中確確實實地存有這樣一抹不安。也不知是否明白他的心思,羅澤瑪麗笑道:


    “怪物少女?哈!那又如何?不管對手是什麽東西,我都要讓他們付出殺死奧斯本特大將的代價。就用我最近入手的這東西!”


    羅澤瑪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將掛在身後牆壁上的一把劍拿在手中。緩緩出鞘的鋼劍逐漸像加熱一般染上了紅色。不知是不是錯覺,吉埃爾總覺得周圍的溫度也隨之有所上升。


    “……真是把不可思議的劍啊。那是被稱作‘魔法’的女神的奇跡嗎?”


    “詳情我也不了解,畢竟是菲利克斯給我的。不過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那就是被它砍傷的人勢必會品嚐到地獄般的滋味。即便是怪物也不例外。”


    羅澤瑪麗架好劍,嘴角得意地上揚。現如今,比起戰勝王國,摧毀殺害了奧斯本特的第七軍才是她更在乎的。雖然她的心情不是不能理解,但再怎麽說也是帝國三將之一,羅澤瑪麗有為士兵們、為帝國臣民做表率的義務和責任。


    吉埃爾認為有必要進行勸諫,於是開口道:


    “討伐奧斯本特閣下的仇敵固然重要,但閣下終究是統率紅之騎士團的總司令。況且您還身肩帝國三將的重責,還望您千萬不要忘記這一點。”


    “這用不著你說我也知道。所以我現在才在這裏處理內政事務不是嗎?”


    羅澤瑪麗輕輕拍了拍辦公桌上的文件,不滿地撇開了視線。站在立場上,她需要作為當政者治理近來占領的王國北部。因為領主主動出降,所以羅澤瑪麗便作為領主的代理對之進行利用,目的是將民眾的不滿引到向帝國搖尾乞憐的領主身上。


    現階段要以領主的名義,接連實施損害領民利益的政策,待到民眾的不滿達至頂點時,再順理成章地將領主的位置移交到帝國文官的手上,到那時候,前領主會交由領民親手處刑。這便是羅澤瑪麗的計劃。


    雖然外界對羅澤瑪麗的評價傾向於誇耀她的武力,可實際上她作為當政者也有不凡的資質,但這不太為世人所知。隻不過她執政的手段極其狡詐就是了。


    (要支配整個王國北部需要不少時間。看來要先鞏固目前占據的地盤啊……)


    與王國軍隊的戰鬥還將繼續,如果要把第七軍徹底擊垮,就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畢竟對方麾下有一個怪物般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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