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譚磊每次在傅致遠家逗留的時間不長,但事情就是這樣巧,那個疑似古人的小美男當著傅致遠和譚磊的麵睜開了眼睛。


    他的醒來是有預兆的。在他睜開眼睛的三分鍾前,他長長的睫毛就已經開始不間斷的抖動。


    譚磊不錯眼兒的盯了一分多鍾,最後看煩了,轉頭征詢好友意見“在傳說中,睡美人是被吻醒的。你說我要不要上手試試?”


    傅致遠對這種賤兮兮的玩笑不置可否,他很清楚譚磊對男人沒興趣“最好不要。傳說裏那些王子的身上可沒帶著一股消毒水味兒。”


    一身消毒水味兒的譚磊聳聳肩膀,扭過頭繼續看美男起床。


    久睡醒來的眼睛是茫然而無焦距的。那種剛從長睡中掙脫的懵懂讓這個人更像個孩子。他定睛看了看床頭的傅致遠和譚磊,又把眼睛閉上。


    頓了三四秒,他又重新睜開眼睛。


    此時的他,一雙點墨一樣的瞳孔已經恢複了神智。他帶著點探究和警惕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看著一個陌生的房間,麵對著兩個陌生的人。


    過了片刻,他主動開口說話。聲音很動聽,還帶著點久睡之人特有的沙啞,態度也有一種熨帖的溫柔。傅致遠看著這個表情依舊鎮定的少年,腦海中突然劃過四個字“音容皆美”。


    ……隻可惜,聲音雖然動聽,但就像是鳥語一樣沒有意義。


    傅致遠也嚐試說了幾句話,但看少年的表情就知道,他是聽不懂的。


    跨時空的交流,語言成為此刻最大的障礙。


    幸好傅致遠和譚磊兩個人對此早有準備。在語言上的交流方式被完全阻絕後,傅致遠慢條斯理的從一旁的小桌上拿起準備好的毛筆和白紙。


    少年的神情已經完全懵住了。


    很好。傅致遠心中暗歎一聲,他的猜測是完全正確的。少年不認識紙,或者至少在他的年代,紙和毛筆並不是太普及的東西。


    不過就算這樣,他也還是有後招的。傅致遠把紙筆放回原處,從桌上摸起一片薄薄的刀片,又拎起了那個靠著桌腿的木板。不鏽鋼刀片輕鬆地在木板上劃了幾下,這次,看著少年了然的神色,傅致遠確定,少年已經完全懂得了自己的意思。


    少年掀開身上的被子,眼中明顯閃過一絲驚奇。他端正地跪坐在床上,把木板放在桌子上,很認真的用小刀刻畫起來。


    這個人應該受過良好的教育,一舉一動都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氣韻。即使是雕刻這種小事,由他懸腕做出,也有一種令人賞心悅目的美感。


    如果他真的是公子沉,那史書誠不欺我!傅致遠看著少年行雲流水的動作,臉上還帶著慣常的微笑,心中卻無聲的閃過一種讚歎。


    那種古時從容不迫的士子氣度,那種被用山水和仁義養出的風範,那種特有的時代塑造出的雍容,都是節奏很快的現代人學不出來的。


    即使跣足披發,也並不顯得狼狽。


    少年刻出的字跡不是很多,所以他很快就含笑把木板捧給傅致遠。傅致遠笑著接過,然後跟把腦袋湊上來看的譚磊一起愣住。


    木板上,赫然是一行漂亮的小纂。


    美則美矣,但這跟用剛才那種鳥語溝通有什麽區別嗎?


    ……還能不能在一起快樂的交流玩耍了?


    看出了傅致遠和譚磊那種吐槽無力的心情,少年上身微傾,眼中帶著詢問的態度看過來。


    傅致遠苦笑一聲,也在木板上刻上幾個漢字,再把木板推回去。


    兩撥同樣理性鎮定的人,眼中同時閃過無可奈何的意味。


    人類為靈長之首,有著太多和動物不一樣的智慧。我們會思考,我們會交流,我們會用各種各樣的方法,像是語言、文字進行溝通。


    但當最基本溝通方式已經完全走不通的時候,我們就不得不回歸原始了。


    動物之間溝通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比劃,一種是嗷嗷。


    目前,傅致遠跟這個身份不明,疑似公子沉的少年交流的手段,就是比劃,偶爾配上幾聲帶著感情的嗷嗷。


    作為損友,譚磊在一旁看得悶笑不止,感覺十分蛋疼。


    比劃和嗷嗷的技能畢竟退化太久了。無論是傅致遠還是這個古人,大概都沒學過啞語什麽的,所以這種交流方式其實能表達的信息也簡陋並且有限。


    意識到這種事倍功半的效果後,傅致遠和少年又一次相對沉默了。


    少年對傅致遠行了一禮,然後從床上下來,比劃了幾個手勢。連續重複了幾次,傅致遠和譚磊才猜出這是要在房子中看看的意思。


    沒有主人的邀請就主動要求參觀房子,這其實是非常失禮的事情。但是特殊時期特殊對待,麵對這種詭異的事件,楚子沉也實在顧不得許多了。


    他是當世占卜的名家。當年年少輕狂,逆天行事,破天下氣運,實在算是平生做的第一了不得之事,卻也正因此遭了報應。苟延殘喘了六七年後,就溘然長逝,與世長辭。


    死前他曾看過自己的命星。雖然是意料中的時明時暗,然而卻和想象中的回光返照不同,這顆命星還帶著一種很強的後勁兒。


    將死之人,竟還有顆如此強健的命星,真不知是福是禍。


    而如今能再醒過來,他其實是驚愕非常的。


    尤其是,此時的自己,仿佛正當盛年,與死前那已經耗幹了最後一點心血身體不同。如今的身體健壯而有活力。


    春秋時期,那是一個群雄並起的時代,傳說中的蠻荒神話都已經隕落在這片土地上,然而楚子沉卻親眼見過,神話中傳說裏以部落居的神人——的確是蒙天眷顧之子。


    從這些人的口中,楚子沉實在是學到了不少東西。


    他這一生見過的奇人異事不少,就連上天的氣運都有膽子攪渾破去。目前經曆的這一切,雖然讓他驚異非常,但還能勉強保持鎮定。


    傅致遠和譚磊在揣度楚子沉的時候,楚子沉又何嚐不是在揣度他們。


    楚子沉提出了參觀屋子的請求,而麵前的這兩個人似乎也並沒有什麽意見。環境如何,到底是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然而對於傅致遠和譚磊來說,這個要求無疑很帶勁。


    幾千年的跨度,幾千年的文明。這裏稀疏平常的一切,都足夠讓一個古人清楚地意識到,這裏是已經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恨我離故土,恨我遠家鄉。恨當年故人不再,恨重陽茱萸未栽。


    哪怕表現的再從容鎮定,這也隻不過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讓他驟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孤零無依,宛如浮萍,這是一件何等殘忍的事情。


    傅致遠和譚磊對視了一眼,最後傅致遠還是點了點頭,比出了一個請的手勢。


    能瞞一時,不能瞞一世。這個少年看上去還是一個冷靜的人。響鼓還需重錘敲,雖然方式殘忍,但能明白真相也比一片蒙昧要好。


    時空的跨越感是非同一般的打擊。傅致遠和譚磊到底隻是局外人,雖然能猜到看到的一切都不會讓這個古人好過,但他們又怎麽能真正知道楚子沉心中的震蕩。


    原本房間裏西式的裝修風格,溫暖輕薄的被子就已經讓楚子沉心中驚愕,而接下來所見的一切,就更是一種對世界觀毫不留情的衝擊。


    晶瑩剔透的水晶桌幾(玻璃茶幾)、栩栩如生的真人肖像(蒙達麗莎仿品)、光可鑒人的木質地板(打蠟的)、先前那兩人坐過的高腳器具(對於習慣跪坐的人來說,椅子真是對世界觀的否認)。


    剛剛走出房間,楚子沉就抓住樓梯扶手,心情無法穩定。


    這還是二十六歲的楚子沉,而不是一個真正的十七歲孩子。


    饒是如此,他受的打擊也足夠了。


    他不知道自己頭上照明的燈泡是曾經失敗了千百次的結晶,他不知道牆上栩栩如生的真人肖像寄托嘔心瀝血十餘年的感情,他不知道整個華國文化由跪坐過渡到椅子用了一個朝代,他不知道他眼中的無色水晶凝聚了近代史多麽沉重的血淚。


    但這也不妨礙他被震撼。


    無論中式還是西式,美麗都是被人認可的。


    這是文明對文明的衝擊,這是現代對曆史的衝擊,這是有幸跳過千年時空,無論他願不願意,都勢必付出的代價。


    一間房子沒什麽了不起,然而這其中的每一樣事物,都是先人智慧的結晶。


    一間房子沒什麽了不起,然而那完全和記憶裏不同的每樣東西,都足以讓一個聰明人醒悟過來。


    這裏已經不是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時代,這裏已經不是他能年少輕狂改天下格局的時代!


    順從吧,屈服吧,順應時代的潮流吧。


    在曆史波濤滾滾的長河洶湧奔騰而下的時候,無論是何等驚才絕豔的人物,也隻有在那震天的濤聲中淪為陪襯!


    說起來,多麽壯烈,多麽悲傷,又多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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