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折是被放養大的。他十二歲以前跟師傅師兄住在山上,天天打雞罵狗,摸魚爬樹,臉上還帶著點過量運動都消不下去的天然肥,一笑起來又憨又淳還有點小壞,叫人看了這小子就想掐一把。


    他的十二歲和十八歲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分水嶺,兩次驟變幾乎揭露了他一生命運的起承轉合。


    在他十二歲那年,他的師父突然去世了。


    師兄沒讓他看著師父的屍體,隻是在立了碑後壓著他磕了三個頭,然後就匆匆帶著他一路風雨兼程的來了帝都,找到了顧然。


    那時候十三組正組長活得還好好的,顧然也沒有現在這麽冷峻陰損。二十五六的男人還年輕得很,唇角長年翹著抹漂亮的弧度,好像是情不自禁,又好像是在譏嘲什麽。


    孟謙把他放到一邊看動畫片,自己壓低了聲音跟顧然商量。蘇折當時是個土包子,動畫片幾乎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一點都沒關注過師兄怎麽跟顧然談那些他一點都不感興趣的話題。


    顧然跟孟謙的所有談話,包括了爭吵和諷刺,全部都是在壓低了聲量的情況下進行的。以至於到最後顧然憤憤然罵了孟謙“你腦子就是個瓢!”後,還是不得已的答應了堅持如此的孟謙的請求。


    蘇折依依不舍的放下電視遙控器,要跟談完了事情的孟謙走,卻被蹲下.身子的孟謙抬臂輕輕攔住。


    “城裏好不好玩?”


    “好玩!”


    “這個大哥哥這裏有更好玩的東西,會變形的機械模型、自己就能跑的電動火車、能上天的遙控飛機……小折願不願意在這裏玩?”


    孟謙溫柔的刮了刮蘇折紅撲撲的臉蛋,把那些對小孩子最有誘惑力的東西一樣樣的細數了出來。


    他看到蘇折搗蒜一樣的點頭。


    顧然把手臂抱在胸前,嗤笑了一聲。


    孟謙彎了彎眼睛,最後一次抱了抱麵前的這個小胖墩:“師兄有事情要出去,把你留在大哥哥這裏,你一定要聽他的話,知道嗎?”


    那時候的蘇折,還遠遠想不到孟謙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


    他隻以為師兄要想以前出門一樣,一去三五個月,回來後還會給他帶各種新鮮玩意。他沉浸在對新環境的興奮之中,敷衍客套漫不經心的問了一句:“師兄要多久才回來?”


    “……師兄盡量回來。”


    蘇折當時才十二歲,還是被傻嗬嗬的養大的,哪裏聽得出“盡量回來”和“盡量早回來”的區別。那一個被省略的“早”字,包含了多少腥風血雨的折磨!


    他玩著手裏的魔方,對此全然不知。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所有權已經被轉讓,他的師兄已經不得已把他托付給別人。這一托付,就直到了他成年的那一天為止。


    顧然的確有幾把刷子,他在蘇折適應了新環境的一個月後,簡單粗暴的給蘇折畫了張課表,把這個山野裏放羊一樣放大的孩子的時間分割成一個個精確的小塊,不止讓他學習普通的課業,也係統的教授他對自己力量的控製。


    在他看來,孟謙跟他的師父都太過仁慈,也太過善良。這麽一個身體裏養著蠱王的小孩子,竟然還真敢撒手放養。


    小孩子畢竟忘性大,蘇折在開始過的很辛苦、很不適應的時候,他還對師兄念念不忘。可在他的一切都走上正軌後,童年裏師父慈祥的麵容,師兄溫柔的笑臉,就一點點被他丟在過去的路上。


    雖然不至於忘記,可也漸漸淡泊無感。


    直到他十八歲的時候,顧然送了他一份“大禮”。


    這份大禮是這些年來,陸陸續續用白色優盤寄來的五個視頻。


    五個視頻,精裝剪輯了他師兄所受的五個月的折磨。


    在他剛剛來到城裏,興奮的去遊樂園玩耍的時候,他的師兄正被挖去一隻眼睛;在他對身邊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好奇,坐在kfc裏大快朵頤的時候,他的師兄被注射數倍的自白劑,斷水絕糧的一遍遍拷問;在他還茫然無知的揍哭鄰居家的小孩的時候,他的師兄被折磨的神經衰弱,曾經溫柔堅韌的人也會畏縮的團成一團,恨不得躲到角落裏。


    多麽殘忍。


    在這個人用血肉和生命撐起來的天空下,他一無所覺的活得這麽快樂。


    那些審訊的視頻完全違背人道主義,針對人的弱點進行一遍遍的折磨反複,剛剛成年的蘇折看的渾身顫抖,到了最後根本沒法把那個離精神崩潰隻差一步之遙的、啊啊怪叫的男人跟他的師兄聯係到一起。


    他的聲音都透著顫抖,他不可置信的問顧然為什麽。


    顧然冷峻的表情在那時已經定下雛形,他輕描淡寫道:“你也成年了,有些事也該知道。孟謙當年跟我約定,不許在你成年前告訴你這些,怕你過不舒坦——不過我這些年看著這幾份東西,覺得你應該也不想過得這麽舒服。”


    蘇折感覺自己如至冰窟火爐,同時被兩種念頭折磨著。他隱約意識到那些殘酷的真相,既想把自己縮到烏龜殼裏,不看不聽不想,又想衝出去,隨便找個什麽人往死裏揍一頓。


    顧然沒給他抉擇的權利跟機會。他就這樣直白坦然的,把孟謙所遭受這些的前因後果統統告訴了蘇折。


    他的師父,知道一個“永夜”組織極其想知道的秘密,而這個秘密曾經由他的師父傳給他的師兄過。


    永夜找上門時,他師父最後用一條命做拚,才能在危急關頭逼著組織首腦發下一個輕易動不得他師兄的重誓——那誓言帶著人命的血煞,還有師父多年來辛苦參得的道,絕對沒有違背的餘地。


    然而情況緊急,他師父隻顧著保全秘密,卻沒能顧得了他。


    孟謙有誓言的保護,安全得很。唯一暴露在槍口之下的人是蘇折。


    “永夜”用蘇折為威脅,換得孟謙在某種程度上的屈服。孟謙絕不同意把秘密告知永夜,但與此同時,他以答應成為永夜實驗材料的代價,換取了蘇折對這個組織做出b級以上挑釁之前,永夜決不能對蘇折動任何手腳的條件。


    所謂的成為永夜實驗材料,不過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乖乖的把自己送到永夜手裏,任人搓磨罷了。


    當時的永夜盛極一時,還不像現在潛伏的這麽徹底。永夜的一把手甚至跟十七局的副局長有著某種交易。


    孟謙完全無法同時保全他跟蘇折兩個人。


    要麽他自己受盡折磨,依舊保守秘密;要麽是他師弟來承受這一切的折磨,他來享用這份隔三差五的精選視頻,每一份視頻裏的尖叫和痛苦都是對他的煎熬質問和逼迫。


    天下之大,孟謙竟然除了把自己送上門之外,再沒有別的選擇餘地。


    一方是情義,一方是道義,兩者都不能舍棄,孟謙隻好犧牲自己。


    始終沒有結束的折磨宣告著他始終死死咬著那口氣,絕不肯說出秘密。而那幾份觸目驚心的視頻,無一不在宣告著孟謙的堅毅。


    蘇折聽完了全部的真相後,整個人都控製不住的顫抖起來,牙齒寒戰的咯吱咯吱響:“……我、我師兄……他現在……”


    “他早死了。”顧然毫不留情的說:“他去了那裏的第九個月時死掉了,似乎在死前搞出了一點什麽動靜,給了永夜一個不大不小的打擊。然後永夜開始轉型,近來越發收斂——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孟謙什麽都沒說,到死時也沒有說。”


    他嚴厲的看著表情以及呆滯僵硬的蘇折,對這件事情下了一個定義:“他死是好事。”


    對於那時孟謙來說,死亡的確算得上是一種幸福。


    孟謙用九個月的折磨和最後的一死換來了他覺得無比值得的報償:他的師弟幸福無憂的度過了成年前的日子。礙於誓言,永夜連這幾個優盤都沒法直接寄給蘇折,隻能寄給顧然。


    顧然把所有的事情攤開後,就越過蘇折走出了房間,隻留下蘇折一個人,無聲的一個接一個打著寒噤,縮在寬大的椅子裏,覺得整個世界都冷到漏風。


    極致的冷後就是僵硬,蘇折接下來的幾個月裏都活的渾渾噩噩,好像什麽事都沒法打動他,就連再看那幾份視屏,態度都是恍惚麻木的。


    他甚至找不出自己活著的意義。師兄保全了什麽呢?一個知道真相後就行屍走肉一般的空殼?


    他有規律有條理的活著,視線所及,不能讓他產生觸動;耳中所聞,不能讓他感覺悲戚;口中所嚐,不會讓他覺得鮮美;他可以枯坐幾小時,連眼珠都懶得轉一轉。


    直到有一天,他在柳章台那裏翻到了一枚書簽。書簽上印著: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蘇折的心仿佛突然被什麽觸動,有什麽東西猛然拉開了他心中的閘門,悲傷的洪水卷著痛苦的海浪傾瀉而下,讓他愴然淚下,痛哭失聲。


    他突然意識到,世上唯一一個甘願用自己的痛苦來換取他安康喜樂的哥哥,也終於在受盡折磨後離開了。


    蘇折幾乎哭到天昏地暗。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吃不喝呆了三天,再出來的時候已經給自己換了一張臉。


    那張麵孔,分明就是他師兄。


    顧然略帶征詢的看著他,蘇折輕輕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有抹碧綠的顏色在那裏的血管下一閃而過“美人蠱,我新培育出來的東西。”


    被好好養大的陽光男孩露出了一個微笑,這微笑竟然如此猙獰刻毒“此仇不報,還有什麽顏麵用自己的臉活在世上。”


    十三組多了一個成員,叫做蘇折。


    蘇折是個美人。


    蘇折最愛他那張臉,每天保養十幾遍。


    蘇折對那些還保留著少年懵懂的男孩子很好,態度溫柔。隻是他還是學不像他師兄,縱是千種溫柔,也掩蓋不住笑容裏發自內心的涼薄。


    每當他露出孟謙式的招牌微笑時,顧然總是要說一聲“畫虎不成反類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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