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惦記著小球兒的病,璟軒躺在床上好半晌也沒有辦法合眼。魏臻抱著他,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拍著他的後背,過了好一會兒,璟軒這才漸漸呼吸平穩了下來,魏臻看著他眼下明顯的一圈黑,心裏麵有些心疼。更用力的把璟軒往自己懷裏帶了帶,閉上了眼睛,放緩了呼吸。


    璟軒這一夜睡得並不安穩,迷迷蒙蒙之間,他來到了一處宮殿,這座宮殿富麗堂皇像極了宮中的規格,但璟軒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都不曾在皇宮中見過這樣一座建築,心下不由得生了些一夥。


    穿過宮殿到了後麵的花園,八角涼亭中正坐著一個年輕男子在自斟自飲。這男子一身明黃色的皇子服飾,黑發挽起束著青色的頭冠,握著酒杯的手指白皙纖細宛如他腰間那柄折扇的白玉扇墜般叫人錯不開眼睛。這人麵目清雅極了,可眉眼間透著仿佛看不透的憂愁。


    璟軒瞧了半晌,心底忽然升起了一絲猜測,不由得驚疑萬分,愣愣的站在原地,瞧著那男人發呆。


    就在此刻,眼前的畫麵一陣模糊,緊接著璟軒麵前便出現了異常熟悉的金鑾殿,高高坐在龍椅上的,是麵目年輕了不少的上皇,而剛剛那個清雅的年輕男子則是雙膝跪倒在殿下,抬著頭,臉上全然都是倔強。


    “父皇,南疆戰事一片大好,九弟乘勝追擊,定能保邊疆數十年安寧。如果現在召九弟回京,一切就前功盡棄了。”


    男子的語氣十分誠懇,然而金鑾殿上的九五之尊卻並不相信,隻是冷冷的說道:“連年征戰,百姓已經不堪重負,朝堂之上諸大臣亦是諸多怨言。窮兵黷武,並非國家之福,南疆已有降意,和談已成定局,你就不要再說了。”


    男人眼底閃過一絲不甘,重重的給座上的皇帝叩首,再抬起頭的時候,額頭上已經紅腫了起來,滲出了血絲:“父皇三思,南疆一向出爾反爾,不可輕信。此時召回大軍,隻會寒了將士的心。”


    “夠了!寒了將士的心?依朕看,是妨礙了你的不臣之心吧?你讓你九弟在外麵擁兵自重,當朕瞎了不成?”暴怒的皇帝口不擇言,而璟軒分明看到,隨著這一聲聲的指責,跪在下麵的男人眼裏,浮現出了難以掩飾的悲傷。


    此時此刻,璟軒已經能夠確定這人的身份了。沒想到,他此生無緣見到的生父太子,竟然在夢中遇見了。璟軒睜大了眼睛,努力想再看清楚一點太子的模樣,然而眼前的畫麵卻又再度模糊了起來。


    一陣眩暈過後,眼前又出現了那座宮殿,璟軒此時明白,也許這裏就是太子東宮。


    東宮之中,太子的麵前站了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那人也是一身的皇子服飾,但顏色卻已經不是獨屬於皇帝和太子的明黃。


    太子看著那人,靜靜的開口:“南疆的戰事不能停。如今父皇聽不進我的任何勸告,大哥如果你有法子,我可以付出代價。”


    被太子成為大哥的大皇子眼睛一翻:“代價?如果我想讓你請廢太子呢?”


    太子仿佛已經料到了他會這樣說,竟是半點兒都沒有猶豫:“南疆凱旋之日,就是我上折子請廢太子之時,大哥以為如何?”


    大皇子沉默了片刻,這才回道:“這可是你說的。希望你到時候不會出爾反爾。”


    大皇子轉身走了,太子則信步到了剛剛自斟自酌的八角涼亭,璟軒看著他,能夠明白那麽年輕的他,為什麽眼角眉梢一絲少年人的朝氣全無。站在太子的角度,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讓舅舅桓諶每每提起都會猩紅了雙眼的“父皇猜忌、手足碾軋”帶給太子的壓迫和痛苦。這也讓這個年輕的太子,身上漸漸染上了此時夕陽才有的沉暮之氣。


    沒來由的,璟軒忽然感覺到了十分的不安,而這種不安,隨著入夜之後衝天的火光達到了頂點。


    璟軒隻猜到了自己不知不覺在夢境中看到了生父太子,卻沒有想到他看到的這一日,正是太子身隕的那一天。


    在那漫天的火光之中,璟軒看到了大皇子猙獰的笑容,和幾張他覺得十分陌生但沒來由的便能猜到是誰的臉孔。


    他聽到大皇子冷冷的呢喃:“退位?就算真退了位,等老九帶兵從南邊兒回來,哪還有我們這些人的立足之地,哄我是傻子不成,太子殿下?”


    璟軒沒心思聽他們這些人在這兒“分享勝利的喜悅”,他急急的穿過這熊熊的烈火,跑到了正燃著衝天火光的房子裏尋找那人的身影。


    那人被壓在斷裂的橫梁之下,他斜斜的靠在牆上,火光將他的雙眸映得一片火紅,璟軒在那雙眸子之中看到了很多很多,有不甘,有怨恨,有嘲諷,有悲傷,最終,他閉上了眼睛,嘴角悄然彎起了一個弧度,輕聲的呢喃了一句:“帝王之家,嗬……”


    “不要!”璟軒一個驚呼,從夢境中驚醒,後背已經被汗水浸濕,眼中還透著驚疑不定的神色。


    魏臻翻身坐起,把璟軒抱住:“怎麽?做惡夢了?安心,小球兒沒事,剛剛那邊叫人過來知會了一聲,小球兒的燒已經漸漸退下去了,不出意外,明天定會醒過來的。你不要自己嚇唬自己。”


    魏臻不明所以,還以為是璟軒發了噩夢是關乎小球兒的,這才這般安慰他道。不過他所說的確都是事實,就在璟軒醒過來的半個時辰之前,桓謙便派人過來說了一番小球兒的狀況,隻不過當時璟軒睡得正熟,他才沒有叫醒璟軒。


    璟軒深呼吸了幾下,這才平緩了內心的欺負,看著魏臻擔憂的神色,他想給魏臻一個笑容,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讓魏臻越發的擔憂了。


    “你怎麽了?”


    還沒等璟軒回應魏臻的擔憂,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便是下人的呼聲:“大公子,魏公子,小皇子醒了!”


    這下,璟軒也顧不得剛剛的夢境,連忙翻身下床,魏臻給他穿好外衣,兩個人連忙趕去了小球兒的房間。


    進到了房間,璟軒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上皇竟然也得了小球兒出痘的消息從宮裏麵趕過來了,此時正坐在小球兒的床邊。


    璟軒的腳步不由得頓了一下,麵前上皇的麵色焦急,眼底還透著血絲,帶著對於小球兒身體好不摻假的關切。而他記憶裏的上皇,是一個脾氣執拗但卻待他真心的老者。但這一次的夢境,他見到的,則是一個多疑又暴躁的皇權者。


    璟軒想,他現在多少能夠體會當今皇帝對於上皇的怨恨了,自己不過是在夢境中窺見了一二,便有些心裏堵得慌,那麽深愛著當年那個太子,如今卻隻能天人永隔的皇帝,他心裏得滋味自然不必細說了。


    這麽一瞬間,璟軒麵對上皇多少也變得有些不自在了。把眼光從上皇的身上移開,璟軒看向剛剛退了燒醒過來的小球兒,小球兒的麵色已經褪去了高燒時的赤紅,因為病痛的折磨而變得有些蒼白。璟軒看過去的時候,小球兒的眼神不住的在上皇和皇帝之間遊移,那雙眸子中的神色……璟軒猛然一驚,不由得愣住了。


    那不是一個小孩子的神色,更不是他熟悉的小球兒的神色,反倒是和夢中的那個人十分的神似。該不會……璟軒不由得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正想著,小球兒的眼睛終於移到了璟軒這兒,他對璟軒伸出了雙手,喉嚨因為高燒而有些沙啞,但聲音還是軟糯非常的:“哥哥,抱!”


    那聲音裏透著委屈,那雙大眼睛裏卻有著欣喜。璟軒過去伸手,把小球兒整個抱起來。自打小球兒出生以來,就和璟軒最親近,這一點上皇和皇帝在十分欣慰的同時,也不由得老大不自在,他們也想要小球兒和他們這樣親近的好不好?


    小球兒身子入懷的那一刻,察覺到懷裏小小的軟軟的小家夥的氣息,璟軒剛剛複雜的心緒卻瞬間平複了下來。不管那個夢境究竟預示著什麽,也不管小球兒這一次出痘究竟發生了什麽,他還是有種異常篤定的直覺,即便小球兒發生了什麽變化,他也還是從前那個十分親近他的小球兒,這就夠了。


    燒退了之後,小球兒便沒有大礙。有吳熙的藥膏在,小球兒並沒有遭罪便熬過了最難忍的結痂期。小球兒脫離了危險,上皇和皇帝自然也沒有繼續留在莊子上的理由,宮裏麵事務一大堆,兩位在看顧了小球兒兩天之後,便返回宮中了。


    他們兩個人走後,璟軒能夠明顯感覺到小球兒全身都輕鬆了下來,不再緊繃。他也沒說破,還把小球兒當做從前一樣對待,看著小球兒忍不住和他親近,又有些克製他自己幼稚舉動的模樣,璟軒覺得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這不禁讓他想到了他剛剛成為那個三歲小孩子林璟軒的時候,是不是看在母親的眼裏,他也是如此呢?母親,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不是她的兒子了呢?這些答案隨著母親的去世已經再無從得知了,不過璟軒就是覺得心裏麵暖暖的,忍不住和魏臻念叨了一回。


    大抵因為魏臻自己也是經曆了兩世的人,對於小球兒有可能也是有來曆的,倒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震驚了,反而摸了摸璟軒的頭:“那個夢你不必時常掛在心上。糾結於過去的事總歸是於事無補,我相信小球兒能夠處理好這些事。”


    璟軒點頭:“我倒是能夠體會他的心思了,我記得,皇帝舅舅可是給小時候的小球兒換過尿布,當時小球兒還淋了他一臉的童子尿呢。還有皇爺爺,當時為老不尊的捧著小球兒的小腳丫啃了好幾口,被小球兒一腳踢到眼睛上,眼圈都差點兒給提青了。不知道他現在回想起這些豐功偉績,心裏麵是個什麽滋味?”


    璟軒想到這兒,眼睛都忍不住笑眯了起來,他忍不住清醒,還好他醒過來的時候,對於小時候的記憶是十分模糊的,不然這樣的黑曆史,多半也是會困擾他很久的。


    見到璟軒終於開心的笑了,魏臻的心裏鬆了口氣,把璟軒抱在了懷裏:“難怪他醒來之後對我就不親近了呢,他肯定是知道你的身份了。當初因為小球兒還小,你們當著他的麵兒說話也並不忌諱的。”


    “所以他現在依然和我最親近。”璟軒十分驕傲的用手指戳了戳魏臻的胸口。


    皇帝回宮以後下的第一道聖旨,便是叫林如海留任江南總督不必回京述職,就這樣簡單的一道旨意,把京城那些摩拳擦掌準備和林夫人賈敏談一談有關璟軒親事的人家都打了個措手不及,隻得暗自咬牙準備看宮裏麵的動向了。


    沒過多久,便進了臘月,朝廷開始封印,各處的衙門也都開始封衙準備新年的事宜。宮裏麵忙得不可開交,上皇和皇帝也再沒有空閑跑來溫泉莊子看小球兒,倒是給了小球兒好一段空白時間來調整他自己的心緒了。


    等到距離年關沒多久的時候,桓謙也戀戀不舍的回去了王府,桓謙走後,璟軒見到吳先生處理草藥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便心下了然了幾分。


    “先生心裏還是有他的,又何必如此口是心非呢?”璟軒難得插言吳熙的感情問題,這一次卻是十分認真的問道。


    吳熙搖了搖頭,摸了摸自己的臉:“他的真心,我沒有辦法反駁,卻不能如此坦蕩的接受。他越是真心,越是不嫌棄我,我就越覺得配不上他。璟軒你不能理解我的感覺,我這樣的人,配不上得到幸福。”


    璟軒歎了口氣,吳先生的執拗他是深有體會了:“當年東宮的事,不是你的錯。”


    “不。當時我不應該隨軍去南疆的。軍中的幕僚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但太子殿下身邊卻不一樣。如果當時我在殿下的身邊,也許就能阻止悲劇的發生,我明知道太子殿下的脾氣和上皇當年的偏執,我不應該離開東宮的。”


    這麽多年支持他活下去的理由,最初是為了積蓄力量為太子報仇,而後遇見了璟軒,便是為了太子這一點兒的血脈,如今知道了九皇子的一往而情深,他已經是了無牽掛了。可他卻還是貪戀桓謙的糾纏,他也是放不下,隻能告訴自己,他還要看著璟軒幸福的生活下去。大抵,這也是他苟且於世間的唯一理由了吧。


    小球兒站在門外扒著門邊兒聽著,眼睛有些濕潤,有些緬懷,璟軒聽到動靜,過去把小球兒抱起來:“你病才剛好,最忌諱吹風,怎麽又自己跑出來了?”


    小球兒沒吭聲,摟住璟軒的脖子,把不小心留下來的眼淚蹭在了璟軒的領口。


    璟軒抱著懷裏的小球兒,心想,眼下有一個能把吳先生這偏執毛病徹底掰正的人終於出現了,相信要不了多久,桓謙就能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小年那天,璟軒帶著小球兒和魏臻進宮,宮裏麵早給他們安排好了房間。剛到了宮中沒一會兒,太後那邊便迫不及待的派人來叫他們去慈寧宮了。說起來太後也是好長時間沒有見過小球兒,聽說那孩子還出了痘,更是心疼的不行。


    等見到冬天化身成毛團兒的小球兒,大皇子立刻就成了草了,被小皇子這個寶兒給比下去了,太後保住小球兒就不撒手了,愛得不行,各種親額頭捏小手,把小球兒臊得滿臉通紅,瞧著璟軒露出了求救的表情。


    璟軒心裏麵正樂著呢,換位思考,前太子被前父皇的妃嬪抱在懷裏各種捏臉揉手的,換了是他也淡定不能啊。不過嘛,這可是可愛的小孩子必經的步驟,小球兒你還是享受一下小孩子應有的人生吧。


    可憐太子殿下前世一出生就是當做儲君培養的,哪裏經過這種狼外婆似的揉捏,求救無果後,也隻能紅著小臉兒被太後各種“欺負”了。不過說實在的,這種被人疼的小孩子的感覺,還是挺不錯的。


    一旁大皇子全然沒有被冷落的不平,他打小就是被太後和上皇兩個教導出來的,知道自己有個同胞弟弟,因為身子生得孱弱被抱到宮外撫養。後來漸漸長大,他也無意間聽過些風言風語,知道是自己生得太好在母妃那邊搶了弟弟的養分才害得弟弟孱弱,他心裏麵對這個弟弟既愧疚又好氣,生怕弟弟因此討厭自己,簡直是矛盾極了。


    今天是他第一次見到小球兒,當他看到一團毛團兒似的弟弟,再看著自己簡直能裝下兩個弟弟的身板,他越發的相信都是自己的錯才害得弟弟身子不好。他盯著弟弟白嫩嫩的臉蛋兒和軟乎乎的模樣,再想到自己險些害得這樣的弟弟夭折,大皇子整個人都覺得不好了。


    在一旁糾結了半天,還是終於從怪奶奶狀態醒過來的太後發現了大孫子的異樣,她一手帶大的孫子心裏麵在想些什麽,她可是能看透一二的。當下太後招招手,把大皇子叫到近前,摟著小球兒笑道:“球兒,這是你哥哥。”


    雖然小皇子已經有了正式的名字叫桓鬱,但太後也是格外的喜歡小球兒這個小名兒,也跟著璟軒他們混叫起來,全然無視了小皇子的大名兒,也叫小皇子格外的接受不能。他前世叫桓諭,與桓鬱剛好同音,他倒寧願大家都叫他的大名兒。


    小球兒坐在太後的懷裏低頭,對上地上站著的比現在的自己高不了多少的哥哥,看到對方大眼睛裏麵閃爍的喜悅和擔憂,大抵是因為孿生的關係,他竟然真的能夠感受到對方的心情,這叫他的心裏感到非常的複雜。


    兄弟什麽的,前生他也有不少。年少時大家如何相處他都已經想不清了,長大後的敵對便更讓人傷懷。忽的在他麵前出現這麽一個對自己既喜歡又愧疚的哥哥,他的感覺,倒是覺得心裏麵挺舒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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