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山林間樹影幢幢,暗鴉呱呱詭叫,一輪彎月掛在中天,被浮雲輕遮,另一半天幕緋紅一片,舉目四望,竟是山那邊的城中起了衝天大火,將天映成了紅色。


    容娘不後顧猶疑,將那城拋在了身後,背著她的孩子一步也不敢停地奔逃,山間多枯藤野草,老樹磐石,夜黑不能視物,時不時地被磕拌跌倒,她總要在底下以身墊著她的孩子,不讓他受傷。


    逃了大半夜,容娘已精疲力盡,又一次跌倒後,她隻覺得身上沉沉的再也爬不起來。


    “娘,娘——”


    七八歲的孩子扶著她的手,拚命想牽她起身。


    聽到後方隱隱傳來的追喊聲,容娘心裏生起一絲絕望。可是不行,她不能就這麽放棄!


    看著粉雕玉琢的男孩,容娘咬咬牙,半跪起身抱住孩子。她的腿上不知何時被山石荊棘刮傷,一陣陣作痛,身上血與汗黏糊糊地融成了一片,整個人已經脫力到兩眼發黑。她知道她跑不了多遠了,那催命的追喊聲越來越近,他們娘倆必須得找個地方藏起來。


    掙紮著又跑了不多久,容娘終於找著了一個合適的躲藏地。


    那是一個小小的凹洞,因外側山石突起遮擋了月光而顯得晦暗不明,茂盛的草木密密遮蓋著,容娘是因為不慎跌倒察覺這個藏身這處,若是尋常從旁走過是極不易發覺的。


    容娘小心地把自己和孩子藏進洞裏,又撥拉了兩下洞口的枝葉,不使留出明顯的空隙。她身量嬌小,孩子也才八歲,兩人藏在這個洞裏大小剛剛好。


    貼著洞壁,疲憊地歪著頭,感覺到孩子小手緊緊攥著她的衣角,她縮緊手臂將他抱得更緊了些,輕拍著他的背低聲安撫:“沒事了,會沒事的……不要說話,不要出聲,乖,娘在。”


    她在心裏求著老天,讓他們度過這一劫,她隻想尋一個清靜地,讓她的兒子平安長大。


    容娘已經聽到搜捕者的聲音越來越近,萬幸的是山林廣褒,他們不得不分作多路,而確切往兩人藏身的方向而來的,應當隻有一人。


    隨著那人靠近時走動的聲音越漸清晰,氣氛也越來越緊張。容娘心中的恐懼呼之欲出,可感覺到懷中顫抖的小身體,又強自命令自己冷靜下來。


    兩人一動不動,隻盼那人趕緊走離這片區域。可偏偏事不如人意,那人竟在洞口不遠處停了下來。


    容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手按到了貼身帶著的防身匕首上。


    那一方傳來滴滴答答的水聲,一聽便是那追捕之人在解決三急。


    片刻後,想來是問題已解決,那人又行動起來,四處走動了下,竟停在了洞外兩三步遠的地方。他舉著明晃晃的火把,從洞裏看出去,火光悠悠照見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黑色的腰帶上有一枚暗紅色的,似火焰狀的圖案。


    已經不能繼續坐以待斃了。容娘眼裏閃過悲痛與堅毅,她緊盯著洞外,算計著距離,在那人再一次動起來時猛地撲了出去。霎時洞外傳來一聲慘叫,兩人撲倒在地上,扭打成一團。洞裏的孩子焦急地看著,心慌慌,怕得想哭,卻記著他娘的囑咐,抿緊了嘴不出聲。


    不一會兒,落在地上的火把被滾倒的兩人壓滅,變作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見,隻時不時傳來幾聲悶哼,然後是匕首插入身體時刀刀入肉的聲音和鮮血噴湧而出的聲音。


    容娘掙紮著爬起身,她半邊發髻散亂,臉上一片血汙,一手按壓著腹部,那裏有個大大的血窟窿。她艱難地回到洞口,她的孩子乖巧地躲在洞裏,看到她回來急急忙忙伸手來牽。他明明那麽害怕,卻一聲也不吭。


    她的孩子……她舍不得啊!


    容娘抱住了孩子,終於落下了淚水。


    她嘴唇顫了顫,知道沒多少時間了,鬆開懷抱,看著孩子的眼睛,一字一句鄭重地交代著:“孩子,你父親他不是人,忘了他吧。從今以後,你跟娘姓,你叫容青君,跟謝家沒有一絲一毫關係。”


    血色已從容娘臉上退去,她感覺到了虛弱,幾句話說得無比吃力。可她仍然用盡生命最後的力氣,將外麵的屍體搬到洞裏藏好,又用落葉掩埋了血跡。


    做完這些,她半蹲在孩子身邊,仔仔細細地又看了遍他秀美的臉龐,努力做出一個笑容,然後輕聲交代:“青君,聽娘的話,藏好,等娘走遠了,你就趕緊跑,跑得越遠越好,千萬記住了,別回來!”


    被先前的慘叫聲和兩人的打鬥聲吸引而來的人已在不遠處。


    容娘最後擁抱了她的孩子,臉貼著臉,在他耳邊說:


    “孩子,要活下去!”


    話落,她起身將洞口密密遮蓋,撐著最後一口氣跑離了這個地方。


    容青君縮在洞裏,被娘親塞到洞裏的男人身體緊緊貼著他。這個洞並不大,原先他與容娘兩人藏身恰恰好,換了一個高壯的男人進來,隻覺得狹小緊閉,擠得他不舒服,那個男人的身上還流出了一股股溫熱的粘稠的液體,染透了他的衣服。盡管這樣,他仍然一動不動也不出聲。


    他並不是太懂娘說的話是什麽意思,這兩年他生了病,有時候比較清醒,有時候一睡就是好幾天,常常不記得事也不記得人。有一陣子娘親總不在,他無論睡著還是醒來都覺得很害怕,又不記得怕什麽。他腦子不清醒,對別人話的意思也就總是很難理解,而他身邊也沒有幾個別人,偶爾會有人匆匆來去,但都不跟他講話。娘是待他最好的人,所以他聽娘的話,無論娘說什麽,他都照做。


    他緊緊地團起身子,兩隻小手放在膝蓋上,哪怕那個男人的身體歪在了他身上,沉沉地壓著他的肩膀和腦袋,也不去推開。


    一大串淩亂的腳步聲已靠近他的藏身地,數支火把破開黑暗冉冉而來。


    就在這時,一聲淒厲的尖叫遠遠傳來。


    那靠近的腳步立即改換了方向。


    “那邊,快追!”


    那是娘的聲音!八歲的孩子募地睜大了眼睛。


    大群的追捕者似聞到腥的蒼蠅嗡嗡遠去,這一小片藏身地又重歸黑暗與寂靜。


    容青君依舊維持著一個姿勢一動不動,他的鼻息間滿是黏膩的血腥味,眼前是靠在他身上的男人側臉的輪廓,結實的身體慢慢變得僵硬,越來越沉重,越來越冰冷。


    不知道等了多久,久到已沒了聲息,像是整個山間隻剩他一人。


    容青君推開男人的屍體,從藏身的洞裏爬出來。


    夜始終黑得深沉,沒有星辰懸掛,月亮也被雲層遮蔽,山間的風冷得刺骨,吹來野獸的嚎叫聲,一波又一波。


    容青君遲疑了會兒,就往先前聽到的娘的叫聲傳來的方向跑去。


    山間路難行,沒有了容娘,他一個孩子走得更慢。就這樣找了大半夜,在一棵樹藤下撿到了一隻繡鞋,卻沒有容娘的身影。


    容青君懷裏捧著繡鞋,坐在老樹根下,嘴裏喃喃地喊著:“娘……娘……”


    他已經堅持了一整夜,又累又餓又困,找不到娘親的慌張逼得他心裏委屈得想哭,可是扁扁嘴,又拚命忍回去了。靠著老樹,容青君不知不覺打起了盹。可卻睡得不安穩,一會兒夢見她娘流著淚抱著他,一會兒夢見他父親,夢裏的男人身形高大,不苛言笑,他喊爹爹,可他不應聲,還轉身走開了,一會兒夢中的畫麵又出現另一個人,一個看不清臉的男人,穿著奇怪的衣服,有奇怪的味道,他忽然走過來,衝容青君彎下了腰,強烈的恐懼從心中生起。


    睡著的孩子身體忽然顫抖起來,四肢猛烈掙紮著,像是想要逃離,直到他看到那個沒有臉的男人伸手欲抱他——


    “啊——”容青君尖叫一聲從夢裏醒了過來。


    兩眼閃過一陣茫然,驚悸心慌的感覺仍在,但孩子已經忘記夢裏見過什麽。


    “娘……”無措地喊了一聲,四下摸索了會兒,找回了落到地上的繡鞋。


    天還黑著,時間過去了不多會兒。


    容青君覺得冷,蜷起身子抱住了自己,茫茫然地四顧眺望了會兒,忽然發現有點點火光朝著這邊移動。


    是那群人回來了。


    容青君下意識就跑。


    朝著火光相反地方向,孩子倉惶奔逃著,在昏暗陰森的山林間,不停地有樹枝尖刺在他臉上手上劃出細小的傷口。山風越發凜冽,從他大口喘息的嘴裏灌進去,刮得胸腔發冷發疼。他的身體已經支撐到了一個臨界點,被血與汗浸透過的衣物包裹下的四肢像從冰水裏遊了一圈撈出來,凍得發麻。腦袋一陣一陣暈眩,在跑過一棵樹旁的時候,猛地栽倒在地,額頭磕在了樹皮上。


    容青君晃晃腦袋,先是回頭看了看火把的距離,然後雙手撐地要爬起來繼續跑。


    腦子沉沉的,又是這種一睡過去就要三四天的感覺……


    容青君用手掌拍拍自己的額頭,不能睡啊,娘說要跑得遠遠的,不能被人抓住。


    不忘撿回娘親的繡鞋,容青君又跑了起來。


    但是他看不到,這一次,他連身形都站不穩,跑得歪歪斜斜,在這個月黑風高夜裏,更看不到在他身側不遠是一個陡坡。因此小小的容青君憑著毅力堅持向前跑去了,但是不過跑出三五步遠,單薄的身影就是一個踉蹌,往邊上摔去,然後順著地勢骨碌碌往坡下滾去。


    容青君摔得暈頭轉向,本能地想抓住點什麽東西,但滾落的勢頭卻是越來越猛,隻覺得天旋地轉,連意識都漸漸放空了。


    娘,救救我……


    小小的孩子害怕至極,可是被摔得鼻青臉腫,叫都叫不出來,隻能在心裏默默呼喚。


    但更糟的卻接踵而來。受高處滾落的力影響,在坡上某一處,遮蓋的枝葉被衝撞開,地表赫然裂開一個大洞。


    容青君隻覺身下一輕,夾著山石土木,他瞬間墜入了一個極深的地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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